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罗马，苏布拉区
“神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地方！”死人鄙夷地冷笑一
声，紧绷的脸上滑稽地皱着眉。他与阿卜迪马丘斯骑马走进广场背后
的一条窄巷，巷子里堆满垃圾、破烂家具与腐烂的动物死尸。小个子
波斯人在前面领路，死人跟在后面，身上穿着阿卜迪马丘斯给他的衣
服，另外加了件斗篷，身前马鞍上托着年轻的亲王。他拉起满是虫洞
的帽子遮住惨白的脸。走了一会儿，两人掉转马头右转，来到一座四
层砖砌公寓楼后面的小院子里。面无表情的死人谨慎地查看四周。波
斯人下马走上年久失修的台阶，“砰砰砰”地拍了拍公寓楼的后门。
白色砖墙内有人喃喃应了一声，声音回荡着，仿佛海浪拍打在陡
峭的海岸。死人闻声骑在马上四处张望，看见南边红色瓦屋顶后立着
一面大理石峭壁，顶上插着密密麻麻的旗帜，其中有些是燕尾旗。烟
雾缭绕在峭壁四周，如缕缕细丝缠绕在高墙上，末了又从墙顶的拱形
开口钻进去。他摸摸鼻子，在晨光中伸出手瞧了瞧，鱼肚白的皮肤怎
么瞧都觉得有点怪异。
门开了，一个穿着脏兮兮黄色罩衣的男子冲波斯人点点头。阿卜
迪马丘斯蹒跚着下了台阶向马走去。
“那是什么？”死人指着屋顶后的建筑问。阿卜迪马丘斯闻声转
头，手一刻不停地解开把亲王绑在马背上的带子，斜眼瞟了瞟太阳。
“噢，”波斯人答道，“那是竞技场，今天准是有好戏上演。”
拂晓时分，两人从河边的奥斯蒂亚门进城。从西南方向入城的这
条要道上早已人满为患，商贩与车夫川流不息。波斯人给守在城门的
卫兵看了证明，两人便顺利地进了城。看着人们病态苍白的脸，眼前
宏伟的城市和摇摇欲坠的纪念碑，死人不时露出疑惑或惊叹的表情。
两人抄近道策马直奔位于盆地的苏布拉区，一路穿过无数古老城门、
凯旋道，又绕过气势磅礴的宫殿密布的帕拉提诺山。穿过熙熙攘攘的
人群时，波斯人听见死人一直在喃喃自语。
苏布拉区西南面有一栋在亲王名下的公寓楼。波斯人与死人抬着
亲王上楼，穿过走廊，推开一扇厚实的木门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里的家具寥寥无几，幸好还有一张用松木板和十字形皮带做的
床。他们把亲王放到床上，波斯人又匆匆出去找来水喂亲王喝了一
些。死人穿过积满灰尘的空荡房间，用肩推开南边墙上的百叶窗，灿
烂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满室灰尘在空中翩然起舞。
“该死的，手居然一点儿也使不上劲。”死人自言自语，攥紧拳
头，却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不禁微微蹙眉。
窗外，越过街对面的瓦屋顶，可以看见高高伫立在广场上的神庙
与石柱。窗下，赶早市的人们摩肩接踵，街边门前处处摆满水果、
肉、谷物及捆扎整齐的羽毛等货物。窗外的嘈杂声传进房间里，死人
将百叶窗半闭。这时，阿卜迪马丘斯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热气腾腾
的水壶，壶里飘出薄荷与鼠尾草的浓浓香气。
“那个大柱子是干吗用的？”死人手指着窗外问。
阿卜迪马丘斯瞥了一眼，说：“图拉真记功柱，上面的浅浮雕记
载了当年他征服达契亚人的战功。”
死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长脸，灰尘与砂砾从指间滚
落。他笑了笑。
“达契亚……从来不让人省心。波斯人，我在地底下睡了多
久？”
阿卜迪马丘斯把壶嘴放在马克西安嘴边，喂点水给他。马克西安
突然动了动，波斯人给他又灌了些水。亲王眼皮颤动，呻吟了一声。
“六个多世纪。”波斯人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他的注意力都集
中在了亲王的脉搏和脸色上。
“六个世纪就能让共和国堕落成个猪圈？”死人踱到床的另一
头，低头注视着床上这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这里如今一片颓败之
象。难道这里住的全都是瘟疫病患者和麻风病人？难道所有的秩序都
荡然无存了吗？依我看，元老院的治理水平没什么长进……”
阿卜迪马丘斯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答话。亲王醒了，睁开
眼。
“我们回城了？”亲王的声音仍然很虚弱。
波斯人翻了翻亲王两边的眼皮，忧心地抿着嘴：“躺着别动，年
轻人，你尚未完全恢复。咒语的攻击力量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马克西安露出虚弱的一笑：“感觉像是浑身的皮给剥下来又贴了
回去，湿漉漉的。”
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死人：“欢迎重生！”
死人皱着眉，回头望着窗外的街景：“人世间也不过尔尔。这场
瘟疫死了多少人？”
其余两人不知就里，对望一眼。阿卜迪马丘斯清了清嗓子，问
道：“大人，您第二次提到瘟疫了，为何有此一问？”
死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转，脸上浮现狐疑之色。
“外边，”他指着窗外，“街上，所有的人看起来都白得像死
人……未遭敌军围困却有如此颓败之象，我只在年少时在塔普索斯暴
发瘟疫时见过。”
马克西安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不是因为瘟疫，我的朋友，
这不过是近来所有市民的普遍状态，其实他们没病没灾。”
死人不相信，摇了摇头，快步走到窗前，看了一阵后，又说：
“人人皆好似行尸走肉，脸色暗淡无光，充满疲惫痛苦之色，怎么看
都是一副久病且弱不禁风的样子。”
阿卜迪马丘斯与亲王了然地对视一眼，说：“正因为此，我们才
把您请回来，大人。这个城市中了一种……诅咒，我们需要您的帮
助，不过这个诅咒十分厉害，一定要小心。我们认为，这个诅咒关系
到您当年的甥孙。”
“谁？”死人显然没明白他的话，蹙眉说道，“我没有——生前
并没有甥孙，而且我所有子女都已身故。”
马克西安吃力地挣扎起身，喘着气靠在灰泥墙上：“据史书记
载，他是您收养的孩子，也是您的继承人，以您的名字将他自己任命
为本城的独裁官——恺撒。您一定还记得他——盖乌斯·屋大维·图
里努斯，您妹妹的女儿的儿子。”
死人满脸震惊地看着马克西安。他摸摸自己后脑勺，转身走到窗
户前，双手叉腰回身质问：“屋大维？那个胆小如鼠的马屁精，居然
也敢称自己是我的继承人？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博取元老院同情的家
伙？除了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探头探脑，他还能干些什么？我当时绝
对没有任命他做我的继承人……”
阿卜迪马丘斯毫不掩饰地笑起来，马克西安还稍微严肃些。死人
气得几近抓狂，一直骂到词穷方才停下。
“不管您写没写，那份遗嘱终究是以您的名义呈递给了元老院，
最终他打赢了内战，登上了帝位，”亲王虚弱的声音陆续传来，“他
是罗马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在他统治下，共和体制名存实亡，最后被
帝国制代替，罗马开始了征服世界的伟大旅程。今天你从罗马人脸上
看到的诅咒，恰恰始于他统治时期。阿卜迪马丘斯和我都认为，这个
诅咒的本意旨在维持这个国家不动摇，而且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也的确
如此。不过，世事变迁，今昔非同往日，如今，这个诅咒却成了罗马
帝国停滞不前的绊脚石，其中真正受苦的还是百姓。国家虽然还在，
却日益腐朽，改变迫在眉睫。”
死人对马克西安所讲的话充耳不闻：“那，马修斯·安东尼乌斯
呢？我的支持者呢？真正继承帝位的应该是马修斯！他深受民众爱
戴，他才是众望所归！元老院不会容忍一个皇帝……难道战争还在继
续？罗马人还在流血吗？”
马克西安轻叹一声。看来，要想让死人明白今时今日的罗马帝
国，并非易事……他深感头痛。死人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从他修长的
身影传递来的紧绷着的能量令亲王的头痛有增无减。
第三十章 福地阿拉伯行省，瓦迪穆
萨附近，香料之路
身形高大的埃及人正沿着河床行走，突然从岩石下的深紫色暗影
里窜出一个土匪。
身边两侧皆是陡峭的山谷，大如屋舍的整块的红色砂石如同被人
胡乱丢弃的玩具。夕阳西下时，埃及人正吃力地往长斜坡上爬，此时
西天云彩被镀上一大片金色与藏红色。佩特拉古城外的山上，暮色匆
匆，白日里的灼热顷刻间化为刺骨严寒。与西天同为一色的红色砂砾
在脚下嘎吱作响。这是一段长长的旅程：艾哈迈德从尼罗河上游走到
亚历山大，然后乘船抵达纳巴泰人的伊利安纳港。港口里一派繁忙景
象，商贩们忙着卸来自阿拉伯湾的货物——阿拉伯湾是位于埃及东部
边境的一片狭窄海域。离开亚历山大后，他口袋里便只剩了几个硬
币，在这儿根本买不起骆驼，只好步行前进。
古城佩拉特坐落于荒寂群山中的某个狭谷内，他知道自己此时离
它不过数小时路程，但还没有走到。他太累了，以至于当他听到土匪
的凉鞋踩在光滑石面上发出的“啪嗒”声终于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
了。
强盗一身黑衣，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他挥舞着一根长矛向
艾哈迈德打来，长矛顶端是九寸长的铁刀片。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艾
哈迈德往后一跃，刀片扑空砍在了石头上。强盗一言不发直接就来第
二刀。气喘吁吁的艾哈迈德慌忙往左边跳开，心怦怦直跳；他的视线
完全被尖锐的长矛占据，看不见峡谷与漫天红霞。他猛地往右一跳，
想躲过强盗的第三次攻击，却没想到那强盗这次改攻下盘，他腿上生
生挨了一刀。剧痛瞬间传来，祭司心中一声怒吼，不顾长矛的威胁，
扑过去猛地一拳打向强盗。
这一拳正好打在强盗头上，强盗后仰，艾哈迈德又迅速在对方肚
子上补上一脚，强盗终于倒了下去，惨叫声卡在喉咙里还没出来，艾
哈迈德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长矛，掉转矛尖就是一枪，在长途跋涉中
压抑的怒气随着这一枪统统发泄了出来。铁刀深深刺入强盗胸口，就
像刀片切入未发酵好的面包，与骨头擦出“吱嘎”的声音。被长矛钉
在河床沙地中的强盗抽搐几下便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艾哈迈德冲死
人皱皱眉，猛地抽出长矛，鲜血从刀尖滴落，在地面留下朵朵红梅。
祭司举着长矛后退一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在朦胧暮色中，空气
也变得异常透彻。他深吸几口气，努力稳住发抖的身体，慢慢冷静下
来，狂跳的脉搏渐渐恢复如常。对方或许还有同伙，他这么一想，便
立刻用意识探查周围的大石块、峡谷峭壁、繁密的灌木丛和弯着腰的
小树苗。还好，没有埋伏。远处掠食的猫头鹰悲哀地鸣叫着。
艾哈迈德摇了摇头，俯身查看死去的强盗，轻念祷文助死者灵魂
上路。他取下系在死者腰间的小刀与钱包，绑在自己的包袱上，然后
在阴凉处寻到一个石洞，将用沙漠长袍裹好的尸体扔进去，摸黑找些
石块堆在洞口，最后指尖微光一闪在四周布下结界，以免动物惊扰死
者。
做完这一切，他继续上路。抬头望去，苍穹横跨在峡谷两侧峭壁
间，漫天星斗宛如在夜空中撒下的一把宝石，璀璨夺目。
在黑暗中摸索两个钟头后，艾哈迈德转过通往佩特拉古城的小路
的最后一道弯，翻过一道岩脊。眼前的盆地上，一道山谷赫然耸立，
佩特拉便坐落于此间。远远望去，夹在危崖之间的城镇灯火通明，成
百上千间屋舍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层层阶地上，整个城镇被一道宏伟的
石墙围住，犹如握在铁拳之中。月光躲在山谷外，屋舍灯光照进夜
空，连飘浮在半空的雾气也带着暖色。他在谷口停下，拄着手杖休
息。熊熊火光从他右边的山顶上照下来。在城镇边缘的黑暗处仔细聆
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歌声，居民们正在高殿中低声吟唱。
城里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屋舍紧闭门户。艾哈迈德漫无目的地
在黑暗中逛了一个钟头，走过空荡荡的圆形剧院，在与谷口相反的一
头找到一家旅馆。低矮的石砌建筑背后的山体上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大
口，泉水从口中汩汩流出，浪花在夜色中叮叮咚咚地追逐嬉戏。艾哈
迈德走上前用手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门被拉开一条小缝，一个
瘦脸男子顶着一头蓬乱黑发往外张望，苍白的脸上布满倦色。
“晚上好，”艾哈迈德问候道，“请问今晚还有房间吗？我一个
人。”
旅馆老板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目光又往空空的街上扫了
扫，确认外面的确只有这个一身埃及祭司打扮的家伙，这才关上小窗
打开大门。艾哈迈德欠欠身走进去。旅馆老板揉揉惺忪睡眼，领着埃
及人来到天井右侧的一个公共休息室。
“房间是有的，”老板回过头来说，“一个苏勒德斯 [1] 一晚。
火炉上有冷的炖菜，桶里有水。如果想喝酒，一个铜币一杯。”
“谢了，不用。”艾哈迈德说，“我不喝酒。”
老板嘴里嘟哝两声，指着公共休息室另一头的楼梯：“从那儿上
楼，右边第三个门，就是你的房间。”
艾哈迈德点头以示感谢，取下肩上的包袱放在壁炉边的桌子上，
从钱包里摸出一枚苏勒德斯金币递给老板，然后从刀鞘中抽出自强盗
身上取来的刀也递过去。
“我在城外峡谷中遇上了土匪，对方只有一个人，这便是从他身
上取来的，也许应该报官。”
老板挑了挑眉，接过刀翻来覆去看了看，问：“那人死了吗？”
艾哈迈德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牛角碗与勺子，走到壁炉前，从
铁锅里盛了碗冷的炖羊肉。
老板把刀放回祭司的行李中：“明天一早我会向长官报告此事。
既然那贼人已死，就不必现在去惊动大家。”
老板走回床跟前，把入口附近的一盏灯调暗些。艾哈迈德坐下来
安安静静地吃东西。温热的水嗅起来有点烟熏的气味，口渴的他也顾
不得许多，从水桶里舀出水大口痛饮了一番。然后他念了段短祷文，
感谢神的庇护，让自己不至于夜宿街头。
“阁下是祭司？”壁炉另一边的暗影里传来一个略带睡意的声
音。艾哈迈德微微转过头去，看见躺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长椅上的一个
男子正坐起身。
“正是，我叫艾哈迈德，来自普塞密斯学院，是赫尔墨斯·特利
斯墨吉斯忒斯教派的祭司。”
炉火微弱得像是要熄灭，房间里只点着孤零零的一盏灯。在昏暗
模糊的光线下，艾哈迈德依然能看到对方洁白的牙齿在黑胡子里闪闪
发光。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到祭司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此人肤色黝
黑，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久晒阳光的缘故；鼻子高挺，下巴与前额
线条优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给这张脸增添了一分魅力；长长的
黑发在脑后扎起；身上穿着白色与褐色相间的亚麻长袍，俨然一副纳
巴泰南部边境沙漠部落的打扮。
“我叫穆罕默德，来自古来氏部落的巴尼哈希姆氏族，此去大马
士革经商。”
艾哈迈德回以一笑，他不必用意识之眼便能看到商人一身澎湃的
能量。他与对方握了握手，对方的手强劲有力：“幸会，古来氏的穆
罕默德，我也是去大马士革。”
黑暗中，对方也笑了：“如果对其他人，我会说，独自行走在这
些荒漠道路上是一件掉脑袋的事。不过，听你方才所言，这应该不是
问题。我在想……”
“什么？”艾哈迈德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南方人刚才一直在暗中
观察，如此看来，现在这番话必是经过了一番思虑。虽然阿拉伯人的
问话太过直接，甚至有点唐突，但他倒对这个耿直的男人有几分好
感。
“我在想，不知道这个身手敏捷、头脑机智的祭司，会不会考虑
与商人结伴同行？看你身上的披风和鞋子，你应该没有骑骆驼或马，
而是准备步行。从这里去大马士革，路途可相当遥远。”
艾哈迈德点点头，商人热切的眼神令他有些心动：“我刚从伊利
安纳港过来，的确走得很慢。”
穆罕默德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从长袍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革
袋，取下封住袋口的小巧的象牙夹子，“哗啦”一声在掌心里倒出一
把银币。“十个苏勒德斯——作为你保护我和我的商队去大马士革的
报酬。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原因——第一，祭司能带来
好运；第二，出门在外难免遇到危险，尤其是这条路。”
艾哈迈德扫了眼商人放在桌面上的银币，仿佛那是一条条毒蛇。
他所信奉的教派提倡祭司过清苦、简单甚至有些粗俗的生活。
“反正你都破过一次誓言了，”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
“——来到这里寻找那个男孩。”
他翻过其中一枚罗马币，新铸的，正面是希拉克略皇帝陛下那张
扑克脸，背面则是一个戴着王冠的女人像和巴尔米拉铸币厂的印记。
他捡起其中四枚，把剩下的推了回去。
“我只能送你到杰拉什——我正在找一个走失的朋友，尚不清楚
他们是否会到大马士革那么远的地方。”
“成交。”南方商人推开椅子站起来，收起剩下的银币，“我想
你应该很疲倦了，快去休息吧。我们最早也要到明日下午才会出发。
我有些陶器要出售，然后还要带上一些没药。到时候你去问旅馆老板
就能找到我。”
艾哈迈德点头致谢，把颇有分量的银币放入钱包。商人走到另一
张桌子上收起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卷厚重的纸莎纸卷轴。艾哈迈德见
状挑了挑眉。
“阁下刚才看的是？”待商人把东西收好后，他问。
穆罕默德闻言低头一看，轻笑一声：“朋友送的。以后你会知道
我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总爱问东问西，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我一
直缠着朋友问，这世界上的一切究竟是如何运转的。于是他就给了我
这个。我想，他是希望我看了这个后就不再拿类似的问题去烦他。他
称这个为《希伯来圣经》，此书被他的追随者们奉为圣书。”
“这么说，他是个祭司啰？”艾哈迈德说。
穆罕默德点点头：“他称自己为导师，不过我倒认同你的说
法。”他低头看着卷轴，“接受如此高尚的赠礼，待我返回南方时，
若不能从中说出个一二来，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艾哈迈德吃完晚餐，站起身。
“晚安，穆罕默德，”他说，“也许，我们能在去杰拉什的路上
探讨世界是如何运转的这个话题。”
商人笑着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就热闹起来了。艾哈迈德极不情愿地从柔软
的床上起身。在野外的石头上睡了四晚后，旅馆的床真是舒服得让人
不愿离开。他摸摸脸上的胡楂，推开百叶窗。街道上，人潮与马队川
流不息。
“是士兵，”他想，“一个骑兵团。”
骑兵们穿着沙漠战服和轻甲，手持长矛，肩挎弓箭，在长官的一
声令下，列队沿着峡谷快步跑开了。
当他追着迪林的行踪到亚历山大时，那座城市也是同样一派繁忙
景象。驳船、独桅三角帆船及三排桨战舰将运河和港口挤得水泄不
通，驻扎埃及的罗马军团准备回撤迎战波斯人，正在进行数万人的大
转移。他花了几乎三天时间才见到负责管理新兵的军需官，却只得到
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迪林根本没去报到。
在新皇宫，为了从行省长官办公室的首席抄写员口中得知迪林所
在部队的去向，他花掉了身上的大部分盘缠，方才得知原来隶属于第
三昔兰尼加军团的第三魔法师队正在登船，准备启航去腓尼基沿海城
市西顿。如果迪林不在亚历山大的征兵名册上，也许是已经直接与部
队会合出城去了。除了帝国的舰队，再没有其他船只能前往战争一触
即发的叙利亚海岸，他又无法搭运兵船过去，只得返回南边峡谷中的
小旅馆。在那里的公共休息室里，他遇到一群水手，与他们交谈之
后，他决定乘船沿尼罗河南下，先到赫利奥波利斯，然后骑骆驼去阿
拉伯湾上的新兴港口古勒祖姆。一路上，经过下游三角洲地区时，到
处都可以看到正在调动的罗马军队及其辅助部队。
佩特拉的情况亦是如此。洗漱完毕，做完祷告后，艾哈迈德下
楼，发现骑兵们几乎把早餐食物一抢而空，只剩了少许不新鲜的面包
卷和稀粥。他坐在昨夜阿拉伯商人所坐的角落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
在他吃完的时候，旅馆老板走了过来。
“穆罕默德先生给你留了个口信。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空，要到傍
晚才回得来，预计明天一早出发。”
“谢谢。”艾哈迈德说，“冒昧问一句，你知道士兵们要去哪里
吗？”
旅馆老板一脸苦相，他儿子就在其中，这整整一个团的士兵在公
共休息室留了一地垃圾后终于离开了。因为儿子出征，他心情很低
落，紧张得胃疼。“北方开战了，就在切肋叙利亚。波斯人想打下大
马士革，东罗马帝国的所有‘盟军’都派兵前往大马士革参战，想阻
止波斯人。”
艾哈迈德歪着头，这个本地人看起来对此很是不满。“如果击退
来自东边的魔鬼，不是就能保护整个阿拉伯半岛和佩特拉地区了
么？”
老板面露讥讽，哼了下鼻子：“倒不如说是保护罗马的税收与法
律！对罗马人而言，的确赢得了和平。但是，要是你问我，我会说，
那是残酷的和平！我们表面上是帝国的‘盟友’，可加在我们头上的
赋税太重，简直跟帝国行省没什么两样。罗马人将自己的神祇凌驾于
我们的神祇之上，推广他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反倒没落。以至于，
如今我们中年轻的一代居然都自以为是罗马人，忘了自己其实是纳巴
泰人。”
艾哈迈德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如果让阿拉伯地区各行省
落入波斯人之手，情况也是大同小异，区别就在于波斯人治下的世界
会更加暗无天日。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微寒，他不由得打个冷战。赫尔
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一派的祭司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从不轻易施
展魔法力量——这一准则也得到每个学院里每位导师的大力推崇。不
过，从波斯帝国首都泰西封和更遥远的东方传来的各种故事传说里，
却从未提到过波斯人有任何此类道德约束。萨珊王朝的穆贝德 [2] 与
邪魔歪道做交易，用妖术扰乱死者的安宁，为换取魔力不惜把自己的
灵魂出卖给恶魔。就算是在平静的埃及北部地区，他们这一派的祭司
也时常会被月亮中的黑影从梦中惊醒，浑身颤抖——每当有人在遥远
的东方作恶时，天空中便会出现此异象。
没关系，他会找到那孩子把他带回学院。虽然艾哈迈德对自己的
目标一清二楚，但内心深处仍有各种欲望和念头在相互博弈。他不知
道自己究竟为何要离开学院，也许，只是因为那里不再适合他。
当穆罕默德终于在城里办完所有事时，已是三天后了。在这三天
里，更多的人、马匹和物资源源不断地从纳巴泰人的首都流出，经过
瓦迪穆萨，往杰拉什和北方去。艾哈迈德便一直坐在小旅馆中，看着
一队队轻弓手和更多的骑兵从眼前一一走过，后面跟着长长的货车
队，货车上载着以桶和箱计的物资。第三天下午，祭司估算了一下这
几日的所见——北上的有近一万五千人；鉴于纳巴泰人所居住的腹
地、荒漠平原和山区本就人烟稀少，这么一算，这个公国几乎是把所
有能上的人和动物全部动员起来了。如果帝国的其他城市亦是如此，
那眼前这场战争的规模就的确不容小觑。
不过，他渐渐发现这座石城的居民有点古怪。表面上看，这些人
都很普通——荒漠生活造就的瘦削身板、阳光赋予的棕色肌肤、黑发
黑眼。然而，在埃及人艾哈迈德看来，他们却显得有些神秘：几乎从
不与陌生人交谈，甚至连本族的人之间也交流甚少；一到晚上，古城
山顶上的高殿就会举行外来人不得入内的仪式。仪式上模糊不清的吟
唱远远传到山脚下的山谷中，飘进他的耳朵，但始终听不出到底在唱
些什么。此外，城市里似乎还潜伏着一股力量，时不时地让他有种芒
刺在背的感觉，但真的仔细去找，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穆罕默德行色匆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那两人皮肤黝
黑，脸色阴沉严峻，身穿棕色与赭色长袍，腰带上别着装饰刀和短弯
刀。穆罕默德径直走到祭司对面的长椅上坐下，疲惫的脸上笑容转瞬
即逝。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艾哈迈德闻言抬了抬眉，三天前就准备好了。不过，之前从伊利
安纳港一路翻山越岭走到这里，双腿疲惫不堪，经过这番休息，倒是
让他的腿恢复了。此刻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被红色山石包
围着的城镇。
“就等你一句话，穆罕默德先生。”
商人宽大的手掌在桌面一拍：“很好，我们这就出发。”
[1] 苏勒德斯（solidus）：古罗马帝国的一种金币，直到15世纪还一直在欧洲流通使用。
[2] 穆贝德（mobehedan）：波斯萨珊王朝的祭司。
第三十一章 罗马，帕拉提诺山
身披红披风、头戴羽饰头盔的两名身形魁梧的禁卫军在奥勒良身
后关上了沉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关门声。这位代理皇帝终于松了口
气。更深露重，午夜将至，他才处理完今天的全部事务。用手掌揉揉
疲倦的双眼，奥勒良一把扯下身后的暗紫色披风扔到门边一把无靠背
的椅子上，那椅子上已经堆满了胡乱扔弃的汗衫、束腰外衣和披风。
外厅也好不到哪里去，里面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盘子和发霉的水果残
渣。
眼前的一切令奥勒良不满地哼了一声，选择了无视。这要是在他
自己位于城市西北角的宅子里，妻子早就带着一大帮子仆人把这些收
拾得干干净净了。不过，在这座宫殿里，他禁止任何人进入他的房
间，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片刻宁静，才能暂时远离朝廷上的纷
争。就连洗澡的时候，他都是让伺候的仆人在门外等他先准备好。
如同之前的每个晚上，他想在他哥哥众多的情妇中找个对象来温
存一番，也许抱着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能睡得更好。不过，他如往常
一样放弃了这个念头，身心俱疲的他只想一头栽倒在凌乱的床上，其
他的什么也不想干。他解开铜鞋扣，踢开脚上的凉鞋，在内室里高高
的大床一侧坐下去。
“晚上好，老哥。”
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奥勒良惊跳起来，身体半转，右手条
件性反射地从腰间刀鞘里拔出匕首。马克西安坐在窗户旁的一把矮椅
上，瘦弱的双肩裹在暗灰色披风里。
奥勒良挑了挑浓密的红眉毛——这个丢开公务跑掉的兄弟看起来
居然比他还要憔悴：“你还好吧？”
马克西安也挑了挑眉，这话本是他想问兄长的。
“还好，”年轻的阿特柔斯亲王答道，“怎么？难道我的脸色看
起来跟你一样差吗？”
奥勒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放松身体仰倒在床上。床上铺着一层
又一层的棉毯和羊毛毯。
“我的神啊，”他继续揉着双眼抱怨道，“盖伦当皇帝的时候怎
么看起来那么轻松？以前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帮了他不少，现在才知
道，皇帝每天都有一大堆我连听都没听过的麻烦事！难怪他们当初要
将帝国一分为二——我简直无法想象同时管理东西两个帝国会是怎样
的情形。”
“对不起，”马克西安面有愧色，“我本该与你分担这些的。”
奥勒良抬起头瞪了弟弟一眼，又倒了下去，喃喃道：“算了，小
猪。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肯定是遇到什么大麻烦。究竟是什么事？”
马克西安慢慢站起来，蹒跚着走到外厅的门口，手指在门板的接
缝处和边缘细细摩挲。然后转身走回座椅旁，关上百叶窗，又在百叶
窗上摸了一会儿。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椅子上，打开一瓶烈酒灌了
一大口。
“给我，”奥勒良从床上翻身而起，夺过弟弟手中的酒罐，“你
酒量又不好，而且从不自己带酒，如此看来。事态相当严重。告诉
我，那个女人是谁？”
“哈！”奥勒良一口酒还没下肚，马克西安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人可没这么麻烦。有个朋友去世了，事情远比我预想的要糟，我
好不容易才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我必须再次道歉——在你需要帮助
的时候，我偏偏不在。”
“嘿，我又死不了，”奥勒良笑着说，虽然还是很疲惫，但乐观
的天性又恢复了，“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应该让你怎
样报答我。”
马克西安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他相信，奥勒良肯定会精心设计一
番来惩罚他的玩忽职守。他挠挠额头。
“我本有工作要做，”马克西安说，镇定地看着兄长，心里却紧
张不已，“盖伦交代的任务，与公爵夫人打交道……你还记得吧？”
奥勒良双手放在脑后，对弟弟点点头。
“当然记得，我每天都要跟她碰面——注意，是每天，我的小弟
——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她似乎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我
问她任何问题，她都能应答如流。”
奥勒良摸摸鼻子站起来，拿起酒罐又喝了一口：“我也分不清她
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小猪。她那双暗紫色眼睛后面也许有所隐瞒，
无奈我对她的依赖却与日俱增，这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知道父
亲对她深信不疑，她和母亲的关系也很亲密……但是，神啊，无论如
何，我始终无法完全相信这个女人。”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想。马克西安点点
头，取回酒罐，把软木塞塞了回去。
“接下来我还得消失一段时间。”他收起酒罐，“现在我时刻处
于监视之下，你知道，你也是的。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等我
再次回来时，应该就能给你和盖伦提供一些我们自己的情报来源。”
代理皇帝抬头看着年轻的弟弟，满是胡须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马克西安拉好披风走到窗户前。
“我知道，”奥勒良说，“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
马克西安的手停在窗户上。
“马克斯，当初你披着带蛇杖标的披风 [1] 从学院回来的那天，
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连父亲也笑得合不拢嘴。现在要你来趟
这蹚浑水，盖伦和我都很愧疚，但是——你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
事。”
“我明白，阿尔斯，”马克西安目光未动，“我也希望能让你们
为我自豪。”
窗帘哗哗作响，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了。
[1] 在希腊神话中，蛇杖是赫耳墨斯所持的带有两条互相缠绕的蛇的带翼权杖，蛇杖标铸在权杖上，
用于象征医生这个职业。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声，紧绷的脸上滑稽地皱着眉。他与阿卜迪马丘斯骑马走进广场背后
的一条窄巷，巷子里堆满垃圾、破烂家具与腐烂的动物死尸。小个子
波斯人在前面领路，死人跟在后面，身上穿着阿卜迪马丘斯给他的衣
服，另外加了件斗篷，身前马鞍上托着年轻的亲王。他拉起满是虫洞
的帽子遮住惨白的脸。走了一会儿，两人掉转马头右转，来到一座四
层砖砌公寓楼后面的小院子里。面无表情的死人谨慎地查看四周。波
斯人下马走上年久失修的台阶，“砰砰砰”地拍了拍公寓楼的后门。
白色砖墙内有人喃喃应了一声，声音回荡着，仿佛海浪拍打在陡
峭的海岸。死人闻声骑在马上四处张望，看见南边红色瓦屋顶后立着
一面大理石峭壁，顶上插着密密麻麻的旗帜，其中有些是燕尾旗。烟
雾缭绕在峭壁四周，如缕缕细丝缠绕在高墙上，末了又从墙顶的拱形
开口钻进去。他摸摸鼻子，在晨光中伸出手瞧了瞧，鱼肚白的皮肤怎
么瞧都觉得有点怪异。
门开了，一个穿着脏兮兮黄色罩衣的男子冲波斯人点点头。阿卜
迪马丘斯蹒跚着下了台阶向马走去。
“那是什么？”死人指着屋顶后的建筑问。阿卜迪马丘斯闻声转
头，手一刻不停地解开把亲王绑在马背上的带子，斜眼瞟了瞟太阳。
“噢，”波斯人答道，“那是竞技场，今天准是有好戏上演。”
拂晓时分，两人从河边的奥斯蒂亚门进城。从西南方向入城的这
条要道上早已人满为患，商贩与车夫川流不息。波斯人给守在城门的
卫兵看了证明，两人便顺利地进了城。看着人们病态苍白的脸，眼前
宏伟的城市和摇摇欲坠的纪念碑，死人不时露出疑惑或惊叹的表情。
两人抄近道策马直奔位于盆地的苏布拉区，一路穿过无数古老城门、
凯旋道，又绕过气势磅礴的宫殿密布的帕拉提诺山。穿过熙熙攘攘的
人群时，波斯人听见死人一直在喃喃自语。
苏布拉区西南面有一栋在亲王名下的公寓楼。波斯人与死人抬着
亲王上楼，穿过走廊，推开一扇厚实的木门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里的家具寥寥无几，幸好还有一张用松木板和十字形皮带做的
床。他们把亲王放到床上，波斯人又匆匆出去找来水喂亲王喝了一
些。死人穿过积满灰尘的空荡房间，用肩推开南边墙上的百叶窗，灿
烂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满室灰尘在空中翩然起舞。
“该死的，手居然一点儿也使不上劲。”死人自言自语，攥紧拳
头，却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不禁微微蹙眉。
窗外，越过街对面的瓦屋顶，可以看见高高伫立在广场上的神庙
与石柱。窗下，赶早市的人们摩肩接踵，街边门前处处摆满水果、
肉、谷物及捆扎整齐的羽毛等货物。窗外的嘈杂声传进房间里，死人
将百叶窗半闭。这时，阿卜迪马丘斯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热气腾腾
的水壶，壶里飘出薄荷与鼠尾草的浓浓香气。
“那个大柱子是干吗用的？”死人手指着窗外问。
阿卜迪马丘斯瞥了一眼，说：“图拉真记功柱，上面的浅浮雕记
载了当年他征服达契亚人的战功。”
死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长脸，灰尘与砂砾从指间滚
落。他笑了笑。
“达契亚……从来不让人省心。波斯人，我在地底下睡了多
久？”
阿卜迪马丘斯把壶嘴放在马克西安嘴边，喂点水给他。马克西安
突然动了动，波斯人给他又灌了些水。亲王眼皮颤动，呻吟了一声。
“六个多世纪。”波斯人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他的注意力都集
中在了亲王的脉搏和脸色上。
“六个世纪就能让共和国堕落成个猪圈？”死人踱到床的另一
头，低头注视着床上这个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这里如今一片颓败之
象。难道这里住的全都是瘟疫病患者和麻风病人？难道所有的秩序都
荡然无存了吗？依我看，元老院的治理水平没什么长进……”
阿卜迪马丘斯迅速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答话。亲王醒了，睁开
眼。
“我们回城了？”亲王的声音仍然很虚弱。
波斯人翻了翻亲王两边的眼皮，忧心地抿着嘴：“躺着别动，年
轻人，你尚未完全恢复。咒语的攻击力量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马克西安露出虚弱的一笑：“感觉像是浑身的皮给剥下来又贴了
回去，湿漉漉的。”
他吃力地扭过头去看死人：“欢迎重生！”
死人皱着眉，回头望着窗外的街景：“人世间也不过尔尔。这场
瘟疫死了多少人？”
其余两人不知就里，对望一眼。阿卜迪马丘斯清了清嗓子，问
道：“大人，您第二次提到瘟疫了，为何有此一问？”
死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转，脸上浮现狐疑之色。
“外边，”他指着窗外，“街上，所有的人看起来都白得像死
人……未遭敌军围困却有如此颓败之象，我只在年少时在塔普索斯暴
发瘟疫时见过。”
马克西安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不是因为瘟疫，我的朋友，
这不过是近来所有市民的普遍状态，其实他们没病没灾。”
死人不相信，摇了摇头，快步走到窗前，看了一阵后，又说：
“人人皆好似行尸走肉，脸色暗淡无光，充满疲惫痛苦之色，怎么看
都是一副久病且弱不禁风的样子。”
阿卜迪马丘斯与亲王了然地对视一眼，说：“正因为此，我们才
把您请回来，大人。这个城市中了一种……诅咒，我们需要您的帮
助，不过这个诅咒十分厉害，一定要小心。我们认为，这个诅咒关系
到您当年的甥孙。”
“谁？”死人显然没明白他的话，蹙眉说道，“我没有——生前
并没有甥孙，而且我所有子女都已身故。”
马克西安吃力地挣扎起身，喘着气靠在灰泥墙上：“据史书记
载，他是您收养的孩子，也是您的继承人，以您的名字将他自己任命
为本城的独裁官——恺撒。您一定还记得他——盖乌斯·屋大维·图
里努斯，您妹妹的女儿的儿子。”
死人满脸震惊地看着马克西安。他摸摸自己后脑勺，转身走到窗
户前，双手叉腰回身质问：“屋大维？那个胆小如鼠的马屁精，居然
也敢称自己是我的继承人？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博取元老院同情的家
伙？除了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探头探脑，他还能干些什么？我当时绝
对没有任命他做我的继承人……”
阿卜迪马丘斯毫不掩饰地笑起来，马克西安还稍微严肃些。死人
气得几近抓狂，一直骂到词穷方才停下。
“不管您写没写，那份遗嘱终究是以您的名义呈递给了元老院，
最终他打赢了内战，登上了帝位，”亲王虚弱的声音陆续传来，“他
是罗马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在他统治下，共和体制名存实亡，最后被
帝国制代替，罗马开始了征服世界的伟大旅程。今天你从罗马人脸上
看到的诅咒，恰恰始于他统治时期。阿卜迪马丘斯和我都认为，这个
诅咒的本意旨在维持这个国家不动摇，而且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也的确
如此。不过，世事变迁，今昔非同往日，如今，这个诅咒却成了罗马
帝国停滞不前的绊脚石，其中真正受苦的还是百姓。国家虽然还在，
却日益腐朽，改变迫在眉睫。”
死人对马克西安所讲的话充耳不闻：“那，马修斯·安东尼乌斯
呢？我的支持者呢？真正继承帝位的应该是马修斯！他深受民众爱
戴，他才是众望所归！元老院不会容忍一个皇帝……难道战争还在继
续？罗马人还在流血吗？”
马克西安轻叹一声。看来，要想让死人明白今时今日的罗马帝
国，并非易事……他深感头痛。死人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从他修长的
身影传递来的紧绷着的能量令亲王的头痛有增无减。
第三十章 福地阿拉伯行省，瓦迪穆
萨附近，香料之路
身形高大的埃及人正沿着河床行走，突然从岩石下的深紫色暗影
里窜出一个土匪。
身边两侧皆是陡峭的山谷，大如屋舍的整块的红色砂石如同被人
胡乱丢弃的玩具。夕阳西下时，埃及人正吃力地往长斜坡上爬，此时
西天云彩被镀上一大片金色与藏红色。佩特拉古城外的山上，暮色匆
匆，白日里的灼热顷刻间化为刺骨严寒。与西天同为一色的红色砂砾
在脚下嘎吱作响。这是一段长长的旅程：艾哈迈德从尼罗河上游走到
亚历山大，然后乘船抵达纳巴泰人的伊利安纳港。港口里一派繁忙景
象，商贩们忙着卸来自阿拉伯湾的货物——阿拉伯湾是位于埃及东部
边境的一片狭窄海域。离开亚历山大后，他口袋里便只剩了几个硬
币，在这儿根本买不起骆驼，只好步行前进。
古城佩拉特坐落于荒寂群山中的某个狭谷内，他知道自己此时离
它不过数小时路程，但还没有走到。他太累了，以至于当他听到土匪
的凉鞋踩在光滑石面上发出的“啪嗒”声终于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
了。
强盗一身黑衣，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他挥舞着一根长矛向
艾哈迈德打来，长矛顶端是九寸长的铁刀片。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艾
哈迈德往后一跃，刀片扑空砍在了石头上。强盗一言不发直接就来第
二刀。气喘吁吁的艾哈迈德慌忙往左边跳开，心怦怦直跳；他的视线
完全被尖锐的长矛占据，看不见峡谷与漫天红霞。他猛地往右一跳，
想躲过强盗的第三次攻击，却没想到那强盗这次改攻下盘，他腿上生
生挨了一刀。剧痛瞬间传来，祭司心中一声怒吼，不顾长矛的威胁，
扑过去猛地一拳打向强盗。
这一拳正好打在强盗头上，强盗后仰，艾哈迈德又迅速在对方肚
子上补上一脚，强盗终于倒了下去，惨叫声卡在喉咙里还没出来，艾
哈迈德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长矛，掉转矛尖就是一枪，在长途跋涉中
压抑的怒气随着这一枪统统发泄了出来。铁刀深深刺入强盗胸口，就
像刀片切入未发酵好的面包，与骨头擦出“吱嘎”的声音。被长矛钉
在河床沙地中的强盗抽搐几下便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艾哈迈德冲死
人皱皱眉，猛地抽出长矛，鲜血从刀尖滴落，在地面留下朵朵红梅。
祭司举着长矛后退一步，警惕地环顾四周。在朦胧暮色中，空气
也变得异常透彻。他深吸几口气，努力稳住发抖的身体，慢慢冷静下
来，狂跳的脉搏渐渐恢复如常。对方或许还有同伙，他这么一想，便
立刻用意识探查周围的大石块、峡谷峭壁、繁密的灌木丛和弯着腰的
小树苗。还好，没有埋伏。远处掠食的猫头鹰悲哀地鸣叫着。
艾哈迈德摇了摇头，俯身查看死去的强盗，轻念祷文助死者灵魂
上路。他取下系在死者腰间的小刀与钱包，绑在自己的包袱上，然后
在阴凉处寻到一个石洞，将用沙漠长袍裹好的尸体扔进去，摸黑找些
石块堆在洞口，最后指尖微光一闪在四周布下结界，以免动物惊扰死
者。
做完这一切，他继续上路。抬头望去，苍穹横跨在峡谷两侧峭壁
间，漫天星斗宛如在夜空中撒下的一把宝石，璀璨夺目。
在黑暗中摸索两个钟头后，艾哈迈德转过通往佩特拉古城的小路
的最后一道弯，翻过一道岩脊。眼前的盆地上，一道山谷赫然耸立，
佩特拉便坐落于此间。远远望去，夹在危崖之间的城镇灯火通明，成
百上千间屋舍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层层阶地上，整个城镇被一道宏伟的
石墙围住，犹如握在铁拳之中。月光躲在山谷外，屋舍灯光照进夜
空，连飘浮在半空的雾气也带着暖色。他在谷口停下，拄着手杖休
息。熊熊火光从他右边的山顶上照下来。在城镇边缘的黑暗处仔细聆
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歌声，居民们正在高殿中低声吟唱。
城里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屋舍紧闭门户。艾哈迈德漫无目的地
在黑暗中逛了一个钟头，走过空荡荡的圆形剧院，在与谷口相反的一
头找到一家旅馆。低矮的石砌建筑背后的山体上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大
口，泉水从口中汩汩流出，浪花在夜色中叮叮咚咚地追逐嬉戏。艾哈
迈德走上前用手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门被拉开一条小缝，一个
瘦脸男子顶着一头蓬乱黑发往外张望，苍白的脸上布满倦色。
“晚上好，”艾哈迈德问候道，“请问今晚还有房间吗？我一个
人。”
旅馆老板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目光又往空空的街上扫了
扫，确认外面的确只有这个一身埃及祭司打扮的家伙，这才关上小窗
打开大门。艾哈迈德欠欠身走进去。旅馆老板揉揉惺忪睡眼，领着埃
及人来到天井右侧的一个公共休息室。
“房间是有的，”老板回过头来说，“一个苏勒德斯 [1] 一晚。
火炉上有冷的炖菜，桶里有水。如果想喝酒，一个铜币一杯。”
“谢了，不用。”艾哈迈德说，“我不喝酒。”
老板嘴里嘟哝两声，指着公共休息室另一头的楼梯：“从那儿上
楼，右边第三个门，就是你的房间。”
艾哈迈德点头以示感谢，取下肩上的包袱放在壁炉边的桌子上，
从钱包里摸出一枚苏勒德斯金币递给老板，然后从刀鞘中抽出自强盗
身上取来的刀也递过去。
“我在城外峡谷中遇上了土匪，对方只有一个人，这便是从他身
上取来的，也许应该报官。”
老板挑了挑眉，接过刀翻来覆去看了看，问：“那人死了吗？”
艾哈迈德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牛角碗与勺子，走到壁炉前，从
铁锅里盛了碗冷的炖羊肉。
老板把刀放回祭司的行李中：“明天一早我会向长官报告此事。
既然那贼人已死，就不必现在去惊动大家。”
老板走回床跟前，把入口附近的一盏灯调暗些。艾哈迈德坐下来
安安静静地吃东西。温热的水嗅起来有点烟熏的气味，口渴的他也顾
不得许多，从水桶里舀出水大口痛饮了一番。然后他念了段短祷文，
感谢神的庇护，让自己不至于夜宿街头。
“阁下是祭司？”壁炉另一边的暗影里传来一个略带睡意的声
音。艾哈迈德微微转过头去，看见躺在另一张桌子旁的长椅上的一个
男子正坐起身。
“正是，我叫艾哈迈德，来自普塞密斯学院，是赫尔墨斯·特利
斯墨吉斯忒斯教派的祭司。”
炉火微弱得像是要熄灭，房间里只点着孤零零的一盏灯。在昏暗
模糊的光线下，艾哈迈德依然能看到对方洁白的牙齿在黑胡子里闪闪
发光。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到祭司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此人肤色黝
黑，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久晒阳光的缘故；鼻子高挺，下巴与前额
线条优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给这张脸增添了一分魅力；长长的
黑发在脑后扎起；身上穿着白色与褐色相间的亚麻长袍，俨然一副纳
巴泰南部边境沙漠部落的打扮。
“我叫穆罕默德，来自古来氏部落的巴尼哈希姆氏族，此去大马
士革经商。”
艾哈迈德回以一笑，他不必用意识之眼便能看到商人一身澎湃的
能量。他与对方握了握手，对方的手强劲有力：“幸会，古来氏的穆
罕默德，我也是去大马士革。”
黑暗中，对方也笑了：“如果对其他人，我会说，独自行走在这
些荒漠道路上是一件掉脑袋的事。不过，听你方才所言，这应该不是
问题。我在想……”
“什么？”艾哈迈德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南方人刚才一直在暗中
观察，如此看来，现在这番话必是经过了一番思虑。虽然阿拉伯人的
问话太过直接，甚至有点唐突，但他倒对这个耿直的男人有几分好
感。
“我在想，不知道这个身手敏捷、头脑机智的祭司，会不会考虑
与商人结伴同行？看你身上的披风和鞋子，你应该没有骑骆驼或马，
而是准备步行。从这里去大马士革，路途可相当遥远。”
艾哈迈德点点头，商人热切的眼神令他有些心动：“我刚从伊利
安纳港过来，的确走得很慢。”
穆罕默德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从长袍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革
袋，取下封住袋口的小巧的象牙夹子，“哗啦”一声在掌心里倒出一
把银币。“十个苏勒德斯——作为你保护我和我的商队去大马士革的
报酬。你不用问我为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原因——第一，祭司能带来
好运；第二，出门在外难免遇到危险，尤其是这条路。”
艾哈迈德扫了眼商人放在桌面上的银币，仿佛那是一条条毒蛇。
他所信奉的教派提倡祭司过清苦、简单甚至有些粗俗的生活。
“反正你都破过一次誓言了，”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
“——来到这里寻找那个男孩。”
他翻过其中一枚罗马币，新铸的，正面是希拉克略皇帝陛下那张
扑克脸，背面则是一个戴着王冠的女人像和巴尔米拉铸币厂的印记。
他捡起其中四枚，把剩下的推了回去。
“我只能送你到杰拉什——我正在找一个走失的朋友，尚不清楚
他们是否会到大马士革那么远的地方。”
“成交。”南方商人推开椅子站起来，收起剩下的银币，“我想
你应该很疲倦了，快去休息吧。我们最早也要到明日下午才会出发。
我有些陶器要出售，然后还要带上一些没药。到时候你去问旅馆老板
就能找到我。”
艾哈迈德点头致谢，把颇有分量的银币放入钱包。商人走到另一
张桌子上收起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卷厚重的纸莎纸卷轴。艾哈迈德见
状挑了挑眉。
“阁下刚才看的是？”待商人把东西收好后，他问。
穆罕默德闻言低头一看，轻笑一声：“朋友送的。以后你会知道
我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总爱问东问西，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我一
直缠着朋友问，这世界上的一切究竟是如何运转的。于是他就给了我
这个。我想，他是希望我看了这个后就不再拿类似的问题去烦他。他
称这个为《希伯来圣经》，此书被他的追随者们奉为圣书。”
“这么说，他是个祭司啰？”艾哈迈德说。
穆罕默德点点头：“他称自己为导师，不过我倒认同你的说
法。”他低头看着卷轴，“接受如此高尚的赠礼，待我返回南方时，
若不能从中说出个一二来，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艾哈迈德吃完晚餐，站起身。
“晚安，穆罕默德，”他说，“也许，我们能在去杰拉什的路上
探讨世界是如何运转的这个话题。”
商人笑着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就热闹起来了。艾哈迈德极不情愿地从柔软
的床上起身。在野外的石头上睡了四晚后，旅馆的床真是舒服得让人
不愿离开。他摸摸脸上的胡楂，推开百叶窗。街道上，人潮与马队川
流不息。
“是士兵，”他想，“一个骑兵团。”
骑兵们穿着沙漠战服和轻甲，手持长矛，肩挎弓箭，在长官的一
声令下，列队沿着峡谷快步跑开了。
当他追着迪林的行踪到亚历山大时，那座城市也是同样一派繁忙
景象。驳船、独桅三角帆船及三排桨战舰将运河和港口挤得水泄不
通，驻扎埃及的罗马军团准备回撤迎战波斯人，正在进行数万人的大
转移。他花了几乎三天时间才见到负责管理新兵的军需官，却只得到
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迪林根本没去报到。
在新皇宫，为了从行省长官办公室的首席抄写员口中得知迪林所
在部队的去向，他花掉了身上的大部分盘缠，方才得知原来隶属于第
三昔兰尼加军团的第三魔法师队正在登船，准备启航去腓尼基沿海城
市西顿。如果迪林不在亚历山大的征兵名册上，也许是已经直接与部
队会合出城去了。除了帝国的舰队，再没有其他船只能前往战争一触
即发的叙利亚海岸，他又无法搭运兵船过去，只得返回南边峡谷中的
小旅馆。在那里的公共休息室里，他遇到一群水手，与他们交谈之
后，他决定乘船沿尼罗河南下，先到赫利奥波利斯，然后骑骆驼去阿
拉伯湾上的新兴港口古勒祖姆。一路上，经过下游三角洲地区时，到
处都可以看到正在调动的罗马军队及其辅助部队。
佩特拉的情况亦是如此。洗漱完毕，做完祷告后，艾哈迈德下
楼，发现骑兵们几乎把早餐食物一抢而空，只剩了少许不新鲜的面包
卷和稀粥。他坐在昨夜阿拉伯商人所坐的角落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
在他吃完的时候，旅馆老板走了过来。
“穆罕默德先生给你留了个口信。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空，要到傍
晚才回得来，预计明天一早出发。”
“谢谢。”艾哈迈德说，“冒昧问一句，你知道士兵们要去哪里
吗？”
旅馆老板一脸苦相，他儿子就在其中，这整整一个团的士兵在公
共休息室留了一地垃圾后终于离开了。因为儿子出征，他心情很低
落，紧张得胃疼。“北方开战了，就在切肋叙利亚。波斯人想打下大
马士革，东罗马帝国的所有‘盟军’都派兵前往大马士革参战，想阻
止波斯人。”
艾哈迈德歪着头，这个本地人看起来对此很是不满。“如果击退
来自东边的魔鬼，不是就能保护整个阿拉伯半岛和佩特拉地区了
么？”
老板面露讥讽，哼了下鼻子：“倒不如说是保护罗马的税收与法
律！对罗马人而言，的确赢得了和平。但是，要是你问我，我会说，
那是残酷的和平！我们表面上是帝国的‘盟友’，可加在我们头上的
赋税太重，简直跟帝国行省没什么两样。罗马人将自己的神祇凌驾于
我们的神祇之上，推广他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反倒没落。以至于，
如今我们中年轻的一代居然都自以为是罗马人，忘了自己其实是纳巴
泰人。”
艾哈迈德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如果让阿拉伯地区各行省
落入波斯人之手，情况也是大同小异，区别就在于波斯人治下的世界
会更加暗无天日。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微寒，他不由得打个冷战。赫尔
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一派的祭司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从不轻易施
展魔法力量——这一准则也得到每个学院里每位导师的大力推崇。不
过，从波斯帝国首都泰西封和更遥远的东方传来的各种故事传说里，
却从未提到过波斯人有任何此类道德约束。萨珊王朝的穆贝德 [2] 与
邪魔歪道做交易，用妖术扰乱死者的安宁，为换取魔力不惜把自己的
灵魂出卖给恶魔。就算是在平静的埃及北部地区，他们这一派的祭司
也时常会被月亮中的黑影从梦中惊醒，浑身颤抖——每当有人在遥远
的东方作恶时，天空中便会出现此异象。
没关系，他会找到那孩子把他带回学院。虽然艾哈迈德对自己的
目标一清二楚，但内心深处仍有各种欲望和念头在相互博弈。他不知
道自己究竟为何要离开学院，也许，只是因为那里不再适合他。
当穆罕默德终于在城里办完所有事时，已是三天后了。在这三天
里，更多的人、马匹和物资源源不断地从纳巴泰人的首都流出，经过
瓦迪穆萨，往杰拉什和北方去。艾哈迈德便一直坐在小旅馆中，看着
一队队轻弓手和更多的骑兵从眼前一一走过，后面跟着长长的货车
队，货车上载着以桶和箱计的物资。第三天下午，祭司估算了一下这
几日的所见——北上的有近一万五千人；鉴于纳巴泰人所居住的腹
地、荒漠平原和山区本就人烟稀少，这么一算，这个公国几乎是把所
有能上的人和动物全部动员起来了。如果帝国的其他城市亦是如此，
那眼前这场战争的规模就的确不容小觑。
不过，他渐渐发现这座石城的居民有点古怪。表面上看，这些人
都很普通——荒漠生活造就的瘦削身板、阳光赋予的棕色肌肤、黑发
黑眼。然而，在埃及人艾哈迈德看来，他们却显得有些神秘：几乎从
不与陌生人交谈，甚至连本族的人之间也交流甚少；一到晚上，古城
山顶上的高殿就会举行外来人不得入内的仪式。仪式上模糊不清的吟
唱远远传到山脚下的山谷中，飘进他的耳朵，但始终听不出到底在唱
些什么。此外，城市里似乎还潜伏着一股力量，时不时地让他有种芒
刺在背的感觉，但真的仔细去找，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穆罕默德行色匆匆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那两人皮肤黝
黑，脸色阴沉严峻，身穿棕色与赭色长袍，腰带上别着装饰刀和短弯
刀。穆罕默德径直走到祭司对面的长椅上坐下，疲惫的脸上笑容转瞬
即逝。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艾哈迈德闻言抬了抬眉，三天前就准备好了。不过，之前从伊利
安纳港一路翻山越岭走到这里，双腿疲惫不堪，经过这番休息，倒是
让他的腿恢复了。此刻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被红色山石包
围着的城镇。
“就等你一句话，穆罕默德先生。”
商人宽大的手掌在桌面一拍：“很好，我们这就出发。”
[1] 苏勒德斯（solidus）：古罗马帝国的一种金币，直到15世纪还一直在欧洲流通使用。
[2] 穆贝德（mobehedan）：波斯萨珊王朝的祭司。
第三十一章 罗马，帕拉提诺山
身披红披风、头戴羽饰头盔的两名身形魁梧的禁卫军在奥勒良身
后关上了沉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关门声。这位代理皇帝终于松了口
气。更深露重，午夜将至，他才处理完今天的全部事务。用手掌揉揉
疲倦的双眼，奥勒良一把扯下身后的暗紫色披风扔到门边一把无靠背
的椅子上，那椅子上已经堆满了胡乱扔弃的汗衫、束腰外衣和披风。
外厅也好不到哪里去，里面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盘子和发霉的水果残
渣。
眼前的一切令奥勒良不满地哼了一声，选择了无视。这要是在他
自己位于城市西北角的宅子里，妻子早就带着一大帮子仆人把这些收
拾得干干净净了。不过，在这座宫殿里，他禁止任何人进入他的房
间，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片刻宁静，才能暂时远离朝廷上的纷
争。就连洗澡的时候，他都是让伺候的仆人在门外等他先准备好。
如同之前的每个晚上，他想在他哥哥众多的情妇中找个对象来温
存一番，也许抱着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能睡得更好。不过，他如往常
一样放弃了这个念头，身心俱疲的他只想一头栽倒在凌乱的床上，其
他的什么也不想干。他解开铜鞋扣，踢开脚上的凉鞋，在内室里高高
的大床一侧坐下去。
“晚上好，老哥。”
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奥勒良惊跳起来，身体半转，右手条
件性反射地从腰间刀鞘里拔出匕首。马克西安坐在窗户旁的一把矮椅
上，瘦弱的双肩裹在暗灰色披风里。
奥勒良挑了挑浓密的红眉毛——这个丢开公务跑掉的兄弟看起来
居然比他还要憔悴：“你还好吧？”
马克西安也挑了挑眉，这话本是他想问兄长的。
“还好，”年轻的阿特柔斯亲王答道，“怎么？难道我的脸色看
起来跟你一样差吗？”
奥勒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放松身体仰倒在床上。床上铺着一层
又一层的棉毯和羊毛毯。
“我的神啊，”他继续揉着双眼抱怨道，“盖伦当皇帝的时候怎
么看起来那么轻松？以前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帮了他不少，现在才知
道，皇帝每天都有一大堆我连听都没听过的麻烦事！难怪他们当初要
将帝国一分为二——我简直无法想象同时管理东西两个帝国会是怎样
的情形。”
“对不起，”马克西安面有愧色，“我本该与你分担这些的。”
奥勒良抬起头瞪了弟弟一眼，又倒了下去，喃喃道：“算了，小
猪。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肯定是遇到什么大麻烦。究竟是什么事？”
马克西安慢慢站起来，蹒跚着走到外厅的门口，手指在门板的接
缝处和边缘细细摩挲。然后转身走回座椅旁，关上百叶窗，又在百叶
窗上摸了一会儿。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椅子上，打开一瓶烈酒灌了
一大口。
“给我，”奥勒良从床上翻身而起，夺过弟弟手中的酒罐，“你
酒量又不好，而且从不自己带酒，如此看来。事态相当严重。告诉
我，那个女人是谁？”
“哈！”奥勒良一口酒还没下肚，马克西安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人可没这么麻烦。有个朋友去世了，事情远比我预想的要糟，我
好不容易才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我必须再次道歉——在你需要帮助
的时候，我偏偏不在。”
“嘿，我又死不了，”奥勒良笑着说，虽然还是很疲惫，但乐观
的天性又恢复了，“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应该让你怎
样报答我。”
马克西安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他相信，奥勒良肯定会精心设计一
番来惩罚他的玩忽职守。他挠挠额头。
“我本有工作要做，”马克西安说，镇定地看着兄长，心里却紧
张不已，“盖伦交代的任务，与公爵夫人打交道……你还记得吧？”
奥勒良双手放在脑后，对弟弟点点头。
“当然记得，我每天都要跟她碰面——注意，是每天，我的小弟
——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她似乎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我
问她任何问题，她都能应答如流。”
奥勒良摸摸鼻子站起来，拿起酒罐又喝了一口：“我也分不清她
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小猪。她那双暗紫色眼睛后面也许有所隐瞒，
无奈我对她的依赖却与日俱增，这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知道父
亲对她深信不疑，她和母亲的关系也很亲密……但是，神啊，无论如
何，我始终无法完全相信这个女人。”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想。马克西安点点
头，取回酒罐，把软木塞塞了回去。
“接下来我还得消失一段时间。”他收起酒罐，“现在我时刻处
于监视之下，你知道，你也是的。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等我
再次回来时，应该就能给你和盖伦提供一些我们自己的情报来源。”
代理皇帝抬头看着年轻的弟弟，满是胡须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马克西安拉好披风走到窗户前。
“我知道，”奥勒良说，“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
马克西安的手停在窗户上。
“马克斯，当初你披着带蛇杖标的披风 [1] 从学院回来的那天，
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连父亲也笑得合不拢嘴。现在要你来趟
这蹚浑水，盖伦和我都很愧疚，但是——你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
事。”
“我明白，阿尔斯，”马克西安目光未动，“我也希望能让你们
为我自豪。”
窗帘哗哗作响，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了。
[1] 在希腊神话中，蛇杖是赫耳墨斯所持的带有两条互相缠绕的蛇的带翼权杖，蛇杖标铸在权杖上，
用于象征医生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