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泰西封
在大雨浇熄最后一处火苗之前，大火已经在城里烧了三天三夜。
盖伦走在河边的宫殿废墟里，四周的石头还没有完全冷却，依然发出
咝咝声和爆裂声。他的日耳曼侍卫们隔着较远的距离围成圆形防护
层，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天色昏沉，厚厚的雨云挤挤攘攘地垂在河
流上空。地面上亦是灰蒙蒙，所有东西上都盖着一层细细的粉尘。北
方人还在为自己从城市和宫殿里抢来的丰厚战利品开心地大笑。每个
人脖子上都挂着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金链子，每根手指上都戴着
硕大的戒指。两位罗马皇帝麾下的每一个人都将带着自己能带走的所
有战利品凯旋而归。
盖伦踏上一段宽大的楼梯，楼梯上到处散落着倒塌的柱子和烧焦
的木头。他皱了皱眉。皇家领地里盖着一层灰和雨水混合而成的厚泥
浆。整座城市已为废墟，城里的人都逃了。他转身望着河面，从这个
高度可以看到在宽广的灰绿色河面上，一道道波浪拍打在这座城市的
通过农夫和公民们数代人的努力修建和维护的堤坝与挡土墙上。河水
在土墙顶端反卷回去。如果雨不停的话，很快河水将漫过土墙。
皇帝摇摇头，心想：“现在这会儿可找不到修土方工事的人。”
希拉克略站在曾经的一个大厅的中央，身后围着一大群身穿红披
风和丝绸衣服，脚蹬沾满污泥的靴子的参谋官，他自己的贴身侍卫们
则分散在平台周围的废墟里。墙倒了，砖石也在极高的温度下裂开
了。这个地方曾经围绕着许多高耸的拱门，上面还有一个圆屋顶。如
今圆屋顶没了，只剩下岩石框架。薄如水雾的细雨从敞开的洞里飘下
来。东罗马皇帝低头看着一个用瓷砖镶嵌的巨型圆盘，圆盘现在已摔
得粉碎。盖伦向他走来，感觉他的侍卫们退到了他的视线边缘。
“嘿，兄弟。”他向希拉克略问候道。
东罗马皇帝抬起头，眼神炯炯发亮，红色胡子像刚毛一样竖起。
“这个东西被毁了真是可惜。”他向盖伦示意已摔碎的圆盘留下
的世界地图碎块，“不过，我想罗马人自己的地图会更精确。”
盖伦的左眼皮惊讶地抽动了一下，但他不打算理会这个评论。
“真是可惜，整座城市都被毁了，”他答道，“原本如此富饶的
城市，拥有大量的纺织品和商人。”
希拉克略哈哈大笑。他把脚从镶嵌的瓷砖上移开，张开双臂：
“我们将在这儿建造一座新城，一座更加宏伟辉煌的城池，一座罗马
的城池！它将成为一座都城，属于罗马的波斯……”
希拉克略脸上开始有一种恍惚梦幻一般的神情。他搂着盖伦的
肩，两人走向大厅敞开的一侧，那里曾经立着多道拱门，外面连着一
个奢华的花园。其余军团和贵族们慢慢跟在他们后面。
“波斯的断垣残壁此刻正臣服在我们脚下，他们的军队已经七零
八落，可萨人正在高地里大肆掠夺。一个国王得花上数十年才能重建
这样的一个帝国。”希拉克略停下来，转身面对盖伦，脸上绽放出大
大的笑容。
“我们的机会到了，兄弟，结束东西之间持续了数百年的纷争。
东罗马的前线将延伸至印度！”
“那科洛斯伊斯呢？”盖伦略带嘲讽地问，“他怎么办？”
“在这儿，”希拉克略笑得像只陶醉在奶油中的小猫，他用脚踢
了踢地上一个用帆布包裹起来的重物，“斯威尔德！给西罗马皇帝陛
下看看你找到了什么。”
一个体型像座小山似的瓦兰吉人走上前来，他的鼻子塌陷，光光
的脑袋像煮过的鸡蛋。他抓住帆布的一角把它打开。一个全身肿胀的
黑乎乎的东西从里面翻滚出来，身上爬满了蚂蚁和蛆。盖伦一脸厌恶
地看着地上那东西，那东西的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在他脚边，手指
上已经发胀腐烂的肉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根灌得过满的灰色香
肠。瓦兰吉人微微一笑露出牙缝。西罗马皇帝用布遮住口鼻，这味道
实在太难闻了。
“你看，”希拉克略明显丝毫不介意这臭味，“万王之王另有去
处。”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确定这就是万王之王本人吗？”盖伦
强忍着作呕的感觉问。
希拉克略示意瓦兰吉人把帆布重新裹回去。他转身慢慢向站在残
破地图边的军官们走回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不过你们手下的一些人在第一天晚
上就用矛和枪把他像鱼一样戳死了。显然当时他本身已经受了重伤，
在流血。他的尸体在其中某个宫殿的花园里躺了两天，后来一个幸存
的波斯人发现了他。我给了那个波斯仆人丰厚的赏赐，因为他带给了
我一件尤其珍贵的礼物。”
东罗马的军官们抬起头，看着走近的希拉克略和盖伦笑了。其中
一个是东罗马皇帝的弟弟狄奥多西。他一只胳膊搂着一个身型略显健
硕的年轻人的肩膀，那年轻人看起来很沮丧。盖伦抬了抬眉——那年
轻人长得相当俊秀，不过却有些奇特。从其衣服、皮肤和头发来看，
是个波斯人，但其眼睛、鼻子和嘴巴却让西罗马皇帝想起了某个……
“呵，我的朋友，”希拉克略向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狄奥多
西，放开他。”东罗马亲王把年轻的波斯男子推上前。那年轻人一脸
愠怒地抬起头，嘴唇微颤。盖伦双手叉腰。
“这又是谁？”他牢牢地看着希拉克略。东罗马皇帝微微一笑，
一根手指刮了刮胡子。他回头看着正被瓦兰吉人拖到花园里去的那个
帆布包裹，其中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肩头上扛着一把铁锹。东罗马军
官们彼此用手肘轻推，为皇帝卖的这个关子笑了。
“现在我满意了吗？”希拉克略似乎在自言自语，“一个与我签
订了条约的国家攻击我的国土。敌人的军队在我的城池里烧杀抢掠，
把我的公民变为奴隶，抢夺我的农场。我曾派和平的使者前来谈判，
换来的却是浸泡在盐水里的使者的人头；我写信询问对我如此憎恨的
原因，得到的却是‘卑劣冷血的奴隶’的骂名。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科
洛斯伊斯与我之间的这场纷争的起源，于是把杀害了波斯国王的罗马
朋友的凶手的人头送给他示好。”
盖伦环顾周围的这些面孔，东罗马军官们大大地咧嘴而笑，红红
的脸透出心里的某种渴望。那个年轻的波斯人不再颤抖，抬起了头。
西罗马皇帝又皱了皱眉，这个孩子看起来非常眼熟！
“我想办法保护我和我自己的公民，敌人却派兵攻打我。成千上
万的人死去，更多的城池被焚之一炬。尽管如此，尽管我的人都恳求
我留在安全的首都，但我没有放弃。在西罗马皇帝陛下的帮助下，我
走上前线维护了自己的权威。”
希拉克略的目光终于与波斯人对视。狄奥多西及其手下的两名骑
兵军官向那年轻人身后围拢过来。察觉到那两位身披红披风胡子修剪
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军官的杀意，盖伦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向自己的侍
卫示意。日耳曼侍卫竖起耳朵悄悄走近，强有力的手摸向自己的兵
器。
“我带来了雷霆一般的毁灭，我歼灭了敌人的军队，把敌人的城
池夷为平地。而现在，我就站在我的敌人的尸体面前。”希拉克略逼
近那个年轻人，涨红着脸喊道，“现在我满意了吗？我满意了吗？
不！我不满意！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之间的血债，卡瓦德·希洛，还
没有偿清！”
波斯人没有退缩。盖伦瞪大眼，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啊，”西罗马皇帝悲哀地想，“原来赢家不是我。”
“他的死让你满意了吗？”西罗马皇帝冷冰冰地说，一手搭在希
拉克略肩头，“当你成为皇帝之后，佛卡斯的死有让你睡得更好
吗？”
“没错，”希拉克略推开盖伦的手，咆哮道，“现在这场恩怨该
是了结的时候了，将过去的种种统统结束。等我把这个小子宰了之
后，就只剩下希林皇后了，而她，已经被我赏给了狄奥多西。”
盖伦眯起双眼走上前站到那个年轻的波斯人跟前，转身直面希拉
克略。东罗马皇帝退后一步，一脸精明地打量他。
“到那时，”盖伦说，“你的弟弟就会统治波斯，身边还带着一
个波斯皇后？”
“听说她十分美貌，”希拉克略把两只拇指插进腰间的宽皮带，
“而且会生养。不过你说她是波斯人？不，其实她是……亚美尼亚人
还是什么的？管他的，把她送给我弟弟正合适。”
盖伦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找到狄奥多西。年轻的亲王想到自己将
戴上王冠，正犹自傻笑。触到西罗马皇帝硬如燧石的目光，狄奥多西
突然脸色刷白，不由自主地退了退。盖伦的右手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宽
刃短刀。听到刀摩擦的声音，全屋的人都浑身一僵。瓦兰吉人举着斧
子迅速冲上来，但又不知所措地停住了——他们无法对西罗马皇帝下
手。
“年轻人需要一个和平的家庭，”盖伦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听
到，“不能染上鲜血。你们面前的这个人的母亲是一个罗马人，他也
是一个罗马人，他是被堕落的佛卡斯杀害的莫里斯皇帝陛下的孙子。
他既是波斯国王的儿子，也是罗马莫里斯皇帝的最后一条血脉。”
盖伦左手拉住波斯人的手举起来：“从血统上来说，这个人才应
该是你们的皇帝。从血统上来说，他才应该是东罗马与波斯合二为一
的国王。”
希拉克略正要出声，盖伦的目光与他相遇，他停下了，不过显然
气得不轻。
“不过规则是由王者定的。对一个家族来说，身为家族领袖的父
亲有责任维持家里的秩序，稳定民心。从罗马先辈们的做法来看，这
一条同样适用于兄弟之间。我不会让我兄弟的弟弟的家里充满愤怒与
仇恨。”
盖伦左手一紧，将平刃匕首刺进卡瓦德·希洛的身侧，在其肋骨
之间横着拉出一条口子。
希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盖伦，伸手去捂从刀锋周围冒出来的
血。西罗马皇帝抽出匕首，匕首离开年轻人身体时发出一个短促的抽
离声。希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住地喘着粗气。盖伦把他轻轻平放
到铺过的地面上，鲜血在小巧的蓝色瓷砖上蔓延开来。西罗马皇帝俯
身在年轻人两侧脸颊上吻了吻。希洛从牙缝间抽了最后一口气，随即
便断了气。
“永别了，兄弟。”说完，盖伦站起来，在自己长袍的深紫色衣
边上擦去匕首上的血。他看着周围震惊的东罗马军官、狄奥多西和希
拉克略。
“这是身为皇帝的责任，”他大声说道，清晰的声音里透着讽
刺，“现在，兄弟，你的家里和整个世界都有了和平。而你的手
——”他伸出自己沾染了鲜血的手，“还是干净的。”
狄奥多西别开脸，不敢直视盖伦的眼睛。
迪林坐在位于宫殿最边缘的公共花园旁边的一个沾了黑黑煤烟的
砖砌平台上。在罗马人到来之前，这个平台上曾经立着一尊雕像。而
今剩下的只有残缺的腿和头，滚到了街道对面一家已废弃的客栈前。
魔法师大队扎营在未被大火摧残的花园里。四周充斥着用斧子砍木头
的声音。爱尔兰男孩儿用脚跟踢着砖头。佐伊不远不近地坐在他身
旁。奥迪纳图斯也躺在砖头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天色
阴沉，云朵一直未曾散去。
“接下来做什么？”迪林用手指把玩着从脖子上垂下的一串沉甸
甸的金币，大声问。每枚金币上都打了孔方便串挂。他脚上的新靴子
是从某个再也不需要它们的波斯有钱人的家里找到的。佐伊则拿了不
少丝绸、亚麻和上好的棉织物，身型几乎胖了一倍。
“接下来做什么？”奥迪纳图斯抬头看着爱尔兰男孩儿，嘲弄地
说，“接下来你该回罗马，再过二十年这样的日子。”他漫不经心地
朝城市废墟挥了挥手。
迪林皱着眉，手指摸着还用皮绳挂在脖子上的身份牒。他转头去
看佐伊，被她吓了一跳。她表情哀伤，却冲他冷冷一笑。
“那你呢？伍长？你和奥迪纳图斯都会留下来吧？”
“不，”她摇着长辫子说，“我们要回我姨母家去，在丝绸之
城。她送我们到军团是来历练，不会留下来。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就要回家到丝绸之城的军队里服役。”
迪林叹了口气，他就是担心会是这样。佐伊探过手来握了握他的
手。
“你也许会被派去驻守叙利亚，”她的声音里充满希冀，“那样
的话，我们就能到位于代纳巴的军团大本营去看你，从我们的城市骑
马去的话只要几天工夫就到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他感觉喉咙有些紧，“我很想看看巴尔米
拉，一定很美。”
“是的，”佐伊笑了，脸上容光焕发，“世界上最美丽、最奢华
的城市。”
“麦克唐纳！”科隆纳重步跑进广场，声音像拍打百叶窗，“你
有任务了。赶快把你那个野蛮人的懒屁股挪到这儿来！还有你，小姑
娘！”
迪林冲着佐伊咧嘴一笑，两人滑下平台。奥迪纳图斯慢吞吞地爬
起来，弹了弹裤子上的沙和煤烟，然后才爬下平台摇摇晃晃地跑过广
场向两人追去。
盖伦站在一个不大的石头房间里，双臂抱在胸前。周围的墙面被
火熏黑，屋顶也塌了。他的靴子沾满泥浆，灰和雨水混成的黑泥紧紧
粘在披风上。他手下的两个日耳曼侍卫嘴里哼哼着翻过经过雕琢的重
石块。
“这个你确定吗？”西罗马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
“确定，主人，”日耳曼人的头儿说，他的金色胡子也沾了煤
烟，“我们抓到的一个宦官认出了戒指和银带。”
他俯下身子从地面的瓦砾中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只被火烧得焦黑的
手臂，手臂上紧紧贴着一条已部分熔化的银带，其中一只就剩骨头的
手指上粘着一团金子。
“这是个黑发女人，主人，戴着希林公主的象征物。已经死
了。”
那只手臂又被扔进瓦面地板上的垃圾堆里。盖伦别开目光环视整
个房间。房门虽然已经烧光了，但他还是能看出门外侧被斧子砍的痕
迹。
“看来这里曾有过一番打斗？”
日耳曼人点点头，用脚踢开另一具尸体。被烧焦的尸体的胸腔部
位有一个很大的伤口。皇帝看到泥土中有断裂的盔甲上的铁环和刀刃
在闪光。
“有些人反抗了，不过最终都倒下了，其他人——那些女人们
——都被杀了。”
“还有什么？”皇帝看着一室狼藉，皱着眉头问。
“这个。”日耳曼人在自己的宽皮带边的一个皮口袋里摸了摸，
脏兮兮的手指摸出一个锡做的小牒，上面打了个孔。虽然被火烧过
了，但有部分还可以辨认。盖伦拿起来在手中翻看。金属表面上用锤
子和冲压的工具敲打出的文字虽然被破坏了，但仍然依稀可辨。
“达耳达诺斯·尼古拉斯，小名‘尼古斯’，军龄十五年。”一
丝短暂的失望掠过皇帝心头。
“这就告诉了我足够的信息了。把其他人都埋了，让军需官把这
个名字和你找到的其他人的名字都列入阵亡名单里。”
皇帝穿过废墟，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可惜了。他拉起披风的帽
子。看来，迪亚蒂丝他们的瞒天过海之计成功了。
第八十章 达斯特盖尔德大墓地
克里斯塔站在雨中，大大的雨点敲打在厚羊毛披风上。头顶上传
来滚滚雷声，天空被耀眼的黄光覆盖。闪电在云层间跳跃，抑或是用
锯齿状的长腿跨过河另一侧的旷野。她站在这座死亡之城的金字形神
塔的塔尖，背靠着塔顶的黑石祭坛。雷声继续在天空中咆哮。她的脸
藏在长袍的帽子里，神情严肃而忧虑。
一束红光从地平线上刺入昏暗之中，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这道光
已经扩大了一倍。它像燃烧着的心脏一般跳动，即便是透过飘落在沙
丘和旷野上的雨幕，依然清晰可见。
“那里肯定是一座城市，”她心想，“正在被大火吞噬的城
市。”
她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生活在那座城里——是和罗马人一样的
普通人类？还是像她从旅人故事里听说的那些脸藏在肚子里的怪兽？
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是不是该离开了？我们正处在世界的边缘，肯定早已远离了诅
咒。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我轻率地拒绝了亲王的提议——要是我
答应了，至少能得到一些马和给养。”
虽然马克西安在恢复了足够的治疗能量之后帮她把错位的骨头和
筋腱都恢复了原位，但她的肋骨还是隐隐作痛。她身上的瘀青都消失
了，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的。
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说：“离开他，你会死的。”
另一个声音则粗暴地说：“离开他，你就能安然无恙地返回罗马
参加聚会，或者爬上某个英俊帅气、说话文雅的贵族的床。”
脚下的石头开始颤抖，积在地上的雨水泛起涟漪，飞溅出来。她
叹口气，站到离墙远一点的地方。亲王又在下面施法了，她应该下
去。她沿着金字塔的楼梯走下去，察觉到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从周围
黑暗的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跟在她后面。
她微微一笑，在黑暗中露出白白的牙齿。瓦拉几亚人以强者为
尊。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狼后，不过一想到要让他们甘心追随所需要
付出的痛苦代价，她就放弃了。走到中间的台阶，她转身按了按墙上
的一块石头。一扇门打开来，里面飘出蒸汽和烟雾，下面有红光在闪
动。她走进去，瓦拉几亚男孩儿跟着爬了进去。
数日以来在灰尘遍地的走廊里爬行和在废弃房间的墙上撞击的辛
苦工作终于有了成效。比神庙里的火坑还要深入地下的一个地下室里
露出了一条坑坑洼洼的铺面小道。在盖乌斯·尤利乌斯那双鹰眼的监
督下，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小心翼翼地撬开年久生霉的砖头，在一处白
垩石灰岩地面上发现了一扇圆门。门上有用黄铜雕刻的七个圆圈，每
个圆圈上都蚀刻着上千个符号，圆圈与圆圈之间有用凿子刻下的整整
齐齐的几排古语。
门上没有锁，也没有铰链，只是一个石头和金属打造的光滑平
面。在查看了门周围的石头之后，他们发现在距离门七英尺的右侧地
面上有一道很浅的凹痕，仿佛有个重物在上面反复摩擦过。
结束了上一次在燃着火的房间里的战斗之后，马克西安住进了高
级祭司的住处，把营地搬进了金字形神塔下面的数个房间。这里存储
着丰富的食物。神塔下还埋藏着注满清甜可口的凉水的砖砌水池。就
连那个巨型铁鸟也被西罗恩和瓦拉几亚男孩儿们拖进了城，此刻正安
静地待在一座古庙的围墙里。亲王没日没夜地在祭司们的书里查找开
启这扇圆门的方法。
为主人的心愿考虑，盖乌斯·尤利乌斯兴高采烈地把神庙洗劫一
空，把抢来的东西统统装进鸟肚子里，包括一箱箱的卷轴、书信、古
怪的皂石小雕像、压在铜板中的羊皮纸、燧石小刀以及一箱用宝石镶
嵌的头骨。无数钱币和铸锭也都被搬进了大鸟。克里斯塔无聊得快哭
了，但依然强忍着难闻的积灰气味和摸到死虫子的恶心感觉，帮助亲
王整理各种资料。
“我受不了了，”马克西安一把推开桌面上一个古代祭司的日
记，吼道，“在费雷敦十二世那个年代，祭司们每日在古墓里进进出
出，测量、祈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偏偏从未提到过关于任何打
开这扇门的事情。”
克里斯塔轻轻放下手中重新用绳子串好的一套被虫蛀的卷轴。
“似乎他们之前一直都这样，只是最近才突然消停了。”她疲倦地
说，“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今天也不例外，您在这里发现的另一本
日记说这里采取了一些措施阻止谎言魔王进入古墓。”
“嗯，”马克西安思考着说，“可是，这个谎言魔王指的是谁
呢？为何这些祭司以前不害怕他，现在却突然害怕起来了？”他用一
根手指在脑袋旁边轻叩，“只可惜阿卜迪马丘斯被阿莱斯弄得要死不
活的——要是他能开口说话，也许就能告诉我们如何打开这扇门。”
“谎言在波斯人眼中是第一重罪。”盖乌斯·尤利乌斯坐在门边
的长凳上，拿着一个从地面上的储存室里找到的有弹性的黑球弹着
玩，“在波斯宗教中，黑暗之神哄骗人们远离光明的手段之一正是谎
言。”
克里斯塔冲着老罗马人扬了扬眉，马克西安则只是斜眼瞥着他：
“而你恰好知道这些是因为……”
死人把弹球夹在掌心与食指之间，立起拇指指了指身后：“厨房
墙上列了个单子，也许是祈祷用的。上面全都列出来了，最顶上有一
个光明神肖像，他的脚下便是黑暗之神。”
马克西安站起来，抖了抖黑色长袍，长袍垂下来盖住了束腰外
衣：“你说的这个光明神，是不是被他们称为‘奥尔穆兹德’的那
个？”
“我想是的，主人，”老罗马人抚了抚根本没有的额发，“跟与
他们所说的‘阿里曼’是死对头。”
克里斯塔对着死人蹙了蹙眉，也站起来，拂去黏在衣袖上的腐朽
的羊皮纸碎渣。盖乌斯·尤利乌斯总喜欢装傻，不过她知道他的脑筋
其实快得很；而且，虽然他很少帮着他们一起查资料，但是其实他的
希腊语、拉丁文和波斯语都要好过她和亲王。
“那么，”亲王说，“我们来祈祷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在念过一段关于光明神奥尔穆兹德和正义的祷文后，那扇门发出
一声巨响，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地面上打开来。盖乌斯·尤利乌斯
看着打开的门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曾提议用锤子和凿子打破这扇
门，但现在发现它至少有两英尺厚。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在空气里嗡嗡
地响。当门完全升起来后，它旋转着飞到一边，安静地躺在了地面
上。
门里露出一段在绿色石头上凿出的粗糙狭窄阴暗的楼梯，往更深
的地下延伸而去。
灯光照亮了楼梯的最底端。克里斯塔脱下披风挂在地下室里，轻
轻踏上蜿蜒而下的楼梯。古墓埋葬在坚硬的石灰岩下三十英尺深。不
平整而且不规则的楼梯穿过一片片白色、赭色和褐色地层，最后穿过
了一个有拇指宽度厚的黑色地层。安置石棺的墓室实在很小。除了石
棺，就只在棺材周围留了一圈可容纳单人走过的空间。克里斯塔停在
狭窄的入口，双手撑着左右两边的墙。
在马克西安和盖乌斯·尤利乌斯从上面拿下来的油灯发出的亮光
下，石棺上的金子、银子和翡翠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封闭空间里的空
气十分稀薄。这口棺材的外形被打造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留着卷发目光
犀利的男子，像埃及法老一样双手交叉在胸前，五官雕刻得圆滑。棺
材侧面有一排排用金漆书写的符号。
马克西安挨着石棺脚部坐下来，盘着双腿。盖乌斯·尤利乌斯坐
在他右边靠近石棺头部的角落里。克里斯塔从亲王身边走过，走到另
一个角落里。她盘起长腿坐到地上。亲王似乎已经进入了魔法界，脸
色平静，只有眼皮随着眼睛的转动轻轻抽动。她看了看死人，觉得对
方完全是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尸鬼和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等在楼梯顶部，在地道入口处蹲成一
圈。
马克西安举起双手开始说话，眼睛依然紧闭。
“把挂在钉子上的尸体交给我们吧。”亲王低沉的声音在回荡。
然后停顿了一下。
“虽然这具尸体属于我们的国王，但请把它交给我们吧。”
马克西安的双手开始有浅蓝色的光闪烁。克里斯塔感觉地面平坦
的石头里响起了一种嗡嗡声，地面在她腿下颤动。
“我在这具尸体上洒下生命之养分。”亲王的双手在身前挥舞。
“我在这具尸体上洒下生命之水。”亲王用一只手做成杯形，然
后作出一个往地上倒水的动作。
四周空气的压力发生了变化，克里斯塔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量大
增。她的双眼开始流出泪来，她猛烈地眨着眼睛。亲王举起双手指向
她和盖乌斯·尤利乌斯。她稳住呼吸，举起一只手，试图安定心神。
她周围爆发出白光，充斥了整个空间，甚至漫上了楼梯。一种麻
刺感爬过她的肌肤，令她全身颤抖。虽然她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但周
围空间里的一切却依然清晰可见。她能看到每块石头、每道凹槽、每
个表面，还有从白光中浮现的符号。闪电以龟速从空中向她爬来。她
突然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开始惊慌起来，但她的身体却不听指
挥。她感觉连血管里的血液都静止了，惊恐地张大嘴，却什么声音也
发不出来。
燃烧的闪电从亲王的手以一条弧线靠近她的手。
当闪电触到她手心的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全部崩溃了。所有的
记忆和感觉统统在她的眼睛后面缩成一个火点。每个念头、每种情感
和她曾经说过的每个字一一闪过，立刻被在她眼睛后面旋转闪耀的那
个炙热火点吞噬。
空间里传来一声咔嗒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刮擦的声音。
意识突然又如潮水一般涌回来，一切感觉恢复正常。克里斯塔跌
坐在地上，指甲划过粗糙的石面。空气中飘来一种辛辣的味道，好像
胡椒被烧过的气味。她抬起头，头发垂落到脸庞，仿佛一大片黑中带
红的荆棘丛。
棺材已经打开了，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从一张亚麻床上坐起来。
他用一只在远古阳光中晒得黝黑的强有力的大手在一张高贵完美的脸
上揉了揉；他的身材并不高，但体型匀称；四肢长而洁，肌肉线条十
分明显；一头金色长卷发如同波浪一般披在肩膀和宽厚的背上。男子
眯着蓝色眼睛打量四周。克里斯塔终于想起来合上自己的嘴，她拂开
脸庞的头发。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威严，这个声音足以激励
士兵们在战场上勇敢拼杀。他的希腊语发音短促，在她听来有些古
怪。克里斯塔觉得嗓子干干的。
“没错，”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站起身，却忘了低头，“哎
哟！”
那男子笑起来，发出悦耳的笑声，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没有伸
手。
“你死了很久了，”她扫了眼马克西安，后者才刚刚开始恢复意
识。她指了指：“是他复活了你。”
“那他就是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说。这位腓力的儿子小心翼翼
地站起来，腿还有些不稳：“为此我应当感谢他。”
盖乌斯·尤利乌斯呻吟着用双手捂着眼睛翻了个身。
“没错。”克里斯塔打量着站起来的“征服者”，他的身材的确
很好，“是的，你会感激他的。”
第八十一章 巴尔米拉废墟以南，萨博
哈特马哈绿洲
“女王的遗体呢？”
“安放在她父亲的陵墓里了，酋长。我们用大量石头把入口封住
了。”
“很好。”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灰色母马的鬃毛上。马儿回头越过
被跳蚤咬得红斑点点的肩部看着他，动了动耳朵。鸟儿们在营地四周的
棕榈林里叽叽喳喳地闹。他队里的其余二十个人翻身骑上骆驼，模样呆
笨的大家伙们站了起来。最后一人用脚将沙子踢进火坑，紧跟着骑上自
己的坐骑。
南方人摸着自己的脸侧，手指抚过遮住了右眼并且一直延伸过八字
胡、嘴唇最后到下巴上的长伤疤。那天在大马士革之门的时候，从倒塌
的塔楼里如箭一般飞出来的石头差点儿就结束了他的这条命。他甚至不
知道自己的右眼还能否重见光明。
不知道祭司能不能治好它？他想着，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和他们残
缺不全的尸体，立刻将伤疤的事抛到了脑后。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深深的
怒意，他的人纷纷别开了眼。在这种时候最好别去看古来氏人。之前有
个人对死者不敬，就已经被酋长毫不留情地宰了。逼他发火可不是什么
明智的选择。
穆罕默德整理了一下头巾，摸了摸她带上战场去的刀的刀鞘。刀刃
已经砍缺了，残破不堪，但是只要回了他的老家，便能找到兵器专家将
这把刀重新修复如新。他的手上似乎还有她手指的触感，柔软而冰凉，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用肘轻轻推了推马儿，马儿小步跑出棕榈树
的树荫，进入沙漠烈日的灼热阳光下。
二十个台努赫人骑着骆驼跟在他身后——这是他们部落最后仅存的
一点人了。伊本·阿迪战死后，这些人便找到了他，宣誓对他效忠。当
时他正躺在距离城市废墟数里以外的一个山洞里慢慢养伤。他们眼前是
一望无垠的沙漠。在这片位于世界中心的荒漠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随
风飘移的沙丘。穆罕默德不疾不徐地前进，在看到家乡的大门或听到妻
子的问候之前，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想起了伊本·阿迪的侄子带回来的消息——泰西封被攻陷，波斯
帝国已经灭于罗马之手。想及此，他的眼中闪动着怒火。罗马军团的行
军路线距离巴尔米拉仅百来里，原本是可以赶来挽救巴尔米拉免于毁灭
的。他想到了罗马皇帝对巴尔米拉的背叛，想到了一位英勇无畏的女王
和一位深爱她的祭司的牺牲。
他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仇恨让他热血沸腾。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应
到了他的心，加快了脚步。回家的路相当漫长。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盖伦走在河边的宫殿废墟里，四周的石头还没有完全冷却，依然发出
咝咝声和爆裂声。他的日耳曼侍卫们隔着较远的距离围成圆形防护
层，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天色昏沉，厚厚的雨云挤挤攘攘地垂在河
流上空。地面上亦是灰蒙蒙，所有东西上都盖着一层细细的粉尘。北
方人还在为自己从城市和宫殿里抢来的丰厚战利品开心地大笑。每个
人脖子上都挂着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金链子，每根手指上都戴着
硕大的戒指。两位罗马皇帝麾下的每一个人都将带着自己能带走的所
有战利品凯旋而归。
盖伦踏上一段宽大的楼梯，楼梯上到处散落着倒塌的柱子和烧焦
的木头。他皱了皱眉。皇家领地里盖着一层灰和雨水混合而成的厚泥
浆。整座城市已为废墟，城里的人都逃了。他转身望着河面，从这个
高度可以看到在宽广的灰绿色河面上，一道道波浪拍打在这座城市的
通过农夫和公民们数代人的努力修建和维护的堤坝与挡土墙上。河水
在土墙顶端反卷回去。如果雨不停的话，很快河水将漫过土墙。
皇帝摇摇头，心想：“现在这会儿可找不到修土方工事的人。”
希拉克略站在曾经的一个大厅的中央，身后围着一大群身穿红披
风和丝绸衣服，脚蹬沾满污泥的靴子的参谋官，他自己的贴身侍卫们
则分散在平台周围的废墟里。墙倒了，砖石也在极高的温度下裂开
了。这个地方曾经围绕着许多高耸的拱门，上面还有一个圆屋顶。如
今圆屋顶没了，只剩下岩石框架。薄如水雾的细雨从敞开的洞里飘下
来。东罗马皇帝低头看着一个用瓷砖镶嵌的巨型圆盘，圆盘现在已摔
得粉碎。盖伦向他走来，感觉他的侍卫们退到了他的视线边缘。
“嘿，兄弟。”他向希拉克略问候道。
东罗马皇帝抬起头，眼神炯炯发亮，红色胡子像刚毛一样竖起。
“这个东西被毁了真是可惜。”他向盖伦示意已摔碎的圆盘留下
的世界地图碎块，“不过，我想罗马人自己的地图会更精确。”
盖伦的左眼皮惊讶地抽动了一下，但他不打算理会这个评论。
“真是可惜，整座城市都被毁了，”他答道，“原本如此富饶的
城市，拥有大量的纺织品和商人。”
希拉克略哈哈大笑。他把脚从镶嵌的瓷砖上移开，张开双臂：
“我们将在这儿建造一座新城，一座更加宏伟辉煌的城池，一座罗马
的城池！它将成为一座都城，属于罗马的波斯……”
希拉克略脸上开始有一种恍惚梦幻一般的神情。他搂着盖伦的
肩，两人走向大厅敞开的一侧，那里曾经立着多道拱门，外面连着一
个奢华的花园。其余军团和贵族们慢慢跟在他们后面。
“波斯的断垣残壁此刻正臣服在我们脚下，他们的军队已经七零
八落，可萨人正在高地里大肆掠夺。一个国王得花上数十年才能重建
这样的一个帝国。”希拉克略停下来，转身面对盖伦，脸上绽放出大
大的笑容。
“我们的机会到了，兄弟，结束东西之间持续了数百年的纷争。
东罗马的前线将延伸至印度！”
“那科洛斯伊斯呢？”盖伦略带嘲讽地问，“他怎么办？”
“在这儿，”希拉克略笑得像只陶醉在奶油中的小猫，他用脚踢
了踢地上一个用帆布包裹起来的重物，“斯威尔德！给西罗马皇帝陛
下看看你找到了什么。”
一个体型像座小山似的瓦兰吉人走上前来，他的鼻子塌陷，光光
的脑袋像煮过的鸡蛋。他抓住帆布的一角把它打开。一个全身肿胀的
黑乎乎的东西从里面翻滚出来，身上爬满了蚂蚁和蛆。盖伦一脸厌恶
地看着地上那东西，那东西的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在他脚边，手指
上已经发胀腐烂的肉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根灌得过满的灰色香
肠。瓦兰吉人微微一笑露出牙缝。西罗马皇帝用布遮住口鼻，这味道
实在太难闻了。
“你看，”希拉克略明显丝毫不介意这臭味，“万王之王另有去
处。”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确定这就是万王之王本人吗？”盖伦
强忍着作呕的感觉问。
希拉克略示意瓦兰吉人把帆布重新裹回去。他转身慢慢向站在残
破地图边的军官们走回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不过你们手下的一些人在第一天晚
上就用矛和枪把他像鱼一样戳死了。显然当时他本身已经受了重伤，
在流血。他的尸体在其中某个宫殿的花园里躺了两天，后来一个幸存
的波斯人发现了他。我给了那个波斯仆人丰厚的赏赐，因为他带给了
我一件尤其珍贵的礼物。”
东罗马的军官们抬起头，看着走近的希拉克略和盖伦笑了。其中
一个是东罗马皇帝的弟弟狄奥多西。他一只胳膊搂着一个身型略显健
硕的年轻人的肩膀，那年轻人看起来很沮丧。盖伦抬了抬眉——那年
轻人长得相当俊秀，不过却有些奇特。从其衣服、皮肤和头发来看，
是个波斯人，但其眼睛、鼻子和嘴巴却让西罗马皇帝想起了某个……
“呵，我的朋友，”希拉克略向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狄奥多
西，放开他。”东罗马亲王把年轻的波斯男子推上前。那年轻人一脸
愠怒地抬起头，嘴唇微颤。盖伦双手叉腰。
“这又是谁？”他牢牢地看着希拉克略。东罗马皇帝微微一笑，
一根手指刮了刮胡子。他回头看着正被瓦兰吉人拖到花园里去的那个
帆布包裹，其中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肩头上扛着一把铁锹。东罗马军
官们彼此用手肘轻推，为皇帝卖的这个关子笑了。
“现在我满意了吗？”希拉克略似乎在自言自语，“一个与我签
订了条约的国家攻击我的国土。敌人的军队在我的城池里烧杀抢掠，
把我的公民变为奴隶，抢夺我的农场。我曾派和平的使者前来谈判，
换来的却是浸泡在盐水里的使者的人头；我写信询问对我如此憎恨的
原因，得到的却是‘卑劣冷血的奴隶’的骂名。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科
洛斯伊斯与我之间的这场纷争的起源，于是把杀害了波斯国王的罗马
朋友的凶手的人头送给他示好。”
盖伦环顾周围的这些面孔，东罗马军官们大大地咧嘴而笑，红红
的脸透出心里的某种渴望。那个年轻的波斯人不再颤抖，抬起了头。
西罗马皇帝又皱了皱眉，这个孩子看起来非常眼熟！
“我想办法保护我和我自己的公民，敌人却派兵攻打我。成千上
万的人死去，更多的城池被焚之一炬。尽管如此，尽管我的人都恳求
我留在安全的首都，但我没有放弃。在西罗马皇帝陛下的帮助下，我
走上前线维护了自己的权威。”
希拉克略的目光终于与波斯人对视。狄奥多西及其手下的两名骑
兵军官向那年轻人身后围拢过来。察觉到那两位身披红披风胡子修剪
得整整齐齐的年轻军官的杀意，盖伦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向自己的侍
卫示意。日耳曼侍卫竖起耳朵悄悄走近，强有力的手摸向自己的兵
器。
“我带来了雷霆一般的毁灭，我歼灭了敌人的军队，把敌人的城
池夷为平地。而现在，我就站在我的敌人的尸体面前。”希拉克略逼
近那个年轻人，涨红着脸喊道，“现在我满意了吗？我满意了吗？
不！我不满意！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之间的血债，卡瓦德·希洛，还
没有偿清！”
波斯人没有退缩。盖伦瞪大眼，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啊，”西罗马皇帝悲哀地想，“原来赢家不是我。”
“他的死让你满意了吗？”西罗马皇帝冷冰冰地说，一手搭在希
拉克略肩头，“当你成为皇帝之后，佛卡斯的死有让你睡得更好
吗？”
“没错，”希拉克略推开盖伦的手，咆哮道，“现在这场恩怨该
是了结的时候了，将过去的种种统统结束。等我把这个小子宰了之
后，就只剩下希林皇后了，而她，已经被我赏给了狄奥多西。”
盖伦眯起双眼走上前站到那个年轻的波斯人跟前，转身直面希拉
克略。东罗马皇帝退后一步，一脸精明地打量他。
“到那时，”盖伦说，“你的弟弟就会统治波斯，身边还带着一
个波斯皇后？”
“听说她十分美貌，”希拉克略把两只拇指插进腰间的宽皮带，
“而且会生养。不过你说她是波斯人？不，其实她是……亚美尼亚人
还是什么的？管他的，把她送给我弟弟正合适。”
盖伦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找到狄奥多西。年轻的亲王想到自己将
戴上王冠，正犹自傻笑。触到西罗马皇帝硬如燧石的目光，狄奥多西
突然脸色刷白，不由自主地退了退。盖伦的右手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宽
刃短刀。听到刀摩擦的声音，全屋的人都浑身一僵。瓦兰吉人举着斧
子迅速冲上来，但又不知所措地停住了——他们无法对西罗马皇帝下
手。
“年轻人需要一个和平的家庭，”盖伦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听
到，“不能染上鲜血。你们面前的这个人的母亲是一个罗马人，他也
是一个罗马人，他是被堕落的佛卡斯杀害的莫里斯皇帝陛下的孙子。
他既是波斯国王的儿子，也是罗马莫里斯皇帝的最后一条血脉。”
盖伦左手拉住波斯人的手举起来：“从血统上来说，这个人才应
该是你们的皇帝。从血统上来说，他才应该是东罗马与波斯合二为一
的国王。”
希拉克略正要出声，盖伦的目光与他相遇，他停下了，不过显然
气得不轻。
“不过规则是由王者定的。对一个家族来说，身为家族领袖的父
亲有责任维持家里的秩序，稳定民心。从罗马先辈们的做法来看，这
一条同样适用于兄弟之间。我不会让我兄弟的弟弟的家里充满愤怒与
仇恨。”
盖伦左手一紧，将平刃匕首刺进卡瓦德·希洛的身侧，在其肋骨
之间横着拉出一条口子。
希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盖伦，伸手去捂从刀锋周围冒出来的
血。西罗马皇帝抽出匕首，匕首离开年轻人身体时发出一个短促的抽
离声。希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住地喘着粗气。盖伦把他轻轻平放
到铺过的地面上，鲜血在小巧的蓝色瓷砖上蔓延开来。西罗马皇帝俯
身在年轻人两侧脸颊上吻了吻。希洛从牙缝间抽了最后一口气，随即
便断了气。
“永别了，兄弟。”说完，盖伦站起来，在自己长袍的深紫色衣
边上擦去匕首上的血。他看着周围震惊的东罗马军官、狄奥多西和希
拉克略。
“这是身为皇帝的责任，”他大声说道，清晰的声音里透着讽
刺，“现在，兄弟，你的家里和整个世界都有了和平。而你的手
——”他伸出自己沾染了鲜血的手，“还是干净的。”
狄奥多西别开脸，不敢直视盖伦的眼睛。
迪林坐在位于宫殿最边缘的公共花园旁边的一个沾了黑黑煤烟的
砖砌平台上。在罗马人到来之前，这个平台上曾经立着一尊雕像。而
今剩下的只有残缺的腿和头，滚到了街道对面一家已废弃的客栈前。
魔法师大队扎营在未被大火摧残的花园里。四周充斥着用斧子砍木头
的声音。爱尔兰男孩儿用脚跟踢着砖头。佐伊不远不近地坐在他身
旁。奥迪纳图斯也躺在砖头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天色
阴沉，云朵一直未曾散去。
“接下来做什么？”迪林用手指把玩着从脖子上垂下的一串沉甸
甸的金币，大声问。每枚金币上都打了孔方便串挂。他脚上的新靴子
是从某个再也不需要它们的波斯有钱人的家里找到的。佐伊则拿了不
少丝绸、亚麻和上好的棉织物，身型几乎胖了一倍。
“接下来做什么？”奥迪纳图斯抬头看着爱尔兰男孩儿，嘲弄地
说，“接下来你该回罗马，再过二十年这样的日子。”他漫不经心地
朝城市废墟挥了挥手。
迪林皱着眉，手指摸着还用皮绳挂在脖子上的身份牒。他转头去
看佐伊，被她吓了一跳。她表情哀伤，却冲他冷冷一笑。
“那你呢？伍长？你和奥迪纳图斯都会留下来吧？”
“不，”她摇着长辫子说，“我们要回我姨母家去，在丝绸之
城。她送我们到军团是来历练，不会留下来。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就要回家到丝绸之城的军队里服役。”
迪林叹了口气，他就是担心会是这样。佐伊探过手来握了握他的
手。
“你也许会被派去驻守叙利亚，”她的声音里充满希冀，“那样
的话，我们就能到位于代纳巴的军团大本营去看你，从我们的城市骑
马去的话只要几天工夫就到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他感觉喉咙有些紧，“我很想看看巴尔米
拉，一定很美。”
“是的，”佐伊笑了，脸上容光焕发，“世界上最美丽、最奢华
的城市。”
“麦克唐纳！”科隆纳重步跑进广场，声音像拍打百叶窗，“你
有任务了。赶快把你那个野蛮人的懒屁股挪到这儿来！还有你，小姑
娘！”
迪林冲着佐伊咧嘴一笑，两人滑下平台。奥迪纳图斯慢吞吞地爬
起来，弹了弹裤子上的沙和煤烟，然后才爬下平台摇摇晃晃地跑过广
场向两人追去。
盖伦站在一个不大的石头房间里，双臂抱在胸前。周围的墙面被
火熏黑，屋顶也塌了。他的靴子沾满泥浆，灰和雨水混成的黑泥紧紧
粘在披风上。他手下的两个日耳曼侍卫嘴里哼哼着翻过经过雕琢的重
石块。
“这个你确定吗？”西罗马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
“确定，主人，”日耳曼人的头儿说，他的金色胡子也沾了煤
烟，“我们抓到的一个宦官认出了戒指和银带。”
他俯下身子从地面的瓦砾中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只被火烧得焦黑的
手臂，手臂上紧紧贴着一条已部分熔化的银带，其中一只就剩骨头的
手指上粘着一团金子。
“这是个黑发女人，主人，戴着希林公主的象征物。已经死
了。”
那只手臂又被扔进瓦面地板上的垃圾堆里。盖伦别开目光环视整
个房间。房门虽然已经烧光了，但他还是能看出门外侧被斧子砍的痕
迹。
“看来这里曾有过一番打斗？”
日耳曼人点点头，用脚踢开另一具尸体。被烧焦的尸体的胸腔部
位有一个很大的伤口。皇帝看到泥土中有断裂的盔甲上的铁环和刀刃
在闪光。
“有些人反抗了，不过最终都倒下了，其他人——那些女人们
——都被杀了。”
“还有什么？”皇帝看着一室狼藉，皱着眉头问。
“这个。”日耳曼人在自己的宽皮带边的一个皮口袋里摸了摸，
脏兮兮的手指摸出一个锡做的小牒，上面打了个孔。虽然被火烧过
了，但有部分还可以辨认。盖伦拿起来在手中翻看。金属表面上用锤
子和冲压的工具敲打出的文字虽然被破坏了，但仍然依稀可辨。
“达耳达诺斯·尼古拉斯，小名‘尼古斯’，军龄十五年。”一
丝短暂的失望掠过皇帝心头。
“这就告诉了我足够的信息了。把其他人都埋了，让军需官把这
个名字和你找到的其他人的名字都列入阵亡名单里。”
皇帝穿过废墟，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可惜了。他拉起披风的帽
子。看来，迪亚蒂丝他们的瞒天过海之计成功了。
第八十章 达斯特盖尔德大墓地
克里斯塔站在雨中，大大的雨点敲打在厚羊毛披风上。头顶上传
来滚滚雷声，天空被耀眼的黄光覆盖。闪电在云层间跳跃，抑或是用
锯齿状的长腿跨过河另一侧的旷野。她站在这座死亡之城的金字形神
塔的塔尖，背靠着塔顶的黑石祭坛。雷声继续在天空中咆哮。她的脸
藏在长袍的帽子里，神情严肃而忧虑。
一束红光从地平线上刺入昏暗之中，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这道光
已经扩大了一倍。它像燃烧着的心脏一般跳动，即便是透过飘落在沙
丘和旷野上的雨幕，依然清晰可见。
“那里肯定是一座城市，”她心想，“正在被大火吞噬的城
市。”
她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生活在那座城里——是和罗马人一样的
普通人类？还是像她从旅人故事里听说的那些脸藏在肚子里的怪兽？
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是不是该离开了？我们正处在世界的边缘，肯定早已远离了诅
咒。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我轻率地拒绝了亲王的提议——要是我
答应了，至少能得到一些马和给养。”
虽然马克西安在恢复了足够的治疗能量之后帮她把错位的骨头和
筋腱都恢复了原位，但她的肋骨还是隐隐作痛。她身上的瘀青都消失
了，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的。
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说：“离开他，你会死的。”
另一个声音则粗暴地说：“离开他，你就能安然无恙地返回罗马
参加聚会，或者爬上某个英俊帅气、说话文雅的贵族的床。”
脚下的石头开始颤抖，积在地上的雨水泛起涟漪，飞溅出来。她
叹口气，站到离墙远一点的地方。亲王又在下面施法了，她应该下
去。她沿着金字塔的楼梯走下去，察觉到两个瓦拉几亚男孩儿从周围
黑暗的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跟在她后面。
她微微一笑，在黑暗中露出白白的牙齿。瓦拉几亚人以强者为
尊。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狼后，不过一想到要让他们甘心追随所需要
付出的痛苦代价，她就放弃了。走到中间的台阶，她转身按了按墙上
的一块石头。一扇门打开来，里面飘出蒸汽和烟雾，下面有红光在闪
动。她走进去，瓦拉几亚男孩儿跟着爬了进去。
数日以来在灰尘遍地的走廊里爬行和在废弃房间的墙上撞击的辛
苦工作终于有了成效。比神庙里的火坑还要深入地下的一个地下室里
露出了一条坑坑洼洼的铺面小道。在盖乌斯·尤利乌斯那双鹰眼的监
督下，瓦拉几亚男孩儿们小心翼翼地撬开年久生霉的砖头，在一处白
垩石灰岩地面上发现了一扇圆门。门上有用黄铜雕刻的七个圆圈，每
个圆圈上都蚀刻着上千个符号，圆圈与圆圈之间有用凿子刻下的整整
齐齐的几排古语。
门上没有锁，也没有铰链，只是一个石头和金属打造的光滑平
面。在查看了门周围的石头之后，他们发现在距离门七英尺的右侧地
面上有一道很浅的凹痕，仿佛有个重物在上面反复摩擦过。
结束了上一次在燃着火的房间里的战斗之后，马克西安住进了高
级祭司的住处，把营地搬进了金字形神塔下面的数个房间。这里存储
着丰富的食物。神塔下还埋藏着注满清甜可口的凉水的砖砌水池。就
连那个巨型铁鸟也被西罗恩和瓦拉几亚男孩儿们拖进了城，此刻正安
静地待在一座古庙的围墙里。亲王没日没夜地在祭司们的书里查找开
启这扇圆门的方法。
为主人的心愿考虑，盖乌斯·尤利乌斯兴高采烈地把神庙洗劫一
空，把抢来的东西统统装进鸟肚子里，包括一箱箱的卷轴、书信、古
怪的皂石小雕像、压在铜板中的羊皮纸、燧石小刀以及一箱用宝石镶
嵌的头骨。无数钱币和铸锭也都被搬进了大鸟。克里斯塔无聊得快哭
了，但依然强忍着难闻的积灰气味和摸到死虫子的恶心感觉，帮助亲
王整理各种资料。
“我受不了了，”马克西安一把推开桌面上一个古代祭司的日
记，吼道，“在费雷敦十二世那个年代，祭司们每日在古墓里进进出
出，测量、祈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偏偏从未提到过关于任何打
开这扇门的事情。”
克里斯塔轻轻放下手中重新用绳子串好的一套被虫蛀的卷轴。
“似乎他们之前一直都这样，只是最近才突然消停了。”她疲倦地
说，“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今天也不例外，您在这里发现的另一本
日记说这里采取了一些措施阻止谎言魔王进入古墓。”
“嗯，”马克西安思考着说，“可是，这个谎言魔王指的是谁
呢？为何这些祭司以前不害怕他，现在却突然害怕起来了？”他用一
根手指在脑袋旁边轻叩，“只可惜阿卜迪马丘斯被阿莱斯弄得要死不
活的——要是他能开口说话，也许就能告诉我们如何打开这扇门。”
“谎言在波斯人眼中是第一重罪。”盖乌斯·尤利乌斯坐在门边
的长凳上，拿着一个从地面上的储存室里找到的有弹性的黑球弹着
玩，“在波斯宗教中，黑暗之神哄骗人们远离光明的手段之一正是谎
言。”
克里斯塔冲着老罗马人扬了扬眉，马克西安则只是斜眼瞥着他：
“而你恰好知道这些是因为……”
死人把弹球夹在掌心与食指之间，立起拇指指了指身后：“厨房
墙上列了个单子，也许是祈祷用的。上面全都列出来了，最顶上有一
个光明神肖像，他的脚下便是黑暗之神。”
马克西安站起来，抖了抖黑色长袍，长袍垂下来盖住了束腰外
衣：“你说的这个光明神，是不是被他们称为‘奥尔穆兹德’的那
个？”
“我想是的，主人，”老罗马人抚了抚根本没有的额发，“跟与
他们所说的‘阿里曼’是死对头。”
克里斯塔对着死人蹙了蹙眉，也站起来，拂去黏在衣袖上的腐朽
的羊皮纸碎渣。盖乌斯·尤利乌斯总喜欢装傻，不过她知道他的脑筋
其实快得很；而且，虽然他很少帮着他们一起查资料，但是其实他的
希腊语、拉丁文和波斯语都要好过她和亲王。
“那么，”亲王说，“我们来祈祷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在念过一段关于光明神奥尔穆兹德和正义的祷文后，那扇门发出
一声巨响，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地面上打开来。盖乌斯·尤利乌斯
看着打开的门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曾提议用锤子和凿子打破这扇
门，但现在发现它至少有两英尺厚。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在空气里嗡嗡
地响。当门完全升起来后，它旋转着飞到一边，安静地躺在了地面
上。
门里露出一段在绿色石头上凿出的粗糙狭窄阴暗的楼梯，往更深
的地下延伸而去。
灯光照亮了楼梯的最底端。克里斯塔脱下披风挂在地下室里，轻
轻踏上蜿蜒而下的楼梯。古墓埋葬在坚硬的石灰岩下三十英尺深。不
平整而且不规则的楼梯穿过一片片白色、赭色和褐色地层，最后穿过
了一个有拇指宽度厚的黑色地层。安置石棺的墓室实在很小。除了石
棺，就只在棺材周围留了一圈可容纳单人走过的空间。克里斯塔停在
狭窄的入口，双手撑着左右两边的墙。
在马克西安和盖乌斯·尤利乌斯从上面拿下来的油灯发出的亮光
下，石棺上的金子、银子和翡翠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封闭空间里的空
气十分稀薄。这口棺材的外形被打造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留着卷发目光
犀利的男子，像埃及法老一样双手交叉在胸前，五官雕刻得圆滑。棺
材侧面有一排排用金漆书写的符号。
马克西安挨着石棺脚部坐下来，盘着双腿。盖乌斯·尤利乌斯坐
在他右边靠近石棺头部的角落里。克里斯塔从亲王身边走过，走到另
一个角落里。她盘起长腿坐到地上。亲王似乎已经进入了魔法界，脸
色平静，只有眼皮随着眼睛的转动轻轻抽动。她看了看死人，觉得对
方完全是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尸鬼和瓦拉几亚男孩儿们等在楼梯顶部，在地道入口处蹲成一
圈。
马克西安举起双手开始说话，眼睛依然紧闭。
“把挂在钉子上的尸体交给我们吧。”亲王低沉的声音在回荡。
然后停顿了一下。
“虽然这具尸体属于我们的国王，但请把它交给我们吧。”
马克西安的双手开始有浅蓝色的光闪烁。克里斯塔感觉地面平坦
的石头里响起了一种嗡嗡声，地面在她腿下颤动。
“我在这具尸体上洒下生命之养分。”亲王的双手在身前挥舞。
“我在这具尸体上洒下生命之水。”亲王用一只手做成杯形，然
后作出一个往地上倒水的动作。
四周空气的压力发生了变化，克里斯塔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量大
增。她的双眼开始流出泪来，她猛烈地眨着眼睛。亲王举起双手指向
她和盖乌斯·尤利乌斯。她稳住呼吸，举起一只手，试图安定心神。
她周围爆发出白光，充斥了整个空间，甚至漫上了楼梯。一种麻
刺感爬过她的肌肤，令她全身颤抖。虽然她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但周
围空间里的一切却依然清晰可见。她能看到每块石头、每道凹槽、每
个表面，还有从白光中浮现的符号。闪电以龟速从空中向她爬来。她
突然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开始惊慌起来，但她的身体却不听指
挥。她感觉连血管里的血液都静止了，惊恐地张大嘴，却什么声音也
发不出来。
燃烧的闪电从亲王的手以一条弧线靠近她的手。
当闪电触到她手心的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全部崩溃了。所有的
记忆和感觉统统在她的眼睛后面缩成一个火点。每个念头、每种情感
和她曾经说过的每个字一一闪过，立刻被在她眼睛后面旋转闪耀的那
个炙热火点吞噬。
空间里传来一声咔嗒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刮擦的声音。
意识突然又如潮水一般涌回来，一切感觉恢复正常。克里斯塔跌
坐在地上，指甲划过粗糙的石面。空气中飘来一种辛辣的味道，好像
胡椒被烧过的气味。她抬起头，头发垂落到脸庞，仿佛一大片黑中带
红的荆棘丛。
棺材已经打开了，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从一张亚麻床上坐起来。
他用一只在远古阳光中晒得黝黑的强有力的大手在一张高贵完美的脸
上揉了揉；他的身材并不高，但体型匀称；四肢长而洁，肌肉线条十
分明显；一头金色长卷发如同波浪一般披在肩膀和宽厚的背上。男子
眯着蓝色眼睛打量四周。克里斯塔终于想起来合上自己的嘴，她拂开
脸庞的头发。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威严，这个声音足以激励
士兵们在战场上勇敢拼杀。他的希腊语发音短促，在她听来有些古
怪。克里斯塔觉得嗓子干干的。
“没错，”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站起身，却忘了低头，“哎
哟！”
那男子笑起来，发出悦耳的笑声，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没有伸
手。
“你死了很久了，”她扫了眼马克西安，后者才刚刚开始恢复意
识。她指了指：“是他复活了你。”
“那他就是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说。这位腓力的儿子小心翼翼
地站起来，腿还有些不稳：“为此我应当感谢他。”
盖乌斯·尤利乌斯呻吟着用双手捂着眼睛翻了个身。
“没错。”克里斯塔打量着站起来的“征服者”，他的身材的确
很好，“是的，你会感激他的。”
第八十一章 巴尔米拉废墟以南，萨博
哈特马哈绿洲
“女王的遗体呢？”
“安放在她父亲的陵墓里了，酋长。我们用大量石头把入口封住
了。”
“很好。”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灰色母马的鬃毛上。马儿回头越过
被跳蚤咬得红斑点点的肩部看着他，动了动耳朵。鸟儿们在营地四周的
棕榈林里叽叽喳喳地闹。他队里的其余二十个人翻身骑上骆驼，模样呆
笨的大家伙们站了起来。最后一人用脚将沙子踢进火坑，紧跟着骑上自
己的坐骑。
南方人摸着自己的脸侧，手指抚过遮住了右眼并且一直延伸过八字
胡、嘴唇最后到下巴上的长伤疤。那天在大马士革之门的时候，从倒塌
的塔楼里如箭一般飞出来的石头差点儿就结束了他的这条命。他甚至不
知道自己的右眼还能否重见光明。
不知道祭司能不能治好它？他想着，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和他们残
缺不全的尸体，立刻将伤疤的事抛到了脑后。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深深的
怒意，他的人纷纷别开了眼。在这种时候最好别去看古来氏人。之前有
个人对死者不敬，就已经被酋长毫不留情地宰了。逼他发火可不是什么
明智的选择。
穆罕默德整理了一下头巾，摸了摸她带上战场去的刀的刀鞘。刀刃
已经砍缺了，残破不堪，但是只要回了他的老家，便能找到兵器专家将
这把刀重新修复如新。他的手上似乎还有她手指的触感，柔软而冰凉，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用肘轻轻推了推马儿，马儿小步跑出棕榈树
的树荫，进入沙漠烈日的灼热阳光下。
二十个台努赫人骑着骆驼跟在他身后——这是他们部落最后仅存的
一点人了。伊本·阿迪战死后，这些人便找到了他，宣誓对他效忠。当
时他正躺在距离城市废墟数里以外的一个山洞里慢慢养伤。他们眼前是
一望无垠的沙漠。在这片位于世界中心的荒漠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随
风飘移的沙丘。穆罕默德不疾不徐地前进，在看到家乡的大门或听到妻
子的问候之前，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想起了伊本·阿迪的侄子带回来的消息——泰西封被攻陷，波斯
帝国已经灭于罗马之手。想及此，他的眼中闪动着怒火。罗马军团的行
军路线距离巴尔米拉仅百来里，原本是可以赶来挽救巴尔米拉免于毁灭
的。他想到了罗马皇帝对巴尔米拉的背叛，想到了一位英勇无畏的女王
和一位深爱她的祭司的牺牲。
他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仇恨让他热血沸腾。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应
到了他的心，加快了脚步。回家的路相当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