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君士坦丁堡，竞技场附 近，德古拉府邸
迪林被人扔了出去，身子重重落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有人粗鲁
地扯掉蒙在他头上的麻袋。渴望已久的新鲜空气猛地冲入肺腑，让他
反胃欲吐，但嘴里已干得不剩一丝水分。他的手撑在由小块瓷砖组成
的镶嵌图案上，尽管从右手腕传来的痛楚令他几乎没有了其他任何感
觉，但他还是闻到了浓浓的熏香味。
一双冰冷黏湿的手抓住迪林的后颈把他扯起来，强迫他跪在一张
巨幅地毯的边缘。这是一个陈设华丽的房间，上百支蜡烛发出温暖的
白光，照得室内无一丝阴暗，随处可见精美绚丽的漆器、木器垂挂在
丝绸锦缎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硕大的木桌，桌前坐着一个身着浅色
汗衫和深色马裤、身材健硕的男人。
男人略略向前屈身，示意西罗恩把迪林带到他跟前。尸鬼抓着男
孩胳膊把他提起来往前拽了几步，扔在桌子前的地毯上。
“西罗恩，对孩子客气点儿。他还小，不习惯被粗暴对待。”
这声音带着某种含混不清的口音，迪林从未听过。迪林强忍着西
罗恩的触碰带来的恶心感，抬头望去，对上这个主人的目光。那是一
双明亮的蓝色眼眸，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一张平凡无奇的大脸
笑起皱纹，下巴上留着淡金色胡须，身材微微发福。此人体形肥胖，
手也大，活像辆手推车。一只手指温柔拂过迪林的额头，摸着他额前
的发辫。
“年纪不大，嗯？”男人的声音浑厚悦耳，但不知为何，迪林却
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不管他看起来如何亲切，他是西罗恩的主人。
与尸鬼相处的那段时间在迪林心中留下了恐惧与绝望，他甚至觉得连
眼前这个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都好过与西罗恩共处的那艘船。
“是的，主人，年轻力壮，充满活力。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心
意？”
悦耳的笑声再次响起：“呵呵，目前还不行！不过很有潜力。你
怎么得到他的呢，亲爱的西罗恩？”
“路上遇到的，主人。我偶然途经德罗斯岛，想上岸为接下来的
航程补充给养。就在我挑牛的时候，有个紧张兮兮的埃及奴隶主凑过
来说他有件特别的货物。我对德罗斯岛还略有了解，所以我以为对方
要卖的是什么异国古董之类的。结果却是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被人下
了药。但我闻到了他身体里的力量，所以低价买了回来，我想，他在
您这里肯定能派上些用场。”
胖子哈哈大笑，笑声像汩汩的山泉流过。
“他有什么力量？是你亲眼所见吗？他能干什么？”
西罗恩把一只瘦削的手放在迪林肩膀上：“主人，据那个奴隶主
所言，他在亚历山大港外海面上曾试图从奴隶船上逃跑，当时召唤出
火烧死了一名水手。据说那人的身体完全被烧光了，只在甲板上留下
了一个火烧过的印子。”
一只仿佛鹰爪般的指尖钩起套在迪林脖子上的薄金属项圈。
“如您所见，我在他身上下了个禁咒以免重蹈覆辙……他身体里
蕴含着巨大的火焰能量，就像被水坝拦高蓄势待发的水一样。”
“能召唤火的人，”胖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这位年轻的精
英会有许多用武之地的。你真令我伤心，西罗恩，给我带来一位如此
有趣的用餐伴侣后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他站起来。”
钢铁般的大手扯着迪林站起来。胖子也站起身。迪林惊奇地发现
对方居然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矮胖子双手叉腰与爱尔兰男孩儿四目相
对。西罗恩的鹰爪抓得迪林几乎站不稳，但他仍然硬撑着迎上矮胖子
的目光。四周的灯发出轻轻的嘶嘶声，那矮胖子眨眨眼移开了目光。
“年轻人，我是比格尔·德古拉，这座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是
我的。现在你也是我的财产，是我的奴隶。如果你服侍得好，日子就
好过；如若不然，你会发现这里惩罚人的方法可远不止用鞭子这一
种。西罗恩，带他下去，让他在地窖里好好待着。不过在我再次召唤
他之前可别让他有什么损伤。”
尸鬼带着迪林离开了比格尔的办公室，穿过灯火通明的迷宫般的
曲折走廊。迪林隐约感觉出他们此刻已来到了地下。石墙上不再有挂
毯和幔帘。他们从一段长长的呈Z字形的楼梯向下走，转过三个弯。四
周墙面因为渗水而湿漉漉的。穿过一扇实心橡木门之后，西罗恩小心
翼翼地从身后关上门，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木门后的走道
里光线很暗，只点了一盏灯，微风吹过，灯光忽闪。空气中有一股浓
浓的怪味，仿佛坏了的柠檬。西罗恩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把迪林推到
自己前面。
“走吧，孩子，走到中间再停下来。”尸鬼的声音细若游丝，仿
佛随风飘来的低语。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迪林感觉又开始走下坡了，走廊两侧遍
布漆黑的洞口，其中一些有装饰用的门楣和墙壁，另一些则是从天然
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大多数洞口都很阴冷。最后他们来到另一扇门
前。这是一扇铁门，上面打着钉子和螺栓。西罗恩伸手越过迪林，他
的动作很轻，迪林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在昏暗中看到他的手。只听“咔
嗒”一声，门突然从中间打开了。门内透出金光，晃花了男孩的眼
睛。西罗恩再次推了他一把，两人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很小的洞室，室内被坚固的铁格栅一分为二，较大的部
分属于西罗恩，另一边极小的则是关押迪林的囚室。整个洞室里只有
尸鬼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和蜡烛的光亮。迪林蜷缩在囚室光滑的石壁跟
前。地上铺着块粗糙的羊毛毯，旁边还有个饮水用的大口水罐。西罗
恩在铁格栅另一边点满灯和蜡烛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整个房间
亮如白昼，但只有一张很窄的床与一个小桌子，床上铺着一床毯子和
一床草席，不过西罗恩很少睡在上面。迪林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尸
鬼则在他的房间里无休止地踱步。
桌子上放了一对蜡烛和一尊小小的雕像，雕像的脸朝着另一个方
向，迪林看不清它的模样。尸鬼一边走动一边喃喃自语。当迪林第六
次醒来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然而他说的话毫无逻辑，不过
是一遍遍重复单个的词、短语，再加上一些又长又跑题的内心独白。
第七次醒来时，迪林的脑子已经清醒了，身体发出了极度饥饿的信
号。他突然明白，外面的西罗恩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生前的所有经
历。
“西……西……西罗恩……”迪林颤声喊道，感觉舌头都大了，
呼吸困难，“……饿……”
尸鬼停下脚步，转身用低垂的眼盯着待在小格栅后面的男孩，然
后走近一些，像只黑色的鸟侧着脑袋往小囚室里看。似笑非笑的表情
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就像快速戴上面具又摘下。他伸出一只苍白嶙峋
的手摸着铁格栅。
“饿了？哦，我把你给忘了，小老鼠。你现在肚子里肯定空了。
要是把你饿坏了或者瘦了可不好，得给你找点食物。”
西罗恩直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像团灰云在黄色灯光中飘移。
很快便关上门离开了。迪林蜷缩在囚室的格栅旁，伸出瘦削的手臂穿
过格栅四处摸索。指尖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旧烛台。他努力把手指往
上伸，终于沾到了滴下来的蜡滴。热蜡的温度仿佛一道闪电打在他手
臂上，过了一会儿，视力似乎有了恢复的迹象。很快，烛光和可见光
背后盘旋的能量发出的光照到他的眼里，洞室里变得异常明亮。
就在这时，套在他脖子上的薄金属项圈骤然变冷，脑子里一阵剧
痛。脖子上极端冰冷的感觉让他的思绪瞬间停滞，呼吸停止，整个人
仿佛坠入满是碎冰的无底黑湖。
“吃的……”远远传来一个带嘶嘶声的说话声。耳边响起一阵叮
叮当当的声音，一双如蜘蛛长脚般的大手抓住了他，把躲进温暖的无
意识境界里的他拉了出来。冷火依然灼烧着他的嗓子眼，不过已经大
大减弱了。有人把一个盛满甜粥的碗塞到他手中，他颤抖着用手指开
始吃起来。粥熬得很黏稠，里面还有些碎碎的无花果和坚果。大口水
罐里又新添了些水。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后，他吃力地硬撑着抬起
头。西罗恩就蹲在他面前，长长的斗篷下摆堆叠在周围。尸鬼偏着
头，暗黄色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饿坏了的男孩儿。迪林点点头，推开
空碗，疲惫感席卷全身。
“睡吧……”西罗恩说，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囚室门发出“嘎嘎”的声响，从外面打开来。西罗恩蹲在外边，
伸出长长的手臂把男孩儿拖出来。迪林甩甩脑袋想让自己从瞌睡中清
醒，当他闻到尸鬼身上传来的强烈气味时，一下子睡意全无。
“该上楼去了。”西罗恩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和身体都紧绷着。
他扔了包衣服到迪林手上，“穿上这个。”
迪林脱下自己的束腰外衣和马裤。卷成一团的新衣服里有裤子、
汗衫、腰带和毡帽。灰色的简朴衣物上只在袖口与下摆有少许刺绣。
这套衣服对他而言太大了，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在他穿衣服的
时候，尸鬼紧紧盯着他，但没有明显的敌意。最后待他穿上一双平底
凉鞋之后，西罗恩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把他推到铁门
前。
“不要拖拖拉拉的，没时间了。”他有点急——声音听起来比往
常更紧张。
两人再次沿着长长的通道走了上去，回到点满蜡烛的办公室。矮
胖子比格尔仍然坐在书桌旁，不过这回屋内多了两个人。西罗恩领着
迪林来到书桌旁，面朝两个陌生人而站，随后，迪林感觉尸鬼退到了
房间边缘，并没有立即离开，只是默默站在那里。原本正在房间里交
谈的几个人因为男孩的到来而停止了说话。他们打量着男孩，男孩也
打量着他们。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身形壮硕，个头高过西罗恩，一脸
络腮胡，黑色小卷发落在宽阔的双肩上，双臂肌肉发达。他穿着厚重
的羊毛衣服，一副商人打扮，不过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对方犀利
的黑色眼睛上下扫视迪林，抬高下巴估量了一下，伸出一只戴满戒指
的手抚摸自己的大胡子。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大胡子的声音很洪亮，像拿着个喇叭在
办公室里说话似的，“干不了大人的活儿，只能去放羊。”
另一个人同样身形健壮，但与大胡子一比就像棵小树苗与远古橡
树一般。大胡子的打扮看起来仿佛石头般强硬，而这个人却穿着用某
种闪光面料制成的光滑黑色长袍，黑色棉质裤子，双臂缠绕着许多暗
金色、红色与琥珀色的丝带。他的黑发又长又直，用一根银色发带绑
在后背；一张无表情的长脸，弯弯的眉毛，尖挺的鼻子，脸上胡须刮
得十分干净，看不到一点胡楂。大胡子浑身上下充满力量与活力；此
人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冰冰的，就像高山上的冰川。迪林抬起
头，与对方对视一眼便畏惧地别开了眼。那人的眼睛仿佛两个充满恐
怖与痛苦的无底黑洞。
迪林有点头晕。他想，如果自己还能施展意识之眼的话，也许就
能看出对面那个东西的真实面目，也许那将彻底颠覆他的认知。与这
个怪物和西罗恩同处一室，他感觉似乎周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迪林
此时能隐约感觉到比格尔和在他身后的西罗恩内心死死压抑的恐惧。
在这一刻，记忆中的学院和照在食堂前砖石上的阳光变得遥不可及。
“这个孩子有潜力，德古拉，”黑袍人开了口，声音优雅而平
静，他的希腊语非常地道，但带着某种嘲讽的语气，“你的仆人干得
很好。看来，我们来这一趟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有收获。”
德古拉坐在椅子上半欠了欠身，接受了这番表扬。
“您的到来是对我的恩赐，达哈克大人。我知道您爱收集珍品，
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孩子时，我就想到了您。他身上的力量正等待高人
发掘。”
达哈克点点头，双眼在烛光中闪着寒光：“让我们看看。”
比格尔冲站在迪林身后的西罗恩点了下头。西罗恩走近迪林身
后，用嶙峋的双手放在男孩肩头，俯身靠近男孩，灰色身影挡住了烛
光。
“现在，乖小孩，我会暂时解除你身上的禁咒。我要你从石头中
召唤出火来。”粗糙的手指抬起迪林的下巴，指了指入口旁靠墙放着
的青铜架，架子上放着一块黑色椭圆形火石。墙上挂着的幔帐已经取
下来了，架子脚下的地毯也卷了起来。
“别太用劲，现在就去。只需要向我们的客人展示一下即可。”
一只指甲在迪林脖子上的皮肤与项圈之间滑动，锋利的指尖在肌
肤上划出一道血痕。之前迪林总觉得有一层看不见的遮挡物笼罩着自
己，现在那遮挡物略略掀开了些，他看见房间里充斥着色彩的旋涡，
有深紫色、深蓝色，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颜色。迪林竭力控制自己
不去看左边正慵懒地躺在沙发椅上的达哈克，但他依然能看到房间里
的能量正以扭曲的形态往达哈克身边聚拢。死气沉沉的火石上没有任
何火星残留的迹象。
“火……”西罗恩在他耳边轻语。迪林颤抖着施展赫尔墨斯初级
术，脑子里却很乱，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西罗恩的指甲掐进他的脖
子，疼痛的刺激让他脑子里一个激灵，终于进入了索斯 [1] 冥想。现
在，室内的能量、青铜架中的能量，甚至是深藏在火石内部最深处的
能量，都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火石
上，试着吸取周围的能量，就像之前在奴隶船上做的那样。能量先是
细如抽丝，慢慢地变成了滔滔巨流，从蜡烛、地毯、墙壁和地板中汹
涌流出。火石中央出现一个白热亮点，迪林把从周围吸取的能量朝这
个亮点用力打去，石头开始发红发亮。
火石上瞬间腾起大火，就连达哈克也惊得往后缩了一下。火焰持
续白热，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四裂，石头碎了，碎块满室乱飞。达哈
克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一道能量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撞上来
的大量石头碎片又反弹了回去。碎片如雨珠般稀里哗啦地滚落到地板
和桌面上。在墙壁和青铜架上摇曳的火焰消失了，只余下散乱的细小
火苗或火星。迪林瘫倒在地毯上，感到一阵用力过度之后的晕眩。
西罗恩的手离开了迪林脖子上的项圈，迪林的感知再次被封闭，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达哈克发出瘆人的笑声，仿佛坟墓打开的声音：“他可以，我亲
爱的德古拉。他将非常出色。”
比格尔微微一笑，示意西罗恩带着战利品退下。
[1] 索斯（Thoth）：埃及的月亮、智慧和学识之神。
第二十五章 罗马城，台伯岛 [1] ，
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
马克西安一脸憔悴地坐在玫瑰丛中长满青苔的长石凳上，整个人
筋疲力尽。治疗师神庙靠着河口的花园里安详宁静，但他的内心却无
法平静。黑暗似乎笼罩着整个城市，威胁在房屋下、河岸码头上的阴
影里蠢蠢欲动。从格利高利带两个野蛮人夜访那晚开始，亲王就没有
在帕拉提诺山上的住所睡过觉。他能听到石头的低语声，而且越来越
大，他甚至怀疑自己留在城里是否还能忍受得下去。
现在，在这里，在祭司的国度，他还能找到些许安宁。不管是什
么力量入侵了这座城市，严重搅乱人们生活，它都无法染指医神的领
地。马克西安摸了摸脑袋，想放松肩膀和脖子上紧绷的肌肉。想到自
己帮不上兄长什么忙，他埋怨地哼了一声。
让他觉得幸运的是，奥勒良似乎知道弟弟有心事，悄悄地把盖伦
原本分配给马克西安的所有任务都转交给了其他人处理。但在某种意
义上，这又使得情况更糟——让马克西安觉得自己很没用。正在消耗
罗马民族生命的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壮，他甚至无法把依附于一块石头
中的一小股力量从石头里驱逐出去。他又不愿意勉强自己像兄长所期
望的那样同官僚主义打交道。他大声呻吟，把头埋进双手之间。
“很烦，嗯？”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声惊雷响在天
边。马克西安抬起头，看见站在长凳旁的那个矮胖的男子，原本苍白
憔悴的脸色一亮。
“塔尔萨斯！”他开心地喊道，站起来拥抱对方。他一下子感觉
仿佛肩上的重担都减轻了不少。他退后一步，开心地看着老朋友。塔
尔萨斯有一双忧郁的棕色眼睛，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着用自己宽
阔的胸膛回抱对方。
“你还年轻，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祭司低沉
地说，“从我到这里来之后，咱们还没见过面呢。不妨跟我说说你的
心事。”
马克西安重新坐下，抬头仰望天空，长长的云带在天上圈出一个
仿佛跑马场一般的图案。塔尔萨斯也坐了下来，背靠长凳边的柳树；
亲王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遇到个大麻烦，”亲王说，“这件事直接威胁到这座城市里
的每一个人，或者可以说是折磨。你刚从帕加马过来这边，想必见过
百姓们的病状！”
塔尔萨斯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忧虑之色。
“不计其数的死婴，要不就是孕妇难产死在分娩台上；三四十岁
的人老得像五六十；脆弱的骨头断了竟然就再也无法愈合；人在夏季
里会冷得感冒，最后咳嗽致死……”治疗师严肃地看着亲王。“这么
说你找到其中的原因了？”塔尔萨斯问。
马克西安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我……我也许找到了原
因，但我……我不知道。我的魔法太弱，无法让我看清整件事的来龙
去脉。”亲王用恳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师，“我对能导致这种情况
的魔法知之不多……我发现……”
马克西安停住了，觉得不该告诉老朋友关于城市正被黑暗吞噬的
事，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诅咒能伤害到在其下咒范围以外的事物，
比如新发明的布料和在奥斯提亚的船，那么只要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
了塔尔萨斯或奥勒良，他们也会有生命危险。虽然塔尔萨斯无论作为
学者、外科医师、管理者还是教师来说都很优秀，但他并不像马克西
安一样出生时意外拥有了法力，因而无力抵抗在台伯岛以外的罗马城
里肆虐的这股腐朽之力。
看着祭司担忧的眼神，马克西安别开了眼，心情低落：“我现在
不能告诉你。我必须验证我的想法对不对……太危险了，塔尔萨斯。
如果我能在不给你带来伤害的情况下告诉你，我会说的。”
说完，亲王起身快步走出花园，身后的老祭司严肃地看着他的背
影，一脸担忧。过了一会儿，塔尔萨斯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心头的
担忧。他站起来，准备回神庙的病房里继续工作。
马克西安沿着西里欧山南侧又长又窄的台阶走到山顶，停下来喘
了口气，剧烈运动流出的汗水浸湿了外衣。台阶最顶端连接一个小广
场，广场西边有一座小小的圆形朱庇特神庙。炎热的正午，从广场通
往四面八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北边的喷泉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听起来十分寂寞。他穿过广场，踏上宽阔的台阶往神庙的阴凉处走
去。
神庙的环形中殿里有一尊大理石神像，神像的一只手举着一对青
铜雷霆。神像后面有一条可以俯视整个城市的柱廊。马克西安翻上低
矮的墙头坐下，双脚垂悬在边缘，看着下面成千上万个屋顶。红瓦屋
顶顺着台阶和斜坡一直向下延伸到台伯河河岸，仿佛一片红色的海
洋，而白色神庙就像这海洋中的一艘小船。在他右手边，在阿斯克勒
庇俄斯神庙宁静花园所在小岛的上游处，他看到了马修斯学院那片开
阔的空地，因为禁卫军已随皇帝东征，如今那里空无一人。
马克西安坐在阴凉处，对这座千年古城的敬仰之情在心中油然而
生。数百年来，来自全世界的各种各样的艺术、文明与文化曾在这里
蓬勃发展，如今却不复繁荣。曾经引以为傲的纪念碑断的断，残的
残，很多都成了废墟。高坐于此，远离拥挤的人潮与臭味，可以看见
蜿蜒的城市，感受蕴含其中的帝国的呼吸。想起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古
老鬼魂，他深感遗憾：先辈们个个用尽一生想要实现一个永享文明的
世界帝国，而今却不过是逝去的荣耀。他的心里突然涌出无限的悲
伤，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在午后的烈日下，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昏睡。马克西安尽量不去
看城市，因为他知道，就连这座神庙四周也都围绕着如旋涡般的腐蚀
力量。他满脑子都是塔尔萨斯或他的兄长提出的问题。如果无法告诉
其他任何人实情，他又如何破除施加在这座城市上的诅咒？他的能力
远不足以打破诅咒的咒语，也许还不止一个咒语。他需要强有力的援
助，需要另一个精通魔法的魔法师来弥补他自身能力的不足。
他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柱，突然心生一念——他需要来自罗马以
外的帮助。虽然他未放松警惕，一直用雅典娜之盾保护自己不受诅咒
的影响，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诅咒其实本身就是在他的身体内，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血管中四处游移。
如果让另一个罗马巫师参与进来，那对方还来不及自我保护就会
死——就像“丝布”被分解那样。亲王摸着这几天新冒出来的胡楂。
“我得刮脸了。”他暗暗想到，“我还需要找个足够强大的外国人来
作帮手……”
终于有了点头绪，亲王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离开神庙，大步往
山下苏布拉区的陋街小巷走去。
[1] 台伯岛（拉丁文：Insula Tiberina）：意大利罗马市内台伯河弯曲处的一个船形河中小岛，也
是台伯河流经罗马河段唯一的一个岛屿，它大约270米长，67米宽。
第二十六章 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
坦丁堡大皇宫
仆人们终于全部退下了，把希拉克略宫殿顶层的小餐厅留给了希
拉克略、狄奥多西、西帝国皇帝盖伦以及从纳巴泰和巴尔米拉来的大
使。希拉克略亲自倒了最后一轮酒，小心地注意着别把上等的米利都
葡萄酒洒到厚地毯上。一道道美食被端上桌，似乎菜永远上不完。最
后，所有人全都酒足饭饱。盖伦吃得不算太多，喝得就更少了，这似
乎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冷面幽默的机智和西部口音逗得两位大使大笑
不已。
来自巴尔米拉的阿达萨斯倾身从葡萄枝上摘下两颗熟透的葡萄，
像鹰一样的脸淡淡一笑。他一身珠光宝气，衣服上缀满小巧玲珑的宝
石与珍珠，手上戴着精致的戒指，织锦汗衫精美绝伦。坐在他身旁的
是纳巴泰大使马里卡·奥保达，穿着优雅的海绿色丝袍，腰带束身，
相比之下略显朴素。两人在衣着上颇为讲究，不过，面见东罗马帝国
皇帝时不正该如此吗？
“这么说，”阿达萨斯说，“是什么好事，让全世界最强大的两
个人会注意到我们？”他的话听起来是在恭维，但眼神中透露出的信
息却并非如此。他沉着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罗马人。盖伦依旧是往常
的打扮——一身军团指挥官的战衣：白色束腰外衣、红披风、厚重的
皮带、紧绑的束带靴。希拉克略打扮也差不多，不过穿着镶金边的束
腰外衣，面料看起来更厚实，因此没有加披风。跟巴尔米拉大使预想
的一样，这两位皇帝沉着冷静充满自信。即便如今东罗马帝国首都处
境堪忧，但看看港口的船只，两位大使也感觉到罗马人蓄势待发的强
大力量。
希拉克略拿起一颗去皮糖渍的杏子咬了一口，丰富的滋味在舌尖
流转。然后他把剩下的果子放到餐椅旁边的小银盘上，平静地说：
“风向转东了，很快就会把波斯人吹回泰西封。在我们的城墙前扎营
的蛮族将被彻底歼灭，或者滚回他们自己的草原。那头野猪也会被捉
住用长矛刺穿。不管我们今晚讨论的结果如何，这些事情都会变成事
实。”
马里卡伸出一只精心保养的手指，用指甲刮着自己的尖下巴：
“若是这样——我并不是在怀疑您——伟大的陛下，您还召我们来做
什么呢？”
“我们想要的，可不止是赶走波斯人那么简单。”希拉克略说，
“我们要让他们尝尝近千年来从未遭遇过的失败。罗马目前兵力充
足，士气旺盛，所需要的是合理部署，统一行动。因此，坦白来讲，
我们需要贵国的支持。”
阿达萨斯偷偷瞥了眼同伴，扬了扬眉：“现在我们两方的军队已
经与永恒的罗马帝国结盟，阻挡波斯人南下安条克，我们守卫着大马
士革和从那里通往亚历山大的道路。在您击败波斯人的计划中，我们
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希拉克略赞许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驻扎在安条克的波
斯军队很快便会南下进攻巴勒斯坦，然后便是埃及。到那时，切肋叙
利亚将遍地狼烟。我们在行动，沙赫·巴勒兹也在行动。能不能让在
安条克的波斯军队留在该市以南的位置，对我们的计划能否成功至关
重要，如果还能引他们去围攻大马士革或者其他易守难攻的城市，便
更好。这种局势不需坚持太久，只需数月，便能为我们争取足够的时
间来完成这项计划的其他部分。”
阿达萨斯靠在躺椅上，眉头紧锁，一脸沉思。
“您说的计划是指什么？”他问，显然尚不相信对方的话。
希拉克略在他的白镴高脚酒杯上敲了一下汤匙。仆人们走进来收
走了大餐盘和其他的盘子。最后一名仆人收起铺在四人吃饭的桌子上
的餐布，布下的木桌面上镶嵌着一幅用马赛克工艺制作的精巧考究的
东罗马帝国微型地图。
“波斯一共有四支军队。”希拉克略开口说，并用自己的餐叉指
向爱琴海与黑海之间的狭长蓝色地带，“沙赫·巴勒兹带着一支骑兵
机动部队住在普罗庞提斯海对岸我的夏日行宫里。虽然他住在那里的
每一天都是对我的侮辱，但他无法控制其长矛轻骑兵覆盖范围以外的
地方。”
餐叉向南边和东边移去，越过用褐色标示的安纳托利亚，来到地
中海的最东端，那里的累范特地区 [1] 海岸与小亚细亚相接。
“离我们最近的波斯正规军队驻扎在安条克，指挥官是国王的表
兄沙欣 [2] 。这支军队随时会威胁到埃及。除了这两支军队以外，第
四支军队如今正在最东边的乌浒河沿岸作战。波斯人剩下的主要兵力
则集中在泰西封，由波斯王亲自指挥。”
“我们要将这些波斯军队逐一消灭。因此我们放出假消息，称我
们的军队将从君士坦丁堡启航南下至特拉布宗。”餐叉北移越过安纳
托利亚，指向黑海边缘，然后沿着海岸向东来到延伸至海边的山区。
“那支所谓的罗马军队将从这里向南推进，穿过亚美尼亚和卢里斯
坦，直插波斯的心脏。这样一来，那头野猪就会带着他的骑兵返回东
边，穿过安纳托利亚，与来自波斯心脏地区的科斯洛伊斯的军队会
师。”
巴尔米拉大使盯着地图，插话道：“想来这并非您真正的计
划。”
“没错。”希拉克略微微一笑，指着在安条克西北方向的伊苏斯
平原说，“实际上，我们的军队将在这里登陆，然后向内陆推进到达
萨摩沙塔。那头野猪在山区北部，大部分的波斯军队在泰西封南边，
我们则正好处于两者中间。但是，如果到那时在安条克的沙欣的军队
未被局部战争拖延住，局势就不好说了。”
“所以我们的任务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马里卡蹙眉说道，
“但是我们军队的装备只能够应付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对付匪盗、维
持沙漠地区的治安。没有能与沙欣及其手下的重装骑兵相抗衡的重装
步兵或骑兵，只要一正面交锋，我们必败无疑。”
“我知道，”希拉克略阴沉着脸说，“你们的将军们必须采取谨
慎的策略，佯装主力部队吸引他往南去。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将
各派一个军团在亚历山大附近的海岸登陆与你们会合。如果你们能吸
引住沙欣的注意力，然后后退一定距离再与其开战，你们就能有与对
方相对等的勇士。不过……这些也不在我们的真实计划范围内。”
正低头看地图的马里卡与阿达萨斯闻言不安地抬起头。
希拉克略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好说出下面的话：“到你们开战的
时候，我们的军队已经在萨摩沙塔与陶里斯之间的某个地方大败科斯
洛伊斯的主力部队。然后我们将南下直取波斯首都。届时沙欣必定已
经知晓我们的动向，所以他将不得不回撤来保卫自己国家的心脏。到
那时，你们的军队要与从埃及赶来的两个军团一起，在他率军横渡幼
发拉底河往回撤时予以追击。”
两位边境首领闻言相视而笑，对他们自己公国所拥有的骑兵队和
突袭队而言，追击撤退中的军队易如反掌，同时还能从溃逃的行李车
队中抢下不少好东西。如果波斯人无心恋战的话，那简直是零成本或
者零风险……
盖伦坐在椅子上观察着两位大使之间的小动作，看着他们在谨慎
的本性与赤裸裸的贪婪之间纠结。
阿达萨斯抿紧双唇，用黄褐色的长手指摸着自己的肌肉：“计划
倒是不错，伟大的陛下。不过，如果沙欣困住了我们中任何一方，让
我们深陷战争的话，风险仍然很大。我们的人口数量不多，得尽量保
存战斗力——您如何向我保证埃及军团会及时到位？您又如何补偿波
斯军队经过我们国土时给我们造成的损失？”
希拉克略尽量让自己不流露真实情感——这是讨价还价的开始。
他严肃地点点头：“战争是残酷的，巴尔米拉尤其深受其害。因此，
为酬谢贵国对我们的援助——就像贵国在过去做的那样——就贵国女
王在这场东部保卫战中的贡献，我们将会任命她为保民官。”
巴尔米拉大使惊讶极了，慢慢抬高眉毛。在罗马帝国的政治体制
中，保民官的权力仅次于恺撒，离皇权仅两步之遥。此等荣耀从不轻
易给予，对盟国而言更是前所未有。东罗马帝国皇帝既然能给出这样
的条件，他想，既说明了其坚定的信心，同时也说明其所面临局势之
严峻。
希拉克略转向纳巴泰人，严肃地说：“我们的纳巴泰朋友们长期
以来一直与我们并肩作战。阿克苏姆和锡诺普两地的海上贸易绝大部
分都掌握在贵国手中。无数装运我国和其他国家的货物到罗马和君士
坦丁堡的商船都要经过贵国在阿拉伯湾上的海港；贵国的边境巡逻队
阻止了阿拉伯游牧民族的入侵。我们对贵国的帮助一直心怀感激。因
此我们相信，如果贵国此次愿意相助，从今往后，佩特拉和波斯特拉
将与罗马帝国城市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纳巴泰大使也不再是一副不甚在意的冷淡表情。波斯
特拉与巴尔米拉之间的结盟由来已久，但传统上在与帝国的往来中都
是由北方人牵头。纳巴泰人长期以来都很满意其在罗马帝国、印度和
遥远的塞里卡之间的巨额贸易中分得的利益。但是，即便作为盟国，
他们在运货到帝国境内时也必须支付大额关税。如果波斯特拉与佩特
拉能与真正的罗马帝国城市享有同等的地位，那将减少近三分之一的
关税。税率的大幅降低就意味着利润的大幅提升。
马里卡不禁点了点头。
希拉克略露出亲切的笑脸：“来，朋友们，让我们先为合作干
杯，然后再来讨论具体的细节。”
大大的月亮升上天空，黄橙色的月光洒在城市里的尖顶与塔楼
上。盖伦站在皇宫某个垛口旁俯视着普罗庞提斯海。在东边，越过黑
色的海面，能看到对岸闪动的营火。凉爽的北风从辽阔的黑海海面徐
徐吹来。他转身看着旁边的人。
“对付沙漠首领的那一招很妙。”他轻轻地说。
希拉克略将身体靠在垛口仍有余温的石头上，忧心忡忡地点点
头。月光柔淡如水，盖伦看出这位东帝国皇帝心事重重。
“我想一切都会照我们计划的进行下去，”东帝国皇帝说，“他
们的贪婪会让他们加入这场战争，会让他们败于沙欣之手。”
“你现在是对自己的计划没信心吗？难道你想放弃？我们还是可
以分拆第六日耳曼军团，和足够多的日耳曼军队组建另一支与军团战
斗实力相当的辅助部队做后援。”
希拉克略将身体离开石墙，拇指插在腰带上。“不，计划已定。
我不想用不足两万的兵力与‘野猪’对战。把那些军队派去叙利亚作
战是浪费兵力。而且——”他露出微笑，“那两座富裕的城市足以承
受这次的损失。”
盖伦皱着眉在石墙上轻叩手指：“佩特拉与巴尔米拉数百年来都
是帝国的盟友——你确定要让他们作如此牺牲吗？这么做似乎不太光
彩。”
希拉克略无情地笑了：“科斯洛伊斯那个混蛋五年前背信弃义对
我发起攻击就光彩了？这场战争本就无光彩可言，我的朋友，我们是
为生存而战。我要以牙还牙，把他对我的侮辱还给他。我，是东罗马
帝国的皇帝。”
“没错，”感觉出对方话里的恨意，盖伦微微摇了摇头，“但
是，我们赢了之后又如何呢？沙漠边境仍需防守——而到时候，那些
城市里的人却都已经死了。”
“那时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防备的了。”希拉克略不愿谈论这个话
题，“敌人是科斯洛伊斯，他会为他的背叛和对我皇权的挑衅付出代
价！”
盖伦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心里权衡整个帝国从中得到的利益与远
方那些城市将遭受的破坏。希拉克略已经返回室内，而他则继续站在
墙边，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另一头一片黑暗的亚细亚。
[1] 累范特（Levantine）：一个不精确的历史上的地理名称，它指的是中东托鲁斯山脉以南、地中海
东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达米亚以西的一大片地区。
[2] 沙欣（Shahin）：波斯萨珊王朝的名将。
第二十七章 罗马南部，阿皮亚大道
月亮像个柑瓜挂在西边的天空，云朵遮住半边月亮，在路上投下
深深的暗影。马克西安催了催马，跟上走在前头的领路人。阿皮亚大
道的碎石硬路上的马蹄声被路两旁的灌木树篱阻挡了。树篱外侧的荒
野上零星散布着一些矮小的房子和土丘。在亲王身后大约三里处，依
稀可见阿皮亚门城墙上的守卫塔，塔上隐约可见灯与火把。向导停住
了，举起手中的提灯。路右侧有两根白柱子，柱子中间是一个黑漆漆
的洞口。向导从马背上弯腰，放低提灯去看柱子上刻的字。
旁边一棵树上，一只猫头鹰轻唤几声，展开翅膀飞了出去，扇动
树叶飒飒作响。
马克西安的脸被罩在深深的阴影中，手指拨弄着一枚金币。这是
一枚刚造出来的两奥里斯 [1] 的金币，边缘还很锐利，其中一面有他
兄长的头像。他轻叹一声，又把金币放回自己外衣口袋。老纳巴泰人
在一旁轻笑。
“快了，快了，殿下，很快便能找到你要的帮手。”
马克西安用手杖杖头在吊门上使劲敲了敲。午后的阳光很快便被
黑夜代替，夜色开始降临蒂泊蒂娜的狭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想在
天完全黑之前赶回家。深紫色天空中点辍着一条条玫瑰色的云彩。马
克西安再次敲了敲门，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眼前这扇门很普通，上
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印记——一个梯形周围有两个角形浮雕。他之所以
会来到这个外国人聚居区的臭烘烘的小巷，是因为他拜访的最后一位
巫师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虽然刚开始寻求帮助时他信心十足，但现在
却筋疲力尽，只想丢开一切赶快回家。
他所拜访过的魔法师与巫师，尤其是住在屠牛广场祭司大道上的
那些，一听到他说有某种足以致命或腐蚀金属的可怕力量正在侵害这
座城市，要么就直接拒绝谈话，要么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最后虽
然有位犹太占卜师耐心地听他讲了一个钟头，但结果仍是无奈地摊开
双手表示自己对此毫无经验，不过他推荐了一个纳巴泰人，说这个人
或许能帮上忙。
所以，夜幕降临时，马克西安便来到了这儿，站在这扇黑色橡木
门前。
门后传来门闩滑动刮擦的刺耳声，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像是从金
属孔里拔出钉子。“嘎吱”一声，门开了条缝，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
从门后盯着亲王。
“晚上好，”马克西安彬彬有礼地问候，“我想拜访住在这里的
智者阿卜迪马丘斯。我叫马克西安·阿特柔斯，有件棘手的事想请他
帮忙。”
门后面的眼睛一晃消失了，然后门被打开，亲王面前出现了一个
戴着小毡帽的瘦小男子，帽子底下露出一小束白发，身着蓝白细条纹
拖地长袍，腰上系着条深绿色腰带。
“请进，小少爷。我就是阿卜迪马丘斯，欢迎光临陋室。”
纳巴泰人的房子呈窄窄的长条形，夹在两栋大建筑之间。前厅里
除了瓦面地板别无他物，不过有第二道厚重的门通向房子的其他地
方。门上没有锁，但马克西安在跨过它时却感到了阻力。穿过这道门
便来到一个客厅，里面有一个火盆，生着一小堆火。与一般穷人家里
不同，这屋里的烟沿着固定的螺旋路线飘升，最后消失在天花板上某
一角半露的烧黏土烟道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浅棕色和浅红色地毯，两
张低矮的躺椅面对面摆放着，与火盆形成三角鼎立之态。
阿卜迪马丘斯示意马克西安在右边的躺椅上就座，自己则坐到对
面。马克西安没有躺上去，只是坐着。黄褐色皮肤的外国老者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他。
马克西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先生，我在寻求帮助。昨天有
人向我推荐您，说您也许能帮到我。您是否熟悉，呃，肉眼看不到的
魔法世界？”
阿卜迪马丘斯偏着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您指的是——”老者说，“我是不是波斯祭司，是的，我
对魔法世界颇有认识。不过，我不明白您为何来找我。我在您身上同
样感受到了能看见魔法世界的能力，甚至能感觉到此刻您身上所保持
的防御。为什么您还要我帮忙？”
马克西安扬了扬眉：这位老者并不糊涂，而且能力不弱。
“我不是魔法师，”亲王回答道，“我是信奉阿斯克勒庇俄斯的
祭司。我发现了一个以我的能力远不足以解决的麻烦。我需要更——
更有经验的人士的建议，也许是帮助。”
阿卜迪马丘斯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啊，经验我有，”老者说，“虽然我不再像您这么年轻强壮，
不过倒还略知一二，让自己不至于年老昏聩。我的力量虽已不如从前
——不过正如希腊人说的，给我一根杠杆我便能撬动世界！现在我们
来说说您发现的这个麻烦。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是否危险？
如果您这位懂治疗术的祭司都无法战胜它，那说明它并非简单的疾
病，而是……疾病的源头？”
马克西安摊开双手，一脸严峻：“阿卜迪马丘斯导师，我恳请您
在做决定之前先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我曾拜访过其他一
些巫师，除了占卜师西蒙，其他人要么拒绝我的请求，要么就说我疯
了。这座城市正在陷入某种灾难，从目前来看，只有我发现了。这是
某种腐败性的灾难，让百姓们生病、死亡和精神崩溃。从意识到这个
问题开始，我便发现它无处不在——无论是从街上的碎石，还是市集
上人们的脸上，都能看到它无处不在。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事
实真的如此，就好像罗马城被下了某种可怕的诅咒。”
出乎于马克西安意料的是，老者居然眨了眨眼，轻声笑起来。马
克西安的脸上浮现出愤怒，他本以为这位纳巴泰人的反应会好一些。
他站起身。
老者停下笑，抬起一只枯瘦的手。
“稍等，稍等，冲动的客人。我并非嘲笑您所说的话。我是在笑
我自己浪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我相信您说的话，而且我明白您说的是
什么。请坐下！”
马克西安又走回躺椅，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位老者。
“您所看见的，”老者说，“是一股黑暗力量，如潮水般席卷而
来，淹没了整座城市。然而，除非是知道问题所在的人，其他人根本
看不到，甚至丝毫不会留意。这股力量既强大又诡秘，因为它无处不
在，所以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或者长期居住者丝毫不会察觉有任何
异样。对吧？”
马克西安点点头：“对，但是它极其危险甚至足以致命。您是否
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诅咒？”
阿卜迪马丘斯又笑了，缓缓摇了摇头。
“这并非诅咒，小少爷，这是神恩，对罗马的恩赐。”
“您怎么能这么说！”马克西安激动地反驳道，“据我所知，已
经有十一个人因此而丧命！它连金属都能破坏、侵蚀和损毁，这都是
我亲眼所见！”
阿卜迪马丘斯又摇了摇头。他站起来向对面的墙走去。他把手伸
向一块砖，那砖无声地收折起来，露出一个密洞。他从里面拿出一个
装硬币的皮口袋，转身走回躺椅，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枚金币。
“请看，小少爷。这是昨天本城一位在政府任职的贵族付给我的
一枚金币。如果不是要拿出来给你看，我根本不会碰它。”
老者把金币放在两张躺椅之间的小桌上。浅金色的硬币在火光中
闪着微光。
“在我之前最后摸过这枚金币的便是那位来找我帮忙的官员。他
与这枚金币之间仍然有着某种关联。这是一枚新铸的金币，几乎没有
其他人碰过，只有他碰过的痕迹。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马克西安点点头。帕加马学院曾简单提到过关于接触传播和相似
性的理论，但当时更多的是从修复受损四肢与治疗发热的角度来谈
的，而不是作用于健康的人。
阿卜迪马丘斯把那袋子放到自己躺椅背后，对着取出来的那枚金
币俯下身去，他紧紧盯着马克西安：“现在，我知道维持防护盾很不
舒服，因此我会建一个新的防御圈保护我们两个，请您在我建好时卸
下您自身的防御以免发生冲突。”
马克西安点点头，立即施法，整个房间在他眼中一览无遗。他看
到老者周围有一个牢固的青铜色光圈在微微颤动，房间的其余部分则
是一个燃着火的细线交织而成的蓝色格网，他自身的保护盾在他与纳
巴泰人之间的空气中闪闪发光。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刚开始
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蓝火逐渐蔓延到空中，火盆里的火发出几下噼
啪声之后便灭了。虽然屋子黑了下来，但马克西安依然能清晰地看到
眼前的一切。墙壁、地板和天花板放射出能量，形成一个不断翻滚的
球，慢慢地从老者身旁扩大，漫过马克西安。那蓝火像团黏液似的粘
到球上，圆球变得完整。
这么多天来，亲王这才第一次放松下来，自身的保护盾闪光后退
去，他向后倒在躺椅上，之前因为维持保护盾而感到的轻微头痛消失
了。
“好一点了，对不对？”老人轻声问，闭着双眼集中精力，“现
在我向您展示‘罗马的神恩’……不过你要准备好随时再次施放防
御，接下来的事会相当危险。”
纳巴泰人伸出瘦削的手，在金币上方的空气里挥了一下，金币飘
上半空，在两人之间慢慢旋转。
“通过碰过这枚金币的人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我可以对他施法，
可以保护他，也可以伤害他，所以……”
老者在空中转动手腕，其面前蹿出一道致命的绯红火舌。马克西
安坐直身子，一只手下意识地摆出防御的姿势。火舌在空气中绕着金
币蜿蜒盘旋，金币周围的空间变得扭曲模糊，突然从中浮现出一张刻
板高傲的脸。
“放松，放松，小少爷，我不会真的伤害那名官员，不过您看，
在防御圈的外边……”
马克西安把注意力转到淡蓝色光墙外的景象，惊得呆住了。蓝色
光球外面涌起一片带着腐朽气息的黑暗，暗紫色火焰与各种异形诡影
交织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在整个城市、石头、空气与战争中四处
蔓延的那股力量，此刻正在蓝色光墙前嘶嘶叫嚣，把两人包围了起
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神恩’。如果我对帝国的某个要员不
利，‘神恩’便会向我反击。防御圈所受到的压力大到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即便是在这里，在我倾注多年心血的地方，它也几乎能压倒
我的力量。现在我撤回对他的威胁。”
那绯红火舌悄然退去，金币徐徐旋转落下，在桌面上弹跳，发出
一连串响声。阿卜迪马丘斯睁开眼重重吐了口气。在闪烁的蓝色光墙
之外，黑暗继续蔓延，往肉眼看不见的光墙上撞，然后慢慢地一寸一
寸地往后退去，直至退回墙、空气和泥土里。直到最后一丝黑暗退去
后，马克西安方才徐徐吐出口长气。
老者筋疲力尽地瘫靠在长椅的椅背上，但双目依旧明亮：“让我
一直不明白的是，从来没有罗马魔法师记录过相关的情况；罗马帝国
也从未向全世界宣告过有这样的力量在保护它。但是，如今见到同样
困惑的您，我便知道，至今尚未有人能与之抗衡并且活着告诉其他
人。”
马克西安紧抿双唇，慢慢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激起这股力量，”亲王说，“便
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人知道……”他猛地抬头望向老者，“我也知
道了这个秘密，但我却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您也没事？”
对于这个问题，阿卜迪马丘斯并没有立即作答。他拖着疲惫的身
子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房间后部一块布帘后面。过了一会儿，他拿着
盛着酒水的罐子和两个广口杯回来了。他往每个杯子里倒了些烈酒，
然后随便加了点水。他先一口饮尽杯中美酒，然后才开口说道：
“初到本城时……这么说吧……我并不受政府欢迎。我没有从业
许可，也没什么名气。我寻到这几间屋子，开始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
生意。当时我虽年少，但做事谨慎。我接到的第一笔生意，便是让我
做刚才那样的事。当时我格外小心。”
他停下来又倒了杯酒，示意马克西安同饮。亲王嗅了嗅酒，暗地
里用法力探了探是否有毒。酒是安全的，于是他也喝了一口。
“我们这行的人都知道，至少在罗马之外的人都知道，罗马帝国
对所有魔法都免疫。世人皆以为是因为帝国的魔法师够强大，所以能
第一时间察觉或击退对帝国的所有不良企图。不过，在这座城市里生
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你们的魔法师是强大没
错，但也没有强大到这样的地步。”
“难道您或者其他任何罗马人就从未想过？你们的国王或皇帝从
未死在敌人的魔法之下，在战场上波斯的祭司、国王或日耳曼人的巫
师也不是用魔法才打败你们的军队。这些敌人的确可以召唤可怕的力
量，而且我向你保证，过去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但是他们对你们这么
做，是徒劳的。我们这行的人如果有这种念头，不过是自寻死路。今
天晚上我们所看见的，就告诉了我们为什么。”
马克西安放下空杯。眼前这人不但相信他所说的话，而且还与他
考虑过同样的问题，这在某种程度上令他大为宽慰。不过，对方所说
的话却又令他焦虑不安。他再度摸了摸脸，努力思考对方的话。阿卜
迪马丘斯见状笑了笑，但年轻人没有看见。
“小少爷，您很累了。今晚只能到此为止。如果您愿意，您可以
在此留宿，至少在这里您可以睡得安稳，那股力量无法打扰您。”
头一沾上薄枕头，马克西安很快就睡着了。起居室后面的小储藏
室里堆满了一袋袋药草和味道古怪的盒子，但他并不在意。他裹紧身
上的薄毯子，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打起了鼾。
阿卜迪马丘斯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举在身前的铜灯让双手觉得温
暖。老纳巴泰人仔细端详着这个身心疲惫的罗马年轻人。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后，这样的机遇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他
很纳闷。他之前已经渐渐喜欢上了野蛮人城市的生活，哪怕时常光顾
街角酒馆的劳工们总是嘲笑他的穿着打扮。他紧皱眉头，全神贯注，
举起一根手指，迅速穿过面前的空气中代表“朋友”的符号。
躺在小床上的马克西安嘴里嘟哝了两声，翻身背对着他。
他们从阿皮亚大道拐进一条小路，苍郁的柏树在小巷上空重重叠
叠。马克西安身边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夏夜温暖，他却忍不住打
了个冷战。他能闻到灌木树篱两旁田地里的浓烈气息。小路朝着下坡
走，然后左转。前方的油灯慢慢摇向右侧，几个人骑马进入一片小空
地。
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脸，若隐若现地低垂在空地另一头的小小神
庙上空。皎白月光铺洒在墓室入口的石块上。两名领路的随从下了
马。阿卜迪马丘斯敏捷地从马上一跃而下。马克西安环顾四周，惊讶
极了——朱利安的墓地竟会如此不起眼。他随即也下了马。他们随身
带了两盏有罩的灯，纳巴泰人拿着其中一盏走到他身旁。
“把您的灯点上。”他压低声音说道。
马克西安点点头，从马背上的鞍囊里取出沉重的包袱。普雷托里
用它大大的马鼻子轻轻地拱了拱他的肩头，马克西安在黑暗中笑了
笑，从衣兜里翻出来一根胡萝卜，公马亲昵地伸过头来接过贿赂，乖
乖地让马克西安把马绳拴在神庙入口附近的一棵树上。马克西安打开
包袱取出油灯，打了个响指，油芯亮了。阿卜迪马丘斯也点亮了手中
的灯。纳巴泰人转身吩咐两名随从坐在树荫下监视古墓入口与小路上
的情况。
“您还带了其他的工具没有？”阿卜迪马丘斯回过身问亲王。
马克西安抬了抬一直挂在自己肩头的皮革袋子，里面传出金属碰
撞的叮当声。纳巴泰人在月光下点了点头。
“走吧。”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神庙的大门是一道沉重的铁栅栏，上面挂着把沉重的十字形锁。
栅栏又密又厚。阿卜迪马丘斯跪在锁边，小心地用手指触摸。过了一
会儿，他用极低的声音吟唱起来，那声音几乎听不见，但马克西安却
能清楚地感觉到轻不可闻的歌声中的每个唱词。两人身边的空气变得
压抑凝重，生锈的齿轮与金属杆相互刮擦，锁“喀哒”一声开了。阿
卜迪马丘斯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他擦了擦额头，小心
翼翼地推开了门。
“我上一次干这种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纳巴泰人自我调
侃道。
门内是一个又长又窄的房间，通往整个建筑的尾部。两侧墙壁上
嵌着深深的壁龛，每个壁龛里都有个半身人像。在房间最末端立着一
面弧形墙和一个小小的祭坛。祭坛后立着一尊女子雕像，上面生满青
苔。马克西安走近去，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女神。“原来
是弥涅耳瓦 [2] 。”他想。他身后的纳巴泰人正在沉甸甸的袋子里翻
找。
“这边，”阿卜迪马丘斯轻声说，“在祭坛这一侧应该有个圆
洞。”他递给马克西安一根约十六英寸长的铁棒，铁棒一头有个手
柄。亲王跪在打造祭坛用的大理石料旁边，在黑暗中摸索。油灯几乎
完全被罩住了，以免灯光泄露出来被行人看到。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
边缘光滑的洞口，于是把铁棒插进洞里。在石块的另一边，阿卜迪马
丘斯也做着同样的事。纳巴泰人从另一边望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马克西安点点头。“待我数到二就一
起行动。”
“一——二——起！”
亲王把手柄扛到肩上，嘴里喊着号子。两人奋力移开这块大石
块，祭坛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一阵寒风从地底卷上来，吹来一
股腐烂潮湿的气味。阿卜迪马丘斯取下油灯的灯罩，举灯往洞内望
去。
“太好了！”他呼出口气，“梯子还在。”
马克西安轻轻笑了。“我知道了，您以前就这么干过。”他对同
伴说。
阿卜迪马丘斯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中闪闪发亮：“我从小家境不
好，老家佩特拉市周围的山上多的是贵族墓地……祭司学徒嘛，有时
候只能靠仅有的一点儿本事混口饭吃。这种时候只是少数，不过有些
事情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纳巴泰人在灯的把手上系了根绳子，然后俯身将灯缓缓放入洞
中。当灯到达洞底时，他迈腿走下梯子的第一级。马克西安看着老者
慢慢往下爬，直到他的头顶消失在竖洞里。马克西安在下去之前最后
一次往四周看了看，阴森森的壁龛里，古代雕像的头颅上一双双空洞
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与老者居然会做出这
种亵渎神灵的行为。“管他的，”他想，“死人才管不了这些，但我
却急需一个帮手。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拯救千千万万的人。”
地下墓穴的通道又窄又矮。阿卜迪马丘斯举灯在前面带路，灯罩
已经被取下。马克西安带着另一盏灯和工具袋跟在后面。两人爬过一
间间堆满骨头、头颅和残破陪葬品的墓室，有股微风吹在脸上，空气
还算新鲜。十五分钟之后，亲王感觉他们正在往下走。一个接一个的
隧洞出现在通道旁。朱利安的陵墓下被挖出无数装满颅骨的窄孔、地
坑和洞穴，形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他们走过时，一根散落的指骨在马
克西安靴子下嘎吱作响。
“阿卜迪马丘斯大师，这地方到底有多大？”当两人又爬过一部
梯子向下时，马克西安忍不住问道。
纳巴泰人笑了，停在朽烂的木梯底部，替走在后面的罗马人稳住
梯子：“这座山谷作为罗马的陵墓区已有上千年历史了，我年轻的朋
友。数百万具尸体总得有个去处吧。别担心，我们就快到了。”
又下了一部梯子后，地道突然左转，变成了崎岖的上坡路。马克
西安抓着松松垮垮的泥土往上爬，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石块边缘，于是
一把抓住它爬了上去，结果发现上面是段大理石台阶。他走上台阶，
阿卜迪马丘斯的灯光此时已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了。这些台阶以极大的
角度向左倾斜，虽然好过刚才那些松软的泥土地，但也不太好走。走
了一会儿，两人面前出现了一道墙，墙面上贴着光滑的大理石。马克
西安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上面的浅浮雕。浮雕上，一个罗马家庭的成
员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举着酒杯庆祝秋收；他们上方刻着一个冬青
树叶的花环，酒神巴克斯的笑脸被围绕其中。
“来吧，我的朋友，”前方传来阿卜迪马丘斯的声音，“就是这
儿。”
马克西安爬上台阶最顶端，来到一间宽敞的洞室。洞室的天花板
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层，错综复杂的树根盘踞其间；地面同样凹凸不
平，铺着薄薄的砂砾与泥土。借着两盏灯的光，可以看见分布在地面
与墙面的三个墓室，墓室的大理石门周围有些散乱的泥土，可以确
定，这些泥土是地面上那座神庙建造之初留下的。亲王惊奇地看着四
周。
“怎么会……”他结结巴巴地说。
蹲在中间墓室门边的阿卜迪马丘斯抬起头：“正如我所言，殿
下，上千年以来，本城的百姓都在这里埋葬逝者——我们骑马经过的
山谷在过去曾凹凸不平，是一片长长的低洼地，从城市向南延伸，山
谷间分布着数百座像这样的坟墓。如果卡西乌斯·狄奥所言不差，在
离我们进来的地方不远处曾有座玛格纳玛特神庙 [3] 。后来，在伟大
的共和国时期，人们决定建造阿皮亚大道，于是克劳狄族人填平了这
座山谷，掩埋了所有坟墓、神庙和纪念碑，就像这些……”
阿卜迪马丘斯又转身面对墓室门，长长的手指摩挲着门上雕刻的
铭文，擦去上面的灰尘。马克西安举着灯凑过来，阿卜迪马丘斯嘴里
咕哝着听不懂的话。铭文刻得很浅，难以辨认。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从其周围所汇聚的形式看来，应该没
错。”
纳巴泰人抬头看向亲王，他的眼睛被灯光的投影遮住了：“门被
封住了，我打不开。虽然很困难，但您必须打开它。里面的那具尸体
是从远处运来此地，当初埋葬它的人害怕它无法安息——对于一个被
朋友谋害的人，有此担忧是自然的。此墓被人施了法，尤其是这扇
门，时间越长，它就越强。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全力以赴。”
马克西安点点头，把工具袋放在脚边。阿卜迪马丘斯走到一旁，
亲王屈膝跪在门前的壤土上，双手放在大腿上，让自己沉下心来，然
后施展“赫尔墨斯初启术”。阿卜迪马丘斯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用紫杉
树枝弯成的花环放到亲王手上。刚开始，洞内的黑暗似乎朝马克西安
涌过来，但很快他的视线就恢复了。
墓室门犹如墨绿色的深渊，火苗在大理石贴面上蜿蜒，往看不见
的深处延伸。门上的防御力量令他心生畏惧，他重新集中精神，张开
双手从地上的干土和头顶上的树根中吸取能量。
亲王又尝试从四周的魔法世界里吸取能量。最初一无所获，但很
快能量便从墙壁、地板和洞穴内满地的碎骨中奔涌而出，发出炫目的
白热光芒，冲入他的脑海。
在漆黑的洞穴中，阿卜迪马丘斯完全关闭了意识之眼，盘坐在马
克西安身边，指尖轻放在年轻人的颈部动脉上，亲王的身体蓦然一
僵，阿卜迪马丘斯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年轻人的身体开始抽搐，但
他的脉搏虽然开始加快，却仍然强劲有力。纳巴泰人指尖轻触亲王头
两边的太阳穴，低声吟唱。在他四周的地面上，碎骨堆开始颤抖，大
腿骨、颅骨和肩胛骨纷纷从泥土中挣扎着钻出来。指骨在泥土堆中扒
拉了一阵，然后飞上半空。锁骨立起来，加入其他骨头的队列，慢慢
地转圈。墓室门闪着蓝得发黑的光芒。
马克西安从死人遗骸中吸走的能量使得残骨完全瓦解。只听一声
响亮的破裂声，一块本就缺了四分之一前额的颅骨突然在半空中解
体。紧跟着又响起一阵快速的爆裂声，较小的腓骨与肋骨纷纷炸为粉
末。一阵无形的风把剩下的残骨卷起来，让它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绕
着老者与亲王飞速旋转，飞舞的残骨开始腐朽分解。
然而，周围所发生的这一切，马克西安都毫不知情。他的注意力
全部放在了如山洪般咆哮着涌入自己体内的能量风暴上。如狂风暴雨
般的火焰在他身体里游走，心底深处有个声音惊恐地说着什么，但是
在这股神力的冲击下，他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他集中全部力量打向墓
室门，在巨大能量的重击下，门上古老的防御发出丁零声，好似瓷碟
相互碰撞。墨绿色的深渊景象扭曲变形，突然变成银色镜面，把亲王
的力量扭曲并反弹了回来。紧接着，镜面破裂开来，无数细小的绿色
碎片如雨一般洒下。马克西安的意识猛地冲进了墓室，贪婪地吸取着
埋在里面的死者身上沉睡的能量。但是，冲到墓室正中央时，他停了
下来。那里停着一副简易的棺木，里面躺着一具男性遗骸，尸体早已
腐朽干枯成了一把干骨头，从身上残挂的碎布看来当时穿的是一套白
色正式托加袍，脚上所穿的绑带皮凉鞋如今只剩一堆残渣。
马克西安试图从岩石中吸取能量，但能量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
来。他想停下来，却感觉到墓室的顶部、墙壁甚至地板都开始崩塌。
如果他不停止这一趋势，眼前的这具尸骸——阿卜迪马丘斯向他保证
的帮手——将无法幸存。他咬咬牙，再次集中精神对抗与自己撕扯的
那股崩解之力。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最终他成功了，全身大汗淋
漓，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阿卜迪马丘斯伸手扶住他，他的身体完全
没有了知觉。
马克西安的灵魂还在远古遗骸的上空盘旋，他的灵魂充满了无穷
大的力量，从灵魂正中燃起白热之火。他在心里试着施展了一下治疗
术，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的力量虽然灵活却
很混乱，只可以极精确地修复受损的皮肉或器官。如今他体内充满了
本源之力，足以重组碎裂的骨头以化出整具身躯。这样的变化令他既
兴奋又纳闷。他看到了面前的这具尸体。“这个一定行！”他欣喜若
狂地想。
他把闪着微光的双手放在干瘪的尸体上，低声吟唱了一句，地面
的尘土飞上空中集成一朵硕大的云，充斥着整个墓室。他的口中又吐
出几个字——古怪的非人类语言，尘土继续缩聚成一个暗红色心脏的
形状悬浮在尸体上方。他把僵硬的手指伸入尸体胸腔，撕下坚韧的干
皮，露出里面已腐烂的内脏。半空中那颗心脏竟然跳动起来，初时很
僵硬，慢慢地开始有了血色，烟从里头冒出来。马克西安用无形的手
指一把抓住心脏揉碎。热滚滚的鲜血从他指间流下，滴入暴露的胸
腔。
马克西安让自己保持镇定，努力回忆一个古老咒语。阿卜迪马丘
斯给他看过残旧的羊皮纸，他解密了上面的文字，用古色萨利语粗略
抄写下来。现在这些文字在他脑中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嘴唇不受控制
地吐出咒语：
“啊，复仇女神和可怕地狱！
恐怖深渊，渴望摧毁无数个世界！
啊，冥界之主，因天上众神迟迟不灭而饱受数百年之苦！
珀尔塞福涅，仇恨咒骂在天堂的母亲！
赫卡特，黑月女神，赐予吾无声亡灵之语！
啊，守护者，人族血肉供养蛇头狗！
古老摆渡人，骨船，送魂归吾！受吾之愿！”
热气腾腾的鲜血流进尸体，渗入封闭已久的动脉与静脉。阴冷潮
湿的洞室内响起吮吸的声音，尸体颤抖起来，浑身充满滚烫的血液。
“若以吾之罪呼唤你，若每念此咒必食人血肉，若剖开人母胸膛
并洗之以温暖脑浆，若任何婴孩在头和器官被奉于汝之神庙后依旧存
活——如吾之愿！”
尸体的嘴唇上出现一抹淡淡的血色，那是身体内凝固的血液，但
尸体还是没有动。
“底西福涅和墨纪拉！你们听到了吗？你们为何还不用满是钩刺
的无情鞭子将这个可怜的古代人赶出荒芜的黑暗界？我能否呼唤你们
的真名让你们在可怕的光中现身？我能否追着你们的脚步翻越墓地坟
场把你们驱逐出每座坟墓？你，赫卡特，我能否把你拖到天上众神面
前揭露你那总是隐藏在诡计后的苍白病态的真面目？我能否告知众
神，啊，珀尔塞福涅，是怎样的美食让你在冥界流连忘返，是怎样的
情让你与黑夜之王永不分离，是怎样的亵渎让你的母亲拒绝与你相
认？”
马克西安的喊声在墓室石壁间回响。诡异的光影在空中颤动。躺
在平板上的尸体仍然一动不动，但眼睛和嘴里开始冒出缕缕热气和
烟。
“至于你们，地位最低的世界统治者，如果我汇聚阳光——照进
你们的洞穴——阳光会摧毁你们。你们是否遵从我的意志？还是我必
须召唤他？只要一念他的名字，大地就会颤抖；他敢于直视揭下面纱
的蛇发女怪；他以复仇女神的鞭子对其以牙还牙，连复仇女神也会感
到害怕；他藏身于你们都无法看到的塔尔塔罗斯深渊；对他而言，你
们是以冥河之名违背誓言的‘天上众神’。”
尸体剖开的胸腔内，血液本来凝结成了黏稠的液体，这时突然又
沸腾起来，重新在其体内流动，尸体四肢剧烈抽搐。冰冷的胸腔里那
些浸没在黑色液体中的人体组织开始颤动，新的生命力在不知不觉中
流入了各个早已枯死的器官，与死神展开激烈搏斗；尸体的手脚不停
颤动，肌腱伸展开来，瞬间胀大。眼睑扇动，眼睛睁开，露出死白色
眼球。僵硬的嘴唇一张一合，胸腔上裂开的伤口开始闭合收缩，胸口
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看着生命力重新注入被自己复活的死人体内，马克西安欣喜若
狂。他感觉一阵眩晕，忙抓住桌子的石头边缘，但虚幻的手指径直穿
过了桌面。
站在洞穴内的阿卜迪马丘斯有点害怕了，抬头看着天花板。那阵
刮起骨头的旋风已停。那些死者遗骸全部被年轻的治疗师消耗了，盘
扎在屋顶的树根也不见了踪影，砂砾石块开始往下掉。墓室门灰飞烟
灭，一阵怪风刮进门户大开的墓室。尽管纳巴泰人在墓地与死人骨罐
和尸体打过多年交道，但其实对密闭空间相当恐惧，只是从不表露出
来。石块在身边飞来飞去，地面被压得吱嘎作响。他畏缩在年轻人身
边，竭力维持防御保护好自己。
年轻的罗马人的身体在他手中抽动。突然，已经没有了门的墓室
门口传来某种刮擦声。纳巴泰人心里发怵，忙转身去看，心里在想，
不知道来的是凶残的盗墓贼还是墓地里的其他东西？在油灯的橙红色
残光中，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沾染红色鲜血的门框。阿
卜迪马丘斯吓得丢下亲王往后退。第二只手也伸了出来，接着门口出
现一个未着寸缕的老者，几乎全秃的头顶上只留着稀稀拉拉几根灰白
头发，挺直的鼻子高傲不羁，全身肌肉发达但略显衰老，胸膛与颈侧
布满疤痕。看着眼前这瘦小的东方人畏缩在地上，复活过来的死人冷
冷一笑。
“起来，”他用古老的过时腔调厉声说道，“给我衣服。”
阿卜迪马丘斯爬过去在工具袋里翻找，同时一只眼紧盯着死人。
死人离开墙边，像狗甩水似的猛摇头，翻过手掌看了看，手上苍白无
一丝血色。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和身上的旧伤口，最后低头看着躺在
地上昏迷不醒的亲王。
“让我复活的就是这个人？”死人粗声问道。
埋头在一堆外衣、靴子、汗衫和带帽长袍中的阿卜迪马丘斯抬起
头。“是的，”他回答说，“从现在起他便是您的主人。”
死人嗤了下鼻子，喷出一堆灰。他疑惑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挖
了挖两个鼻孔，挖出来一堆秽物和干虫尸。
“呸！”死人厌恶地骂了声，想吐口唾沫，一张嘴，喷出的全是
细细的白粉。“有酒吗？”他不高兴地问。
“没有，”阿卜迪马丘斯递给他一件汗衫，“您先穿上这个。”
死人把棉汗衫从头上套进去，然后又低头看看躺在自己脚边的亲
王：“睡得像头死猪，要是我现在就捏断他的脖子，我便自由了。”
阿卜迪马丘斯缓缓摇头：“不可。若他死了，您就会变回尸体。
他活着，您才能活。”
死人讪笑着接过束腰外衣，无神的双眼盯着阿卜迪马丘斯。
“那他最好活得长一点儿，嗯哼……波斯人？”
[1] 奥里斯（aureus）：古罗马和罗马帝国的基本金质货币单位。
[2] 弥涅耳瓦（拉丁语：Minerva）：这是雅典娜的罗马名字。
[3] 玛格纳玛特（Magna Mater）：古代小亚细亚人崇拜的自然女神西布莉的称呼。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地扯掉蒙在他头上的麻袋。渴望已久的新鲜空气猛地冲入肺腑，让他
反胃欲吐，但嘴里已干得不剩一丝水分。他的手撑在由小块瓷砖组成
的镶嵌图案上，尽管从右手腕传来的痛楚令他几乎没有了其他任何感
觉，但他还是闻到了浓浓的熏香味。
一双冰冷黏湿的手抓住迪林的后颈把他扯起来，强迫他跪在一张
巨幅地毯的边缘。这是一个陈设华丽的房间，上百支蜡烛发出温暖的
白光，照得室内无一丝阴暗，随处可见精美绚丽的漆器、木器垂挂在
丝绸锦缎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硕大的木桌，桌前坐着一个身着浅色
汗衫和深色马裤、身材健硕的男人。
男人略略向前屈身，示意西罗恩把迪林带到他跟前。尸鬼抓着男
孩胳膊把他提起来往前拽了几步，扔在桌子前的地毯上。
“西罗恩，对孩子客气点儿。他还小，不习惯被粗暴对待。”
这声音带着某种含混不清的口音，迪林从未听过。迪林强忍着西
罗恩的触碰带来的恶心感，抬头望去，对上这个主人的目光。那是一
双明亮的蓝色眼眸，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一张平凡无奇的大脸
笑起皱纹，下巴上留着淡金色胡须，身材微微发福。此人体形肥胖，
手也大，活像辆手推车。一只手指温柔拂过迪林的额头，摸着他额前
的发辫。
“年纪不大，嗯？”男人的声音浑厚悦耳，但不知为何，迪林却
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不管他看起来如何亲切，他是西罗恩的主人。
与尸鬼相处的那段时间在迪林心中留下了恐惧与绝望，他甚至觉得连
眼前这个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都好过与西罗恩共处的那艘船。
“是的，主人，年轻力壮，充满活力。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心
意？”
悦耳的笑声再次响起：“呵呵，目前还不行！不过很有潜力。你
怎么得到他的呢，亲爱的西罗恩？”
“路上遇到的，主人。我偶然途经德罗斯岛，想上岸为接下来的
航程补充给养。就在我挑牛的时候，有个紧张兮兮的埃及奴隶主凑过
来说他有件特别的货物。我对德罗斯岛还略有了解，所以我以为对方
要卖的是什么异国古董之类的。结果却是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被人下
了药。但我闻到了他身体里的力量，所以低价买了回来，我想，他在
您这里肯定能派上些用场。”
胖子哈哈大笑，笑声像汩汩的山泉流过。
“他有什么力量？是你亲眼所见吗？他能干什么？”
西罗恩把一只瘦削的手放在迪林肩膀上：“主人，据那个奴隶主
所言，他在亚历山大港外海面上曾试图从奴隶船上逃跑，当时召唤出
火烧死了一名水手。据说那人的身体完全被烧光了，只在甲板上留下
了一个火烧过的印子。”
一只仿佛鹰爪般的指尖钩起套在迪林脖子上的薄金属项圈。
“如您所见，我在他身上下了个禁咒以免重蹈覆辙……他身体里
蕴含着巨大的火焰能量，就像被水坝拦高蓄势待发的水一样。”
“能召唤火的人，”胖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这位年轻的精
英会有许多用武之地的。你真令我伤心，西罗恩，给我带来一位如此
有趣的用餐伴侣后才告诉我这个消息！让他站起来。”
钢铁般的大手扯着迪林站起来。胖子也站起身。迪林惊奇地发现
对方居然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矮胖子双手叉腰与爱尔兰男孩儿四目相
对。西罗恩的鹰爪抓得迪林几乎站不稳，但他仍然硬撑着迎上矮胖子
的目光。四周的灯发出轻轻的嘶嘶声，那矮胖子眨眨眼移开了目光。
“年轻人，我是比格尔·德古拉，这座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是
我的。现在你也是我的财产，是我的奴隶。如果你服侍得好，日子就
好过；如若不然，你会发现这里惩罚人的方法可远不止用鞭子这一
种。西罗恩，带他下去，让他在地窖里好好待着。不过在我再次召唤
他之前可别让他有什么损伤。”
尸鬼带着迪林离开了比格尔的办公室，穿过灯火通明的迷宫般的
曲折走廊。迪林隐约感觉出他们此刻已来到了地下。石墙上不再有挂
毯和幔帘。他们从一段长长的呈Z字形的楼梯向下走，转过三个弯。四
周墙面因为渗水而湿漉漉的。穿过一扇实心橡木门之后，西罗恩小心
翼翼地从身后关上门，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木门后的走道
里光线很暗，只点了一盏灯，微风吹过，灯光忽闪。空气中有一股浓
浓的怪味，仿佛坏了的柠檬。西罗恩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把迪林推到
自己前面。
“走吧，孩子，走到中间再停下来。”尸鬼的声音细若游丝，仿
佛随风飘来的低语。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迪林感觉又开始走下坡了，走廊两侧遍
布漆黑的洞口，其中一些有装饰用的门楣和墙壁，另一些则是从天然
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大多数洞口都很阴冷。最后他们来到另一扇门
前。这是一扇铁门，上面打着钉子和螺栓。西罗恩伸手越过迪林，他
的动作很轻，迪林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在昏暗中看到他的手。只听“咔
嗒”一声，门突然从中间打开了。门内透出金光，晃花了男孩的眼
睛。西罗恩再次推了他一把，两人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很小的洞室，室内被坚固的铁格栅一分为二，较大的部
分属于西罗恩，另一边极小的则是关押迪林的囚室。整个洞室里只有
尸鬼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和蜡烛的光亮。迪林蜷缩在囚室光滑的石壁跟
前。地上铺着块粗糙的羊毛毯，旁边还有个饮水用的大口水罐。西罗
恩在铁格栅另一边点满灯和蜡烛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整个房间
亮如白昼，但只有一张很窄的床与一个小桌子，床上铺着一床毯子和
一床草席，不过西罗恩很少睡在上面。迪林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尸
鬼则在他的房间里无休止地踱步。
桌子上放了一对蜡烛和一尊小小的雕像，雕像的脸朝着另一个方
向，迪林看不清它的模样。尸鬼一边走动一边喃喃自语。当迪林第六
次醒来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然而他说的话毫无逻辑，不过
是一遍遍重复单个的词、短语，再加上一些又长又跑题的内心独白。
第七次醒来时，迪林的脑子已经清醒了，身体发出了极度饥饿的信
号。他突然明白，外面的西罗恩是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生前的所有经
历。
“西……西……西罗恩……”迪林颤声喊道，感觉舌头都大了，
呼吸困难，“……饿……”
尸鬼停下脚步，转身用低垂的眼盯着待在小格栅后面的男孩，然
后走近一些，像只黑色的鸟侧着脑袋往小囚室里看。似笑非笑的表情
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就像快速戴上面具又摘下。他伸出一只苍白嶙峋
的手摸着铁格栅。
“饿了？哦，我把你给忘了，小老鼠。你现在肚子里肯定空了。
要是把你饿坏了或者瘦了可不好，得给你找点食物。”
西罗恩直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像团灰云在黄色灯光中飘移。
很快便关上门离开了。迪林蜷缩在囚室的格栅旁，伸出瘦削的手臂穿
过格栅四处摸索。指尖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旧烛台。他努力把手指往
上伸，终于沾到了滴下来的蜡滴。热蜡的温度仿佛一道闪电打在他手
臂上，过了一会儿，视力似乎有了恢复的迹象。很快，烛光和可见光
背后盘旋的能量发出的光照到他的眼里，洞室里变得异常明亮。
就在这时，套在他脖子上的薄金属项圈骤然变冷，脑子里一阵剧
痛。脖子上极端冰冷的感觉让他的思绪瞬间停滞，呼吸停止，整个人
仿佛坠入满是碎冰的无底黑湖。
“吃的……”远远传来一个带嘶嘶声的说话声。耳边响起一阵叮
叮当当的声音，一双如蜘蛛长脚般的大手抓住了他，把躲进温暖的无
意识境界里的他拉了出来。冷火依然灼烧着他的嗓子眼，不过已经大
大减弱了。有人把一个盛满甜粥的碗塞到他手中，他颤抖着用手指开
始吃起来。粥熬得很黏稠，里面还有些碎碎的无花果和坚果。大口水
罐里又新添了些水。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后，他吃力地硬撑着抬起
头。西罗恩就蹲在他面前，长长的斗篷下摆堆叠在周围。尸鬼偏着
头，暗黄色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饿坏了的男孩儿。迪林点点头，推开
空碗，疲惫感席卷全身。
“睡吧……”西罗恩说，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囚室门发出“嘎嘎”的声响，从外面打开来。西罗恩蹲在外边，
伸出长长的手臂把男孩儿拖出来。迪林甩甩脑袋想让自己从瞌睡中清
醒，当他闻到尸鬼身上传来的强烈气味时，一下子睡意全无。
“该上楼去了。”西罗恩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和身体都紧绷着。
他扔了包衣服到迪林手上，“穿上这个。”
迪林脱下自己的束腰外衣和马裤。卷成一团的新衣服里有裤子、
汗衫、腰带和毡帽。灰色的简朴衣物上只在袖口与下摆有少许刺绣。
这套衣服对他而言太大了，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在他穿衣服的
时候，尸鬼紧紧盯着他，但没有明显的敌意。最后待他穿上一双平底
凉鞋之后，西罗恩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把他推到铁门
前。
“不要拖拖拉拉的，没时间了。”他有点急——声音听起来比往
常更紧张。
两人再次沿着长长的通道走了上去，回到点满蜡烛的办公室。矮
胖子比格尔仍然坐在书桌旁，不过这回屋内多了两个人。西罗恩领着
迪林来到书桌旁，面朝两个陌生人而站，随后，迪林感觉尸鬼退到了
房间边缘，并没有立即离开，只是默默站在那里。原本正在房间里交
谈的几个人因为男孩的到来而停止了说话。他们打量着男孩，男孩也
打量着他们。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身形壮硕，个头高过西罗恩，一脸
络腮胡，黑色小卷发落在宽阔的双肩上，双臂肌肉发达。他穿着厚重
的羊毛衣服，一副商人打扮，不过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对方犀利
的黑色眼睛上下扫视迪林，抬高下巴估量了一下，伸出一只戴满戒指
的手抚摸自己的大胡子。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大胡子的声音很洪亮，像拿着个喇叭在
办公室里说话似的，“干不了大人的活儿，只能去放羊。”
另一个人同样身形健壮，但与大胡子一比就像棵小树苗与远古橡
树一般。大胡子的打扮看起来仿佛石头般强硬，而这个人却穿着用某
种闪光面料制成的光滑黑色长袍，黑色棉质裤子，双臂缠绕着许多暗
金色、红色与琥珀色的丝带。他的黑发又长又直，用一根银色发带绑
在后背；一张无表情的长脸，弯弯的眉毛，尖挺的鼻子，脸上胡须刮
得十分干净，看不到一点胡楂。大胡子浑身上下充满力量与活力；此
人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冰冰的，就像高山上的冰川。迪林抬起
头，与对方对视一眼便畏惧地别开了眼。那人的眼睛仿佛两个充满恐
怖与痛苦的无底黑洞。
迪林有点头晕。他想，如果自己还能施展意识之眼的话，也许就
能看出对面那个东西的真实面目，也许那将彻底颠覆他的认知。与这
个怪物和西罗恩同处一室，他感觉似乎周围的空气都被抽走了。迪林
此时能隐约感觉到比格尔和在他身后的西罗恩内心死死压抑的恐惧。
在这一刻，记忆中的学院和照在食堂前砖石上的阳光变得遥不可及。
“这个孩子有潜力，德古拉，”黑袍人开了口，声音优雅而平
静，他的希腊语非常地道，但带着某种嘲讽的语气，“你的仆人干得
很好。看来，我们来这一趟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有收获。”
德古拉坐在椅子上半欠了欠身，接受了这番表扬。
“您的到来是对我的恩赐，达哈克大人。我知道您爱收集珍品，
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孩子时，我就想到了您。他身上的力量正等待高人
发掘。”
达哈克点点头，双眼在烛光中闪着寒光：“让我们看看。”
比格尔冲站在迪林身后的西罗恩点了下头。西罗恩走近迪林身
后，用嶙峋的双手放在男孩肩头，俯身靠近男孩，灰色身影挡住了烛
光。
“现在，乖小孩，我会暂时解除你身上的禁咒。我要你从石头中
召唤出火来。”粗糙的手指抬起迪林的下巴，指了指入口旁靠墙放着
的青铜架，架子上放着一块黑色椭圆形火石。墙上挂着的幔帐已经取
下来了，架子脚下的地毯也卷了起来。
“别太用劲，现在就去。只需要向我们的客人展示一下即可。”
一只指甲在迪林脖子上的皮肤与项圈之间滑动，锋利的指尖在肌
肤上划出一道血痕。之前迪林总觉得有一层看不见的遮挡物笼罩着自
己，现在那遮挡物略略掀开了些，他看见房间里充斥着色彩的旋涡，
有深紫色、深蓝色，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颜色。迪林竭力控制自己
不去看左边正慵懒地躺在沙发椅上的达哈克，但他依然能看到房间里
的能量正以扭曲的形态往达哈克身边聚拢。死气沉沉的火石上没有任
何火星残留的迹象。
“火……”西罗恩在他耳边轻语。迪林颤抖着施展赫尔墨斯初级
术，脑子里却很乱，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西罗恩的指甲掐进他的脖
子，疼痛的刺激让他脑子里一个激灵，终于进入了索斯 [1] 冥想。现
在，室内的能量、青铜架中的能量，甚至是深藏在火石内部最深处的
能量，都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火石
上，试着吸取周围的能量，就像之前在奴隶船上做的那样。能量先是
细如抽丝，慢慢地变成了滔滔巨流，从蜡烛、地毯、墙壁和地板中汹
涌流出。火石中央出现一个白热亮点，迪林把从周围吸取的能量朝这
个亮点用力打去，石头开始发红发亮。
火石上瞬间腾起大火，就连达哈克也惊得往后缩了一下。火焰持
续白热，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四裂，石头碎了，碎块满室乱飞。达哈
克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一道能量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撞上来
的大量石头碎片又反弹了回去。碎片如雨珠般稀里哗啦地滚落到地板
和桌面上。在墙壁和青铜架上摇曳的火焰消失了，只余下散乱的细小
火苗或火星。迪林瘫倒在地毯上，感到一阵用力过度之后的晕眩。
西罗恩的手离开了迪林脖子上的项圈，迪林的感知再次被封闭，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达哈克发出瘆人的笑声，仿佛坟墓打开的声音：“他可以，我亲
爱的德古拉。他将非常出色。”
比格尔微微一笑，示意西罗恩带着战利品退下。
[1] 索斯（Thoth）：埃及的月亮、智慧和学识之神。
第二十五章 罗马城，台伯岛 [1] ，
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
马克西安一脸憔悴地坐在玫瑰丛中长满青苔的长石凳上，整个人
筋疲力尽。治疗师神庙靠着河口的花园里安详宁静，但他的内心却无
法平静。黑暗似乎笼罩着整个城市，威胁在房屋下、河岸码头上的阴
影里蠢蠢欲动。从格利高利带两个野蛮人夜访那晚开始，亲王就没有
在帕拉提诺山上的住所睡过觉。他能听到石头的低语声，而且越来越
大，他甚至怀疑自己留在城里是否还能忍受得下去。
现在，在这里，在祭司的国度，他还能找到些许安宁。不管是什
么力量入侵了这座城市，严重搅乱人们生活，它都无法染指医神的领
地。马克西安摸了摸脑袋，想放松肩膀和脖子上紧绷的肌肉。想到自
己帮不上兄长什么忙，他埋怨地哼了一声。
让他觉得幸运的是，奥勒良似乎知道弟弟有心事，悄悄地把盖伦
原本分配给马克西安的所有任务都转交给了其他人处理。但在某种意
义上，这又使得情况更糟——让马克西安觉得自己很没用。正在消耗
罗马民族生命的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壮，他甚至无法把依附于一块石头
中的一小股力量从石头里驱逐出去。他又不愿意勉强自己像兄长所期
望的那样同官僚主义打交道。他大声呻吟，把头埋进双手之间。
“很烦，嗯？”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声惊雷响在天
边。马克西安抬起头，看见站在长凳旁的那个矮胖的男子，原本苍白
憔悴的脸色一亮。
“塔尔萨斯！”他开心地喊道，站起来拥抱对方。他一下子感觉
仿佛肩上的重担都减轻了不少。他退后一步，开心地看着老朋友。塔
尔萨斯有一双忧郁的棕色眼睛，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着用自己宽
阔的胸膛回抱对方。
“你还年轻，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祭司低沉
地说，“从我到这里来之后，咱们还没见过面呢。不妨跟我说说你的
心事。”
马克西安重新坐下，抬头仰望天空，长长的云带在天上圈出一个
仿佛跑马场一般的图案。塔尔萨斯也坐了下来，背靠长凳边的柳树；
亲王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遇到个大麻烦，”亲王说，“这件事直接威胁到这座城市里
的每一个人，或者可以说是折磨。你刚从帕加马过来这边，想必见过
百姓们的病状！”
塔尔萨斯点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忧虑之色。
“不计其数的死婴，要不就是孕妇难产死在分娩台上；三四十岁
的人老得像五六十；脆弱的骨头断了竟然就再也无法愈合；人在夏季
里会冷得感冒，最后咳嗽致死……”治疗师严肃地看着亲王。“这么
说你找到其中的原因了？”塔尔萨斯问。
马克西安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我……我也许找到了原
因，但我……我不知道。我的魔法太弱，无法让我看清整件事的来龙
去脉。”亲王用恳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师，“我对能导致这种情况
的魔法知之不多……我发现……”
马克西安停住了，觉得不该告诉老朋友关于城市正被黑暗吞噬的
事，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诅咒能伤害到在其下咒范围以外的事物，
比如新发明的布料和在奥斯提亚的船，那么只要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
了塔尔萨斯或奥勒良，他们也会有生命危险。虽然塔尔萨斯无论作为
学者、外科医师、管理者还是教师来说都很优秀，但他并不像马克西
安一样出生时意外拥有了法力，因而无力抵抗在台伯岛以外的罗马城
里肆虐的这股腐朽之力。
看着祭司担忧的眼神，马克西安别开了眼，心情低落：“我现在
不能告诉你。我必须验证我的想法对不对……太危险了，塔尔萨斯。
如果我能在不给你带来伤害的情况下告诉你，我会说的。”
说完，亲王起身快步走出花园，身后的老祭司严肃地看着他的背
影，一脸担忧。过了一会儿，塔尔萨斯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心头的
担忧。他站起来，准备回神庙的病房里继续工作。
马克西安沿着西里欧山南侧又长又窄的台阶走到山顶，停下来喘
了口气，剧烈运动流出的汗水浸湿了外衣。台阶最顶端连接一个小广
场，广场西边有一座小小的圆形朱庇特神庙。炎热的正午，从广场通
往四面八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北边的喷泉发出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听起来十分寂寞。他穿过广场，踏上宽阔的台阶往神庙的阴凉处走
去。
神庙的环形中殿里有一尊大理石神像，神像的一只手举着一对青
铜雷霆。神像后面有一条可以俯视整个城市的柱廊。马克西安翻上低
矮的墙头坐下，双脚垂悬在边缘，看着下面成千上万个屋顶。红瓦屋
顶顺着台阶和斜坡一直向下延伸到台伯河河岸，仿佛一片红色的海
洋，而白色神庙就像这海洋中的一艘小船。在他右手边，在阿斯克勒
庇俄斯神庙宁静花园所在小岛的上游处，他看到了马修斯学院那片开
阔的空地，因为禁卫军已随皇帝东征，如今那里空无一人。
马克西安坐在阴凉处，对这座千年古城的敬仰之情在心中油然而
生。数百年来，来自全世界的各种各样的艺术、文明与文化曾在这里
蓬勃发展，如今却不复繁荣。曾经引以为傲的纪念碑断的断，残的
残，很多都成了废墟。高坐于此，远离拥挤的人潮与臭味，可以看见
蜿蜒的城市，感受蕴含其中的帝国的呼吸。想起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古
老鬼魂，他深感遗憾：先辈们个个用尽一生想要实现一个永享文明的
世界帝国，而今却不过是逝去的荣耀。他的心里突然涌出无限的悲
伤，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在午后的烈日下，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昏睡。马克西安尽量不去
看城市，因为他知道，就连这座神庙四周也都围绕着如旋涡般的腐蚀
力量。他满脑子都是塔尔萨斯或他的兄长提出的问题。如果无法告诉
其他任何人实情，他又如何破除施加在这座城市上的诅咒？他的能力
远不足以打破诅咒的咒语，也许还不止一个咒语。他需要强有力的援
助，需要另一个精通魔法的魔法师来弥补他自身能力的不足。
他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柱，突然心生一念——他需要来自罗马以
外的帮助。虽然他未放松警惕，一直用雅典娜之盾保护自己不受诅咒
的影响，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诅咒其实本身就是在他的身体内，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血管中四处游移。
如果让另一个罗马巫师参与进来，那对方还来不及自我保护就会
死——就像“丝布”被分解那样。亲王摸着这几天新冒出来的胡楂。
“我得刮脸了。”他暗暗想到，“我还需要找个足够强大的外国人来
作帮手……”
终于有了点头绪，亲王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离开神庙，大步往
山下苏布拉区的陋街小巷走去。
[1] 台伯岛（拉丁文：Insula Tiberina）：意大利罗马市内台伯河弯曲处的一个船形河中小岛，也
是台伯河流经罗马河段唯一的一个岛屿，它大约270米长，67米宽。
第二十六章 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
坦丁堡大皇宫
仆人们终于全部退下了，把希拉克略宫殿顶层的小餐厅留给了希
拉克略、狄奥多西、西帝国皇帝盖伦以及从纳巴泰和巴尔米拉来的大
使。希拉克略亲自倒了最后一轮酒，小心地注意着别把上等的米利都
葡萄酒洒到厚地毯上。一道道美食被端上桌，似乎菜永远上不完。最
后，所有人全都酒足饭饱。盖伦吃得不算太多，喝得就更少了，这似
乎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冷面幽默的机智和西部口音逗得两位大使大笑
不已。
来自巴尔米拉的阿达萨斯倾身从葡萄枝上摘下两颗熟透的葡萄，
像鹰一样的脸淡淡一笑。他一身珠光宝气，衣服上缀满小巧玲珑的宝
石与珍珠，手上戴着精致的戒指，织锦汗衫精美绝伦。坐在他身旁的
是纳巴泰大使马里卡·奥保达，穿着优雅的海绿色丝袍，腰带束身，
相比之下略显朴素。两人在衣着上颇为讲究，不过，面见东罗马帝国
皇帝时不正该如此吗？
“这么说，”阿达萨斯说，“是什么好事，让全世界最强大的两
个人会注意到我们？”他的话听起来是在恭维，但眼神中透露出的信
息却并非如此。他沉着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罗马人。盖伦依旧是往常
的打扮——一身军团指挥官的战衣：白色束腰外衣、红披风、厚重的
皮带、紧绑的束带靴。希拉克略打扮也差不多，不过穿着镶金边的束
腰外衣，面料看起来更厚实，因此没有加披风。跟巴尔米拉大使预想
的一样，这两位皇帝沉着冷静充满自信。即便如今东罗马帝国首都处
境堪忧，但看看港口的船只，两位大使也感觉到罗马人蓄势待发的强
大力量。
希拉克略拿起一颗去皮糖渍的杏子咬了一口，丰富的滋味在舌尖
流转。然后他把剩下的果子放到餐椅旁边的小银盘上，平静地说：
“风向转东了，很快就会把波斯人吹回泰西封。在我们的城墙前扎营
的蛮族将被彻底歼灭，或者滚回他们自己的草原。那头野猪也会被捉
住用长矛刺穿。不管我们今晚讨论的结果如何，这些事情都会变成事
实。”
马里卡伸出一只精心保养的手指，用指甲刮着自己的尖下巴：
“若是这样——我并不是在怀疑您——伟大的陛下，您还召我们来做
什么呢？”
“我们想要的，可不止是赶走波斯人那么简单。”希拉克略说，
“我们要让他们尝尝近千年来从未遭遇过的失败。罗马目前兵力充
足，士气旺盛，所需要的是合理部署，统一行动。因此，坦白来讲，
我们需要贵国的支持。”
阿达萨斯偷偷瞥了眼同伴，扬了扬眉：“现在我们两方的军队已
经与永恒的罗马帝国结盟，阻挡波斯人南下安条克，我们守卫着大马
士革和从那里通往亚历山大的道路。在您击败波斯人的计划中，我们
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希拉克略赞许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驻扎在安条克的波
斯军队很快便会南下进攻巴勒斯坦，然后便是埃及。到那时，切肋叙
利亚将遍地狼烟。我们在行动，沙赫·巴勒兹也在行动。能不能让在
安条克的波斯军队留在该市以南的位置，对我们的计划能否成功至关
重要，如果还能引他们去围攻大马士革或者其他易守难攻的城市，便
更好。这种局势不需坚持太久，只需数月，便能为我们争取足够的时
间来完成这项计划的其他部分。”
阿达萨斯靠在躺椅上，眉头紧锁，一脸沉思。
“您说的计划是指什么？”他问，显然尚不相信对方的话。
希拉克略在他的白镴高脚酒杯上敲了一下汤匙。仆人们走进来收
走了大餐盘和其他的盘子。最后一名仆人收起铺在四人吃饭的桌子上
的餐布，布下的木桌面上镶嵌着一幅用马赛克工艺制作的精巧考究的
东罗马帝国微型地图。
“波斯一共有四支军队。”希拉克略开口说，并用自己的餐叉指
向爱琴海与黑海之间的狭长蓝色地带，“沙赫·巴勒兹带着一支骑兵
机动部队住在普罗庞提斯海对岸我的夏日行宫里。虽然他住在那里的
每一天都是对我的侮辱，但他无法控制其长矛轻骑兵覆盖范围以外的
地方。”
餐叉向南边和东边移去，越过用褐色标示的安纳托利亚，来到地
中海的最东端，那里的累范特地区 [1] 海岸与小亚细亚相接。
“离我们最近的波斯正规军队驻扎在安条克，指挥官是国王的表
兄沙欣 [2] 。这支军队随时会威胁到埃及。除了这两支军队以外，第
四支军队如今正在最东边的乌浒河沿岸作战。波斯人剩下的主要兵力
则集中在泰西封，由波斯王亲自指挥。”
“我们要将这些波斯军队逐一消灭。因此我们放出假消息，称我
们的军队将从君士坦丁堡启航南下至特拉布宗。”餐叉北移越过安纳
托利亚，指向黑海边缘，然后沿着海岸向东来到延伸至海边的山区。
“那支所谓的罗马军队将从这里向南推进，穿过亚美尼亚和卢里斯
坦，直插波斯的心脏。这样一来，那头野猪就会带着他的骑兵返回东
边，穿过安纳托利亚，与来自波斯心脏地区的科斯洛伊斯的军队会
师。”
巴尔米拉大使盯着地图，插话道：“想来这并非您真正的计
划。”
“没错。”希拉克略微微一笑，指着在安条克西北方向的伊苏斯
平原说，“实际上，我们的军队将在这里登陆，然后向内陆推进到达
萨摩沙塔。那头野猪在山区北部，大部分的波斯军队在泰西封南边，
我们则正好处于两者中间。但是，如果到那时在安条克的沙欣的军队
未被局部战争拖延住，局势就不好说了。”
“所以我们的任务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马里卡蹙眉说道，
“但是我们军队的装备只能够应付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对付匪盗、维
持沙漠地区的治安。没有能与沙欣及其手下的重装骑兵相抗衡的重装
步兵或骑兵，只要一正面交锋，我们必败无疑。”
“我知道，”希拉克略阴沉着脸说，“你们的将军们必须采取谨
慎的策略，佯装主力部队吸引他往南去。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将
各派一个军团在亚历山大附近的海岸登陆与你们会合。如果你们能吸
引住沙欣的注意力，然后后退一定距离再与其开战，你们就能有与对
方相对等的勇士。不过……这些也不在我们的真实计划范围内。”
正低头看地图的马里卡与阿达萨斯闻言不安地抬起头。
希拉克略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好说出下面的话：“到你们开战的
时候，我们的军队已经在萨摩沙塔与陶里斯之间的某个地方大败科斯
洛伊斯的主力部队。然后我们将南下直取波斯首都。届时沙欣必定已
经知晓我们的动向，所以他将不得不回撤来保卫自己国家的心脏。到
那时，你们的军队要与从埃及赶来的两个军团一起，在他率军横渡幼
发拉底河往回撤时予以追击。”
两位边境首领闻言相视而笑，对他们自己公国所拥有的骑兵队和
突袭队而言，追击撤退中的军队易如反掌，同时还能从溃逃的行李车
队中抢下不少好东西。如果波斯人无心恋战的话，那简直是零成本或
者零风险……
盖伦坐在椅子上观察着两位大使之间的小动作，看着他们在谨慎
的本性与赤裸裸的贪婪之间纠结。
阿达萨斯抿紧双唇，用黄褐色的长手指摸着自己的肌肉：“计划
倒是不错，伟大的陛下。不过，如果沙欣困住了我们中任何一方，让
我们深陷战争的话，风险仍然很大。我们的人口数量不多，得尽量保
存战斗力——您如何向我保证埃及军团会及时到位？您又如何补偿波
斯军队经过我们国土时给我们造成的损失？”
希拉克略尽量让自己不流露真实情感——这是讨价还价的开始。
他严肃地点点头：“战争是残酷的，巴尔米拉尤其深受其害。因此，
为酬谢贵国对我们的援助——就像贵国在过去做的那样——就贵国女
王在这场东部保卫战中的贡献，我们将会任命她为保民官。”
巴尔米拉大使惊讶极了，慢慢抬高眉毛。在罗马帝国的政治体制
中，保民官的权力仅次于恺撒，离皇权仅两步之遥。此等荣耀从不轻
易给予，对盟国而言更是前所未有。东罗马帝国皇帝既然能给出这样
的条件，他想，既说明了其坚定的信心，同时也说明其所面临局势之
严峻。
希拉克略转向纳巴泰人，严肃地说：“我们的纳巴泰朋友们长期
以来一直与我们并肩作战。阿克苏姆和锡诺普两地的海上贸易绝大部
分都掌握在贵国手中。无数装运我国和其他国家的货物到罗马和君士
坦丁堡的商船都要经过贵国在阿拉伯湾上的海港；贵国的边境巡逻队
阻止了阿拉伯游牧民族的入侵。我们对贵国的帮助一直心怀感激。因
此我们相信，如果贵国此次愿意相助，从今往后，佩特拉和波斯特拉
将与罗马帝国城市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纳巴泰大使也不再是一副不甚在意的冷淡表情。波斯
特拉与巴尔米拉之间的结盟由来已久，但传统上在与帝国的往来中都
是由北方人牵头。纳巴泰人长期以来都很满意其在罗马帝国、印度和
遥远的塞里卡之间的巨额贸易中分得的利益。但是，即便作为盟国，
他们在运货到帝国境内时也必须支付大额关税。如果波斯特拉与佩特
拉能与真正的罗马帝国城市享有同等的地位，那将减少近三分之一的
关税。税率的大幅降低就意味着利润的大幅提升。
马里卡不禁点了点头。
希拉克略露出亲切的笑脸：“来，朋友们，让我们先为合作干
杯，然后再来讨论具体的细节。”
大大的月亮升上天空，黄橙色的月光洒在城市里的尖顶与塔楼
上。盖伦站在皇宫某个垛口旁俯视着普罗庞提斯海。在东边，越过黑
色的海面，能看到对岸闪动的营火。凉爽的北风从辽阔的黑海海面徐
徐吹来。他转身看着旁边的人。
“对付沙漠首领的那一招很妙。”他轻轻地说。
希拉克略将身体靠在垛口仍有余温的石头上，忧心忡忡地点点
头。月光柔淡如水，盖伦看出这位东帝国皇帝心事重重。
“我想一切都会照我们计划的进行下去，”东帝国皇帝说，“他
们的贪婪会让他们加入这场战争，会让他们败于沙欣之手。”
“你现在是对自己的计划没信心吗？难道你想放弃？我们还是可
以分拆第六日耳曼军团，和足够多的日耳曼军队组建另一支与军团战
斗实力相当的辅助部队做后援。”
希拉克略将身体离开石墙，拇指插在腰带上。“不，计划已定。
我不想用不足两万的兵力与‘野猪’对战。把那些军队派去叙利亚作
战是浪费兵力。而且——”他露出微笑，“那两座富裕的城市足以承
受这次的损失。”
盖伦皱着眉在石墙上轻叩手指：“佩特拉与巴尔米拉数百年来都
是帝国的盟友——你确定要让他们作如此牺牲吗？这么做似乎不太光
彩。”
希拉克略无情地笑了：“科斯洛伊斯那个混蛋五年前背信弃义对
我发起攻击就光彩了？这场战争本就无光彩可言，我的朋友，我们是
为生存而战。我要以牙还牙，把他对我的侮辱还给他。我，是东罗马
帝国的皇帝。”
“没错，”感觉出对方话里的恨意，盖伦微微摇了摇头，“但
是，我们赢了之后又如何呢？沙漠边境仍需防守——而到时候，那些
城市里的人却都已经死了。”
“那时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防备的了。”希拉克略不愿谈论这个话
题，“敌人是科斯洛伊斯，他会为他的背叛和对我皇权的挑衅付出代
价！”
盖伦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心里权衡整个帝国从中得到的利益与远
方那些城市将遭受的破坏。希拉克略已经返回室内，而他则继续站在
墙边，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另一头一片黑暗的亚细亚。
[1] 累范特（Levantine）：一个不精确的历史上的地理名称，它指的是中东托鲁斯山脉以南、地中海
东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达米亚以西的一大片地区。
[2] 沙欣（Shahin）：波斯萨珊王朝的名将。
第二十七章 罗马南部，阿皮亚大道
月亮像个柑瓜挂在西边的天空，云朵遮住半边月亮，在路上投下
深深的暗影。马克西安催了催马，跟上走在前头的领路人。阿皮亚大
道的碎石硬路上的马蹄声被路两旁的灌木树篱阻挡了。树篱外侧的荒
野上零星散布着一些矮小的房子和土丘。在亲王身后大约三里处，依
稀可见阿皮亚门城墙上的守卫塔，塔上隐约可见灯与火把。向导停住
了，举起手中的提灯。路右侧有两根白柱子，柱子中间是一个黑漆漆
的洞口。向导从马背上弯腰，放低提灯去看柱子上刻的字。
旁边一棵树上，一只猫头鹰轻唤几声，展开翅膀飞了出去，扇动
树叶飒飒作响。
马克西安的脸被罩在深深的阴影中，手指拨弄着一枚金币。这是
一枚刚造出来的两奥里斯 [1] 的金币，边缘还很锐利，其中一面有他
兄长的头像。他轻叹一声，又把金币放回自己外衣口袋。老纳巴泰人
在一旁轻笑。
“快了，快了，殿下，很快便能找到你要的帮手。”
马克西安用手杖杖头在吊门上使劲敲了敲。午后的阳光很快便被
黑夜代替，夜色开始降临蒂泊蒂娜的狭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想在
天完全黑之前赶回家。深紫色天空中点辍着一条条玫瑰色的云彩。马
克西安再次敲了敲门，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眼前这扇门很普通，上
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印记——一个梯形周围有两个角形浮雕。他之所以
会来到这个外国人聚居区的臭烘烘的小巷，是因为他拜访的最后一位
巫师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虽然刚开始寻求帮助时他信心十足，但现在
却筋疲力尽，只想丢开一切赶快回家。
他所拜访过的魔法师与巫师，尤其是住在屠牛广场祭司大道上的
那些，一听到他说有某种足以致命或腐蚀金属的可怕力量正在侵害这
座城市，要么就直接拒绝谈话，要么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最后虽
然有位犹太占卜师耐心地听他讲了一个钟头，但结果仍是无奈地摊开
双手表示自己对此毫无经验，不过他推荐了一个纳巴泰人，说这个人
或许能帮上忙。
所以，夜幕降临时，马克西安便来到了这儿，站在这扇黑色橡木
门前。
门后传来门闩滑动刮擦的刺耳声，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像是从金
属孔里拔出钉子。“嘎吱”一声，门开了条缝，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
从门后盯着亲王。
“晚上好，”马克西安彬彬有礼地问候，“我想拜访住在这里的
智者阿卜迪马丘斯。我叫马克西安·阿特柔斯，有件棘手的事想请他
帮忙。”
门后面的眼睛一晃消失了，然后门被打开，亲王面前出现了一个
戴着小毡帽的瘦小男子，帽子底下露出一小束白发，身着蓝白细条纹
拖地长袍，腰上系着条深绿色腰带。
“请进，小少爷。我就是阿卜迪马丘斯，欢迎光临陋室。”
纳巴泰人的房子呈窄窄的长条形，夹在两栋大建筑之间。前厅里
除了瓦面地板别无他物，不过有第二道厚重的门通向房子的其他地
方。门上没有锁，但马克西安在跨过它时却感到了阻力。穿过这道门
便来到一个客厅，里面有一个火盆，生着一小堆火。与一般穷人家里
不同，这屋里的烟沿着固定的螺旋路线飘升，最后消失在天花板上某
一角半露的烧黏土烟道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浅棕色和浅红色地毯，两
张低矮的躺椅面对面摆放着，与火盆形成三角鼎立之态。
阿卜迪马丘斯示意马克西安在右边的躺椅上就座，自己则坐到对
面。马克西安没有躺上去，只是坐着。黄褐色皮肤的外国老者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他。
马克西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先生，我在寻求帮助。昨天有
人向我推荐您，说您也许能帮到我。您是否熟悉，呃，肉眼看不到的
魔法世界？”
阿卜迪马丘斯偏着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您指的是——”老者说，“我是不是波斯祭司，是的，我
对魔法世界颇有认识。不过，我不明白您为何来找我。我在您身上同
样感受到了能看见魔法世界的能力，甚至能感觉到此刻您身上所保持
的防御。为什么您还要我帮忙？”
马克西安扬了扬眉：这位老者并不糊涂，而且能力不弱。
“我不是魔法师，”亲王回答道，“我是信奉阿斯克勒庇俄斯的
祭司。我发现了一个以我的能力远不足以解决的麻烦。我需要更——
更有经验的人士的建议，也许是帮助。”
阿卜迪马丘斯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啊，经验我有，”老者说，“虽然我不再像您这么年轻强壮，
不过倒还略知一二，让自己不至于年老昏聩。我的力量虽已不如从前
——不过正如希腊人说的，给我一根杠杆我便能撬动世界！现在我们
来说说您发现的这个麻烦。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是否危险？
如果您这位懂治疗术的祭司都无法战胜它，那说明它并非简单的疾
病，而是……疾病的源头？”
马克西安摊开双手，一脸严峻：“阿卜迪马丘斯导师，我恳请您
在做决定之前先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我曾拜访过其他一
些巫师，除了占卜师西蒙，其他人要么拒绝我的请求，要么就说我疯
了。这座城市正在陷入某种灾难，从目前来看，只有我发现了。这是
某种腐败性的灾难，让百姓们生病、死亡和精神崩溃。从意识到这个
问题开始，我便发现它无处不在——无论是从街上的碎石，还是市集
上人们的脸上，都能看到它无处不在。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事
实真的如此，就好像罗马城被下了某种可怕的诅咒。”
出乎于马克西安意料的是，老者居然眨了眨眼，轻声笑起来。马
克西安的脸上浮现出愤怒，他本以为这位纳巴泰人的反应会好一些。
他站起身。
老者停下笑，抬起一只枯瘦的手。
“稍等，稍等，冲动的客人。我并非嘲笑您所说的话。我是在笑
我自己浪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我相信您说的话，而且我明白您说的是
什么。请坐下！”
马克西安又走回躺椅，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位老者。
“您所看见的，”老者说，“是一股黑暗力量，如潮水般席卷而
来，淹没了整座城市。然而，除非是知道问题所在的人，其他人根本
看不到，甚至丝毫不会留意。这股力量既强大又诡秘，因为它无处不
在，所以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或者长期居住者丝毫不会察觉有任何
异样。对吧？”
马克西安点点头：“对，但是它极其危险甚至足以致命。您是否
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诅咒？”
阿卜迪马丘斯又笑了，缓缓摇了摇头。
“这并非诅咒，小少爷，这是神恩，对罗马的恩赐。”
“您怎么能这么说！”马克西安激动地反驳道，“据我所知，已
经有十一个人因此而丧命！它连金属都能破坏、侵蚀和损毁，这都是
我亲眼所见！”
阿卜迪马丘斯又摇了摇头。他站起来向对面的墙走去。他把手伸
向一块砖，那砖无声地收折起来，露出一个密洞。他从里面拿出一个
装硬币的皮口袋，转身走回躺椅，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枚金币。
“请看，小少爷。这是昨天本城一位在政府任职的贵族付给我的
一枚金币。如果不是要拿出来给你看，我根本不会碰它。”
老者把金币放在两张躺椅之间的小桌上。浅金色的硬币在火光中
闪着微光。
“在我之前最后摸过这枚金币的便是那位来找我帮忙的官员。他
与这枚金币之间仍然有着某种关联。这是一枚新铸的金币，几乎没有
其他人碰过，只有他碰过的痕迹。您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马克西安点点头。帕加马学院曾简单提到过关于接触传播和相似
性的理论，但当时更多的是从修复受损四肢与治疗发热的角度来谈
的，而不是作用于健康的人。
阿卜迪马丘斯把那袋子放到自己躺椅背后，对着取出来的那枚金
币俯下身去，他紧紧盯着马克西安：“现在，我知道维持防护盾很不
舒服，因此我会建一个新的防御圈保护我们两个，请您在我建好时卸
下您自身的防御以免发生冲突。”
马克西安点点头，立即施法，整个房间在他眼中一览无遗。他看
到老者周围有一个牢固的青铜色光圈在微微颤动，房间的其余部分则
是一个燃着火的细线交织而成的蓝色格网，他自身的保护盾在他与纳
巴泰人之间的空气中闪闪发光。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刚开始
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蓝火逐渐蔓延到空中，火盆里的火发出几下噼
啪声之后便灭了。虽然屋子黑了下来，但马克西安依然能清晰地看到
眼前的一切。墙壁、地板和天花板放射出能量，形成一个不断翻滚的
球，慢慢地从老者身旁扩大，漫过马克西安。那蓝火像团黏液似的粘
到球上，圆球变得完整。
这么多天来，亲王这才第一次放松下来，自身的保护盾闪光后退
去，他向后倒在躺椅上，之前因为维持保护盾而感到的轻微头痛消失
了。
“好一点了，对不对？”老人轻声问，闭着双眼集中精力，“现
在我向您展示‘罗马的神恩’……不过你要准备好随时再次施放防
御，接下来的事会相当危险。”
纳巴泰人伸出瘦削的手，在金币上方的空气里挥了一下，金币飘
上半空，在两人之间慢慢旋转。
“通过碰过这枚金币的人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我可以对他施法，
可以保护他，也可以伤害他，所以……”
老者在空中转动手腕，其面前蹿出一道致命的绯红火舌。马克西
安坐直身子，一只手下意识地摆出防御的姿势。火舌在空气中绕着金
币蜿蜒盘旋，金币周围的空间变得扭曲模糊，突然从中浮现出一张刻
板高傲的脸。
“放松，放松，小少爷，我不会真的伤害那名官员，不过您看，
在防御圈的外边……”
马克西安把注意力转到淡蓝色光墙外的景象，惊得呆住了。蓝色
光球外面涌起一片带着腐朽气息的黑暗，暗紫色火焰与各种异形诡影
交织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在整个城市、石头、空气与战争中四处
蔓延的那股力量，此刻正在蓝色光墙前嘶嘶叫嚣，把两人包围了起
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神恩’。如果我对帝国的某个要员不
利，‘神恩’便会向我反击。防御圈所受到的压力大到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即便是在这里，在我倾注多年心血的地方，它也几乎能压倒
我的力量。现在我撤回对他的威胁。”
那绯红火舌悄然退去，金币徐徐旋转落下，在桌面上弹跳，发出
一连串响声。阿卜迪马丘斯睁开眼重重吐了口气。在闪烁的蓝色光墙
之外，黑暗继续蔓延，往肉眼看不见的光墙上撞，然后慢慢地一寸一
寸地往后退去，直至退回墙、空气和泥土里。直到最后一丝黑暗退去
后，马克西安方才徐徐吐出口长气。
老者筋疲力尽地瘫靠在长椅的椅背上，但双目依旧明亮：“让我
一直不明白的是，从来没有罗马魔法师记录过相关的情况；罗马帝国
也从未向全世界宣告过有这样的力量在保护它。但是，如今见到同样
困惑的您，我便知道，至今尚未有人能与之抗衡并且活着告诉其他
人。”
马克西安紧抿双唇，慢慢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激起这股力量，”亲王说，“便
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人知道……”他猛地抬头望向老者，“我也知
道了这个秘密，但我却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您也没事？”
对于这个问题，阿卜迪马丘斯并没有立即作答。他拖着疲惫的身
子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房间后部一块布帘后面。过了一会儿，他拿着
盛着酒水的罐子和两个广口杯回来了。他往每个杯子里倒了些烈酒，
然后随便加了点水。他先一口饮尽杯中美酒，然后才开口说道：
“初到本城时……这么说吧……我并不受政府欢迎。我没有从业
许可，也没什么名气。我寻到这几间屋子，开始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
生意。当时我虽年少，但做事谨慎。我接到的第一笔生意，便是让我
做刚才那样的事。当时我格外小心。”
他停下来又倒了杯酒，示意马克西安同饮。亲王嗅了嗅酒，暗地
里用法力探了探是否有毒。酒是安全的，于是他也喝了一口。
“我们这行的人都知道，至少在罗马之外的人都知道，罗马帝国
对所有魔法都免疫。世人皆以为是因为帝国的魔法师够强大，所以能
第一时间察觉或击退对帝国的所有不良企图。不过，在这座城市里生
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你们的魔法师是强大没
错，但也没有强大到这样的地步。”
“难道您或者其他任何罗马人就从未想过？你们的国王或皇帝从
未死在敌人的魔法之下，在战场上波斯的祭司、国王或日耳曼人的巫
师也不是用魔法才打败你们的军队。这些敌人的确可以召唤可怕的力
量，而且我向你保证，过去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但是他们对你们这么
做，是徒劳的。我们这行的人如果有这种念头，不过是自寻死路。今
天晚上我们所看见的，就告诉了我们为什么。”
马克西安放下空杯。眼前这人不但相信他所说的话，而且还与他
考虑过同样的问题，这在某种程度上令他大为宽慰。不过，对方所说
的话却又令他焦虑不安。他再度摸了摸脸，努力思考对方的话。阿卜
迪马丘斯见状笑了笑，但年轻人没有看见。
“小少爷，您很累了。今晚只能到此为止。如果您愿意，您可以
在此留宿，至少在这里您可以睡得安稳，那股力量无法打扰您。”
头一沾上薄枕头，马克西安很快就睡着了。起居室后面的小储藏
室里堆满了一袋袋药草和味道古怪的盒子，但他并不在意。他裹紧身
上的薄毯子，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打起了鼾。
阿卜迪马丘斯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举在身前的铜灯让双手觉得温
暖。老纳巴泰人仔细端详着这个身心疲惫的罗马年轻人。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后，这样的机遇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他
很纳闷。他之前已经渐渐喜欢上了野蛮人城市的生活，哪怕时常光顾
街角酒馆的劳工们总是嘲笑他的穿着打扮。他紧皱眉头，全神贯注，
举起一根手指，迅速穿过面前的空气中代表“朋友”的符号。
躺在小床上的马克西安嘴里嘟哝了两声，翻身背对着他。
他们从阿皮亚大道拐进一条小路，苍郁的柏树在小巷上空重重叠
叠。马克西安身边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夏夜温暖，他却忍不住打
了个冷战。他能闻到灌木树篱两旁田地里的浓烈气息。小路朝着下坡
走，然后左转。前方的油灯慢慢摇向右侧，几个人骑马进入一片小空
地。
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脸，若隐若现地低垂在空地另一头的小小神
庙上空。皎白月光铺洒在墓室入口的石块上。两名领路的随从下了
马。阿卜迪马丘斯敏捷地从马上一跃而下。马克西安环顾四周，惊讶
极了——朱利安的墓地竟会如此不起眼。他随即也下了马。他们随身
带了两盏有罩的灯，纳巴泰人拿着其中一盏走到他身旁。
“把您的灯点上。”他压低声音说道。
马克西安点点头，从马背上的鞍囊里取出沉重的包袱。普雷托里
用它大大的马鼻子轻轻地拱了拱他的肩头，马克西安在黑暗中笑了
笑，从衣兜里翻出来一根胡萝卜，公马亲昵地伸过头来接过贿赂，乖
乖地让马克西安把马绳拴在神庙入口附近的一棵树上。马克西安打开
包袱取出油灯，打了个响指，油芯亮了。阿卜迪马丘斯也点亮了手中
的灯。纳巴泰人转身吩咐两名随从坐在树荫下监视古墓入口与小路上
的情况。
“您还带了其他的工具没有？”阿卜迪马丘斯回过身问亲王。
马克西安抬了抬一直挂在自己肩头的皮革袋子，里面传出金属碰
撞的叮当声。纳巴泰人在月光下点了点头。
“走吧。”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神庙的大门是一道沉重的铁栅栏，上面挂着把沉重的十字形锁。
栅栏又密又厚。阿卜迪马丘斯跪在锁边，小心地用手指触摸。过了一
会儿，他用极低的声音吟唱起来，那声音几乎听不见，但马克西安却
能清楚地感觉到轻不可闻的歌声中的每个唱词。两人身边的空气变得
压抑凝重，生锈的齿轮与金属杆相互刮擦，锁“喀哒”一声开了。阿
卜迪马丘斯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他擦了擦额头，小心
翼翼地推开了门。
“我上一次干这种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纳巴泰人自我调
侃道。
门内是一个又长又窄的房间，通往整个建筑的尾部。两侧墙壁上
嵌着深深的壁龛，每个壁龛里都有个半身人像。在房间最末端立着一
面弧形墙和一个小小的祭坛。祭坛后立着一尊女子雕像，上面生满青
苔。马克西安走近去，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女神。“原来
是弥涅耳瓦 [2] 。”他想。他身后的纳巴泰人正在沉甸甸的袋子里翻
找。
“这边，”阿卜迪马丘斯轻声说，“在祭坛这一侧应该有个圆
洞。”他递给马克西安一根约十六英寸长的铁棒，铁棒一头有个手
柄。亲王跪在打造祭坛用的大理石料旁边，在黑暗中摸索。油灯几乎
完全被罩住了，以免灯光泄露出来被行人看到。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
边缘光滑的洞口，于是把铁棒插进洞里。在石块的另一边，阿卜迪马
丘斯也做着同样的事。纳巴泰人从另一边望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马克西安点点头。“待我数到二就一
起行动。”
“一——二——起！”
亲王把手柄扛到肩上，嘴里喊着号子。两人奋力移开这块大石
块，祭坛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一阵寒风从地底卷上来，吹来一
股腐烂潮湿的气味。阿卜迪马丘斯取下油灯的灯罩，举灯往洞内望
去。
“太好了！”他呼出口气，“梯子还在。”
马克西安轻轻笑了。“我知道了，您以前就这么干过。”他对同
伴说。
阿卜迪马丘斯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中闪闪发亮：“我从小家境不
好，老家佩特拉市周围的山上多的是贵族墓地……祭司学徒嘛，有时
候只能靠仅有的一点儿本事混口饭吃。这种时候只是少数，不过有些
事情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纳巴泰人在灯的把手上系了根绳子，然后俯身将灯缓缓放入洞
中。当灯到达洞底时，他迈腿走下梯子的第一级。马克西安看着老者
慢慢往下爬，直到他的头顶消失在竖洞里。马克西安在下去之前最后
一次往四周看了看，阴森森的壁龛里，古代雕像的头颅上一双双空洞
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与老者居然会做出这
种亵渎神灵的行为。“管他的，”他想，“死人才管不了这些，但我
却急需一个帮手。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拯救千千万万的人。”
地下墓穴的通道又窄又矮。阿卜迪马丘斯举灯在前面带路，灯罩
已经被取下。马克西安带着另一盏灯和工具袋跟在后面。两人爬过一
间间堆满骨头、头颅和残破陪葬品的墓室，有股微风吹在脸上，空气
还算新鲜。十五分钟之后，亲王感觉他们正在往下走。一个接一个的
隧洞出现在通道旁。朱利安的陵墓下被挖出无数装满颅骨的窄孔、地
坑和洞穴，形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他们走过时，一根散落的指骨在马
克西安靴子下嘎吱作响。
“阿卜迪马丘斯大师，这地方到底有多大？”当两人又爬过一部
梯子向下时，马克西安忍不住问道。
纳巴泰人笑了，停在朽烂的木梯底部，替走在后面的罗马人稳住
梯子：“这座山谷作为罗马的陵墓区已有上千年历史了，我年轻的朋
友。数百万具尸体总得有个去处吧。别担心，我们就快到了。”
又下了一部梯子后，地道突然左转，变成了崎岖的上坡路。马克
西安抓着松松垮垮的泥土往上爬，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石块边缘，于是
一把抓住它爬了上去，结果发现上面是段大理石台阶。他走上台阶，
阿卜迪马丘斯的灯光此时已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了。这些台阶以极大的
角度向左倾斜，虽然好过刚才那些松软的泥土地，但也不太好走。走
了一会儿，两人面前出现了一道墙，墙面上贴着光滑的大理石。马克
西安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上面的浅浮雕。浮雕上，一个罗马家庭的成
员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举着酒杯庆祝秋收；他们上方刻着一个冬青
树叶的花环，酒神巴克斯的笑脸被围绕其中。
“来吧，我的朋友，”前方传来阿卜迪马丘斯的声音，“就是这
儿。”
马克西安爬上台阶最顶端，来到一间宽敞的洞室。洞室的天花板
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层，错综复杂的树根盘踞其间；地面同样凹凸不
平，铺着薄薄的砂砾与泥土。借着两盏灯的光，可以看见分布在地面
与墙面的三个墓室，墓室的大理石门周围有些散乱的泥土，可以确
定，这些泥土是地面上那座神庙建造之初留下的。亲王惊奇地看着四
周。
“怎么会……”他结结巴巴地说。
蹲在中间墓室门边的阿卜迪马丘斯抬起头：“正如我所言，殿
下，上千年以来，本城的百姓都在这里埋葬逝者——我们骑马经过的
山谷在过去曾凹凸不平，是一片长长的低洼地，从城市向南延伸，山
谷间分布着数百座像这样的坟墓。如果卡西乌斯·狄奥所言不差，在
离我们进来的地方不远处曾有座玛格纳玛特神庙 [3] 。后来，在伟大
的共和国时期，人们决定建造阿皮亚大道，于是克劳狄族人填平了这
座山谷，掩埋了所有坟墓、神庙和纪念碑，就像这些……”
阿卜迪马丘斯又转身面对墓室门，长长的手指摩挲着门上雕刻的
铭文，擦去上面的灰尘。马克西安举着灯凑过来，阿卜迪马丘斯嘴里
咕哝着听不懂的话。铭文刻得很浅，难以辨认。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从其周围所汇聚的形式看来，应该没
错。”
纳巴泰人抬头看向亲王，他的眼睛被灯光的投影遮住了：“门被
封住了，我打不开。虽然很困难，但您必须打开它。里面的那具尸体
是从远处运来此地，当初埋葬它的人害怕它无法安息——对于一个被
朋友谋害的人，有此担忧是自然的。此墓被人施了法，尤其是这扇
门，时间越长，它就越强。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全力以赴。”
马克西安点点头，把工具袋放在脚边。阿卜迪马丘斯走到一旁，
亲王屈膝跪在门前的壤土上，双手放在大腿上，让自己沉下心来，然
后施展“赫尔墨斯初启术”。阿卜迪马丘斯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用紫杉
树枝弯成的花环放到亲王手上。刚开始，洞内的黑暗似乎朝马克西安
涌过来，但很快他的视线就恢复了。
墓室门犹如墨绿色的深渊，火苗在大理石贴面上蜿蜒，往看不见
的深处延伸。门上的防御力量令他心生畏惧，他重新集中精神，张开
双手从地上的干土和头顶上的树根中吸取能量。
亲王又尝试从四周的魔法世界里吸取能量。最初一无所获，但很
快能量便从墙壁、地板和洞穴内满地的碎骨中奔涌而出，发出炫目的
白热光芒，冲入他的脑海。
在漆黑的洞穴中，阿卜迪马丘斯完全关闭了意识之眼，盘坐在马
克西安身边，指尖轻放在年轻人的颈部动脉上，亲王的身体蓦然一
僵，阿卜迪马丘斯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年轻人的身体开始抽搐，但
他的脉搏虽然开始加快，却仍然强劲有力。纳巴泰人指尖轻触亲王头
两边的太阳穴，低声吟唱。在他四周的地面上，碎骨堆开始颤抖，大
腿骨、颅骨和肩胛骨纷纷从泥土中挣扎着钻出来。指骨在泥土堆中扒
拉了一阵，然后飞上半空。锁骨立起来，加入其他骨头的队列，慢慢
地转圈。墓室门闪着蓝得发黑的光芒。
马克西安从死人遗骸中吸走的能量使得残骨完全瓦解。只听一声
响亮的破裂声，一块本就缺了四分之一前额的颅骨突然在半空中解
体。紧跟着又响起一阵快速的爆裂声，较小的腓骨与肋骨纷纷炸为粉
末。一阵无形的风把剩下的残骨卷起来，让它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绕
着老者与亲王飞速旋转，飞舞的残骨开始腐朽分解。
然而，周围所发生的这一切，马克西安都毫不知情。他的注意力
全部放在了如山洪般咆哮着涌入自己体内的能量风暴上。如狂风暴雨
般的火焰在他身体里游走，心底深处有个声音惊恐地说着什么，但是
在这股神力的冲击下，他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他集中全部力量打向墓
室门，在巨大能量的重击下，门上古老的防御发出丁零声，好似瓷碟
相互碰撞。墨绿色的深渊景象扭曲变形，突然变成银色镜面，把亲王
的力量扭曲并反弹了回来。紧接着，镜面破裂开来，无数细小的绿色
碎片如雨一般洒下。马克西安的意识猛地冲进了墓室，贪婪地吸取着
埋在里面的死者身上沉睡的能量。但是，冲到墓室正中央时，他停了
下来。那里停着一副简易的棺木，里面躺着一具男性遗骸，尸体早已
腐朽干枯成了一把干骨头，从身上残挂的碎布看来当时穿的是一套白
色正式托加袍，脚上所穿的绑带皮凉鞋如今只剩一堆残渣。
马克西安试图从岩石中吸取能量，但能量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
来。他想停下来，却感觉到墓室的顶部、墙壁甚至地板都开始崩塌。
如果他不停止这一趋势，眼前的这具尸骸——阿卜迪马丘斯向他保证
的帮手——将无法幸存。他咬咬牙，再次集中精神对抗与自己撕扯的
那股崩解之力。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最终他成功了，全身大汗淋
漓，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阿卜迪马丘斯伸手扶住他，他的身体完全
没有了知觉。
马克西安的灵魂还在远古遗骸的上空盘旋，他的灵魂充满了无穷
大的力量，从灵魂正中燃起白热之火。他在心里试着施展了一下治疗
术，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的力量虽然灵活却
很混乱，只可以极精确地修复受损的皮肉或器官。如今他体内充满了
本源之力，足以重组碎裂的骨头以化出整具身躯。这样的变化令他既
兴奋又纳闷。他看到了面前的这具尸体。“这个一定行！”他欣喜若
狂地想。
他把闪着微光的双手放在干瘪的尸体上，低声吟唱了一句，地面
的尘土飞上空中集成一朵硕大的云，充斥着整个墓室。他的口中又吐
出几个字——古怪的非人类语言，尘土继续缩聚成一个暗红色心脏的
形状悬浮在尸体上方。他把僵硬的手指伸入尸体胸腔，撕下坚韧的干
皮，露出里面已腐烂的内脏。半空中那颗心脏竟然跳动起来，初时很
僵硬，慢慢地开始有了血色，烟从里头冒出来。马克西安用无形的手
指一把抓住心脏揉碎。热滚滚的鲜血从他指间流下，滴入暴露的胸
腔。
马克西安让自己保持镇定，努力回忆一个古老咒语。阿卜迪马丘
斯给他看过残旧的羊皮纸，他解密了上面的文字，用古色萨利语粗略
抄写下来。现在这些文字在他脑中变得清晰起来，他的嘴唇不受控制
地吐出咒语：
“啊，复仇女神和可怕地狱！
恐怖深渊，渴望摧毁无数个世界！
啊，冥界之主，因天上众神迟迟不灭而饱受数百年之苦！
珀尔塞福涅，仇恨咒骂在天堂的母亲！
赫卡特，黑月女神，赐予吾无声亡灵之语！
啊，守护者，人族血肉供养蛇头狗！
古老摆渡人，骨船，送魂归吾！受吾之愿！”
热气腾腾的鲜血流进尸体，渗入封闭已久的动脉与静脉。阴冷潮
湿的洞室内响起吮吸的声音，尸体颤抖起来，浑身充满滚烫的血液。
“若以吾之罪呼唤你，若每念此咒必食人血肉，若剖开人母胸膛
并洗之以温暖脑浆，若任何婴孩在头和器官被奉于汝之神庙后依旧存
活——如吾之愿！”
尸体的嘴唇上出现一抹淡淡的血色，那是身体内凝固的血液，但
尸体还是没有动。
“底西福涅和墨纪拉！你们听到了吗？你们为何还不用满是钩刺
的无情鞭子将这个可怜的古代人赶出荒芜的黑暗界？我能否呼唤你们
的真名让你们在可怕的光中现身？我能否追着你们的脚步翻越墓地坟
场把你们驱逐出每座坟墓？你，赫卡特，我能否把你拖到天上众神面
前揭露你那总是隐藏在诡计后的苍白病态的真面目？我能否告知众
神，啊，珀尔塞福涅，是怎样的美食让你在冥界流连忘返，是怎样的
情让你与黑夜之王永不分离，是怎样的亵渎让你的母亲拒绝与你相
认？”
马克西安的喊声在墓室石壁间回响。诡异的光影在空中颤动。躺
在平板上的尸体仍然一动不动，但眼睛和嘴里开始冒出缕缕热气和
烟。
“至于你们，地位最低的世界统治者，如果我汇聚阳光——照进
你们的洞穴——阳光会摧毁你们。你们是否遵从我的意志？还是我必
须召唤他？只要一念他的名字，大地就会颤抖；他敢于直视揭下面纱
的蛇发女怪；他以复仇女神的鞭子对其以牙还牙，连复仇女神也会感
到害怕；他藏身于你们都无法看到的塔尔塔罗斯深渊；对他而言，你
们是以冥河之名违背誓言的‘天上众神’。”
尸体剖开的胸腔内，血液本来凝结成了黏稠的液体，这时突然又
沸腾起来，重新在其体内流动，尸体四肢剧烈抽搐。冰冷的胸腔里那
些浸没在黑色液体中的人体组织开始颤动，新的生命力在不知不觉中
流入了各个早已枯死的器官，与死神展开激烈搏斗；尸体的手脚不停
颤动，肌腱伸展开来，瞬间胀大。眼睑扇动，眼睛睁开，露出死白色
眼球。僵硬的嘴唇一张一合，胸腔上裂开的伤口开始闭合收缩，胸口
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看着生命力重新注入被自己复活的死人体内，马克西安欣喜若
狂。他感觉一阵眩晕，忙抓住桌子的石头边缘，但虚幻的手指径直穿
过了桌面。
站在洞穴内的阿卜迪马丘斯有点害怕了，抬头看着天花板。那阵
刮起骨头的旋风已停。那些死者遗骸全部被年轻的治疗师消耗了，盘
扎在屋顶的树根也不见了踪影，砂砾石块开始往下掉。墓室门灰飞烟
灭，一阵怪风刮进门户大开的墓室。尽管纳巴泰人在墓地与死人骨罐
和尸体打过多年交道，但其实对密闭空间相当恐惧，只是从不表露出
来。石块在身边飞来飞去，地面被压得吱嘎作响。他畏缩在年轻人身
边，竭力维持防御保护好自己。
年轻的罗马人的身体在他手中抽动。突然，已经没有了门的墓室
门口传来某种刮擦声。纳巴泰人心里发怵，忙转身去看，心里在想，
不知道来的是凶残的盗墓贼还是墓地里的其他东西？在油灯的橙红色
残光中，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沾染红色鲜血的门框。阿
卜迪马丘斯吓得丢下亲王往后退。第二只手也伸了出来，接着门口出
现一个未着寸缕的老者，几乎全秃的头顶上只留着稀稀拉拉几根灰白
头发，挺直的鼻子高傲不羁，全身肌肉发达但略显衰老，胸膛与颈侧
布满疤痕。看着眼前这瘦小的东方人畏缩在地上，复活过来的死人冷
冷一笑。
“起来，”他用古老的过时腔调厉声说道，“给我衣服。”
阿卜迪马丘斯爬过去在工具袋里翻找，同时一只眼紧盯着死人。
死人离开墙边，像狗甩水似的猛摇头，翻过手掌看了看，手上苍白无
一丝血色。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和身上的旧伤口，最后低头看着躺在
地上昏迷不醒的亲王。
“让我复活的就是这个人？”死人粗声问道。
埋头在一堆外衣、靴子、汗衫和带帽长袍中的阿卜迪马丘斯抬起
头。“是的，”他回答说，“从现在起他便是您的主人。”
死人嗤了下鼻子，喷出一堆灰。他疑惑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挖
了挖两个鼻孔，挖出来一堆秽物和干虫尸。
“呸！”死人厌恶地骂了声，想吐口唾沫，一张嘴，喷出的全是
细细的白粉。“有酒吗？”他不高兴地问。
“没有，”阿卜迪马丘斯递给他一件汗衫，“您先穿上这个。”
死人把棉汗衫从头上套进去，然后又低头看看躺在自己脚边的亲
王：“睡得像头死猪，要是我现在就捏断他的脖子，我便自由了。”
阿卜迪马丘斯缓缓摇头：“不可。若他死了，您就会变回尸体。
他活着，您才能活。”
死人讪笑着接过束腰外衣，无神的双眼盯着阿卜迪马丘斯。
“那他最好活得长一点儿，嗯哼……波斯人？”
[1] 奥里斯（aureus）：古罗马和罗马帝国的基本金质货币单位。
[2] 弥涅耳瓦（拉丁语：Minerva）：这是雅典娜的罗马名字。
[3] 玛格纳玛特（Magna Mater）：古代小亚细亚人崇拜的自然女神西布莉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