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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翻译:星云
  我从基辅争分夺秒地赶回这座我所真正归属的城市。当我重新投身威尼斯的怀抱,顿时感到整个城市都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华彩,宛如我墓穴中的遍地黄金一般。夜复一夜,我徘徊街头,有时孤身一人,有时同玛瑞斯结伴,畅饮着来自亚得里亚海上的清新空气,满心眩惑地饱览着无数美轮美奂的府第与宫殿,在我生活在威尼斯的最后岁月里,我对它们已经如此熟悉。教堂的晚祷吸引着我,犹如蜜糖引诱蜂群。我倾听着唱诗班悦耳动人的歌曲,牧师们的同声颂唱,以及祈祷者们欢快而世俗的心情。这一切犹如治愈的香膏,使我在修道院地穴之中复又绽开的痛苦创伤得以平复。
  但在我心深处,仍然对修道院地穴里面的俄罗斯僧侣们怀有深刻的崇敬之情,这心情如同一团火焰,顽强而炽烈。那个时候我只是看到一些艾萨克兄弟说过的片言只语,顿时便陷入对他栩栩如生的回忆——艾萨克兄弟,他是上帝的愚者,一位隐士,灵魂的预言家,他曾一度沦为魔鬼的牺牲品,但最终以基督的名义取得了胜利。我天生有着虔诚的灵魂,其时我头脑中无疑存在两种同样伟大的宗教思想模式,二者在我心中激烈地战争。诚然,我不愿放弃放弃威尼斯的奢华荣耀,弗拉·安吉利柯圣像的光辉之美,以及他的后继者所创造的无数金碧辉煌的作品,都赋予基督无限的美丽。但在心灵深处,我同样祝福着这场战争中失败的一方,那有福的艾萨克——在我天真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行进在通往上帝的正途上。玛瑞斯知道我内心的斗争,他知道基辅对我的影响,也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他比任何人都要深深了解,每个人心中都曾经历天使与魔鬼的激烈争斗,最后固定为某种特定的价值体系,成为终其一生的主旋律,这正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所谓的生活指的是吸血鬼的生活,世俗与肉体的,耽于感官享乐的生活。鉴于当我还是凡人男孩时所感受到的压力与困扰,我不能彻底地沉浸在肉体享乐之中,忘乎一切。事实上,当我成为吸血鬼之后,这些压力与困扰有增无减。
  当我从基辅返回之后,很快便明白了自己认识世界的模式已经确立。是的,我要饱览意大利光辉美丽的一切,油画,音乐与建筑——以一种俄国圣徒般的热情。我将把所有感官体验转化为善与纯洁。我将学习,增进理解力,对周围的凡人们更加同情,但并不对自己施加压力,逼迫自己向心中“善”的标准看齐。善置于一切之上,它应当是温柔的。它并不损耗什么。绘画是善,阅读是善,学习是善,倾听是善,甚至祈祷也是善——尽管我并不清楚究竟应当向何人祈祷。除此之外,还要对身边没有成为我的牺牲品的凡人们意存慷慨。牺牲品们应当被仁慈地处置掉,而我则要做一个仁慈的主宰。不令他们痛苦也不令他们迷惘,只是以我温柔诱惑的声音或刺穿灵魂的深邃目光引诱他们前来,或者使用另一种我很可能发展的力量——以我的心智侵入那可怜无助的人类,帮助他在头脑中制造一些安抚的画面,使得死亡在他心目中成为一团狂喜的火焰,闪烁,明灭,最终归于极致甜美的静谧。与此同时,我也专心致志地享用鲜血,甚至在解决饥渴之余,狂暴地喝下更多,只为品尝牺牲品的生命之流,感觉着它所携裹的终极之噩运与凡人灵魂的宿命。
  我和玛瑞斯的课程中止了一段时日。不过最后他还是温和地提醒我,我们热忱的学习应当重新开始,还有很多事必须完成。
  “我在进行着自我教育,”我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当我游荡街头之时并非无所事事,头脑空空。你知道我的心灵同肉体同样饥渴。你知道的。所以,别来管我罢。”“这非常好,小小的主人啊,”他温柔地对我说道,“但是你得回到我为你所开设的学校里来,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教给你。”一连五夜我逃避着他。于是有某一天,我在圣马克宫殿饱餐一顿,听过音乐,看过魔术表演后,已是午夜时分,我回到他的床上小睡片刻,突然感觉到他的鞭子抽打在我双腿的后面。“醒来,孩子。”他说。我转头仰视,顿时大吃一惊。他矗立在那里,双臂交迭,手中握着长鞭。他穿着长长的紫色天鹅绒束腰外衣,长发在颈间束起。
  我转身避开他,我以为他只不过是想表现得富有戏剧性,很快就会离去。而鞭子呼啸着径直落下来,如雨点般抽打在我身上。
  被鞭打的感觉和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完全不同。此刻我更强壮,更有力量抵御,但有那么一瞬间,鞭打突破了我超自然的抵御力,引起某种精微锐利的痛感。
  我感到狂怒,对于自己被如此对待感到气愤异常,我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袭击他。但他用膝盖抵住我的后背,一鞭一鞭继续抽打,直到我痛喊出声。
  之后他站身来,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我因为愤怒和困惑全身颤抖。
  “够了没有?”他问。“我不知道,”我挣脱他的手臂,他微笑着放开了手。“或许!有时候我在你心里是最珍贵的人,转眼之间又成了个小毛孩子而已,是不是?”“你有的是时间悲伤哭泣,”他说,“也有的是时间重新评价我给予你的一切。不过现在你得开始工作了,到书桌那儿去写东西吧。否则我就要再打你一顿。”我开始激动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要我写些什么?我已在灵魂中写下篇章。你以为自己可以强迫我成为沉闷呆板的听话学生?你以为我不得不思考的那些灾难般的问题适合以这样的方式被写下?你以为——”他给了我一记耳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当我双目一旦恢复清明,便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给我听好,我要你从冥想中摆脱出来。到书桌前写下这段俄罗斯之旅对于你的意义,以及你全新的体会和看法。行文要简练,使用最好的比喻手法,要给我写得又快又工整。”“多么粗鲁的手段,”我嘟囔着。但身上顿时就挨了几下鞭子。这同我作为凡人时感受到的痛苦完全不同,但同样糟糕,我讨厌这个。我坐到桌边,打算写下一些非常无礼的话,诸如“我发现我是暴君的奴隶”。但我抬起头来,看到他还手拿鞭子站在那里,就改变了主意。他知道此时正是吻我的绝好时机,而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而我则不等他俯下头来就已扬起面孔等待他的亲吻。
  我抬起手臂环抱着他的双肩,感觉到委身于他的极大幸福。
  我们甜蜜地相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放开我。之后我写下了很多句子,基本上都是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些。我写下自己心中肉体与禁欲主义的激烈交锋;我写下我那俄罗斯人的灵魂是如何不懈地追求着最高的升华。在描绘圣像的时候,我曾经体验到那种升华,但圣像同时也满足了感官的需求,因为它们是如此美丽。在我写下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才首次意识到,在俄罗斯旧式风格与古典拜占庭风格之内,孕含着肉欲与禁欲的矛盾与斗争。那些压抑,单调,饬守戒律的图像却是以最丰美的色彩绘出,在欲拒还迎之间带给视觉纯粹的欢娱享受。
  当我奋笔疾书之际,主人离开了房间。我感觉到他的离去,但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沉浸在书写之中,逐渐偏离了阐述,讲述起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古老的日子里,当俄罗斯人还不知道耶稣基督的时候,基辅还是一座繁荣富裕的城市,她伟大的符拉迪米尔王子派遣使者去学习关于我主的三种伟大信仰:伊斯兰教,罗马教皇的宗教与拜占庭的基督教。使者们发现伊斯兰教疯狂而邪恶,罗马天主教也未见得有多么伟大光辉。而在君士坦丁堡中,俄罗斯人们被引入壮美的教堂之中,在那里,那些希腊的天主教徒们敬奉着他们的上帝。俄罗斯人发现这些建筑如此美丽,竟恍然不知自己究竟置身天上抑或人间。俄罗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辉煌灿烂的事物,他们确定上帝必定与这些君士坦丁堡人同在,于是他们就接受了君士坦丁堡的信仰。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俄罗斯的教堂才如此美轮美奂。
  人们在基辅可以找到符拉迪米尔王子热衷寻欢作乐的证据。但现在基辅已经毁于战火,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也早已落入土耳其人之手。人们只能到威尼斯来瞻仰那些伟大的先知,生育了耶稣基督的童贞女,以及她那最终成为神圣造物主的儿子。在威尼斯,我在那些光彩闪耀的黄金拼嵌画与新时代肉感鲜明的绘像中发现了奇迹,正是这种奇迹把我主耶稣的光辉带到了我所诞生的国土,使这片光辉在地下修道院的灯烛之中火尽薪传,永恒不灭。
  我放下笔,将纸页推到一边,把头倚靠在臂弯里,在这静谧而阴影憧憧的房间里轻声哭泣。我并不在意经历痛苦,忍受打击,受到冷落。
  最后,玛瑞斯带我回到墓穴。时隔几个世纪,当我回首往事时,方才意识到,那个夜晚他逼迫我写下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我永远铭记那些日子里所学到的课程。
  翌夜,他读过我写下的东西,开始对鞭打我感到懊悔万分,他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而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毋宁说,当我追求某些主旨的时候,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与疯狂。他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爱我。
  因为那场鞭打,我想要对他表示出冷漠与疏远,但我完全做不到。他的抚摸,亲吻与拥抱于我而言,竟然比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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