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巢穴
黎明时分，清冷、潮湿的空气呼啸着从蓝儿耳边掠过，她向笼罩在迷蒙曙光中的鼠窝之城俯冲。臭烘烘的蛋壳般薄脆的木房子在地平线斜射的光线里亮了起来，而向西的一面仍然黑乎乎的。
化身为伊拉龙形状的狼精灵坐在她背上，朝她大声喊着什么，但是饥饿的风撕碎了他的话，她听不清楚。他那充满了歌声的意念向她提了些问题，可是她打断了他，告诉他伊拉龙现在处境困难，叫他转告娜绥妲展开进攻。
蓝儿想不明白，这个披着伊拉龙影子的布洛德迦姆怎么能骗得了人。他的气味和她心意相通的伙伴不一样，思维也不一样。不过，两条腿的家伙们对这个骗局大为欣赏，这就够了，反正要骗的也是两腿族。
在鼠窝城的左边，南门的城垛上横卧着荆刺。晨曦中，他昂首挺胸，光彩夺目。看得出来，他已经发现她正朝能摔断骨头的大地飞扑，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对荆刺的感觉太复杂，无法用几个词简单概括。每次一想到他，她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情绪，既迷惘，又难以捉摸。
不管怎样，她不打算让这个小暴发户打败自己。黑黑的烟囱和边缘尖利的屋顶变大了，她将翅膀张得更开，放慢下降的速度，感受胸口、肩膀和翅膀肌肉上增加的压力。那堆挤在一起的房子在她下方不过数百英尺了，她倏地向上飞升，双翅尽力伸展。用这种方式止住高速下降的势头，需要极其巨大的力量，一时间，她的翅膀仿佛要被风从肩窝里扯脱出去。
她摆动尾巴保持平衡，盘旋在城市上空，直到发现狂血祭司们献祭的黑暗巢穴。她收叠双翅，笔直地坠下最后的距离，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落在大教堂的屋顶上。
她用爪子紧紧抓住倾斜的屋顶，以免滑落到大街上。然后，她昂起头颅，放声长啸，挑战整个世界以及这世上的一切。
这幢建筑的塔楼里有一口大钟，就在黑暗巢穴的旁边。她觉得这个声音很让人心烦，于是曲起长颈，朝它喷出一道黄蓝相交的火焰。塔楼没有着火，因为是石砌的，但架着大钟的梁柱以及绳索被烧着了，片刻之后，大钟轰然落到楼塔底部。
她对此感到满意，看到那些“两腿圆耳”尖叫着跑来跑去，也让她有同样的感觉。说到底，对她抱有畏惧之心是应该的。
其中一个两腿的家伙停在黑暗巢穴前面空地的边上，她听到他朝自己嚷出了一段咒语，尖声尖气的像一只吓破了胆的耗子。不管那是什么咒语，都被伊拉龙为她设下的魔法护体挡住了——至少她就当是这样了，因为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状，周围也一切照旧。
变成伊拉龙模样的狼精灵替她杀死了那个巫师。她能感觉到布洛德迦姆控制了那巫师的心神，并迫使他的意志屈服于自己，而后布洛德迦姆用古老的精灵魔法语言吐出了一个字，那个“两腿圆耳”便倒在地上，张开的嘴里慢慢地流出鲜血。
狼精灵拍拍她的肩，说道：“准备好，闪鳞，他们来了。”
她看到荆刺从屋顶的边缘冉冉升起，伊拉龙的异父哥哥穆塔在他背上，只是一个小黑点。在朝阳的照耀下，荆刺光芒万丈，灿烂夺目，几乎与她自己不相上下。不过，她的鳞甲比他更透亮，因为不久前她格外精心地整理了仪容。她不能想象自己投入战斗时没有处在最完美的状态。她的敌人不但应该畏惧她，而且应该仰慕她。
她知道这无非是虚荣，但她才不在乎。要论壮丽与高贵，没有哪个族类堪与龙族并提。况且，她是本族中最后一位女性，她希望所有见过她的，都为她的外表所折服，并铭刻于心，那么，就算龙族最终彻底消亡，两腿族仍将继续传颂他们的故事，怀着应该有的尊敬、畏惧和赞叹。
荆刺攀升到鼠窝之城上空一千英尺以上，蓝儿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她心意相通的伙伴伊拉龙不在黑暗巢穴附近。她不想在即将发生的战斗中误伤了他，虽然他是个暴烈的猎人，但同时也是个容易被压扁的小不点。
关于伊拉龙分享的那些充满黑暗、回声与痛苦的记忆，她还在继续理解之中，但是她已经知道的是，事情再一次证明了她很久以来的想法：只要她不在那位心意相通的伴侣身旁，他肯定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她知道，对此伊拉龙不会赞同，然而他最新的惨痛经历只是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还荒唐地对自己的正确感到满意。
荆刺到达了需要的高度，旋即龙尾一摆，掉头朝她俯冲，血盆大口里喷出道道烈焰。
有伊拉龙的护体魔咒，火焰不足为惧，但是荆刺以沉重的身躯挟千钧之势猛扑而来，足以迅速耗尽所有为她抵挡身体伤害的咒语。她屈身伏在教堂之上，龙颈一甩，张嘴朝荆刺灰白的龙腹咬去。
翻滚的烈焰吞没了她，耳边一片轰鸣，犹如激流飞瀑。火焰亮得惊人，她本能地闭上内层的眼帘，像潜入水底一样，减少眼睛受到的刺激。
火焰瞬间消失，荆刺从她上方一掠而过，粗壮多刺的尾巴在她右翼的皮膜上扫了一下，留下一道渗血的伤口。所幸血流得不多，虽然有点疼，但她认为不会对自己的飞行带来太大的不便。
荆刺一次次向她猛扑，想引她飞起来，在空中交手。但是她纹丝不动，几个回合之后，他对此感到厌倦，落在黑暗巢穴的另一端，展开巨大的翅膀保持平衡。
荆刺四肢着地，整幢建筑为之震动，下层墙面上七彩斑斓的镶拼玻璃窗被震碎，稀里哗啦地落在地面上。荆刺的体形现在已经比她大，这是毁蛋者加巴多里克斯的杰作。不过，她才不怕，她拥有比荆刺更为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她的师傅是葛勒多，他比蓝儿和荆刺加起来还大。另外，荆刺不敢真的杀了她……她认为他自己也不想这样。
红龙狰狞地龇着牙，冲上前来，爪尖刮着屋顶的瓦片。她同样做出凶相回应他，向后略退数英尺，直到尾巴抵在黑暗巢穴前耸立的塔尖上。
荆刺尾巴一抽，她知道他就要暴起了。
她深吸一口气，喷出一团烈火，将他淹没其中。她此时的任务是不让荆刺和穆塔发现坐在她背上的不是伊拉龙。为此，她要么和他们保持距离，以免穆塔读出乔装伊拉龙的狼精灵的思想，要么她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让穆塔手忙脚乱，没有这个机会——后者不容易生效，因为穆塔惯于在荆刺背上作战，不怕荆刺在空中翻滚游走。不过，他们离地面很近，这对她有利，因为她更乐于发动攻击，永远都是攻击。
“你就没有别的能耐了吗?”穆塔经过魔法放大的声音从翻涌的火球里传来。
待口中的火焰喷吐殆尽，蓝儿立即纵身扑向荆刺，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上。两龙脖颈交缠，头颅相击，互相张嘴朝对方的咽喉猛咬。荆刺被撞得从黑暗巢穴上跌落，他奋力扑打翅膀，朝与他同时坠向地面的蓝儿猛击。
双龙落地，压碎了铺路的石砖，震撼了近旁的房舍。荆刺的左翅近肩膀的位置有什么地方裂开了，同时后背不自然地拱起，那是因为穆塔有免于被他碾压的魔法保护。
蓝儿听到穆塔的诅咒声从荆刺身下传来，决定趁那个愤怒的“两腿圆耳”还没有使出咒语，还是走为上计。
她蹬着荆刺的肚子，腾身跃起，落在赤龙身后的房顶上，然而这幢房子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于是她再次腾跃而起，顺手在这排房子上点了一把火。
让他们救火去吧 。大火迅速吞噬了木头建的房子，她满意地想。
回到黑暗巢穴，她将爪子塞进瓦片底下，掀开了屋顶，就像她在杜尔查的基里城中，捣毁城堡的房顶一样。
只不过，现在她身躯更为庞大，力量也更加惊人。砌墙的石块在她爪下，就像小石子在伊拉龙手里一样无足轻重。在房子里敬神的疯祭司伤害了她心意相通的伙伴，伤害了有龙族气质的精灵阿丽娅，伤害了面孔年轻、头脑不年轻的安吉拉，还有有许多名字的猫人索伦明，还杀害了韦尔登。为了这一切，蓝儿下定决心，一定要摧毁黑暗巢穴。
不消片刻，她就在房顶上打开了一个大洞，然后从洞口往里喷出一股火焰。她抓住管风琴黄铜管的末端，将之从教堂的后壁上一把扯下。黄铜管锵啷啷倒在下方的石凳上。
荆刺发出一声咆哮，从路面上腾身扑进空中，用力拍打翅膀，悬停在黑暗巢穴上方。烈火熊熊的房屋衬托着他，他的身躯成了一个凝重的黑影，而双翅却轻薄透亮，焕发着橘色与赤红的光彩。
他伸出长着利刺的龙爪，向她扑来。
蓝儿凝立不动，直到千钧一发之际，才闪过一旁。荆刺一头撞到教堂中央塔尖的底部，撞得塔尖瑟瑟颤动，顶端那根华丽的金杆倒下来，落到四百英尺以下的地面。
荆刺气急败坏，大声咆哮。他的下半身掉进了蓝儿在屋顶上捣开的洞里，两只前爪在屋瓦上不停抓挠，极力想从洞里爬出来。
与此同时，蓝儿飞到黑暗巢穴的前方，落在荆刺撞上的塔尖的对面。
她鼓足了力气，伸出右前掌，拍向塔尖。
塔尖上的塑像和雕刻顿时碎成了千万片，灰尘呛进了她的鼻孔，碎石、灰泥雨点般撒在下方的空地上，然而塔尖还勉强挺立着。于是，她再次出手。
荆刺明白了她的意图，吼叫声里带着急切和紧张，挣扎得更加努力，企图从洞里脱身。
在蓝儿拍出第三掌之后，尖顶大石头底部出现了裂缝，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后倒，朝屋顶落下。荆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号，便被塔尖砸个正着，从洞里掉进了残破的建筑内部，被掩埋在碎石堆里。
塔尖落地粉碎的声音响彻了整座鼠窝之城，犹如雷声滚滚。
蓝儿以长啸之声相应和，这一次的啸声激越高昂，充满胜利感。荆刺很快就能爬出来，但是在那之前，他只能听任她的摆布。
她斜张双翼，绕着教堂飞翔，每到它的侧面便挥翅猛击，击打支撑墙壁的带凹槽的垛口，每飞一圈便击溃一段。
大块的石头翻翻滚滚，落在地面上，喧声震天。
等到所有城墙都被她击碎，失去支撑的墙壁开始出现晃动，并向外鼓起。荆刺为了脱身而拼命挣扎，又令情况更加糟糕，过了几秒钟，墙壁终于支持不住，在雪崩一般的轰鸣声中，整座建筑彻底崩溃，激起冲天的烟柱。
蓝儿发出胜利的长鸣，后腿支地，落在废墟旁边，用她最炽热的火焰炙烤石块。用魔法改变火焰的方向不难，但要避开它的高热则难得多，需要更多的能量。蓝儿迫使穆塔耗费了大量能量，让自己和荆刺免于被活活烤熟，再加上他用以避免被压成肉泥的能量，她希望他的能量储备大打折扣，让伊拉龙和“两腿尖耳”有战胜他的机会。
在她喷吐火焰时，背上的狼精灵也念出了咒语，不过她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场，也不在乎。她相信这个两腿族，不管他在干什么，反正都是有用的。
废墟中央的石块轰然炸开，冲天而起，蓝儿跳跃着向后退去。随着一声怒吼，荆刺冲出了碎石堆。但见他的翅膀皱皱巴巴，就像被践踏过的蝶翅，腿上、后背上撕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朝她怒目而视，龇牙嗥叫，红宝石般的眼睛因狂暴的斗志而变得阴暗。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激怒了他，她看得出来，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撕裂她的皮肉，品尝她的鲜血。
很好。 她心想。看来他未必如她先前所想，是一个失败的、战战兢兢的无赖。
穆塔将手伸进挂在腰上的小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物体。根据经验，蓝儿知道它肯定具有魔法之力，他会用它来为荆刺疗伤。
蓝儿毫不迟疑地起飞，力求在荆刺追上之前升到尽可能高的高度。拍打了几下翅膀，她向下看去，看到他正朝自己急起直追，像一只利爪红羽的巨型松雀鹰。
她在空中折返身体，正想朝他发起猛冲，这时，在她意识的深处，传来了伊拉龙的呼唤：
蓝儿 !
她心中一紧，继续调整方向，对准了南边的拱形城门。她感应到伊拉龙就在此处。她将翅膀收到最大的限度，陡直地朝城门降落。
荆刺朝她猛扑，她与他交错而过，不用看她也知道，荆刺在后面紧紧追赶。
就这样，两条龙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向鼠窝之城薄薄的城墙疾扑，清晨寒冷潮湿的空气在蓝儿耳畔咆哮，像负伤的狼发出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