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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一进门，斯薇塔似乎就全明白了。但等到睡觉时，她才问我。
「你封锁了法术?」
「嗯嗯。」我没有否认，也不想解释。「明天就解除了。」
「我知道。你跟人打赌吗?」
「是的。」
斯薇塔放下手边已经读了两晚的书，凝视我的眼睛，我绷紧神经，准备听到嘲讽或「为了什么?」的问题。
「很困难吧，安东?」斯薇塔问。
「是啊，」我承认。「从来没想过自己已经习惯事事仰赖魔法……就连小事也不例外……」
「我了解。」
「这很难理解。」我微微一笑，好平息抑制不住的激动。
「安东，我已经四年没在外面使用过魔法。」
「什么?」我从床上坐起来。「这太蠢了!」
「是啊，我知道。」斯薇塔点点头。
「那妳为什么这样做?」
「我觉得自己快要不是凡人了。」斯薇塔回答。「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一开始一切都很神奇，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唯一要担心的只是有没有维持善与恶的平衡。然后我明白，其实我只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罢了。我开始安慰自己，说这件事没什么不好，反正夜巡队也无法消灭恶势力……这并不是巡队的任务……我们只要保住善，不让它一败涂地，而人们应该自己实现其他愿望……嗯，你知道的，这是学校里教给小超凡人的东西……其中最热心的会进入巡队，脑袋最冷静的，就在凡人间过着超凡人的生活……然后我觉得……」她沉默下来，想找到最恰当的字眼。
「很反感?」我好奇地问她。对我而言，这件事情也很重要。
「很不舒服。」斯薇塔摇摇头。「不是反感，因为我们真的想做善事。只是……我觉得不舒服。你知道……这大概就是艾斯托尔的鲁玛塔1在拔出长剑，并站在突击队员捣毁的大门口时心里的感受吧。」
「我懂。」我点点头。
「我就是因为你懂，而且不用向你解释谁是『鲁玛塔』而爱你。」斯薇塔严肃地说，然后微微一笑。「嗯……我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和他一样。」
「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道。
「但你搞定了，你是男人，用另一种方式面对世界。无论如何，你可以喝个酩酊大罪，跑去骂盖瑟一顿。」她又微微一笑。「我明白自己终究会受不了，做出很多愚蠢的事……所以才停止使用魔法。嗯……除了在家，因为我痛恨熨衣服!」
「为什么妳都没跟我说?」我问她。
「你很忙，在拯救世界。」
「抱歉。」我觉得非常惭愧。「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自恋又盲目的固执鬼，因为我没看见……」
「你不可能什么都看见，因为我没有封锁法力，我只是不再使用魔法。」
我凝视斯薇塔的眼睛，然后看了一眼卧室的门。
「她睡了。」斯薇塔说。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魔法。
───
深夜时我躺在床上，听着妻子的呼吸声，思考关于预示的事。
有两个预示……但兜不起来……
不，事实上不是两个，我根本想错了。
还有第三个。
关于斯薇塔生的女儿是无极巫师的预示，她将法力无边，足以改变光明与黑暗的平衡……改变所有事物的秩序。
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毕竟这也是预示，而且是已经实现的预示。奥莉佳因为它重写了斯薇塔的命运，因为盖瑟把我们凑成一对，想出各种诡计，冒险与萨武龙和大审判会议作对。这个赌注很大……万一失败呢?萨武龙会和失败妥协吗?
但这不可能发生……
也就是说，游戏尚未结束。预示实现了，娜吉娅的确是无极巫师，但这个预示的目的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好吧，先把这件事放进记忆中，它应该很重要。娜吉娅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可能是主要的棋子……白色的皇后棋……
接下来呢?
小男孩凯沙的预示。阿丽娜已经知道它的内容，也就是说，老虎会去找她……或者不会?根据经典的版本，老虎试图毁灭先知，不让预示被揭露或实现。而这完全符合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老虎在攻击夜巡队总部时曾说：「预示不应该被听到。」
对吧?对的。
但老巫师范文扬说老虎出现的目的不是这个。他的任务在「催促」先知，让他早点对凡人说出预示，希望预示早日实现，如此一来，便能改变人类生活，不让人类这些蝼蚁继续发展。这个版本也有范文扬的故事证明……若先知尚未尽到义务，老虎就「催促」他们，否则他就得坚定立场，绝不说出预示。显然，范文扬所听到的预示会为中国带来大灾难，所以巫师宁愿死去，也要拯救自己的国家。老虎明白这点，所以离开，他不需要无辜的牺牲者。
那么，为什么换到凯沙身上，老虎却说「预示不能被听见」?他的预示有什么特别之处?超出那些卫星、迷你裙或摇滚乐的范围吗?于此同时，如果相信阿丽娜的话，它还与我女儿直接相关?
真是一个谜。
换另一个角度来思考。老虎究竟是谁?范文扬在这个问题上研究得比所有欧洲智者深入，根据他的看法，老虎不只是受幽界影响而改变的超凡人(例如镜子)，他非常复杂。他在某个程度上可以说是活物，有生命，有理智。
像幽界一样。
总之，他是幽界在我们眼前显现的形式……
我觉得一阵寒意爬过我的皮肤，就像英国人所说：「Someone is walking over my grave」──有人走过我的坟前。
是谁，是谁……老虎究竟是谁?!
幽界……
它就在我身边。超凡人可以接触，凡人稍微可以猜到。法力的根源……同时也消费它。
如果相信范文扬的话，它是活的，而且也有智慧。
怎么可能这样?怎么可能有这种有智能的物体?七层的俄罗斯娃娃，其中一个是我们的世界，其他的只是现实世界苍白的拷贝吗?只有某种物质载体才具有智慧……
或者它什么需求也没有?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使用的法力究竟是什么。我们的研究人员虽然法力平庸，但脑袋个个灵光，他们研究了整个二十世纪，并于二十一世纪继续研究。「我们」指的不只是俄国的光明超凡人。全世界的超凡人都试图理解自己的本质，有需要时，甚至招揽世间学者，拿五角大厦、中情局、KGB和苏联时期不公开的研究成果做交换。一批受过专业训练的超凡人与凡人学者合作，展现部分能力，虽然没有多到让人都严肃以对，但已足够点燃人们的好奇心，让享受数百万预算的研究人员全都坐下来工作。
没什么。
还有我们感觉到的法力。这是所有生物一起释放出来的，但人类贡献尤大(排在他们后面的是鲸鱼、海豚、猪、狗、老鼠，顺带一提，猴子居然没排在前十名)。超凡人感觉得到法力，眼中看到的则是气场，可以判断并固定它。还会使用它……当然，要先把法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为的是之后进入幽界，或冥思它的形象时，可以顺利运用魔法……
怎么做?范文扬说得很对：不具物质特性的幽界，把任何仪器都无法固定的法力，变成完全物质性的火球，或者能够切断钢铁与硬石的「三刃飞刀」?而我的思想、愿望不过是转换开关。嗯，用计算机术语来说，就是「指令」键。这是可以让我们创造奇迹的无形工作，发生在我们的意识之外，不受我们控制，完全由幽界实现。这意谓着：幽界是非物质性的计算机，本身不会思考，只是设计来完成超凡人的愿望，但此时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它是谁创造的，谁为它设计程序?不然，幽界就是不会思考，却具有智慧的非物质性存在物，超存在物……
原则上它们没有太大差别。像动力发电车(假设是这样吧!)或具有异国情调的超理智一样。但它是全能的吗?
不，不见得。一般公认全知全能者唯有上帝。我还没准备好相信这位全知全能者(如果祂存在的话)会忙着实现某些超凡人的愿望。这有悖于神学与常识，也与既有事实相矛盾。这不像老虎或镜子的行径，也不像出现了全知全能的上帝旨意。一个极为强大、聪明的存在物的行为?是的。上帝的行为?不，绝无可能。
那么，我们这个活物怕什么?
昭然若揭。
是死亡。
这意谓着……意谓着凯沙的预示对幽界而言非常危险。因此老虎不希望他说出来。
合理吗?
是的。
这表示我已经掌握重点。
现在换另一个预示。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英国的一个男孩对着树洞喊出预示。这个预示在橡木杯中休眠了近三百年。
它和我有关吗?
还是它将宣布北美的独立、盘尼西林的发明或「铁达尼号」的沉没?
不，预示这种东西不可能偶然出现。既然落到我的手里，如果我猜对的话……当然，如果我真的猜到……怎么听到它……
这是一条链子上的两个环节。
它们之间是第三环，关于无极巫师娜吉娅的预示……
那么我就无处可逃了。我就是那只屁股抹上芥末酱的猫，将开心地舔它，嘴里还哼着歌。
因为她的命运是一场很大的赌注。
我很不喜欢自己做过的梦──在那场梦中，娜吉娅大喊：「爸爸，你对我们做了什么?」这不只是过度紧张、喝酒或心中偶然浮现一首歌曲后梦到的情境。这是预见……嗯，或者像凡人所说，是「预见吉凶的梦」。
为了不吵醒妻子，我悄悄从床上爬起。但床背叛了我，发出明显的声响，当下我愣住不动，幸好她没醒来。我来到客厅，关上通往卧室的门，点亮昏暗的落地灯。
在现代化的房子里，如果您不坚决反对日新月异的科技，或者您对新发明的小玩意感兴趣，那么很多电器用品都能拿来储存讯息。我们家里所有的设备都遭到检查。我的桌上型和笔记本电脑、娜吉娅的笔电、斯薇塔的平板计算机、所有的记忆卡，全家人的手机，以及可以预录音乐当做闹铃的闹钟，家用电话的自动录音机，连泰迪熊都不例外，因为里头有块电路板，斯薇塔还录下了「我爱妳，娜吉娅……」。当然，检查之后他们立刻向我们道歉。他们自然没放过我的MP3收音机。
很多超凡人，特别是那些已经活了一个世纪以上的人，对电器产品或其他现代科技都一窍不通。从这个角度看来，盖瑟是与时俱进的超凡人，他很聪明，努力搞清楚一切新事物。
为了彻底检查，又不忘礼貌，盖瑟派遣了年轻的同事，虽然法力不强，却能够立刻判断哪些东西可能录下先知的预示。
尽管他们有特殊仪器，检查完所有东西后却一无所获。我只在电影上看过这些能在一定范围内找到所有记忆卡的仪器。感谢他们，还帮我找到了两个以为已经遗失的随身碟……
但他们没找到预示。
我当然没用随身碟备份，我又不是白痴。
我从塞满各种电子废物的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台「索尼」生产的老旧迷你音乐播放器。这是电子业的一条死胡同，现在只有惊世骇俗(或特别节省的人)会用这台机器。里头的蓄电池早就耗尽。
但它还有一个外接电池盒，我把电池装进去，再把它推进播放器，还非常中规中矩地锁上螺丝，然后按下启动键。耳机里传来维索茨基2的声音：
在沉睡的深林里，
在穆罗姆的森林3里
不洁之力比比皆是
路过之人闻之丧胆：
号声吼吼，鬼影幢幢
夜莺啼唱，盗匪即出。
让人心惊胆跳!
着魔的沼泽地──
女妖的居住地，
呵痒到难受
再拖到水底。
步兵或骑兵──
硬把你命夺，
林精晃游森林中。
让人心惊胆跳!
农夫、商贾或战士
落入沉睡的深林，──
各有其因：有人酩酊，
有人昏昧，进入深林里。
有因无因，悉皆无踪，──
纵有人见──下落不明……
其实没必要听这首歌，但我还是把它听完：
……此时花甲老人
犹记当年之事：
妖精相互残杀
只想消灭对方，
灾难永远消停──
此后人们不再惧怕，
大胆进入森林!
此时我按下「停止」键。偷偷摸摸地四处张望，卧室和儿童房的门都关着。当然，此刻我不能检查幽界，但我家四周布满各种强大的防护咒语，就算盖瑟和萨武龙连手，也得耗费几个小时才能化解。这是依照我的等级所施的咒语……因为这里住着娜吉娅……
我想听预示吗?
见过阿丽娜后，我确信它的存在。但愿凯沙没按下电话录音键的希望落空了。录下的也不是石油价格或总统选举的预示……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按下「播放」键。
先是一阵寂静。然后是旧唱片那种劈哩啪啦的声音。
「您是安东.戈罗捷茨基，高等光明巫师……」此时传来一阵细微的童音，我握住播放器的双手颤抖，此时人们不只走过我的墓地，还在上头跳着舞。「您……您释放了我们所有人……」
释放?这是什么意思?
「老虎来了，老虎来了，老虎来了。」凯沙的语速突然加快，话语断断续续。「老虎来找你，老虎想要活……幽界睡着了……法力很少、很少、很少……等待预示……很久、很久、很久……娜吉娅!娜吉娅可以……娜吉娅可以……」
当凯沙快速吐出女儿名字时，我甚至跳了起来。
「不可能零除，不可能零除……」这很像资优生发烧时的呓语。「零乘零等于零，零乘零等于零……杀死老虎!你杀死老虎，杀死幽界!你杀死老虎，杀死幽界!你杀死老虎……」
录音结束了，玩具电话里的记忆卡容量很小。
几秒钟的静默──接着维索茨基低声唱起歌来……
奇异国度里，一切昏暗不明──
可能，也可能迷路……
背脊一阵发凉，
只因想到即将发生的事。
眼前出现悬崖，需要奋力一跳。
我要胆小畏缩?或者勇敢跳下?
喂──喂!就是这样，好朋友，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拿下耳机，关掉播放器的电源，把它丢回抽屉。
老实说，一切真相大白。
「老虎来了，老虎来找你……」不需要解释。
「幽界睡着了……法力很少、很少、很少……等待预示……很久、很久、很久……」幽界的法力很少?这很奇怪。难道世上的痛苦与欢乐变少了?嗯……假设是这样吧。等待预示……什么预示?范文扬没说出来的?阿丽娜「镇住」的?有可能。
我想象那股情绪洪流将导致俄国……或中国……的毁灭，而且不是短时间，是好几年，甚至几十年。实在太疯狂了。就算不是这样，世界也不完美，充满冲突，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全球危机让它四分五裂。好吧，就算地球处处歌舞升平，但人类本身就是畜牲，会找机会让自己受苦!
好吧，就假设幽界觉得能量不足是事实。
「娜吉娅可以……不可能零除，不可能零除……零乘零等于零，零乘零……」这我或许还能明白。娜吉娅是零度巫师、无极巫师，理论上法力无边。虽然现在她还不太会操控……但这可以培养。
「不可能零除」是什么意思?这应该跟数学无关吧?「零乘零等于零」又是什么意思?
我再度望向通往儿童房与卧室的门，偷偷摸摸来到前厅，从架子上拿了香烟和打火机，感觉自己很像罪犯。我在家不抽烟，甚至不在阳台抽……但我明白此时需要的正是这个，于是披上外套走向阳台，掩紧身后的门。我抽起烟来，把一缕轻烟释放到夜空……
超凡人又是谁?
有理性的生物，懂得使用法力。
幽界和体现它的老虎也是有理性的生物，也懂得使用法力。
超凡人有另一种本质，但也是理性的生物……
谁是最强的超凡人?
娜吉娅最强，她是零度巫师。
而幽界也是零度。
「强」与「弱」的概念并不适用于此。甚至连瞬间难以分出能量高下的大巫师，在法力层级上都有区别。因此，谁能想出更狡诈的咒语，并且快速运用它，痛击对手意想不到之处，谁就能克敌致胜。但幽界和娜吉娅的法力不分轩轾。幽界掌握所有汇合其中的能量;娜吉娅同样具有支配世界能量的惊人能力。
幽界能毁灭娜吉娅吗?
娜吉娅能毁灭幽界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
而且根据预示所说──她有足够能力。
「你杀死老虎──你杀死幽界!」
不可能零除：幽界无法毁灭娜吉娅。似乎意谓着不可能毁灭她的身体。这让我很开心!
乘以零等于零……
这是什么意思?娜吉娅有能力杀死幽界?可是她会发生什么事?也会死吗?或者丧失魔法能力?
我不想她变成这样。
老虎呢?
他不会来找我，因为我与他并无利害关系。他说过不希望人类听到这个预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点他应该明白。我不能担保阿丽娜的安全，就让老虎去找她算账……
我把香烟抽完，粗鲁地把烟蒂往下丢，看着它从七楼飞出去，微弱的火光划过黑暗，在路灯的光线下失去踪影。
然后落在站在那里的人的脚下……
我倚在栏杆上向下望。看着身穿浅色风衣的年轻人。看着向上望着我的老虎。
老虎举起手，朝我挥了挥。不知是打招呼，还是跟我道别。然后转过身，走进黑暗中。
我又拿出一支香烟，随即把它放回烟盒，离开阳台进入房内，挂上外套，在浴室漱了漱口，免得嘴里传出尼古丁的臭味，再悄悄回到卧室。斯薇塔还在睡，我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心情轻松平静。
1 本名为「东.鲁玛塔」，是斯徒加斯基兄弟小说《当神不容易》的主角之一。
2 Vladimir Vysotsky，1938-1980，俄国弹唱诗人、演员。
3 强盗经常出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