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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达西要不要再来一罐啤酒,达西说算了。
“好吧,如果要就喊我。估计你会要的,从这儿开始,故事可要更离奇了。”
“还有一个关于他的事,他不是个性感的人,至少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性感男人。”
“你是说他是个——”
“不是,他不是同性恋,不是同志,或者其他什么现在的叫法。他在男人眼里不性感,在女人眼里也不性感。我给他打扫房间这么多年,也就两三次在他卧室的烟灰缸里看到烟屁股上有口红印,闻到枕头上有香水味。其中有一次,我还在浴室里看到了一根眼线笔——掉在地上,滚到了门后的角落里。我猜应该是应召女郎(枕头闻起来不像是正经女人用的香水)。那么多年就两三次,不算多,对吧?”
“当然不多了。”达西说,想起了那些她从床底下扒拉出来的内裤,漂在马桶里的避孕套,在枕头上和枕头下看到的假睫毛。
玛莎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然后抬起头。“我告诉你吧!那男人就对自己有兴趣!听起来很疯狂,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的欲望可不小——从换的床单上就能看出来。”
达西点点头。
“浴室里总放着一瓶冷霜,有时候在床头柜上。我以为是他脱衣服的时候用的,防止皮肤皲裂。”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你确定不是另一种用法吗,亲爱的?”达西最后问。
“我说了冷霜,不是凡士林。”玛莎说。这一下可踩到笑点了,她们笑了整整五分钟,眼泪都笑了出来。
不过这其实不好笑,达西心里明白。玛莎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她就静静听着,感到很难相信。
“大概是去了德洛姆老妈那儿后的一周,也可能是两周,我记不清,过去太久了。那会儿我很确定自己怀孕了——没有呕吐什么的孕期反应,但就是感觉到了。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你以为的那些地方,而是来自牙床、指甲、鼻梁,它们先知道了肚子里有个新生命。有时候想在下午三点来一盘炒杂烩,你会反问自己:‘现在?什么鬼?’但你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个字也没对约翰尼说,我知道最后肯定得说,可我不敢说。”
“嗯,我懂。”达西说。
“一天早上,挺晚了,我在杰弗里斯的浴室里。当时快打扫完了,我心里想着约翰尼,还有怎么跟他说怀孕这事。杰弗里斯出去了——估计是去跟出版商见面。屋里是双人床,两边都睡过,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可能就是睡觉不老实。有时候防潮垫被整个从床垫里拉出来。
“我扯下床罩和下面的两块毯子——他怕冷,总是盖一堆东西,然后开始收最上面的床单,结果看到了精液,他的精液,差不多已经干了。
“我站在那儿,看了……不知道多久,像被催眠了。我看到他独自躺在床上,朋友们都走了,只能闻到满屋子的烟味和他自己的汗味。他仰面躺着,开始和拇指妈妈及其四个女儿做爱。我看到那画面,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清楚;唯一看不见的是他在想什么,脑子里出现的画面是什么。考虑到他不写书的时候说话和做事的方式,我很高兴自己看不见他的思想。”
达西看着她,整个人僵住了,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那种……那种感觉来了,”她顿了顿,思考着,然后慢慢地、审慎地摇了摇头,“那种冲动来了。像是下午三点想吃炒杂烩或冰激凌,要么就是凌晨两点想吃酸黄瓜,或者……你想吃什么,达西?”
“培根皮,”达西说,双唇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丈夫出去买,但找不到,最后带回来一袋猪皮,我全吃了。”
玛莎点点头,重新开始讲了起来。三十秒后,达西冲到了卫生间,跟喉咙斗争了一下,最终没忍住,吐出了肚子里的所有啤酒。
多想想好的方面,她想,无力地摸索冲水按钮。至少不用担心宿醉了。紧接着:我要怎么和她对视?我怎么才能做到?
结果毫无压力。她转过身,玛莎正站在卫生间门口,关切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嗯。”达西挤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挺真实,让她大为宽慰。“我……我就是……”
“我知道,”玛莎说,“相信我,我真知道。要把故事说完吗?还是你已经听够了?”
“说完,”达西坚决地说,挽住了玛莎的胳膊,“不过去客厅吧。我一眼也不想看到冰箱,更别说开冰箱门了。”
“同意。”
一分钟后,她们在客厅破旧但舒适的沙发两头坐了下来。
“你确定吗,亲爱的?”
达西点点头。
“好吧。”但玛莎静坐了好一会儿,低头看她腿上拧在一起的细长双手,回忆着往事,就像潜艇指挥官透过潜望镜观察险恶水域。最后她抬起头,转向达西,接着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都感觉蒙蒙的,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别人跟我说话,我也能回答,但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我被催眠了,没错,我记得自己这么想。她催眠了我,那个老女人。把我催眠后给我下了指令,像那种舞台催眠师说的‘听到有人说西克莱,你就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学狗叫’,被催眠的人在接下来这十年会一直有这种反射,哪怕没人对他说西克莱。她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催眠了我,然后给我下了指令。那个恶女人。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一个非常迷信的老女人,相信树桩水的治愈力,相信一个男人睡着的时候放一滴月经血在他脚后跟就能让他爱上你,相信枕木行者,天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事情……一个这样的女人,对自然之父抱有奇思怪想,还会催眠术,那她把我催眠,让我去做刚才那样的事,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她信。而且我还把名字告诉了她,不是吗?确实如此。
“之前我几乎完全不记得自己去找了德洛姆老妈,直到那天我在杰弗里斯的房里干了那事。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全记起来了。
“白天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我是说没哭没喊,没什么不正常的事。我姐姐凯茜黄昏时分在古井边打水,结果飞出一只蝙蝠,还飞进了她头发里。她简直疯了,比我当时夸张多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在一堵玻璃墙后面。如果这就是全部反应,那也没什么。
“后来我到家时,突然就觉得很渴。一辈子都没这么渴过——简直像喉咙里刮起了沙尘暴。我开始喝水,怎么都喝不够。还开始吐口水,不停吐,不停吐。胃里也恶心。我跑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吐出舌头,想看看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有没有任何我做过那事的痕迹,当然没有了。我想:看吧,现在好点了吗?
“没好,甚至更不好了。我跪在马桶前,做了你刚做的事情,达西,只不过我做的比你厉害得多。我一直吐,吐到觉得自己快休克了。我开始大哭,求上帝原谅自己,让我别吐了,我不想失去孩子,如果真的怀上了。接着我记起自己站在他房里,嘴里含着手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告诉你吧,我能看到我做这事,就像看着电影里的自己。然后我又吐了。
“帕克太太听到动静,来房间门口问我怎么了。这让我恢复了一点,等约翰尼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分。他喝得醉醺醺,想和我吵架。我不想跟他吵,结果他给我眼睛一拳之后便走了。我几乎有点高兴他打了我,这样我就能想点别的事。
“第二天我进杰弗里斯先生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里,还穿着睡衣,在一本黄色拍纸簿上写写画画。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堆拍纸簿,用一根很粗的红色橡皮筋绑在一起。他最后一次来巴黎大酒店的时候没带它们,我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去死了。我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玛莎看向客厅的窗户,脸上毫无同情或谅解,只有冰冷,完全疏离的冰冷。
“看到他没出门,我松了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打扫可以推迟。你知道,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周围有女佣,所以我想他当时大概也不想看到保洁员,直到下午三点伊冯娜来的时候。
“我说:‘我晚点再来,杰弗里斯先生。’
“‘现在做吧,’他说,‘轻点就行。我头痛得要死,又有一堆想法。这真是要了命了。’
“我发誓,任何其他时候他都肯定会让我走。我好像能听到那个黑人老妈在大笑。
“我进了卫生间开始清理,收起用过的毛巾,放上新毛巾,换上新肥皂、新火柴。我全程都在想,老女人,你不能催眠一个不想被催眠的人。不管那天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不管你说了让我做什么,也不管你说了几次,我看透你了——看透你,还屏蔽了你。
“我进了卧室,看着那张床。我以为自己会害怕,像怕鬼的小孩害怕衣柜那样,但我看到的就是一张床。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这让我松了口气。我扯下床单,上面又有几坨黏糊糊的东西,还没干透,好像他一小时前醒了,欲火焚烧,又来了一次。
“看着那东西,我等着看自己会不会有冲动。没有。就是一封男人留下的信,没有信箱可以投的信。你我都见过无数次了。那个老女人不是什么女巫。我可能怀孕了,也可能没有,如果真怀了,那也是约翰尼的孩子。他是我唯一睡过的男人,那个白人男人床单上发现的东西——或者任何其他地方发现的东西——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那天是多云,但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出太阳了,就像上帝突然显灵。那时候我感到特别特别放松。站在那儿,我感谢上帝一切安好。我一边说着感恩的祷告,一边把床单上的东西刮下来——所有能刮的都刮了,塞进嘴里吞下去。
“好像灵魂出窍了,我在一旁看着自己。身体中有个声音说:女人,你疯了,干这样的事,他就在隔壁呢,你还这样干,简直是更疯了;他随时可能过来用卫生间,看到你。房里的地毯这么厚,你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你会丢了巴黎大酒店的工作——甚至很可能是所有纽约大酒店的工作机会。一个被抓到干这事的女人永远别想再在纽约干保洁员,至少在任何一家稍微体面点的酒店没戏。
“不过没用。我继续刮,直到刮完了,或者说直到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满足了。然后我站了一分钟,低头看床单。隔壁房间悄无声息,我突然感到他在我身后,站在门口。完全能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个旅行剧团每年八月都会来巴比伦。剧团里有个男人——我感觉是个男人——在帐篷表演后会做一些低俗搞怪的演出。他钻进洞里,然后某个人就出来扯一堆什么他是猩猩和人类之间的过渡生物,再往洞里扔一只活鸡,那怪人咬掉了鸡脑袋。有一次我大哥布拉德福德,死在比洛克西车祸中的那个,说他想去看看那个怪人。我爸说这话让他很不高兴,不过他也没明令禁止大哥去,因为布拉德十九岁,差不多是个男人了。他去了,回来后我和凯茜都想问他看到了什么,但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都闭上了嘴。如果我当时转身,看到杰弗里斯站在门口,我就能在他脸上看到那个表情。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达西点点头。
“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就是知道。最后我鼓起勇气转过身,想求他不要告诉保洁部主管——如果有必要,就跪下来求他,但他不在门口。看来都是愧疚作祟。我走到门口向外看,他还在客厅,在黄色拍纸簿上奋笔疾书。所以我又回屋里换床单,整理房间,一如往常,不过那种玻璃墙的感觉又回来了,前所未有地强烈。
“我收起用过的毛巾和床上用品——我们的本职工作,走过房门来到客厅,虽然我来酒店工作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拿着脏衣物穿过客厅。我走回他在的地方,打算告诉他我晚点再来打扫客厅,等他工作完了。结果一看到他的状态,我完全惊呆了,就那么傻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走,黄色真丝睡衣不断拍打在腿上。他两手插在头发里使劲揉,看上去像是《星期六晚邮报》连环漫画里的聪明数学家。眼神很疯狂,好像被吓得不轻。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还是看到了我干的事,让他,你知道,恶心得疯了。
“结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他不这么认为。那是他唯一一次和我说话,只不过是问我还有没有文具,能不能再给个枕头,调一下空调之类的。他和我说话是因为他不得不说。他发生了大事——很大很大,不得不跟别人说说,不然就要疯了,我想。
“‘我的头要裂了。’他说。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抱歉,杰弗里斯先生,’我说,‘我可以给您拿点阿司匹林——’
“‘不,不是这样,是这个想法。就像是我去钓鳟鱼,结果钓到了一条枪鱼。我靠写书为生,小说。’
“‘是的,先生,’我说,‘我读过两本,都很好。’
“‘是嘛,’他看着我,好像我疯了,‘好吧,谢谢你这么说。今天早上睡醒以后,我有个想法。’
“是的,先生,我心里想,你有了个想法,好嘛,这想法那么新鲜火热,全流床单上了。不过这会儿已经没了,你不用担心。我差点笑出声。不过达西,即使笑出了声,我觉得他也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点了早餐,’他说,指了指门边的客房服务推车,‘一边吃一边想着我的想法。我觉得这想法能写成个短篇小说。有本杂志,你知道,《纽约客》……算了,无所谓了。’他不会跟我这样的黑人小妞解释什么是《纽约客》,你知道的。”
达西笑了笑。
“‘但等我吃完早饭,’他接着说,‘这想法更像是个中篇小说了。再然后……等我开始细化一些想法……’他发出尖利的笑声,‘我感觉这是我十年以来最好的想法,也可能是这辈子最好的想法。你能想象让双胞胎兄弟——异卵的,不是同卵——在二战期间为不同阵营战斗吗?’
“‘太平洋可能不行。’我说。其他任何时候我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胆子跟他说话,达西——我大概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盯着他看。不过当时的我仍感觉隔着一堵玻璃墙,或者在牙医那儿打了一剂麻醉,药效还没过。
“他哈哈大笑,好像这是他听过最好笑的话,说:‘哈哈!不,不在那儿,没法发生在那儿,但可能会在欧洲战区。他们可以在突出部战役中交手。’
“‘嗯,或许吧——’我开口。他又开始快速在屋里走来走去,胡乱揉头发,看起来越来越疯狂。
“‘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欧菲恩马戏团的闹剧,全是愚蠢的废话,哗众取宠,跟《两面旗之下》《阿玛代尔》一样,但是双胞胎这个概念……可以合理地解释……我刚刚想出了怎么弄……’他突然转向我,‘会有戏剧效果吗?’
“‘是的,先生,’我说,‘大家都喜欢互相不知道是兄弟的兄弟戏码。’
“‘他们当然喜欢,我再告诉你点别的——’然后他顿住了,脸上露出我见过的最奇怪的表情。虽然奇怪,我却能完全看明白。像是突然在做蠢事的时候清醒了,比如一个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涂满剃须膏的脸上用电动剃须刀。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黑人女佣聊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想法——一个粗俗的黑人女佣,她心目中的好故事可能就是《夜的边缘》。他忘了我刚说过我读过他的两本书——”
“也可能觉得你是为了小费才恭维他。”达西低声说。
“没错,这确实完全符合他对人性的理解。总之,他脸上那表情说明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就这样。
“‘我想要续住几天,麻烦你告诉前台,好吗?’他转过身,又开始走来走去,腿重重地撞在客房服务推车上,‘把这鬼东西弄走,好吗?’
“‘需要我晚点再来——’我开口道。
“‘对,对,对,’他说,‘晚点再来,做什么都行,但现在求你了,行行好,赶紧把东西都弄走,包括你自己。’
“我照办了,关上身后的客厅门,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我把推车靠到走廊边上,他点了果汁、炒鸡蛋、培根。我正要走开,突然在盘子里看到了一个蘑菇,和剩下的鸡蛋、培根一起堆在边上。我看着蘑菇,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她——德洛姆老妈——给我的蘑菇装在小小的塑料盒里。这是那天以后我第一次想起蘑菇。我想起那天我在裙子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塑料盒,也想起我把它放在了哪里。盘子里的这个就跟那个一样——皱皱巴巴,干瘪了,看起来更像毒菌,而不是蘑菇,那种能让你病得死去活来的毒菌。”
她定定地看着达西。
“他吃了一部分,超过一半,我敢说。”
“巴克利先生在前台值班,我告诉他杰弗里斯先生想续住。巴克利先生说没问题,虽然杰弗里斯先生原计划当天下午退房。
“我去了厨房,找贝德莉娅·阿伦森聊了聊——你肯定还记得贝德莉娅,问她早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贝德莉娅问我说的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玛蒂,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我说我不太想说。她说没什么奇怪的人,甚至餐饮部那些老想泡临时工的男人也没来。
“我刚走开,她又说:‘除非你说的是那个又老又黑的女人。’
“我回过身,问她又老又黑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猜她是街上来的,想借厕所。这种事每天都有一两次。黑人有时候不敢问路,怕被酒店里的人赶出去,哪怕穿得很好,你知道,酒店也常赶他们。总之,这个可怜的老人晃到这儿来了……’她停住,看了我一眼,‘你还好吗,玛莎?你好像要晕倒了!’
“‘我没晕,她做了什么?’
“‘就四处走走,看了看早餐推车,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怜的老家伙!看上去都八十岁了,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像风筝似的吹上天。玛莎,你过来这里坐。你看上去真的跟那部电影里道林·格雷的照片一样。’
“‘她长什么样?快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一个老女人。我觉得她们长得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女人脸上有疤,一直延伸到头发里。它——’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听到,因为那会儿,我真的晕了。
“酒店让我提前回家。刚一到家,我就觉得自己又想吐口水了,我喝了很多水,在洗手间里吐个不停,可能跟上次一样,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我坐到窗前,看着街道,跟自己对话。
“她不只催眠了我,那会儿我知道了。比催眠更厉害。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信了这种事情就是巫术,但她对我做了什么,没错,可不管是什么,我只能忍着。我不能辞职,丈夫不称职,孩子可能也快生了,这样的情况不能辞职。我甚至不能请求换到别的楼层。一两年前还能,但当时有传言说我很快就要做十到十二层的保洁部副主管了,这意味着工资会涨,还意味着我生完孩子后,极有可能回去工作。
“我妈说过:治不了就忍着。我想着要不要再回去找那个黑人老妈,求她消除巫术,但我知道她不会的——她已经决定这样做对我最好,达西,我混迹社会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别人觉得自己是在帮你,那么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意。
“我坐着想这些事,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后来就眯睡过去了。不超过十五分钟,但醒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一点别的事情。那老女人想让我接着做之前已经做过两次的事情,但只要彼得·杰弗里斯回了伯明罕,我就做不了。所以她进了厨房,在他盘子上放了那个蘑菇。他吃了一部分,有了那个想法,最后成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书名是《雾中男孩》。就是关于他那天跟我说的东西,双胞胎兄弟,一个美军战士,一个德军战士,他们俩在突出部战役中相遇。这书成了他卖得最好的一本。”
她顿了顿,补充说:“讣告里看到的。”
“他又待了一周。每天我进去的时候,他都在客厅里伏案疾书,穿着睡衣在黄色拍纸簿上写写画画。每天我都问他要不要晚点再来,他每次都说可以打扫房间,整理卧室,但动作轻点。他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抬过头。每天进房间时我都告诉自己今天不做了,可那坨东西每天都在床单上,新鲜出炉,然后我刚做的承诺和祈祷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又做了。那种感觉不是跟冲动做斗争,陷入一场拉锯战,流汗战栗;那种感觉是‘嗖’的一下,事情已经做完了。哦,每天我进去的时候,他都捧着头,好像要痛死了。这可真是一对啊!他替我晨吐,我替他夜间盗汗!”
“什么意思?”达西问。
“每次到了晚上,我就开始细想自己做的事,然后开始吐口水、喝水,有时候吐个一两次。帕克太太非常担心,最后我告诉她我觉得自己怀孕了,但不想在确定之前告诉丈夫。
“约翰尼·罗斯韦尔就是个狗娘养的自私鬼,不过还是有可能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还好他手头事情多,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和朋友一起策划抢劫酒行。当然,我是不知道的,就是很高兴他没来烦我。这至少让生活轻松了一点。
“有一天早上我进1163的时候,杰弗里斯先生已经走了。他打包了行李,回亚拉巴马继续写书、思考战争。哦,达西,我简直说不出我有多高兴!大概拉撒路发现自己还有第二次生命的时候也就这么高兴了。那天早上,我觉得一切都要恢复正常了,就像故事里那样——我会告诉约翰尼怀孕的事,他会振作起来,扔了毒品,找份正经工作。他会成为合格的丈夫和儿子的好父亲——我已经确定了是个儿子。
“我进了杰弗里斯先生的卧室,看到床上还是乱七八糟,毯子踢到床尾,床单团成一个球。我走过去,感觉自己又进了梦里。我扯下床单,想,好吧,如果我不得不……这是最后一次。
“结果最后一次已经发生过了,床单上没有任何东西。不管那个老女巫在我们身上下了什么咒,效力过去了。很好,我想,我会生下这个孩子,他会写出那本书,我们就终结了她的魔法。我才不管什么自然之父,只要约翰尼能给这个孩子当个好爸爸。”
“那天晚上我告诉了约翰尼。”玛莎说。然后冷淡地补充道:“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消息,我想你懂。”
达西点点头。
“他用扫帚柄抽了我五次,我躺在角落里哭。他站在我面前大喊:‘你疯了吗?我们不生孩子!你他妈真疯得可以!’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躺了一会儿,想起了第一次流产,怕那种疼痛随时要来,怕经历第二次流产,怕得要死。我想起妈妈说我应该在被打得进医院前离开他,想起凯茜给我寄的那张车票,信封上写着‘现在就走’。当确定自己不会流产时,我立刻起来打包行李,打算直接离开——马上,在他回家前。但还没来得及打开衣柜门,我就想起了德洛姆老妈,想起自己曾告诉她要离开约翰尼,她说:‘不,是他离开你。你会看着他离开,就这样。坚持住,女人。你会有点小钱。你以为他会让孩子流掉,但他做不到。’
“她好像就在我眼前,告诉我该找什么,该做什么。我打开衣柜,但不是找我自己的衣服。我开始翻他的衣服,在那件藏了药品的该死的外套里找到了一些东西。那件外套是他的最爱,可以说这件衣服完美诠释了约翰尼·罗斯韦尔。亮色仿缎面,外观廉价。我讨厌这件衣服。这次找到的不是药品,是剃刀和廉价小手枪,分别装在两个口袋里。我掏出手枪看了看,那种进杰弗里斯卧室时的冲动又来了——就像我刚从深度睡眠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在做些什么。
“我走进厨房,手里拿着枪,然后把枪放在灶台旁的一个小柜台上,打开上面的橱柜,在香料和茶叶里摸索。一开始我没找到她给我的那个盒子时感到一阵让人窒息的恐慌,就跟你在梦里感到了恐慌一样。最后我终于摸到了那个塑料盒,把它拿了下来。
“我打开盒子,取出蘑菇。真是个让人恶心的东西,不大,但是很重,还热乎乎的,像一坨刚割下来的肉。比起我在杰弗里斯房里做的事?告诉你,我宁愿多做两百次,也不想再拿起那蘑菇。
“我右手拿着蘑菇,左手拿着那把廉价的点三二口径手枪,然后用尽全力,使劲攥紧右手。蘑菇在我手心里碎了,发出……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听起来就像是发出了尖叫声。你能信吗?”
慢慢地,达西摇了摇头。事实上,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但可以确定一件事:她不想信。
“好吧,我也不信,不过听起来就是那样。还有一件你不会信但我信的事,因为我看到了:它流血了。那朵蘑菇流血了。我看到我的手心里流出一小注血,溅到手枪上。血一碰到枪管就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血不流了。我张开手,以为会看到满手血,但只看到了蘑菇,整个皱起来,表皮上印着指痕。哪儿都没有血,手上、蘑菇上、枪上,都没有。就在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干,就是站着做了个梦的时候,那鬼东西在我手上抽搐了起来。我低头看着它,有一两秒,它完全不像蘑菇——像个小小的活的阴茎。我想起挤蘑菇时手心里流出的血,想起她说“女人怀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男人从阴茎里射出来的,孩子”。它又抽了一下——真的抽了,我尖叫着把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我听到约翰尼回来了,走在楼梯上。我抓起枪,跑回卧室,把枪放回他外套口袋。做完这一切后,我爬上床,衣服没脱,鞋也没脱,毯子一直拉到下巴。他进了屋,手里拿着个掸子,看着就要挑事。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掸子,但知道他要用掸子干吗。
“‘绝对不能有孩子,你给我过来。’他说。
“‘不,不会有孩子的。你不需要那掸子,收起来吧。孩子已经被你解决了!你这个一文不值的狗屎。’
“我知道这么说他有危险,但想着说不定这样能让他相信我,结果确实如此。他没打我,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极度兴奋的笑容。告诉你,我当时真是厌恶他到了极点。
“‘没了?’他问。
“‘没了。’我说。
“‘流下来的东西呢?’他问。
“‘你说去哪儿了?’我说,‘这会儿大概都快到东河了吧。’
“他走过来,想吻我,天哪。吻我!我别开脸,他亲了亲我的头,轻轻地。
“‘你会知道我说的都没错,以后有的是时间生孩子。’
“然后他又走了。两个晚上后,他和他那群朋友打算执行抢劫酒行的任务,结果他的枪爆炸了。他死了。”
“你觉得你给那枪下了巫术,对吧?”达西说。
“不是,”玛莎淡定地说,“是她下的……借我之手,你可以这么说。她看到我没法自救,所以她帮我自救。”
“但你确实认为枪中了巫术。”
“我不只是认为而已。”玛莎平静地说。
达西走进厨房,喝了一杯水,突然嘴就很干。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等她回来,玛莎说,“约翰尼死了,而我有了彼得,后来肚子太大,我没法工作,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少朋友。如果早点知道,我想我可能会早点离开约翰尼……也不一定。没人真的知道世界怎么运转,不管我们怎么想,怎么说。”
“这不是整个故事,对吧?”达西问。
“嗯,还有两件事,小事。”玛莎说。但她的表情不像在说小事,达西想。
“彼得出生四个月后我又去找了一趟德洛姆老妈,不想去,但还是去了。我在信封里装了二十美元。这对我来说是笔巨款,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钱得给她。天很暗。楼梯好像比上次去的时候更窄了,越往上爬,我就越能闻到她的味道、她房间的味道:烧过的蜡烛、干裂的墙纸、肉桂味的茶。
“那种在梦里做什么事——隔着一堵玻璃墙——的感觉又来了,那是最后一次。我到了她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我跪着把信封塞进门缝里。她的声音从门的右边传了出来,仿佛她也正在那头跪着。听到那干巴巴、纸片一样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像是听着声音从坟墓里传出来,我害怕到了极点,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他会是个好孩子,’她说,‘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自然之父。’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塞进来吧,亲爱的。’她低声说。我塞进去一半,她就抽走了。我听到她撕开了信封。我静静等着,就那么等着。
“‘够了,你走吧,亲爱的,再也别回来了,听见了吗?’
“我站起身,用尽全力跑了出去。”
玛莎朝书架走去,几分钟后手里拿着一本精装书走了回来。达西立刻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和彼得·罗斯韦尔那本书的封面的相似性,大为震惊。玛莎手上的书是《天堂之焰》,作者彼得·杰弗里斯,封面是两个美国大兵正在冲向敌军碉堡。其中一个拿着手榴弹,另一个正在用M-1冲锋枪射击。
玛莎在她那个蓝色帆布包里翻找,拿出了儿子的书,扯开包着书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放到杰弗里斯的书旁。《天堂之焰》,《荣耀之焰》。放在一起,两本书的相似之处让人无法忽视。
“这是另一件事。”玛莎说。
“是,”达西怀疑地说,“看起来确实很像。故事呢?它们……”
她顿住了,陷入混乱中,然后抬眼看了看玛莎。看到玛莎的笑容,她松了口气。
“你想问我儿子是不是抄袭了那个恶心的人的书?”玛莎直接问,毫无敌意。
“不是!”达西说,声音有点过于急切。
“除了都关于战争,没有一点雷同,而且极其不同……嗯,就像黑和白一样。”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两本书时不时地会给人一种相同的感觉,若有若无的。是我之前告诉你的那种阳光——世界比看上去的要美好得多,尤其比那种聪明有余、和善不足的人眼里的世界要美好得多。”
“那有没有可能你儿子的灵感来自彼得·杰弗里斯,大学的时候读过他的书什么的……”
“嗯,我想彼得确实读过杰弗里斯的书——很可能是这样,不过也可能只是物以类聚的喜爱而已。还有件别的事——更难解释的事。”
她拿起杰弗里斯的小说,沉思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达西。
“儿子出生一年后,我去买了这本书。当时还在版,虽然书店得专门去找出版社订购。杰弗里斯有一次来住店时,我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给我在书上签个名。我以为他会不高兴,但事实上,我感觉他有点被取悦到了。看这儿。”
她翻到《天堂之焰》的致谢页。
达西读着致谢词,感到一种诡异的重复:“本书献给我的母亲,奥尔西娅·迪克斯蒙特·杰弗里斯,我所知的最好的女人。”那行字下面,杰弗里斯用黑色钢笔写道:“献给玛莎·罗斯韦尔,给我整理乱糟糟的房间,从不抱怨。”字迹已经褪色了。再下面,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潦草写了“一九六一年八月”。
手写的那行致谢一开始让她觉得有点轻蔑的意思,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诡异。不过还没来得及细想,玛莎打开了自己儿子的书——《荣耀之焰》,翻到致谢页,放在杰弗里斯书的旁边。达西又读了印刷的那行字:“本书献给我的母亲,玛莎·罗斯韦尔。妈妈,要不是您,我不可能完成这本书。”下面用细钢笔写着:“这是真的。爱您,妈妈!彼得。”
不过她没有真的读出来,她就那么看着这些字,眼睛在两张致谢页间不断移动,一张写在一九六一年八月,一张写在一九八五年四月。
“看到了吧?”玛莎轻声问。
达西点点头。她看到了。
那细瘦、倾斜、有点过时的反手字体在两本书里一模一样。另外,排除不同程度的爱意和熟悉度的影响,他们的签名也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行手写字的语气,达西想,这差异简直和黑白一样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