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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库迈,夏日别院

“哈,”盖伦吸了口气,“这一仗打得真漂亮。”传送球上仍旧
上演着惨烈的战争场面,他往后退了几步。“那些希腊伙计的确聪
明。”他看着旁边的弟弟马克西安,后者保持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样
子。西罗马皇帝疑惑地看着马克西安,半晌后,他伸出一只黝黑瘦削
的手在治疗师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
“奥勒良?”皇帝转身担心地询问另一个弟弟。奥勒良耸耸肩,
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着马克西安的脸色越来越差,盖
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轻轻摇晃着弟弟的肩膀:“马克西安!马克
西安!”
马克西安好像突然被吓了一跳,惊惶地四处张望,似乎不明白自
己为何会在一个乱糟糟的房间里。盖伦伸手接过奥勒良递来的酒杯。
马克西安忽然坐了下去。盖伦扶着他肩头,把酒杯送到他苍白的唇
边。马克西安先是喝了一小口,然后双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
顺着唇角滴下,给本就脏得不成样子的外衣增添了新的色彩。
“噢……谢谢,哥哥们。”马克西安把酒杯递到拿着酒囊的奥勒
良跟前,让后者给他续满。又喝了一杯后,他的脸和手才开始恢复血
色。
盖伦皱着眉,他已经看到了施展这种法术对弟弟的影响。
“很累吧?”他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能再试一次吗?”
奥勒良苦着一张脸对长兄说:“我看这小子需要先洗个澡好好休
息一下,大哥,他明显已经力不从心了。”
盖伦脸上出现不满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
“你说得对,”他同意了,“让奴隶们带他去沐浴,好好给他擦
擦背。晚餐的时候我们再谈。”皇帝转身看着圆球,圆球已经落回铜
环盘上了。奥勒良用宽厚的臂膀扶着马克西安走了出去。皇帝心情很
坏,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弟弟已经出去了。
盖伦用指尖摩挲着铜环盘,神物没有任何反应。他不悦地甩甩
头,返身走回地图桌前。传送盘目前还用不上,那东西用起来太费劲
了。也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马克西安抬起头,对从躺椅背后俯身给他的酒杯里倒紫红色葡萄
酒的奴隶露出微笑。女奴报以一个害羞的笑容,长长的黑发从她精致
的鹅蛋脸庞两边垂下来。马克西安喝着杯中的酒,眼睛看着她。女奴
走过去给奥勒良添满酒。盖伦带着浅浅笑意坐在矮桌对面,当女奴过
来给他添酒时,他挥了挥手让她走开。皇帝从摆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将
用大蒜和罗勒叶牛油焗的扇贝一点一点地挑出来吃掉。
“弟弟,”他开口道。奥勒良和马克西安都看着他,不知道他叫
谁,“那种疲惫感是一开始用传送球时就有,还是慢慢出现的?”
马克西安皱着眉仔细回忆:“刚开始,我只是感觉力不从心,然
后,从我们观看东罗马皇帝在城墙上作战开始,我就越来越觉得无法
集中精神,维持画面变得异常吃力。”
奥勒良挠挠脑袋:“也许本来就只能看这么长时间?”
“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个画面上会增加难度。”盖伦说,
“马克斯 [1] ,你感觉当时它是想转到其他画面还是单纯地就想关闭
所有画面?”
马克西安点点头:“正是!那种感觉,就像是它要把我们从眼前
的画面里抽离,好向我们显示其他场景。”他停下来想了想,在脑子
里把刚才那段经历又回放了一遍,抬起头说,“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
传送球!”
盖伦笑道:“没错,此物本是一对,另一个在东罗马皇帝手里。
从我收到的信上来看,他跟我一样都把此物放在书房里。不过东帝国
的魔法师们尚无法启动它。”皇帝理了理头上稀疏的头发,看起来很
是高兴,“如果它们能在你的手中发挥作用,两方彼此配合,那简直
就是如虎添翼。”
马克西安摸着下巴,在心里反复思考这样做的结果,衡量方方面
面的利弊,最后开口道:“如此惊人的武器,胜过十个军团。有了这
样的一个装备,或者更多这样的装备——如果能造出来的话——整个
帝国上上下下便能统一行动,配合无间。”
盖伦无声地笑了,从躺椅上站起来。一个奴隶走上前给他披上薄
披风。皇帝拉紧披风,努比亚奴隶用一个镶嵌紫水晶的黄金胸针把领
口别好。从海湾吹来的晚风柔柔地穿过高大的窗户,在宽敞的餐厅里
游走,油灯忽闪。奥勒良打了个哈欠,也站了起来。马克西安喝干杯
中的酒,把酒杯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奴隶,正好就是之前那个黑发女
孩儿。她微笑着欠身接过酒杯,外衣滑开一条缝。
“走吧。”皇帝说,“我们去海滩赏月。”
一轮弯弯的明月照在夏日别院山下的海面。在夏日别院所在的山
头上,有一座早在马克西安祖父那个年代便修建起来的圆形神庙。在
月光下,庙里细长的大理石柱显得格外洁白优雅。小小的神庙下面便
是蜿蜒的海滩。数不清的船只在那不勒斯港和培宜 [2] 港的海面上穿
梭往来,船上的灯光在海面上晃晃悠悠。远远看去,星辰被线条平滑
的维苏威火山挡住了。这里的风更大,凉爽中还夹杂着咸咸的海水气
息。在熟悉的黑暗中,从在奥斯蒂亚开始就一直萦绕在马克西安心头
的不安和忧虑渐渐淡去。身穿绯红长袍的盖伦站在几英尺远的地方,
从背后看过去只有一个黯淡模糊的身影。
“你不必挑起国家的重担,小弟,所以你可能并不明白,对我而
言这是怎样的责任,”黑暗中,盖伦低低的声音传来,“每做一个决
定,都要考虑无数细节,权衡各方利益。这与我们从萨贡托 [3] 出发
时我所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我是个强者;有的人称我为‘神’。但
是,仍然有很多事情、很多因素,是我无法控制的。”
盖伦听到弟弟转身坐在神庙边缘的岩脊上。
“我每天都在挣扎,在这个国家各个角落里为我做事的成千上万
的人也在挣扎。伴随着时间和生命的消逝,每过一天,我们所坚守的
大业便削弱一分。我们不停地为罗马帝国这座庞大建筑添砖加瓦,不
停地为她流血牺牲,而时间也在永无休止地冲刷着她,直到一切都崩
塌消失。”他的话听起来悲观,但马克西安并不觉得他真的放弃了希
望。
“这一切都会结束的,弟弟。和平会重现帝国,我们再也不用担
心野蛮人的入侵,也不必再担心内战。”盖伦低沉的话里字字珠玑,
“经过了数百年的漫长争斗,如今的西罗马没有战乱。莱茵河 [4] 对
面的日耳曼人没有任何异常动向。看来他们终于也开始向文明进发了
——发展城镇、鼓励商贸、开垦荒地、用石头和木头修建居所。我们
的西边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南边则全是无垠的沙漠。如今唯一的威胁
只来自东边。”
坐在黑暗中的马克西安问:“你指的是今天我们在画面中看到的
那些野蛮人?”
盖伦笑道:“不,阿瓦尔人和他们所控制的那些部落是有点烦
人,但还构不成威胁。他们侵占了色雷斯和默西亚的大部分地区,但
他们待不了多久。真正的敌人,我的弟弟们,是在更远的东方——波
斯。今天我们看到的画面里虽然没有出现,但我知道有一支波斯军队
正驻扎在普罗庞提斯海东岸,贪婪地窥视着君士坦丁堡。此外还有一
支波斯军队正在叙利亚北部集结,打算入侵埃及。不过,幸运的是,
东罗马皇帝手下还有一支强大的舰队,而波斯人没有,所以得以成功
地将波斯人阻挡在海湾对岸——目前是这样。”
马克西安问:“所以,你打算用这件神物助希拉克略消灭围攻君
士坦丁堡的敌人?我猜,我们的舰队会运载数千士兵去守卫君士坦丁
堡,同时劝说野蛮人放弃围城。”
“也可以这么说,”盖伦带着笑意说,“我们会说服他们放弃攻
城。但是,真正的敌人并非这些游牧民族,而是波斯。只有打败波
斯,罗马帝国才会有真正的和平——东西罗马共享的和平。你的计划
不错,弟弟,但是还不够大胆。通过书信,希拉克略和我已经达成了
一致,要做,我们就要做得彻底,永远地解决他们。”
圆形神庙里寂静无声。月亮垂在橡树和紫杉的枝头下,淡银色月
光洒满神庙。马克西安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位兄长。他忽然感觉发冷,
在奥斯蒂亚船厂里的那种感受又回来了。他拉紧身上的短披风想把自
己裹得更严实些,手指却微微发抖。风渐渐平息。
“我的东罗马皇帝朋友提议罗马城和君士坦丁堡——也就是说东
西罗马——应该先发制人进攻波斯,我赞成这一提议。如果我们成功
了,就不再需要什么条约、边境协定和进贡,波斯将永远臣服于罗马
帝国,成为帝国的一个行省。到那时方能实现真正的和平。”
马克西安咳嗽一声,莫名的恐惧让他喉头发紧。不知道为何,他
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大哥,这是个……不明
智的计划。西罗马才刚刚开始从瘟疫和上一场内战带来的阴影中恢复
元气。没错,眼下西罗马是比较平静,但百姓们都还没喘过气来,军
队亦有待重建。帮君士坦丁堡解围?好吧,我承认这是必须的。可
是,说到攻打波斯本土?那简直是疯了……”
马克西安咳嗽着站起身,感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自己压来,比他
长兄愤怒的黑脸带来的压迫感还要强烈。马克西安举起一只手,集中
精神。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混乱不安的影像。他在心中默念阿斯克
勒庇俄斯冥想咒,当熟悉的咒语浮现在脑海中时,混乱的影像和压力
开始退去。不过,他感觉到压力虽然有所减小,但并未完全消失,只
是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和强度内。
他强打精神接着说道:“波斯幅员辽阔,军事力量雄厚,其本土
已有数十年没有过战乱。科斯洛伊斯是个强大的君主,手下有一大帮
能臣干将。即便是与罗马相比,其帝国财力亦十分雄厚。要攻打这样
一个帝国,你需要的是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兵力。然而,自从瘟疫过
后,西罗马的各个城池几乎都空了一半,东罗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
少。你要如何在不削弱对野蛮人的防御的情况下筹到这么多的兵力
呢?”
盖伦用力地点点头:“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弟弟,这几
天我和奥勒良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计算了一下:我们可以派
一支大约六万人的临时军队到东罗马与希拉克略协同抗敌——你也可
以称这支部队为‘在同一面军旗下战斗的人’。啊,别着急,这点我
们已经反复认真思考过了。”
皇帝站起来,来回踱步,凉鞋踩在神庙的大理石地面上轻轻啪嗒
作响:“在整个西罗马,从非洲到潘诺尼亚再到不列颠,现在一共驻
扎有十四个军团。除此之外,各地还有一些其他的卫戍部队,而且非
洲和赫马尼亚的一些部落可以算作盟友。根据骑士总部的数据,西罗
马目前有超过十万现役官兵。现有的军团部署不动,我们会从中抽调
一些精英部队。同时施行奥勒良提出的‘征兵’策略,用新兵补充军
团里被抽调后留下的空缺。这样,当远征军在东边作战时,留在西罗
马的老兵就又能训练出一支完整的军队。”
马克西安惊讶地摇摇头:“你打算到哪儿去找那六万个年龄和性
格都适宜的公民来入伍呢?别忘了,大哥,我一路跟着你从萨贡托走
到米迪奥拉努姆 [5] 再来到罗马,亲眼见过那些人去楼空的城池和荒
废的土地重新变成了森林。”
奥勒良咳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盖伦微微转过头看着他,月光
在盖伦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示意弟弟继续。奥勒良在身前握紧双手,
说:“我们,呃,我们这次不打算征召公民入伍,而是,呃,考虑的
奴隶和无公民权的阶层。”
马克西安缩了一下,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从他来到神庙起便有的
那股神秘压力骤然暴涨,头又热又痛,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四肢无
力而且说不出话。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意志在体内与这股压力抗争。
他感觉自己仿佛飘浮在夜空中俯视着神庙,看着黑暗中坐在兄长们对
面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大量旋转的烟雾和暗火从他们三人
身上冒出来,往四周的陆地和海洋席卷而去。烟雾中,无数模糊的面
孔和幻影翻滚着。
紧接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那股压力消失了。
“奴隶?”好不容易能开口了,他低哑着嗓子问,“这个消息会
在元老院掀起轩然大波……”
盖伦笑了笑,牙齿在月光下闪光:“比起奴隶和无公民权的阶
层,他们更关心波斯的金银珠宝、土地和军事指挥权。奥勒良这个计
划的好处在于,它招的不是志愿兵,各行省和城市都有份;而且,既
然这次征兵并非针对公民,他们必然会给予全力支持。只要服完兵
役,西罗马的这六万新兵就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这种改变不只是现
在,而且是长远的。”
马克西安摇摇头:“不明白。服完兵役又怎样?”
“呵,届时他们不但能成为公民,还会有土地和钱财的赏赐。弟
弟,有了这新一代的罗马人,那些人口萧条的城池便又能恢复往日繁
荣。这些人会忠诚于我和我们的家族。”
马克西安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奥古斯都时代至今,军团从没有
不忠诚过。今天的西罗马军团效忠的就是你,皇帝陛下。你所谓的换
血,完全没有必要。”他停下来,透过朦胧的月光看着兄长们。
“我并不赞同,”他继续说,“你和东罗马皇帝的这个计划。你
的付出会比你眼前所看到的更多。只要君士坦丁堡一解围,东边的战
争就会结束,波斯人就会滚回老家,和平便能再现。如果你实在担心
埃及那边,你大可以直接派兵过去。”
盖伦举起一只手,摇摇头:“即便你反对,弟弟,我们仍然会坚
持这个计划。比起野蛮人和埃及的问题,其实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必须解决。我心意已决,我将亲自前往东罗马,与希拉克略合力消灭
波斯。”
马克西安无奈地耸了耸肩,在他看来,这样做的结果只会生灵涂
炭。“既然这样,好吧,我无话可说。”
[1] 马克斯(Max)是马克西安(Maxian)的昵称。
[2] 培宜(Baiae):是那不勒斯湾的一个小城。
[3] 萨贡托(Saguntum):位于西班牙东部的海岸城市,处于丘陵地带。
[4] 莱茵河在西罗马帝国的北面。
[5] 米迪奥拉努姆(Mediolanum),就是今天的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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