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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tery Teeth 嘎喳嘴

  霍根往展示柜里看,很像透过一块脏玻璃往他少年时代的中间阶段张望。那是七岁到十四岁,他疯了一样对展示柜那样的东西着迷。霍根又靠近了一点,忘了外面越来越大、如泣如诉的风声,以及沙子砸到玻璃上发出的啪啦声。柜子里装满了绝妙的“垃圾”,大部分铁定是中国台湾和韩国的产品,但挑选这些东西的标准也是铁定的。里头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嘎喳嘴,也是他见过的唯一有脚的——橙色大卡通鞋,配着白色鞋罩。值得为之真正地尖叫一声。

  霍根抬头看了看柜台后的胖女人。她穿着一件T恤,上半部分写着“内华达州是上帝之地”(字母被她巨大的胸部撑得变形了),下半部分是大概一英亩大的牛仔布。她正向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卖烟。这年轻人留着长金发,梳成马尾,用一根鞋带扎在脑后,长着一张聪明的实验室小白鼠的脸。他在找零钱买烟,用一只满是油污的手费力地数着钱。

  “不好意思,女士,能再说一遍吗?”霍根问。

  她瞟了他一眼,后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闯了进来,嘴和鼻子上围着一块印花大手帕。沙漠的风打着旋把沙子往他身上招呼,同时把墙上钉着的瓦尔沃林日历上的美女画像吹得哗哗响。新来的朋友推着手推车,车上堆了三个铁丝网笼子,最顶上那个笼子里关了一只狼蛛。第二个笼子里是一对响尾蛇,正不停地快速盘起,又展开身体,愤怒地摇晃自己的响环。

  “关上那扇该死的门,斯库特,你是生在谷仓里了吗?”柜台后的女人大喊。

  他看了她一会儿,眼睛泛红,眼神急躁,都是沙子吹的。“等一下,女人!你看不见我两手都在忙吗?没眼睛吗?他妈的!”他的手越过手推车,甩上了门,飞舞的沙子落到地板上。他拉着车往店后面的储藏室走,嘴里还咕咕哝哝的。

  “这是最后一批了?”女人问。

  “除了汪汪,”他说成了“旺旺”,“我要把它塞到加油站后面。”

  “你休想!”体形庞大的女人反驳,“汪汪是明星,是门面,你可别忘了。你把它带来,收音机里说这鬼天气还会继续变差。变差很多。”

  “你以为自己在忽悠谁呢?”那个精瘦的男人(霍根猜是她老公)站着,眼神挑衅(但很疲惫),双手放在屁股上,“那个破东西不过就是只明尼苏达州的小狼狗,任谁看半眼都能明白。”

  风又一阵猛吹,沿着“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的屋檐一路哀鸣,干沙砾不断砸到玻璃上。天气一直在变差,霍根只能希望自己的车可以开出风暴区。他跟利塔和杰克保证了七点到家,最晚八点。他是个喜欢遵守诺言的男人。

  “好好照顾它就行了。”壮女人说,然后不耐烦地转身面对鼠脸男孩。

  “女士?”霍根又问。

  “再等会儿,等一下再说。”斯库特太太说。她说话给人感觉像是被淹没在了毫无耐心的顾客的海洋里,虽然霍根和男孩是仅有的在场的顾客。

  “少了十分,阳光吉姆。”她迅速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硬币,告诉那个金发青年。

  青年用大大的、无辜的眼睛看着她。“你不相信我了?”

  “我在想罗马教皇抽不抽烟,不过如果他抽,我也不会信他。”

  青年脸上无辜的神情消失了,换上一种阴沉沉的厌恶(霍根觉得这个表情更让他觉得自在),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摸索自己的口袋。

  忘了这事吧,赶紧走,霍根心想。现在不走的话,八点前绝对到不了洛杉矶,不管有没有风暴。这种地方就只有两种速度——缓慢和停止。你加了油,也付了钱,所以就假装自己已经占了便宜,在风暴更猛烈之前赶紧上路。

  他差点就执行了左脑做出的好决定,然后他又看了看展示柜里的嘎喳嘴,穿着橙色大卡通鞋、站在那儿的嘎喳嘴。还有白色鞋罩!这真的太有吸引力了。杰克会爱死它们的,他的右脑说。承认吧,比尔,老兄,如果杰克不想要,你自己也想要。你这一生中说不定还有机会看到别的大号嘎喳嘴,毕竟一切皆有可能,但穿着橙色大卡通鞋?哈哈,我深表怀疑。

  这次他听从的是右脑的声音,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故事。

  马尾青年还在摸口袋,每次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就更阴沉。霍根对烟没兴趣——他爸爸,一天两包的老兄,得肺癌死了,不过他预感自己还得等上一小时。“嘿,孩子!”

  青年转过身,霍根扔给他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嘿!谢啦,老兄!”

  “小事而已。”

  那孩子和壮硕的斯库特太太结束交易后,把烟塞进口袋,把剩下的十五美分塞进另一个口袋。他完全没提把找回的零钱还给霍根,后者也没期待。像他这样的男女青年如今大把大把的,遍布整个美国,风滚草似的滚来滚去。可能青年们一直如此,但对霍根来说,现在的这些孩子好像既让人讨厌,又有点恐怖,就像斯库特正要放到店后面去的响尾蛇。

  这种路边动物园里的蛇杀不死人,它们的毒液一周取两次,卖给诊所做药。这很规律,就跟每周二和周四酒鬼必去当地血库卖血一样。不过如果靠得实在太近,会把它们逼疯,然后被狠狠咬上一口。霍根想,现在,路上那群孩子也这样。

  斯库特太太沿着柜台慢慢走了下来,T恤上的字母随着她的移动上下左右地摆动。“你要什么?”她问。语气还是那么凶狠。西部人民以友好闻名,霍根在西部二十年,感觉这名声大部分时候还站得住脚,但这女人简直跟布鲁克林一个两周内被折磨得疯了三次的店员一样。霍根猜想这种类型大概正在成为新西部的典型,和马路青年一样。很伤感,但确实如此。

  “这些多少钱?”霍根问,指着脏玻璃后面的嘎喳嘴,上面挂了个牌子:“特大号嘎喳嘴——会走路!”。柜子里放满了新奇玩意——中国指套、胡椒味口香糖、滑稽博士喷嚏粉、卷烟纸(包装上写着“笑掉大牙!”,霍根认为这更可能打掉你的牙)、防辐射玻璃、塑料呕吐物(如此逼真!)、欢乐蜂鸣器。

  “不知道,”斯库特太太说,“盒子哪儿去了?”

  嘎喳嘴是柜子里唯一没有包装盒的物件,不过它确实很大,霍根想——超级大,事实上,比他小时候(当时生活在缅因州)特别喜欢的那个能上发条的大了四倍。拿掉那双滑稽的脚,它看上去就像《圣经》里的巨人摔倒时露出的牙齿——门牙是大白块,虎牙像帐篷柱子,嵌在红得不可思议的塑料牙床里。一把钥匙从牙床里伸出来,牙齿用一根粗橡皮筋绑在一起。

  斯库特太太吹了吹嘎喳嘴上的灰,然后把它转了过来,看了看橙色鞋的鞋底,找上面的价格标签。没有。“我不知道,”她生气地说,瞪着霍根,好像是他拿走了标签,“只有斯库特才会买这样的垃圾放在这里。诺亚从方舟上下来的时候这破东西就在这儿了。我得去问问他。”

  霍根突然对这女人和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不耐烦了。嘎喳嘴确实很不错,杰克也肯定会很喜欢,但他保证了最晚八点到家。

  “算了,就只是——”他说。

  “这牙本来应该是十五点五九美元,信不信由你,”斯库特在柜子后面说,“它们可不是塑料的——这是漆成了白色的金属牙,动起真格来能咬得你哭爹喊娘。可惜两三年前她掸灰的时候把它碰到了地上,摔坏了。”

  “哦,这太可惜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知道,带脚的。”霍根失望地说。

  “现在这样的很多了。拉斯维加斯和干泉的新奇玩物店里都有卖,不过确实没见过这么大的。看它在地板上走简直能把你笑死,跟只鳄鱼一样啪啪啪的。被这老太婆摔坏了真是太可惜了。”

  斯库特看向自己的老婆,不过她正看着窗外吹起的沙子。她脸上的表情霍根不太能破译——是悲伤,还是厌恶?或是两者兼有?

  斯库特又看向霍根。“三点五美元卖给你,如果你要的话。反正我们正在甩卖这些新奇玩意,那个柜台要放用于出租的录影带。”他关上储藏室的门,拉下脸上的大手帕,让它落在灰扑扑的衬衫上。他脸色憔悴,特别瘦。霍根看出他那沙漠黄的皮肤下潜藏着重病的踪影。

  “斯库特,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壮女人气急败坏地大喊,转身朝向他,差点撞到他身上。

  “闭嘴,你搞得我头都疼了。”斯库特说。

  “我让你去带汪汪过来——”

  “迈拉,如果你想让汪汪来这儿,就自己去接。”他开始反攻,而斯库特太太妥协了,霍根感到很惊讶——事实上几乎是大吃一惊。“不过是只明尼苏达狼狗罢了。就三美元吧,朋友,那个嘎喳嘴就是你的了。再加一美元,你还能拿走迈拉的那只汪汪。如果你有五美元,这整个地方都归你了。反正这儿没了收费站以后就一文不值了。”

  长发青年站在门边,撕开烟的包装膜,就是霍根帮着买的那包烟,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小喜剧,脸上露出贱贱的愉悦。那双灰绿色小眼睛闪闪发亮,来回看着斯库特和斯库特太太。

  “去你的。”迈拉哑着嗓子说。霍根意识到她快哭了。“你不去接我的小宝贝,我自己去。”她大踏步地擦着斯库特走过,差点用巨石般的胸部把他撞倒。要是真碰上了,能把这小男人压平,霍根想。

  “看吧,我想我刚刚火上浇油了。”霍根说。

  “唉,妈呀,别管迈拉。我得了癌症,她得了所有这些变化。现在她很不好相处,这不是我的问题。拿走这该死的牙吧。我猜你有个会喜欢它的儿子。可能只是一个齿轮松脱了一点,我相信手巧的人能修好,既能走路,也能再次咯咯地咬牙。”

  他看了看周围,脸上流露出无助的表情,陷入了沉思。店外的风声突然变成了稀薄、短促又尖锐的鸣叫,那青年打开店门溜了出去。显然,他认为演出已经结束了。一阵沙尘在店内过道的中间(罐头食品和狗粮间)旋转落下。

  “以前我自己就很手巧。”斯库特吐露道。

  霍根顿了很久,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话——真的是任何话——来回应。他低头看着布满划痕、脏兮兮的展示柜里的特大号嘎喳嘴,十分希望打破沉默(现在斯库特就站在他眼前,他看到斯库特的眼睛又大又黑,闪着痛苦和用药过量的光芒)。然后他说出了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天哪,它看起来跟没坏一样。”

  他拿起牙齿,确实是金属的——这么重的只能是金属制品,透过微微张开的嘴往里看时,他被驱动这东西工作的发条吓住了。他觉得可能让这样的牙咯咯地咬起来、走起来就是需要那么大的发条。斯库特怎么说来着?动起真格来能咬得你哭爹喊娘。霍根试探性地拉了拉粗橡皮筋,然后解了下来。他还在看嘎喳嘴,这样就不用和斯库特漆黑又痛苦的双眼对视。抓住钥匙后,他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斯库特一眼。还好那个精瘦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松了一口气。

  “可以试试吗?”霍根问。

  “我没问题啊,朝圣者,走一个。”

  霍根咧开嘴笑了,转动了钥匙。一开始一切正常,嘎喳嘴发出一阵细碎的、齿轮摩擦的“咔嗒”声,他能看到发条转了起来。到了第三圈,里面传来“砰”的一声,钥匙直接脱开了。

  “看到了吧?”

  “嗯。”霍根说。他把嘎喳嘴放在柜台上,但是这牙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橙色大脚上,什么都没做。

  斯库特用指尖戳了戳左手边紧咬在一起的臼齿,牙关打开了。一只橙色大脚抬起,梦游般往前走了半步。然后牙齿又停了下来,整套东西倒向一边。嘎喳嘴卡在发条钥匙上,露出一个歪斜、空洞的笑容,停在了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伴随着慢腾腾的“咔嗒”声,这副大牙又合上了。表演结束。

  霍根这一生中还从没有过预感,此时突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笃定,既诡异又病态的笃定。从现在算起的一年后,眼前这个男人已在坟墓里躺了八个月,如果有人挖出他的棺材,撬开棺材盖,就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牙齿在他干瘪的死人脸上凸了出来,像一个釉质做的陷阱。

  他抬头看向斯库特的眼睛,仿佛生锈底座上深色珠宝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突然,他感到自己不再是想要离开这里,而是必须离开这里了。

  “好吧,得走了。祝你好运,先生。”他说(强烈希望斯库特不要伸出手来握手)。

  斯库特确实伸出了手,但不是为了握手。相反,他迅速把橡皮筋套回嘎喳嘴的牙上(霍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些牙也坏了),再把它放到搞笑的卡通脚上,从满是刮痕的柜台上向他推过来。“谢谢你,拿走这些牙吧。不要钱。”

  “哦……谢谢,但我不能……”

  “你当然可以。拿走吧,给你的孩子。虽然已经坏了,但光是放到他房间里的书架上,他也会很开心的。我还是懂点男孩子的事的,养大了三个儿子呢。”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儿子?”霍根问。

  斯库特眨了眨眼。这动作很吓人,也很可悲。“你脸上写着呢,拿走吧。”

  风又呼啸起来,这次强到让房子的木板呻吟。打在玻璃上的沙子发出细雪般的声音。霍根提着塑料脚拿起了牙,再次震惊于它的重量。

  “给你,”斯库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纸袋子,边上皱巴巴的,简直和他自己的脸有得一拼,“放到这里。你穿的那件运动外套很不错,如果直接把这牙塞进口袋,衣服就要被撑变形了。”

  他把袋子放到柜台上,好像知道霍根有多么不想碰到他。

  “谢谢,”霍根说,把嘎喳嘴放进袋子里,卷起了袋口,“我替杰克谢谢你——我儿子叫杰克。”

  斯库特笑了,露出和袋子里一样的假牙(不过远没那么大)。“别客气,先生。风暴范围内小心开车,到了山脚地带就一切安好了。”

  “我知道,”霍根清了清喉咙,“再次感谢。祝你……呃……早日康复。”

  “这不错,不过我想这大概是不可能了,对吧?”斯库特语调平平地说。

  “呃,好吧,”霍根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次相遇,“好好照顾自己。”

  斯库特点点头。“你也是。”

  霍根朝着门退去,打开门之后紧紧拉住——风一直想把门从他手里夺走,再“砰——”地甩到墙上。细小的沙砾快速地打在他脸上,他不得不眯起眼。

  出门,关上身后的门,穿过门廊时把那件相当好的运动外套的领子拉起来挡住嘴和鼻子,走下台阶,朝自己那辆定制的道奇露营车走去,车就停在加油站过去一点。风拉扯他的头发,沙子刺痛他的脸颊。他正要绕到驾驶座那边,结果被人拉住了胳膊。

  “先生!嘿,先生!”

  他转过身,是那个脸色苍白、头发金色的鼠脸青年。他缩在疾风劲沙中,就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褪色的李维斯501牛仔裤。在他身后,斯库特太太正拉着一条拴了狗链的满是疥疮的动物往商店后门走。明尼苏达狼狗看起来像一只忍饥挨饿的德国牧羊幼犬——还是一窝里最瘦弱的那只。

  “怎么了?”霍根大喊,心里却很清楚怎么了。

  “我能搭个车吗?”那青年也顶着疾风大喊。

  霍根通常不让别人搭车——从五年前的那个下午以后就不让了。当时,他在托诺帕郊区为一个年轻女孩停下了车。那女孩站在路边,有点像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海报上眼神忧伤的流浪儿,那种看起来妈妈和最后一个朋友都死于一周前同一场火灾的可怜孩子。然而,她一上车,霍根就看到了长期吸毒导致的病变皮肤和疯狂眼神。可是来不及了。她用枪指着他的脸,要他的钱包。枪又旧又锈,柄上裹着破碎的电工胶带。霍根怀疑它没有上膛,或者如果上膛了,也没法发射……但他在洛杉矶有老婆孩子,即使是孑然一身,一百四十美元就值得冒生命危险了?不过当时他想得没这么明白,因为那会儿,他刚刚开始适应新工作,一百四十美元似乎比现在有分量得多。他给了女孩钱包。她的男朋友已经在旁边停好了车(那时候他自己开的是福特伊克诺莱恩厢式货车,远没有定制道奇XRT那么好),一辆脏兮兮的蓝色雪佛兰诺瓦。霍根问女孩能不能留下驾驶证和利塔、杰克的照片。“滚吧,甜心。”她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然后带着他的钱包走了,跑向那辆蓝色汽车。

  搭车人都是麻烦。

  但是风暴越来越严重了,这孩子连个外套都没有。他应该说什么呢?滚吧,甜心,和蜥蜴一起爬到石头下面躲着,等风暴过去?

  “好。”霍根说。

  “谢谢你!太感谢了!”

  那孩子跑向副驾驶座,想打开门,发现门锁着,然后就那么站着等门开,缩着脖子耸着肩。风把他背上的T恤吹了起来,鼓得像帆一样,下面瘦削、长满脓包的背若隐若现。

  霍根走向驾驶座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斯库特正站在窗边,看着他,然后庄重地举起手,掌心朝外。他也举起手回应斯库特,然后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转了转。他打开车门,按下车窗开关旁的开门按钮,示意青年上车。

  青年照办了,上车后得双手并用才能关上车门。风绕着小车咆哮,真的让它左右晃了晃。

  “哇哦!”那孩子喘着气,手指轻快地穿过头发(之前那根鞋带掉了,头发现在打着结披在肩上),“好大的风啊,非常大!”

  “嗯。”霍根说。车子前面两个座位(宣传册喜欢管这样的座位叫船长椅)间有个小箱子,霍根把纸袋子放进杯托里,然后转动了车钥匙。发动机立刻发动起来,发出隆隆声,运转十分顺畅。

  孩子在位子上扭来扭去,欣赏着车后部。一张床(现在折叠成了沙发)、一个小型液化石油气煤气灶、几个储物柜(霍根用来装各种样品),还有最后面的一个小卫生间。

  “不错啊,老兄!”孩子说,“很舒服,”他回头看霍根,“你去哪儿?”

  “洛杉矶。”

  孩子笑了。“太好了!我也是!”他拿出刚买的烟,抽出一根。

  霍根已经打开了车前灯,挂了前进挡。这会儿又挂回停车挡,转身面向孩子。“咱们有几件事得说清楚。”他说。

  孩子又瞪大眼,无辜地看着他。“当然了,朋友——没问题。”

  “第一,我一般不让人搭便车。几年前我有过一次非常不好的经历,你可以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会带你到圣克拉拉那儿的山脚,不过就到此为止了。那地方对面有个卡车休息站,萨米站,靠近收费公路。我们在那儿分道扬镳,行吗?”

  “好的,没问题。就按你说的。”眼睛还是大睁着。

  “第二,如果一定要抽烟,那么我们现在就说拜拜。行吗?”

  有那么一会儿,霍根看到了孩子的另一种表情(虽然很短暂,霍根却愿意打赌他就这两种表情):刻薄的,警惕的。然后又变回了大眼睛的小无辜,就是《韦恩的世界》里来的无害难民。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向霍根展示自己空空的双手。他抬起手时,霍根看到他左侧肱二头肌上的手写文身:永远的威豹。

  “不抽烟,”孩子说,“我知道了。”

  “很好,比尔·霍根。”他伸出手。

  “布莱恩·亚当斯。”那孩子说,快速握了握霍根的手。

  霍根再次把车挂到前进挡,慢慢驶向46号公路。路上,他匆匆瞥了一眼仪表盘上放着的一盘磁带。《粗心大意》,布莱恩·亚当斯。

  没问题,他想。你是布莱恩·亚当斯,我其实是唐·亨利。我们刚刚在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为我们的下一张专辑收集了点材料,对吧,兄弟?

  车上了高速。这时候风沙已经很严重了,视野很差。他发现自己又开始想那个女孩,那个在托诺帕郊区用他的钱包扇了他一巴掌后逃之夭夭的女孩。他开始对现在的这个搭车人产生了很不好的感觉。

  突然吹起一阵狂风,简直要把车吹向对面车道。他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开车。

  他们安静地开了一会儿。霍根看了一眼右边,看到那青年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可能睡着了,可能在打盹,也可能只是不想聊天在假寐。这挺好,霍根也不想聊天。一方面,他不知道和这个从美国无名处来的布莱恩·亚当斯先生说什么。很明显,年轻的布莱恩·亚当斯先生不从事标签或和扫码器有关的工作,而这是霍根卖的产品。另一方面,光是让车子开在路上就已经是个不小的挑战了。

  正如斯库特太太警告的那样,风暴加重了。公路成了横穿不规则黄褐色沙脊的模糊影子,像减速带一样,逼得霍根以不超过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速度爬行。这还能接受。但是,从某一刻起,沙子开始均匀散布在路面上,成功伪装成了道路,霍根不得不降速到每小时十五英里,跟着车灯照在两侧路标上的昏暗反射光慢行驶。

  风沙中不时逼近一辆小车或卡车,像瞪着愤怒圆眼的远古幽灵。其中一辆足有汽艇那么大的旧林肯马克四代,开在了46号公路的正中间。霍根按起喇叭,方向盘打到右边,感到轮子里嵌进了沙子,感到自己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无能为力的咒骂。就在他确定这辆来车要把他逼进水沟的时候,林肯及时转回了自己的车道,留出刚好够霍根通过的空间。他觉得他听到了两车保险杠亲吻的摩擦声,不过考虑到风沙持续不断的尖叫声,那声音肯定是他自己的幻想。他瞟到了林肯车的司机——一个秃头老男人,笔直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全神贯注地盯着风沙,眼神简直有点狂热。霍根冲他挥了挥拳头,但那老头压根就没看他。可能没意识到我在,霍根想,更别说差点撞到我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也快要开到路外面去了,能感到右侧轮子不停被沙子吸吮,车子快翻了。本能驱使他使劲向左打方向盘,同时猛踩油门,让车不停往左侧靠。汗水湿了腋窝,最后一件好衬衫也被毁了。终于,轮胎上的吸力减小了,车子又回到他的掌控之下。霍根长舒一口气。

  “开得不错啊,朋友。”

  他之前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忘了车上的乘客。让他吃惊的是,他差点又把方向盘一直向左打,引起一场麻烦。他转头看到金发青年正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睛躁动不安,闪闪发亮,眼里毫无睡意。

  “完全就是运气好。如果有地方停一下,我会……不过我知道这段路,只有萨米站一个地方。到了山脚就能好多了。”霍根说。

  他没说从这儿到那儿七十英里的路程可能要花三个小时。

  “你是个推销员,对吗?”

  “没错。”

  他希望这孩子别开口了,他想专心开车。前方,黑暗中射出黄色幽灵般的雾灯。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加州牌照的雪佛兰科迈罗Iroc-Z。两辆车你追我赶地爬行着,像敬老院走廊里的老太太们。透过眼角的余光,霍根看到那孩子从耳朵上拿下了烟,放在手中把玩。布莱恩·亚当斯,真的吗?这孩子为什么说个假名呢?这情节简直像从旧共和国的那种电影里出来的,那种还能在夜间电视节目里看到的黑白犯罪电影——一个旅行推销员(可能是雷·米兰德饰演)顺路搭载了一个年轻强悍的囚犯(可能是尼克·亚当斯饰演),这囚犯刚从加布斯、迪斯之类的地方越狱。

  “你卖什么,朋友?”

  “标签。”

  “标签?”

  “没错,带有商品条形码的标签,上面有提前设定好数字的黑色条码。”

  孩子点了点头,这让霍根有点惊讶。“明白——在超市里,他们把标签放在电子眼下扫描,然后价格就像变魔术一样在收银机上显示出来了,对吧?”

  “对,但这不是魔术,也不是电子眼,那是个激光扫描器。我也卖那个,大的和可携带的都卖。”

  “大生意啊,伙计。”孩子声音里的讽刺味很淡,不过确实有。

  “布莱恩?”

  “嗯?”

  “我的名字是比尔,不是老兄,不是朋友,更不是伙计。”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强烈地希望时间能倒回到斯库特那儿,对这个请求搭车的孩子说不。斯库特夫妇不是坏人,他们会让这孩子一直待到晚上风暴平息为止。说不定斯库特太太还会给他五美元,让他看着狼蛛、响尾蛇以及汪汪——那只神奇的明尼苏达小狼狗。霍根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他能感到那双眼睛注视在他脸上的重量,像小石头一样。

  “嗯——比尔,标签兄比尔。”

  比尔没有回答。孩子把手指交握在一起,向后弯折,关节发出“咔咔”声。

  “好吧,我老母亲过去常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是门生计。对吧,标签兄?”

  霍根嘟哝了一句有的没的,继续专注于开车。现在他很笃定自己犯了个错误。他载上次那女孩的时候,上帝让他逃过了一劫。求你了,他祈祷着,再放过我一次,好吗,上帝?最好是我对这孩子判断失误了——让我的感觉变成受低气压和强风影响的过度反应吧。还有名字的巧合,毕竟也不是罕见的名字。

  对面来了一辆巨大的马克卡车,铁栅上的银色牛头犬标志似乎在凝视飞扬的沙砾。霍根把方向盘打到了右边,直到堆积在路旁的沙子开始再次贪婪地抓着汽车轮胎。马克卡车拉着的长条银色集装箱挡住了霍根左侧的所有视线。离他只有六英尺远,甚至可能更近,而且似乎永远都过不完。

  集装箱终于全过去了,金发孩子问:“你看起来干得很不错啊,比尔——这么一辆车至少得三十张大钞吧,所以为什么——?”

  “比那便宜多了,”霍根不知道“布莱恩·亚当斯”有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烦躁,反正他自己肯定听出来了,“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弄的。”

  “都一样,你肯定衣食无忧了。所以你为什么不避开这鬼天气,舒舒服服地坐飞机?”

  这个问题霍根有时候也问自己,就在从坦佩到图森、从拉斯维加斯到洛杉矶那漫长又空旷的路上。当收音机里只有蹩脚的合成器流行乐或者乏味的老歌,而时下畅销音乐的最后一盘磁带已经听完,当车窗外空无一物,只有连绵不断的水沟和灌木林地(都归山姆大叔所有),你就只能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他可以说是为了实地走访全国各地,更好地了解客户以及客户需求,然后推销他的产品,这是事实,但并不是原因。他还可以说样品箱(太大了,没法放在飞机座位下面)过安检太让人头疼,而等着它们从行李传送带上出来常常是一场冒险。(有一次,他一个本该出现在亚利桑那州希尔赛德机场的、装了五千张饮料标签的箱子出现在了夏威夷的希洛机场。)这也是事实,但还不是原因。

  原因是一九八二年,他乘坐的一架短程往返飞机坠毁在了距里诺北部十七英里的高地,机上的六位乘客(一共十九位)和全部两名机组成员死了。霍根背部摔断,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又花了十个月戴很重的支架。他老婆利塔管这个架子叫钢铁少女。有人说(不管是谁)如果从马上摔下来,就应该立刻爬回去。威廉·霍根说这就是放屁。从此,除了去纽约参加父亲葬礼的时候坐了一次飞机(紧张得关节发白,还吃了两粒安定),他再也没上过飞机。

  他很快从这些思绪中抽离出来,意识到两件事:马克过去后路上就只剩他一辆车了;那孩子还在躁动不安地看着他,等他回答问题。

  “我有一次在短程往返飞机上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从此我几乎就坚持选择发动机坏了时能临时停车的交通方式了。”

  “比尔兄,你看起来就经历了不少不好的事,”那孩子说,声音里带了一种伪装的同情,“而现在,很抱歉,你又要经历一件不好的事了。”霍根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刀身八英寸的折叠刀,闪闪发光。他并不吃惊。

  该死,霍根想。这会儿刀就在眼前了,他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只是感到很累。真见鬼,离家就四百英里了。该死。

  “停车,比尔兄。慢慢地、好好地停。”

  “你想要什么?”

  “如果你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那你还真是比看起来傻。”青年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胳膊上自制的文身随着肌肉的收缩起起伏伏,“我要你的钱,大概还要你的车,至少现在需要一会儿。不过别担心,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型卡车休息站——萨米站。靠近收费公路。会有人捎你一段。当然了,不想停车的人会像看鞋上的狗屎一样看你,你可能还得哀求一把,不过我确信你最后肯定能搭上便车。现在停车。”

  霍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但感到疲惫,还很生气。上一次自己生气了吗,搭便车女孩抢了他钱包那次?说实在的,记不清了。

  “别对我使这套,”他说,转身对着小鬼,“你要搭便车,我载了你一程,也没让你求我。要不是我,你还在吃着沙子伸手拦车呢,所以还不如收起那玩意,我们——”

  孩子突然举刀挥了上来,霍根感到右手一阵烧灼般的疼痛。车歪了,经过沙堆减速带时猛地哆嗦起来。

  “停车,我说。你要么就给我下车走,标签兄,要么就喉咙上开一刀,然后躺到附近的水沟里去,屁股上再塞个激光扫描器。再告诉你一件事,我要一路抽烟到洛杉矶,每抽完一根,就把它按在你这个他妈的仪表盘上。”

  霍根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条斜长的血痕从小指的最后一个关节延伸到拇指指根。怒气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是暴怒,即便疲惫感还在,也已经被埋在了失去理智的红眼里。他努力在脑海中想起利塔和杰克,压下暴怒情绪,免得情绪占了上风,做出什么癫狂的事。然而,脑海里的画面模糊、失焦,一个形象清晰地浮现出来,却不是此时该出现的——托诺帕郊区那个女孩的脸,眼神和海报上的流浪儿一样忧伤,嘴巴却不干不净、吵吵嚷嚷,说滚吧,甜心,然后用他的钱包扇了他一巴掌。

  他踩下油门,车子开始加速,红色指针超过了三十。

  青年满脸惊讶,然后困惑,接着愤怒。“你在干吗?我让你停车!你是想看着自己的肠子掉到大腿上吗?还是其他的什么?”

  “我不知道。”霍根说,脚还踩在油门上,指针颤颤巍巍地到了四十。车子碾过一堆堆沙丘,抖得像一条发烧的狗。“你想要什么,孩子?断脖子怎么样?只要转一转方向盘就能做到。我可系了安全带,但你没有。”

  青年瞪大了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混合着恐惧和愤怒,闪闪发亮。你应该停车,那双眼睛说。对着刀应该这么反应——你不知道吗?

  “你不会毁了我们的。”孩子说,但霍根觉得他其实是想说服自己。

  “为什么不?”霍根再次转向他,“毕竟我很确定我能逃出来,车也上了保险。你来决定吧,浑蛋,怎么样?”

  “你——”孩子开口说。突然,他瞪大眼睛,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小心!”他尖叫。

  霍根立刻朝前看,看到四个巨大的白色车前灯正穿过沙尘迎面而来。那是一辆油罐车,可能载着汽油或丙烷。喇叭声响起,像一只愤怒的大鹅大喊:嘎!嘎!嘎!

  霍根和搭车青年斗智斗勇的时候车子偏离了车道,现在一半已经开在了对面车道上。他把方向盘狠狠往右打,然而心里知道已经太晚了,这么做毫无意义。好在靠近的卡车也在移动,霍根拼命往右,它拼命往左,和刚刚霍根躲避马克四代时一样。两车在沙尘中擦身而过,间不容发。霍根感到车的右轮再次嵌进沙堆里,他知道这次没法不脱离车道了——以每小时超过四十英里的速度做不到。大钢罐(侧面写着卡特农产品&有机肥)的模糊轮廓离开视野后,他感到手里的方向盘失灵了,一直往右偏,眼角还瞥到那小鬼竟然拿着刀倾身向前。

  你怎么了?疯了吗?他想冲着孩子这样大喊,不过即使有时间说出来,那也是个蠢问题。这孩子当然疯了——只要好好看一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就能知道。霍根自己估计也疯了,否则刚开始就不会同意载他,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现在得处理手头的情况,如果他不切实际地相信这事不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哪怕花上一秒,那他很可能明后天就会被发现抛尸荒野,喉咙上开个大口子,眼珠子被红头鹫啄了出来。这事真的正在发生,是真事。

  青年竭尽全力把刀片架在霍根脖子上,但不巧,车开始晃荡,越来越深地陷进满是沙子的沟里。霍根退开刀口,也不管方向盘了,让车子自由发挥,本以为自己已经脱离刀口的威胁,结果感到脖子侧面热乎乎、湿漉漉的,完全被血浸透了。刀子划开了他的右脸,从下巴一直到太阳穴。他挥动右手,试图抓住青年的手腕。就在这当口,车的左前轮碾上一块公用电话那么大的石头,一下子重重飞起,活像电影里的特技飞车(这种居无定所的青年绝对会喜欢的那种电影)。车在半空中翻滚,四个轮子还不停转着,根据仪表盘,车速是每小时三十英里。霍根感到安全带紧压着胸部和腹部,简直像是又经历了一次空难——现在,他是真的不敢相信这事正在发生了。

  青年被扔到前面,又飞到上面,手里还拿着刀。车子底朝天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车顶,又狠狠弹了回来。霍根看到他在胡乱挥舞左手,吃惊地意识到他还想刺过来。是了,他是条响尾蛇,霍根这点判断对了,但没人取出他的毒囊。

  车撞到硬土层,行李架被削掉了。青年的脑袋又撞到车顶,比上次更重,他手里的刀也掉了。汽车后备厢弹了开来,样品手册、激光扫描器掉了一地。霍根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声非人的尖叫——道奇的车顶在水沟边的沙砾上滑行,不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心想:所以这就是有人用开瓶器开罐头,而你待在罐头里的感觉。

  风挡玻璃碎了,整个车头内陷下垂,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裂缝。车子继续翻滚,先是驾驶座那侧着地,撞碎了窗玻璃,掉进一些石子和沙土,接着车子又摇晃着翻正。霍根闭上眼睛,抬手护住脸。车身摇摇晃晃,似乎还想往青年那侧翻过去……然后,它停了下来。

  霍根一动不动,可能坐了五秒,他把眼睛瞪大,双手紧握座椅扶手,有点像被克林贡人攻击后的柯克舰长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腿上有一堆沙土和碎玻璃,还有点别的,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他还感觉到了风,正穿过碎玻璃吹进更多沙土。

  然后他的视线被一个快速移动的物体挡住了。这物体混杂了白色皮肤、棕色沙土、破皮的关节,以及红色的血。是个拳头,还狠狠打在了霍根的鼻子上。疼痛突如其来,十分剧烈,像有人直接朝他脑袋开了一枪。他眼前黑了一阵,全是白花花的点子。视线刚要恢复的时候,一双手突然卡住了他的脖子。霍根无法呼吸。

  那青年,来自美国无名处的布莱恩·亚当斯先生,正俯身靠向两个前座间的箱子。他头上大概有六处伤口在流血,落到脸颊、额头、鼻子上,像妖艳的浓妆。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瞪着霍根,眼里满是固执又疯狂的愤怒。

  “看看你干了什么,妈的!”青年大喊,“看看你对我干了什么!”

  霍根努力往后退,卡在脖子上的手暂时松开了,他吸了一口气,但安全带还系着——根据感觉,还很牢固。真的是无处可躲。青年的手几乎立刻就跟上来了,这次直接用拇指使劲压住他的气管,想阻断他的呼吸。

  霍根试图举起自己的手,但青年的胳膊硬得跟监狱栅栏一样,死死锁住他。他想打掉青年的胳膊,但毫无成效,两条胳膊纹丝不动。他听到了另一种风声——他脑子里尖利、咆哮的风声。

  “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这白痴!我流血了!”

  听到了青年的声音,但比之前远了很多。

  他正在杀我,霍根想,然后一个声音回答道:没错——滚吧,甜心。

  这声音重新点燃了他的愤怒。他在自己腿上摸索,找那个不是沙土和玻璃的东西。是一个纸袋子,里头装了一个很大的东西——霍根记不清是什么了。他抓住这东西,朝着那青年的下巴招呼过去,打到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下,那青年痛得尖叫起来,身子向后倒去,手上的钳制也消失了。

  霍根抽搐着深吸一口气,耳中听到一种水烧开时壶盖在炉子上一开一合的声音。是我吗,发出这种声音?天哪,是我吗?

  他又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飞尘,刺伤了他的喉咙,引起一阵咳嗽,不过能呼吸还是像在天堂般美好。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到棕色纸袋上清楚地印出了嘎喳嘴的形状。

  突然,霍根觉得这牙动了。

  这个动作很像人做的,十分可怕,霍根大叫一声,立刻把袋子扔了。感觉像是拿起了人类的一块下颌骨,这骨头还试图跟他的手说话。

  袋子砸到青年背上,又掉在车里的地毯上。“布莱恩·亚当斯”东倒西歪地弯下腰。霍根听到橡皮筋断裂的声音,然后是绝对不会听错的牙齿的咬合声,一开,一合。

  可能只是一个齿轮松脱了一点,斯库特之前说了,我相信手巧的人能修好,既能走路,还能再次咯咯地咬牙。

  或者用力撞一下也行,霍根想。如果我能活过这次,以后又去了那儿,一定要告诉斯库特想修好一个坏了的嘎喳嘴,只要把车翻滚一下,再拿它去砸一个试图掐死你的变态搭车人就可以了。简单得要命,小屁孩也能做。

  牙齿在破损的棕色袋子里开合,“咔嗒、咔嗒”的。袋子随着牙齿的动作抖了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摘除了又不肯衰竭的肺。青年从袋子旁爬开,一眼都不敢看——往车后面爬,左右摇晃着脑袋,想把自己晃清醒。细细的血珠从他打结的头发上喷了出来。

  霍根找到他安全带的带扣,按了下去。什么都没发生。扣子中间的弹簧纹丝不动,带子也还死死钳着,陷进皮带上方中年男子的啤酒肚里,胸口上也留下深深的斜印子。他在座位上前后晃动,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解开安全带。他脸上一直在流血,能感到自己的脸像一条干裂的墙纸那样前后飘动。他内心的恐惧层层叠叠,快要盖过了震惊。他向右转头,想看看青年在干吗。

  答案不太理想。青年在车尾看到了自己的刀,就在一堆说明书和手册上面。他抓起刀,甩开脸上的头发,转头看向霍根。他在咧嘴笑,笑容里的某种东西让霍根的命根子紧缩起来,就像有人往他内裤里塞了两颗桃核。

  啊,在这儿呢!他的笑容说,我担心了一两分钟——非常非常担心,不过最终一切都会好的。事态失控了一会儿,来了段即兴表演,不过现在都回到剧本上了。

  “卡住了,标签兄?”青年扯着嗓子说,压过了持续不断的尖厉风声。“卡住了,对吧?系上安全带真是件好事,对吧?是我的好事。”

  他试图站起来,差点就成功了,但膝盖一软又跌了回去。他脸上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夸张得要命,换个场合,简直就是一出喜剧。然后他又把脸上油腻腻的、被血染湿了的头发甩开,朝霍根爬过去,左手抓着刀把,胳膊上威豹乐队的文身随着瘦削二头肌的伸缩起起伏伏,让霍根想起迈拉走路时,她T恤上那波浪般起伏的字母——内华达州是上帝之地。

  霍根双手抓紧安全带的带扣,拇指用力按弹簧,和那青年掐他脖子时一样用力。还是毫无反应,安全带卡住了。他再次伸长脖子去看青年。

  青年已经爬到了折叠床那儿,然后停下了。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夸张的、喜剧式的震惊。他正直直地朝前看,这意味着他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霍根突然想起了那副牙,它还在“咔嗒、咔嗒”地吧唧着。

  他低头,正好看到嘎喳嘴从破袋子的开口处走出来,穿着那双搞笑的橙色鞋子。臼齿、虎牙、门牙快速开合,发出一种冰块在鸡尾酒调酒器里的声音。套着白色时髦鞋罩的鞋子简直像是在灰色地毯上蹦跶。霍根发现自己想起了弗雷德·阿斯泰尔跳着踢踏舞进出舞台的样子,他胳膊下夹着一根藤条,斜戴着一顶草帽,十分俏皮。

  “妈的!”孩子说,带着笑意,“这就是你在那个店里看上的东西吧?天哪!我要杀了你,标签兄,我要给世界做件好事。”

  钥匙,霍根想。牙边上的钥匙,用来上发条的那个……没有转。

  他突然又有了一种预见未来的感觉,完全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青年会伸手去拿嘎喳嘴。

  忽然之间,嘎喳嘴停止了走动和开合,就那么站在略微倾斜的车厢地板上,嘴微微张着。虽然没有眼睛,但能感到它正嘲弄地看着青年。

  “嘎喳嘴。”布莱恩·亚当斯,一个来自美国无名处的先生,满脸不可思议。他伸出右手拿起牙,正如霍根所料。

  “咬他!”霍根尖叫,“马上咬掉他那该死的手指!”

  青年猛地抬头,灰绿色眼睛大睁,写满了惊吓。他目瞪口呆地看了霍根一会儿——震惊到麻木的表情,然后开始哈哈大笑。他的笑声高亢尖锐,完美互补了呼啸着穿过车子的风声。这风吹起车里的窗帘,形如长长的鬼手。

  “咬我啊!咬啊!咬啊!”青年不停地说,仿佛这是他听过最搞笑的笑话中的点睛之句,“标签兄,我记得我才是撞了脑袋的那个啊!”

  他把刀把咬在嘴里,左手食指伸进嘎喳嘴里。“咬吧!”他含着刀把说。他咯咯笑着,手指在嘎喳嘴巨大的牙关里来回晃。“咬啊!哈哈哈,咬!”

  牙没动,橙色的脚也没动。霍根的预感像梦醒一般破灭了。青年又把手指在嘎喳嘴里晃动了一回之后打算拿出来,结果却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见鬼!见鬼!该死的!”

  霍根感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漏跳了一拍,紧接着意识到虽然那青年还在使劲喊叫,但其实是在大笑。嘲笑他。嘎喳嘴始终都纹丝不动。

  青年把刀拿回手里,举起牙近距离地查看。他在嘎喳嘴前晃了晃自己的刀,像老师在一个调皮的孩子面前晃教鞭一样。“你不该咬我,这样很不——”

  一只橙色的脚突然在他脏兮兮的手掌上向前踏了一步,同时牙关也张开了。霍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嘎喳嘴就已经一口咬在了青年鼻子上。

  这次布莱恩·亚当斯的尖叫是真的了——混合着痛苦和极大惊奇的叫喊。他用右手拍打嘎喳嘴,想把它打下来,可惜那些牙紧紧地咬在他鼻子上,紧得跟困住霍根的安全带差不多。虎牙间喷出血和丝状软骨的红色混合物。青年弯下腰,连连后退,霍根只能看到他胡乱摆动的身体,胳膊肘剧烈挥动,两脚乱踢。然后他看到了刀光。

  青年还在尖叫,突然猛地坐了下来,长发像帘子一样垂在脸上,紧咬着他的嘎喳嘴像某种怪船的船舵,在他脸上凸起。他不知怎么就成功地把刀子插进了牙和残余的鼻子间。

  “杀了他!”霍根粗着嗓子大喊。他已经失去理智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感觉自己肯定疯了,不过就现在而言,这些都无所谓。“上啊,杀了他!”

  青年尖叫起来,火警警报一般的声音,又长又刺耳,然后他一把转起刀子。刀片断了,不过还是成功撬开了一点牙关。嘎喳嘴从他脸上掉了下来,掉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大部分鼻子也一起掉了下来。

  青年甩开脸上的头发,两只灰绿眼睛挤在一起,想看看自己脸中央那残破不全的鼻子。他痛得龇牙咧嘴,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伸手去够嘎喳嘴,结果后者踩着橙色大卡通鞋敏捷地后退。它上下点头,不断开合,有条不紊,朝着他微笑。青年的屁股现在坐在小腿上,血浸透了他的前襟。

  他又嚷起来:“把我的鼻子还回来,你这狗娘养的!”霍根再次确定自己真疯了,只有精神错乱才会听到这种话。

  青年再度伸手去够嘎喳嘴,这次它朝前跑,跑过了抓它的手,跑到他张开的两腿间,只听一声有力的“咔嚓”,牙齿已经咬上了他褪色牛仔裤拉链下方的那块鼓起的地方。

  布莱恩·亚当斯猛地瞪大了双眼,嘴也张大了,手举到肩膀附近,手指张开,看上去像在模仿阿尔·乔尔森唱《妈咪》。刀飞过他肩膀,朝车子后部飞去。

  “天哪!天哪!天——”

  橙色大脚欢快地蹦跶着,跳着苏格兰高地舞,粉色牙关快速地上下开合,好像在说“好呀!好呀!好呀!”,又快速左右摆动,好像在说“不呀!不呀!不呀!”。

  “天——”

  小鬼的裤子被撕开了——从声音上判断,这不是唯一被撕开的。霍根晕了过去。

  他醒了两次。第一次肯定是刚晕过去不久,因为车里车外还能听到风暴的咆哮,光线也依旧昏暗。他试图转身,但脖子上袭来一阵可怕的疼痛。是颈椎抻着了,可能没有预想中那么严重,不过明天可能会更严重。

  总得假设自己能活到明天啊。

  那青年,我得看一眼,确认他死了。

  不,用不着。他当然死了。如果他没死,死的就该是你。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种新声音——牙齿持续不断地上下开合的声音。

  它们要来咬我了。它们已经解决了那青年,可还不够,所以来找我了。

  他再次把手放在安全带的带扣上,但弹簧还是卡着,毫无希望,而他的手也没什么力气。

  牙齿越靠越近,已经到了他座椅后面——从声音上判断。霍根混乱的大脑从它不间断的开合声中读出了一首顺口溜:咔嗒咔嗒咔嗒!我们是大牙,我们回来啦!看我们走路,看我们咬人,我们吃了他,现在吃了你!

  霍根闭上眼。

  “咔嗒”声停了。

  现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沙子打到凹陷车身的声音。

  霍根等着。很久很久之后,他听到了一声“咔嗒”,然后传来撕扯布料的细微声。中间停了一会儿,后来“咔嗒”声和布料撕扯声又重复了起来。

  这嘴在干吗?

  “咔嗒”声和撕扯声第三次重复的时候,他感到座椅后面移动了一点,然后他懂了。嘎喳嘴正在往他身上爬。它正在往他身上爬!

  霍根想起嘎喳嘴一口咬上小鬼牛仔裤拉链下方那块鼓起的地方的情景,希望自己赶紧晕过去。沙子从破碎的风挡玻璃上吹进来,打在他的脸上、额头上,痒痒的。

  咔嗒、刺啦。咔嗒、刺啦。咔嗒、刺啦。

  最后一声很近了。霍根不想往下看,但他忍不住。就在右臀上方,坐垫和椅背接触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大大的笑容。它以一种磨人的速度缓慢向上爬,一边用门牙咬住灰色座套,一边用目前还看不见的橙色大脚往上顶,接着松开牙关,“嗖”的一下蹭了上去,摇摇晃晃地。

  这次咬住的是霍根的裤袋,他又晕过去了。

  霍根第二次醒时,风已经小了,天也快黑了,空气中带着一种他之前从未见过的诡异紫色。破碎的风挡玻璃外,沙子还被吹得尖声作响,看上去像逃难的鬼娃。

  他一时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能记起的最后一幕是查看燃油表,油面已经低到了八分之一,然后抬头看到路边有个牌子——“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加油·快餐·冰啤酒·看活的响尾蛇!”。

  他知道如果自己愿意的话,可以多患一会儿失忆症,再过一会儿,潜意识说不定可以永久地埋葬某些危险记忆。但不记得也是种危险。非常危险。因为——

  吹来一阵风。沙子在凹陷严重的驾驶座那边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是“牙齿!牙齿!牙齿!”。

  失忆症脆弱的表面裂了,所有回忆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霍根感到浑身冰凉。他记起嘎喳嘴咬在小鬼命根子上时发出的“咔嚓”声,顿时尖叫起来,声音粗哑,手捂住自己的裤裆,眼睛惊恐地转动,寻找落跑的嘎喳嘴。

  没看到它,不过肩膀和双手可以自由活动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大腿,慢慢把手从裤裆处移开。安全带已经解开了,掉在地上,断成两截。带扣上的弹簧还卡在扣里,但再往上,只有一点锯齿状的红色纤维。安全带不是被剪断的,而是被咬断的。

  他看向后视镜,看到了点别的东西:后备厢的门敞着,灰色地毯上只有一个模糊的红色人形轮廓。搭车青年本该在那里。布莱恩·亚当斯先生,来自美国无名处的先生,不见了。

  嘎喳嘴也不见了。

  霍根缓缓从车里下来,像得了严重关节炎的老头。他发现只要他把脑袋保持在一定的角度,就不是那么难受……但如果他忘了,稍稍动了一下,那么不管动的是哪个方向,他脖子、肩膀、上背就会爆炸般地痛起来。甚至光想想把脑袋向后仰这个动作就要了他的老命了。

  他慢慢走到车后面,手轻拂凹陷、掉漆的车身,听到、感到玻璃在脚下碎裂。他在车尾左侧站了很久,不敢走过转角,害怕看到青年蹲坐在地,左手拿着刀,露出他招牌式的空洞笑容。但也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像捧着一大瓶硝酸甘油那样捧着自己抻了脖子的脑袋。周围越来越暗了,终于,霍根走过了转角。

  没有人。青年不见了。或者说一开始看上去是这样。

  风又猛吹起来,霍根的头发被吹到他伤痕累累的脸上。而后,风慢慢地停了,他听到二十码外传来一阵粗糙的摩擦声。抬眼望去,他看到搭车青年的那双运动鞋正消失在干涸河床的坡顶。两只鞋鞋跟紧靠在一起,摆成一个V字。它们停了一会儿,好像拖着青年身体的那东西需要休息一下才能恢复体力,接着它们又开始一抽一抽地挪动。

  霍根心里渐渐浮现了一幅恐怖难忍的清晰画面。他看到嘎喳嘴正穿着那双搞笑的橙色大鞋站在河床边,脚上还套着鞋罩,非一般地酷,简直能让最酷的加州葡萄干看上去像北达科他州法戈市来的乡巴佬。在拉斯维加斯西边的这片空旷之地,在紫色的电光之中,嘎喳嘴就那么风姿绰约地站着,紧咬那青年的一大团金色长发。

  嘎喳嘴后退了。

  嘎喳嘴正把布莱恩·亚当斯拖到美国无名处去。

  霍根转身,慢慢朝公路走去,稳稳托着脖子上那痛苦不堪的脑袋。他花了五分钟过水沟,十五分钟搭上便车,不过最终,这两件事都成了。在那期间,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九个月后,在六月的一个干净又炎热的夏日,比尔·霍根碰巧又到了斯库特杂货店&路边动物园,不过这地方改名了,牌子上写着“迈拉家:加油·冰啤酒·影碟”,下面配着一张月下狼嚎图。而图中那只狼的本体,即神奇的明尼苏达小狼狗,正躺在门廊下的笼子里,后腿充分伸展开,鼻子搭在爪子上。霍根下车加油的时候狼兄没动弹,目力所及之处,也没有响尾蛇和狼蛛。

  “你好,汪汪。”霍根一边上台阶一边说。笼子里的囚犯抬眼看了看霍根,然后翻过身仰躺着,长长的红舌头从嘴巴一侧伸出来,耷拉着,秀色可餐。

  店里面看起来比之前更大、更干净了。霍根觉得外面的天气没那么差是部分原因,不过不是全部。窗洗了,效果很好。破板墙换成了松木墙,散发着新鲜的松木味。后面摆了一个小吃吧台,配了五张凳子。新奇玩意展示柜还在,不过卷烟纸、欢乐蜂鸣器和滑稽博士喷嚏粉都不见了。柜子里如今装满了录影带,一块牌子上写着“后屋有限制级影片·十八岁以下青年不准进入”。

  收银台旁的女人侧对着霍根,正低头按计算器。有那么一会儿,霍根确信那是斯库特夫妇的女儿——斯库特提过的三兄弟的姐妹。然后她抬起头,霍根发现是斯库特太太本人。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胸部堪比猛犸象、丰满得快撑破“内华达州是上帝之地”T恤的女人,可那就是她。斯库特太太至少减了五十磅,头发染成油亮柔顺的胡桃棕色。不变的只有眼角周围因晒太阳而长出的皱纹和嘴巴。

  “加油?”她问。

  “没错,十五美元。”他递过去二十美元,她打开收银机。“这地方变化很大啊。”

  “斯库特死了以后做了不少变动,是的。”她同意道,拿出五美元。递过去时,她第一次抬头看霍根,然后就顿住了。“那个……你不就是去年大风暴时差点死了的那个人吗?”

  他点点头,伸出手。“比尔·霍根。”

  这次她没有犹豫,直接伸手越过柜台,用力握了一下。她丈夫的死似乎改变了她的性格,或者说她生命中的动荡终于结束了。

  “很遗憾你丈夫去世了,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斯库特?对,他生病前是个好人。你怎么样?都恢复了吗?”

  霍根点点头。“我戴了大概六周的颈托——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不过现在好了。”

  她看着他右脸那道蜿蜒的伤疤。“他干的?那孩子?”

  “对。”

  “伤得不轻。”

  “对。”

  “我听说他在出车祸时被撞得够呛,然后自己爬进了沙漠,死了,”她精明地看着霍根,“是吗?”

  霍根微微笑了笑。“差不多,我想。”

  “J.T.——这里的公路巡警——说动物们把他分解得很彻底,沙漠老鼠实在没什么礼貌。”

  “这我倒是不知道。”

  “J.T.说估计亲妈都认不出那孩子了,”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缩了水的胸部,认真地看着他,“骗你不得好死。”

  霍根大笑起来。风暴后的几周、几个月里,他发现自己常常大笑。从那天以后,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变了。

  “还好他没杀死你,这可真是九死一生。一定是上帝帮忙。”

  “没错。”霍根同意道,低头看向录影带,“我看到你移走了那些新奇玩意。”

  “那些老东西?当然!这是我干的第一件事,在——”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啊!天哪!我这儿有你的东西!还好没忘,不然斯库特准得回来骚扰我!”

  霍根皱了皱眉,感到很困惑。她走到展示柜后面,踮起脚,从香烟架上方高处的一块搁板上拿下了什么东西。好嘛,嘎喳嘴。霍根一点都不惊讶,斯库特太太把它放在收银台边。

  霍根看着它那凝滞的、漫不经心的微笑,感到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它就那么站着,世界上最大的嘎喳嘴,穿着滑稽的橙色大鞋站在牛肉棒旁,冷酷得像一阵山风,还冲他微笑,好像在说:你好啊!还记得我吗?我还记得你哟,朋友。一点没忘。

  “第二天风暴过后,我在门廊上找到了它。”斯库特太太说,笑了,“感觉像是斯库特说了送你,结果在袋子底上戳了个洞。我本来想扔了,但斯库特说这是他给你的东西,让我放到搁板上。他说一个来过这里的旅行者应该还会再来,然后你就来了。”

  “是的,我来了。”

  他拿起嘎喳嘴,手指伸进微微张开的牙关里,摸了摸后面的臼齿,仿佛听到了来自美国无名处的布莱恩·亚当斯先生叫嚣着“咬我啊!咬啊!咬啊!”。

  臼齿上会不会还沾着那人干涸的血渍?霍根觉得自己真能看到点什么,不过也可能只是阴影。

  “我留下了它,因为斯库特说你有个儿子。”

  霍根点点头。“是的。”同时他想:这个儿子还有爸爸。我不会说出原因。问题是,它蹬着小橙脚一路走回这里是因为这里是家,还是因为它和斯库特想的一样?一个旅行者迟早会回到他曾到过的地方,就像一个杀人犯会重新回到杀人现场?

  “如果你还想要,它就是你的了。”她说。有那么一会儿,她看起来很严肃,然后她笑了。“见鬼,要不是忘了,我大概早就扔了这玩意。当然了,它们还是坏的。”

  霍根转了转牙床外的钥匙,上了两圈发条,传来拧紧的声音,然后钥匙就那么自己转了一会儿,没什么用。坏了。当然是坏的。它会一直坏下去,直到自己想好起来。问题不是它怎么回来的,甚至也不是它为什么会回来。

  问题是:它想要什么?

  他再次把手指戳进白色的牙里,低声说:“咬我——你想吗?”

  嘎喳嘴就那么站着,笑着,踩着超级酷的橙色大鞋。

  “它好像不会说话。”斯库特太太说。

  “是的。”霍根说,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那个青年。来自美国无名处的布莱恩·亚当斯先生,很多像他一样的青年,还有很多成年人,都在高速公路上像风滚草一样飘着,时刻准备拿走你的钱包,说一句“滚吧,甜心”后跑路。你可以不让人搭车(他已经这么做了),可以在家里装防盗警报器(他也已经这么做了),但世道艰难,飞机动不动就掉下来,疯子哪儿都可能出现,总是有保险业的空间。毕竟他有妻子。

  和一个儿子。

  在杰克桌上放个嘎喳嘴也许很不错。万一发生点什么呢?

  以防万一。

  “谢谢你保留了它,”他说,抓着嘎喳嘴的脚,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虽然坏了,但我儿子肯定会很开心的。”

  “谢谢斯库特吧,别谢我。你要袋子吗?”她笑着说,“我有个塑料袋,绝对没洞,我保证。”

  霍根摇了摇头,把嘎喳嘴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我就这么带着,”他说,回了她一个微笑,“随身带着。”

  “随你。”他朝门口走去,她在他身后大声说:“再来啊!我做的鸡肉沙拉三明治非常好吃!”

  “一定,我会回来的。”霍根说。他出了门,走下台阶,站在滚烫的沙漠艳阳下,笑了一会儿。他感到很好——最近常常觉得很好。他感觉这事是命中注定的。

  在他左边,神奇的明尼苏达小狼狗汪汪站起来了,它把鼻子伸出笼子,吠着。霍根口袋里的嘎喳嘴发出一点响动,声音很轻,但霍根听到了,还感觉到了它的移动。他拍拍口袋。“大兄弟,放松。”他轻柔地说。

  他轻快地走过院子,坐进自己新雪佛兰的驾驶座,朝洛杉矶开去。他向利塔和杰克保证了七点到家,最晚八点。他是个喜欢遵守诺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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