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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自己的飞行员，一位名叫弗吕姆的古巴退役军人，非常优秀，载他们从锡特卡往返其他地方。他之前就为利特瓦克做事，随他转战过圣地亚哥和古巴的马坦萨斯（Matanzas）。弗吕姆既忠心又无信仰，利特瓦克很欣赏他这点，因为教徒的背叛常让他疲于应付。这家伙清醒、细致、安静、能干、强悍，只相信仪表盘。众多新兵下了弗吕姆的飞机，踏上危险海峡的土地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变成他这样的军人。
利特瓦克接到“项目负责人”凯什多拉先生电话说奇迹在俄勒冈州诞生后，在便笺本上写道：派弗吕姆去。弗吕姆周二出发去了俄勒冈，然而就在周三（怎么会这么巧？教徒一定会这么说），梅纳赫姆踉踉跄跄地走进“黑潭”旅馆七楼布赫宾德的展厅，说他还有最后一个祝福，决定用在自己身上。这个时候，弗吕姆与弗利格勒正远在千里之外的俄勒冈州科瓦利斯（Co）郊外一处牧场，跟华盛顿飞来的凯什多拉一起，试图和繁殖出神奇母牛的育牛人达成协议。
当然，还有其他飞行员可以把梅纳赫姆载到危险海峡，但他们不是外人就是年轻的信徒。外人无法信任，而梅纳赫姆的胡言乱语又会让年轻信徒失望。根据布赫宾德大夫的说法，梅纳赫姆身体虚弱，神经紧张，脾气暴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体重只有五十五公斤。说真的，根本不像是柴迪克。
时间紧迫，利特瓦克想到另一位飞行员，虽说那人完全没有信仰，但谨慎、可靠，之前也和他打过交道。起初他犹疑不决，但不知怎地她的名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如果再犹疑下去，他们就会再度失去梅纳赫姆，他想。要知道，这个犹太小子曾两次答应到危险海峡接受罗伯伊治疗，结果两次都食言。所以，利特瓦克还是找来这位没有信仰的可靠飞行员，问她是否愿意把梅纳赫姆载到危险海峡。女飞行员接下工作，要价比利特瓦克的预期高出一千块。
“一个女人。”罗伯伊大夫道。在利特瓦克眼中，罗伯伊大夫就和其他犹太信徒一样，有战略没战术，为了改变而改变，专注于目标而忽略过程。
他们坐在主楼二楼的办公室里，俯瞰海峡、破旧的印第安村庄、渔网、癫狂的木板路和如手臂般伸入海面的崭新水上飞机码头。办公室的主人是罗伯伊，屋角一张桌子是留给弗利格勒在的时候坐的。利特瓦克不需要专门的办公桌和办公室，也不需要家，他喜欢睡客房、车库和别人家的沙发。餐桌就是他的办公桌，训练场、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和摩利亚协会的后屋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们这里有些人还不如她有男子气概，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道，我早就该雇佣她。
他强迫对方兑掉象，对方中路瞬间城门洞开。他看到自己有两条路可以将死对方，其中一条仅需四步。等待真是漫长啊，他忽然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下棋。他提笔写了句挑衅的话，试图激怒对面的罗伯伊，虽然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未成功做到：
如果我们有一百个她这样的人，我早就在俯瞰橄榄山的圣诞山顶上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了。
“哼。”罗伯伊大夫手中摸弄着一枚兵，两眼紧盯利特瓦克抬头望天的脸。
罗伯伊大夫背对窗户坐着，仿佛一个括住棋盘的黑色括号，在他身后，天空有如烟雾中的柑橘酱，山脉上的绿色褶皱泛着黑色，白色积雪闪着蓝光。一轮满月斜挂在西南方向的夜空，边缘锐利，颜色灰白，像是高分辨率的黑白月球照片。
“每次你朝窗外看，”罗伯伊说，“我都觉得是他们到了。别再看了，你让我很紧张。”他推倒自己的国王，舒展开巨型螳螂般的身体。“抱歉，我无法继续，你赢了，我太紧张了。”
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搞不懂你为何如此紧张，你的工作是如此轻松。
“是么？”
他必须救赎以色列，你必须救赎他。
罗伯伊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利特瓦克。利特瓦克放下笔，将棋子收入枫木盒中。
“三百个男孩准备为他赴死，”罗伯伊暴躁地说，“三万个维波夫佬愿意把生命和财产押在他身上，离乡背井，置家人于险境。说不定还有其他犹太佬愿意追随，最后可能会有数百万人。我真高兴你还能拿这种事开玩笑，看着窗外的天空，知道他终于要来了，你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利特瓦克再度望向窗外。鸬鹚、海鸥和十几种花哨、在意第绪语里没有名字的鸭子在夕阳下展开双翼，掠过海面，仿佛是娜奥米的“风笛手超级幼兽”从西南方向低低飞来。
我希望他是柴迪克，真的。
“不，你没有，”罗伯伊说，“你在说谎。你加入进来，是为了利益，为了游戏。”
车祸让利特瓦克失去了妻子和声音，是伊本·以斯拉街的疯狂牙医布赫宾德用丙烯酸和钛修好了他的下巴。之后是利特瓦克对止痛药成瘾，布赫宾德找来老友罗伯伊大夫为他治疗。多年后，凯什多拉为完成美国总统的一桩神授使命，前来锡特卡找老友利特瓦克帮忙，后者立刻想到布赫宾德和罗伯伊。
说服赫斯克·施皮尔曼加入计划比让那两人加入多费出许多周折。除了和拜伦斯特恩无休止地讨价还价，利特瓦克还得冲破来自司法部官员的层层阻力。在他们眼中，施皮尔曼和利特瓦克一样，都是黑帮首领、职业杀手。经过几个月的来回拉锯，施皮尔曼拉比终于同意与利特瓦克在林戈布鲁姆大道澡堂会面。
周二上午，雪花从空中盘旋而下，地上的新雪约有四寸厚，尚不足以出动除雪机。林戈布鲁姆大道和格拉茨特恩街交汇处，一位栗子贩子手撑一把覆满白雪的红伞，拖着二轮车缓缓前进，车上烤箱嘶嘶作响。二轮车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车辙，框住两行泥泞的足印。街道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连交通灯计时器的滴答声和门口两位枪手臀上呼叫器的震动声都清晰可闻。
两位鲁达舍夫斯基引着利特瓦克走上贴有塑胶踏板的水泥楼梯，穿过有如煤矿竖坑的走廊来到澡池入口。微弱的灯光洒在几位员工脸上，他们的魂儿并不在场，而是在北极星自助餐馆里喝咖啡，在家中和妻子同眠。时间还早，澡池里见不到半个人影。柜台后的侍者递了两条磨薄的浴巾给利特瓦克，像是一个幽魂递了条裹尸布给一个死人。
利特瓦克脱下衣服，挂在两根铁钩上。空气中交织着从池中散出的氯气味和从腋下飘来的汗臭味，应该还有熟盐的味道。熟盐味可能来自一楼的腌菜厂。这里没什么能削弱他的意志，就算要他脱光衣服，露出浑身的骇人伤疤也是一样。他听到一位鲁达舍夫斯基轻声吹了下口哨。利特瓦克的身体犹如写满痛苦和暴力的羊皮纸卷，人们都想展开一阅。他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便笺本。
喜欢我的身体？
两位鲁达舍夫斯基人意见不同，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接着他俩推开更衣室雾蒙蒙的玻璃门，领着利特瓦克走进蒸汽室，与那个他们保卫的身体坦诚相见。
那赤裸的身体发出骇人的光彩，像是滚离眼窝的巨大眼球。多年前利特瓦克见过此人一次，当时的他头戴费多拉软呢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用呆板黑色厚大衣卷制而成的古巴雪茄。此刻，那副躯体从蒸汽中缓缓浮现，犹如长了一头黑发的一大块潮湿石灰岩。利特瓦克感觉自己成了一架因雾受阻的飞机，怎料一座大山忽又挡在眼前。他的肚子像是怀了三胞胎的象肚，丰满下垂的乳房上像是黏了两粒粉红小扁豆，大腿俨然就是手卷的大理石纹芝麻酥糖，灰棕色的肥厚肚脐湮没在酥糖的阴影间。
利特瓦克放低卸了盔甲的身子，在拉比对面的滚烫瓷砖上坐了下来。上次两人在街上擦肩而过，拉比的眼睛凝视着他的帽檐投在阳光下的影子，此刻，拉比的目光停留在利特瓦克饱受摧残的身体上。那是一双友善的眼睛，利特瓦克觉得，这或许是眼睛的主人调教出来的。它审视着利特瓦克身上的伤疤：右肩起皱发紫的裂口，臀部红天鹅绒般的切口和左大腿可以装下一盎司杜松子酒的凹洞。它们露出同情、尊重，甚至感激。古巴战争的老兵从残酷的战场上回国后，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们根本不给予他们宽恕、理解和疗伤的机会，但施皮尔曼却对利特瓦克同时祭出这三者。
“你的喉咙，”拉比说，“还有提议的实质内容，有人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他有点女里女气的声音被蒸汽和瓷砖一阻隔，感觉像是从胸腔外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我看你带了纸和笔过来，我可说得很明白，你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带。”
利特瓦克举起引发问题的纸和笔，只见笔头挂着水珠，便笺本已经变形。
“你不需要它们。”拉比的双手如小鸟般栖息在岩石般的肚子上。他闭上双眼，收回刚才对利特瓦克亦真亦假的同情，让利特瓦克在蒸汽里闷了一两分钟。利特瓦克向来讨厌土耳其式蒸汽浴，然而老哈卡维这间世俗、肮脏的澡堂却是维波夫派拉比愿意暂时作别他的大宅、助理与王国，处理私人事务的唯一地点。“我不打算听你问或听你答。”
利特瓦克点点头，准备起身。他的脑袋告诉他，施皮尔曼要是打算拒绝他的提议，绝不会费时费力来这里和他赤裸相对。但他的直觉却恰恰相反：施皮尔曼把他召来林戈布鲁姆大道，是想用硕大如象的权威亲自拒绝他。
“我希望你知道，利特瓦克先生，你的提议我认真考虑了很久，并试着从各个角度去理解。
“我们就先从美国朋友说起吧。就占领巴勒斯坦而言，如果他们只是觊觎有形资产和资源，比如石油，或者纯粹是出于和俄罗斯及波斯打交道的战略需要，他们肯定不需要我们插手，更何况我们的人力、武器和战斗意志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通过研读拜伦斯特恩做的报告，进一步了解了这群异教徒的宗教体系，以及他们声称要帮助犹太人光复巴勒斯坦的理由。我目前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他们的确希望犹太人从阿拉伯人手中夺回耶路撒冷。他们的理由建立在所谓的预言和启示之上，这在我看来是可笑又糟糕。我真怜悯这群异教徒的天真，竟然会信任一个从未离开、又何谈降临的人，但我敢说他们也对我们的弥赛亚迟迟不来抱有怜悯之情。用互相怜悯作为双方合作的基础，真是个好主意。
“至于你的角色，很简单，是雇佣兵，对吧？你很享受挑战，以及领导者的责任感。这点我理解，真的。你喜欢战斗、杀人，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人。我和赫茨打了多年交道后，现在轮到和你了，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要比他亲美多了。
“对我们维波夫佬而言，加入你的计划是一着险棋，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因而丧命。但我们留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最终灰飞烟灭。美国人说得很清楚，火已经烧到我们屁股底下了，而一个犹太人的耶路撒冷就是一桶冰水。我们中有些年轻人不想离开，想挨到他们赶我们走，真是疯了。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接受你的提议，你的计划最终也真的成功，那我们将会重新拥有无价的财富。我指的是耶路撒冷。啊，一想到这，我紧闭多年的心门都打开了，从里面射出来的光辉照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拉比举起左手，用手背遮住双眼。细细的婚戒嵌入肉中，像是砍进树干里的斧子头。利特瓦克感觉到了自己喉咙处脉搏的跳动，仿佛那儿有个竖琴，正被人用拇指不断地弹拨。他只觉头晕目眩，四肢鼓胀，一定是高温的缘故，他想。利特瓦克不禁战战兢兢地小口呼吸起炙热的空气来。
“这美梦让我晕眩，”拉比说道，“就像它让那些美国福音派新教徒晕眩一样。那财富是多么珍贵，多么甜美。”
不对，利特瓦克脉搏乱跳、头晕目眩不是因为土耳其式蒸汽浴的高温和难闻，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直觉得到了应验：施皮尔曼拉比打算拒绝他的提议。
“弥赛亚降临是我唯一的期望，”拉比站了起来，大肚腩即刻被甩到臀部和腹股沟，看上去像是溢出锅边的沸腾奶泡。“但我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我的子民损伤惨重，害怕我们辛苦经营六十年的基业土崩瓦解。二战后只有十一个维波夫佬幸存，十一个。我在岳父临终前答应过他，绝不再让悲剧重演。”
“说真的，我害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大量极具说服力的教义反对主动催促弥赛亚降临，耶利米和所罗门也反对这样做。没错，我是希望我的臣民在新的家园落脚，享受美国的经济援助和其他各种帮助，以及未来巨大的市场利益。我渴望弥赛亚的降临，就像现在难挨闷热的我渴望跳入隔壁房间冰凉的黑色浸礼池中一样。但我真的害怕，即使唇间已经触到了弥赛亚的到来。你可以告诉华盛顿那帮福音派新教徒，就说维波夫派拉比害怕。”他仿佛沉醉在了一股恐惧感中，有如在思考死亡的少年或幻想真爱的妓女。“什么？”
利特瓦克举起右手食指，他还有一项提议，一道合作条款要告诉拉比。就在拉比巨大的身体打算背离耶路撒冷，弃利特瓦克花费数月建构的庞大计划于不顾时，祭出这一招就像是走出一着可以起死回生的妙棋。他仓促打开便笺本，写下三个字，但他匆忙又慌张，下笔太重，笔尖戳破了受潮的纸。
“什么？”施皮尔曼说，“你还可以给予我什么？”
利特瓦克点头，一次、两次。
“除了耶路撒冷、弥赛亚、家国和财富之外？”
利特瓦克起身，轻轻走到拉比身边。两个失落、孤独的裸体男人，两个浑身写满故事的衰败身体。利特瓦克伸出手，用寂寞的指尖在凝结有水气的白方瓷砖上写下三个字。
“我儿子。”拉比说。 这不止是游戏，利特瓦克写道。此刻的他坐在危险海峡办公室，和罗伯伊一起等待拉比的任性儿子。就算前景难料，我也愿放手一搏，不想坐等残羹。
“我想这句话里应该有你的信条，”罗伯伊说，“而且还能看出希望。”
利特瓦克为这个冒险计划统筹提供人力、资金和弥赛亚，只要求他的雇主和伙伴能为他做一件事，就是别指望他相信那套鬼话。他们能从新生的红色小母牛身上看到神的希冀，他却只看到一百万纳税人的钱被秘密用于搞母牛体外受精试验；他们能从火祭红色小母牛的仪式里看到以色列的净化与千年承诺的实现，他却只看到一个古老游戏里的必要一步——犹太人的存续。
哦，我不会想那么多。
有人敲了下门，米奇·维纳探头进来。
“时间到了，利特瓦克先生。”他的美国腔希伯来语字正腔圆。
利特瓦克呆呆望向米奇那张眼皮脱落、下巴婴儿肥的粉红面庞。
“您要我在暮色来临前五分钟提醒您的。”
利特瓦克走到窗前，银灰色的天空带着粉红和绿色条纹，犹如一张鲑鱼皮。他看见天空出现了某颗行星，便对米奇点头致谢，接着关上棋盒，钩上扣环。
“今天的暮色有什么特别么？”罗伯伊转头问米奇，“今天是什么日子？”
米奇·维纳耸耸肩。今天是犹太历中尼散月的一天，这他知道。但具体是什么大日子或节日他就不清楚了。和他的年轻同伴一样，米奇虽然相信圣经中的犹太王国必将重建、耶路撒冷是犹太人的永恒首都，但并不严格遵守犹太教戒律，因此对于这些就不如虔诚的犹太人知道得那么清楚。危险海峡的年轻美国犹太人会过犹太教的主要节日，大部分情况下也遵守饮食教规。他们戴圆顶小帽，披四角巾，不过不留大胡子。他们在安息日会避免工作和训练，但并不绝对。作为一位保持无信仰身份长达四十年的战士，利特瓦克对于他们还能忍受。但即便车祸夺走了妻子索拉的生命，让他的生命出现了透风的缺口，继而开始渴求意义，渴望道理，他也依然没法忍受那些虔诚的信徒。事实上，他身处黑帽子中就从来没有开心过，他根本受不了他们。和拉比在澡堂会面后，他开始安排大批维波夫人秘密飞往巴勒斯坦，但还是尽量避免和他们有更多的交流。
没什么特别，他们到了打电话给我，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道。接着他将便笺本收回口袋，走出房间。
回到自己房里，利特瓦克摘下假牙扔进玻璃杯，发出骰子碰撞盅壁般的清脆响声。他解开鞋带，一屁股重重坐在人墙床上。只要来危险海峡，他都睡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这房间原先是储藏室，和罗伯伊的办公室在一个大厅。
利特瓦克背靠冰冷的煤渣砖墙，目光停留在假牙玻璃杯所在的铁架上。他的眼前渐渐浮现起早升的星星、旋转的鸭子和图画般的月亮。天空缓缓变成枪的颜色，一架飞机从西南方向低低飞来，载着一位在他的计划中既是阶下囚又是重磅炸弹、既是塔楼又是活板门、既是靶心又是飞镖的人。
利特瓦克缓缓站了起来，埋在臀部里的螺丝疼得他呻吟了一声。他的膝盖同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谁踩了下旧钢琴的踏板，他下巴铰链里的铁丝则发出了嗡嗡的声音。疼痛与撕裂他早已习惯。车祸之后，他的身体既像是一个用借来的零件钉、锯拼成的躯壳，又像是一个架在杆上用废料做成的鸟屋，而他的灵魂就是一只在鸟屋里打盹的流亡蝙蝠。他和所有犹太人一样生错了世界，生错了国家，生错了时代，现在他又生错了身体。最终，或许就是这种犹太人心中固有的谬误感，让利特瓦克得以扛下他们的使命，成为他们的将军。
他走到想象的窗边，拴在墙上的那个铁架前。装有布赫宾德天才之作的玻璃杯旁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盛了几盎司硬石蜡，中间是根白色引子。索拉过世近一年时，他在杂货店买了这只玻璃烛杯，打算在她忌日那天点燃杯里的周年蜡烛。转眼几个忌日过去，他有了新的追思方式：他会看着烛杯，想象惊惶失措的火焰，想象自己躺在黑暗中，回忆的烛火在头顶舞动，在天花板上留下希伯来语字母表似的阴影。他会想象二十四小时后灯芯燃尽，石蜡无影，烛杯烧空，金属环淹没在残渣中。然后——他的想象力枯竭了。
利特瓦克在西裤口袋里摸找打火机，如果他找到的话，或许就能燃起对妻子的回忆。那是一个钢质Zippo，一面镌刻有美军游骑兵团徽章；另一面有几道深深的凹痕，它们是利特瓦克的心脏免于被汽车或野樱树的碎片刺穿的证据。为了喉咙，他已经戒了烟，这玩意儿之所以还留着，一是出于习惯，二是纪念他的大难不死。可这会儿它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待在床头或口袋。
利特瓦克局促不安地轻拍全身，同时在脑海里逐帧倒放今天的一幕幕场景，然而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昨晚睡前将Zippo放上铁架、今天早上将它收入口袋的情景了。也许他把它忘在锡特卡“黑潭”旅馆的后房，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了。心跳如鼓的利特瓦克把行李从床下拖出来彻底搜索了一番。没有，没有打火机，也没有火柴。这时他听见有人走近，轻轻敲门，便将烛杯放进大衣口袋。
“利特瓦克先生，”米奇说，“他们到了。”
利特瓦克戴上假牙，将衬衫下摆塞进裤里。
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他。
“他还没准备好。”米奇的口气有点犹疑，很希望能打消疑虑。他不认识梅纳赫姆，也从未见过他，只是听说过他孩提时代的事迹。
他生病了，但我们会治好他。
在米奇和其他危险海峡的犹太人看来，利特瓦克的计划能否成功，与相信梅纳赫姆就是柴迪克并无关联。弥赛亚真的降临对谁都没好处，梦想成真往往也是失望的开始。
“我们认为他只是个凡人，”米奇尽责地说，“利特瓦克先生，他是个凡人，仅此而已。我们手上的事情比他更重要。”
我不担心他，利特瓦克写道，所有人留在原地。
利特瓦克站在水上飞机码头，看着娜奥米搀扶梅纳赫姆走出驾驶舱，心想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觉得两人是老情人。她自然地抓住他的上臂，将他的衬衫领子从皱巴巴的细条纹西装翻领里捞出，然后拈走了他头发上的一条玻璃纸。梅纳赫姆注视着罗伯伊和利特瓦克，娜奥米却只是望着他的脸，目光如寻找机身裂痕或机件劳损的飞机维修工程师一般温柔。利特瓦克知道，他俩认识还不到三小时，这真是不可思议。短短的三小时，就将她和梅纳赫姆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欢迎，”罗伯伊大夫说。他站在轮椅旁，领带随风轻扬。戈德和锡特卡小伙德特杜巴从机上跳下，码头如用力挂上的电话般嗡嗡作响。海水拍打着木桩，空气中弥散着腐烂渔网和船底盐水坑的咸臭味。天色将黑，水光把人们的脸映成了绿色，但梅纳赫姆的脸依旧苍白，犹如羽毛般空洞。“由衷地欢迎。”
“你没必要出动飞机，”梅纳赫姆说。他像是个在演苦情戏的演员，带着低沉、轻柔、颤动、悲伤的乌克兰口音，措词谨慎完美，“我完全可以自己坐飞机过来。”
“是的，嗯——”
“这张轮椅是给我准备的么？”
梅纳赫姆伸开双臂，拘谨地拢起双腿，匆匆打量了自己一番，似乎已准备好被自己吓一跳。不合身的细条纹西装，松开的领带结，露出的衬衫下摆，少年般凌乱的姜黄头发。孱弱的他一脸倦容，丝毫没有雄壮父亲的影子。接着他转向女飞行员，露出惊讶甚至受伤的神情，仿佛是在说：我的身体怎会糟到要坐轮椅。但利特瓦克看出来了，他的这个神情是为了掩饰内心真正的惊讶和受伤。
“你刚才说我看起来还不错，娜奥米小姐。”梅纳赫姆的语气里夹杂着调侃、呼吁和恳求。
“你看起来非常不错，孩子。”娜奥米对他说。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高筒靴，白色男式牛津衬衫和一件口袋上印有她名字的锡特卡靶场夹克。“一个字，帅。”
“啊，你在说谎，你这个骗子。”
“你在我眼里就是三千五百块，梅纳赫姆，”娜奥米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刻薄，“好了，到此为止。”
“我不需要轮椅，大夫，”梅纳赫姆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责备，“但还是谢谢您的周全考虑。”
“你准备好了吗，梅纳赫姆？”罗伯伊大夫的话语温柔简练如常。
“我需要准备好吗？”梅纳赫姆说，“如果需要，我就先回去，等个几周再过来。”
“你不需要准备好再来，”几个词如小尘暴般从利特瓦克的喉咙里刮出，卷起一片尘土，听来十分恐怖，众人只觉浑身寒意，犹如燃烧的橡胶落进了一桶冰里，“你人在这儿就好。”
就连戈德也顿露惊惶之色，要知道他可是个能借着大烧活人的火光看漫画的家伙。梅纳赫姆缓缓转身，嘴角浮现出一丝婴儿般的微笑。
“您就是阿尔特·利特瓦克吧，”他一脸不悦地将手伸向利特瓦克，看上去既像是在装出强硬、男子气概的模样，又像是在自我解嘲自己并不具备这两种品质。“真硬，哎呦，像块岩石一样。”
梅纳赫姆握得很轻柔，暖暖的手心略有点湿，像是学童的手。这温暖与轻柔让利特瓦克感到了抗拒。刚才他发出了如翼龙吼叫般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没想到自己竟然开口说话。他惊恐地看到，在梅纳赫姆肿胀的脸庞、糟糕的西装、少年天才般的笑容背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沉默多年后第一次说出话来。利特瓦克知道神授的能力确实存在、难以解释，且与道德、善恶、权力、力量或实用性均无关联。他握着、感受着梅纳赫姆温暖的手，暗自庆幸自己的英明策略。要是罗伯伊能让梅纳赫姆恢复健康，他所能鼓舞和领导的可不止是几百名武装信徒或三万名寻找新地盘的黑帽子流氓，而是一整个流离失所的国家。利特瓦克的计划将会成功，因为梅纳赫姆的神奇力量可以让失声的嗓子放声。利特瓦克对这股神奇力量是嫉恨交织，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握断手中那只学童的手，捏碎它的骨头。
“你好吗，犹太佬？”娜奥米对利特瓦克说，“好久不见。”
利特瓦克点点头，转而和娜奥米握手。这是一位让他矛盾不已的女人。一方面，他很欣赏这位在一个高危行业里游刃有余的女性；另一方面，他又怀疑她是同性恋，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物种。
“好吧，那。”娜奥米扶着梅纳赫姆说。风势大了些，她将他搂到怀里，抱了抱，接着瞄了那几个脸色发青、等她交货的男人一眼，“你不会有事的，那就？”
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罗伯伊。
“不早了，”罗伯伊说，“天也黑了，你就在这儿过夜吧。”
娜奥米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找什么理由拒绝，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主意。”她说。
一行人行至长长的山道前，梅纳赫姆忽然停下脚步，疑虑重重地望着阶梯和垂直升降轨道。他仿佛突然感受到了地震的到来，明白了自己将要遭遇的一切，接着他夸张地瘫坐在了轮椅上。
“我把斗篷落家里了。”他说。
到达山顶后，娜奥米将梅纳赫姆推入主楼。奔波之苦、终于走出的这一步，抑或血液里骤然下降的海洛因浓度让他萎靡不振，但进入一楼为他准备的房间后（里面有桌椅、床和一副精致的英国产棋具），他忽然又来了精神。
“那个，我听说幸运物已经准备好了？”梅纳赫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黑黄相间的硬纸盒说道。他打开盒盖，拿出六支貌似上好的古巴雪茄意欲分给大家。三尺之外的利特瓦克一闻到雪茄味，脑海中立刻浮现起干净的床单、热水、黝黑的女人和血战后的宁静。“他们说是位女孩。”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接着都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唯有利特瓦克和德特杜巴默不作声，双颊涨得跟罗宋汤一样通红。德特杜巴知道，其他人也知道，除非利特瓦克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向梅纳赫姆透露计划细节，包括新生的红色小母牛在内。
利特瓦克一把拍掉梅纳赫姆手中的雪茄，一双气得通红的眼睛怒视起德特杜巴。刚才他还志在必得，确信梅纳赫姆能满足他们的需要，结果这看法转眼间就被颠覆了。像梅纳赫姆这样的人，像梅纳赫姆这样天才的人，只能是别人递雪茄给他，别人为他服务，哪有他为别人服务的道理。也难怪他会一直逃避发挥自己才能的责任。
出去。
一行人鱼贯步出房间。娜奥米临走前询问了利特瓦克晚上她睡哪里，还对梅纳赫姆说了声明早见。利特瓦克隐约觉得娜奥米是在对梅纳赫姆暗示什么，但一想到她是女同性恋，就没再去多想。
他可没想到这位生性热爱冒险的犹太女子，早在梅纳赫姆还未决定逃走之前，就已在为其大胆的逃跑行动铺筑基石。娜奥米划了根火柴，把叼在嘴里的雪茄点燃后信步走出房间。
“别怪罪刚才那孩子，利特瓦克先生，”梅纳赫姆说，“我有办法知道一些事情，我想您应该注意到了。来，抽一支吧，来嘛，很棒的雪茄。”
梅纳赫姆捡起利特瓦克之前打落在地的雪茄，见利特瓦克未置可否，便将雪茄轻放在他双唇之间。雪茄挂在那儿，散发出肉汤、软木塞、牧豆树和女阴的味道，勾起了利特瓦克对往事的回忆。“咔哒”、“咔嚓”，利特瓦克的思绪被倏地打断，接着他惊讶不已地倾身向前，将雪茄伸入从自己的Zippo上冒出的火焰中。奇迹又降临了。他露齿而笑，点头致谢，如释重负，仿佛合理的解释终于到来：他一定是把打火机忘在锡特卡，被戈德或德特杜巴发现后带上了娜奥米的飞机，中途梅纳赫姆借去点烟，接着就像每个瘾君子一样顺手收入自己的口袋。是的，正确。
雪茄燃得噼啪作响，利特瓦克看着烧红碳化的烟头，忽然注意到梅纳赫姆正用那双奇怪的眼眸凝视着他，那眼眸斑驳着金色和绿色，犹如一副马赛克图案。很棒，利特瓦克喃喃自语，很棒的雪茄。
“去吧，”梅纳赫姆说着将打火机塞进利特瓦克手里，“去吧，利特瓦克先生，去把蜡烛点燃，不用祷告，不用感觉，点燃就好。去吧！”
逻辑已逝，一去不返。梅纳赫姆伸出手，将烛杯从利特瓦克的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利特瓦克错愕不已地从梅纳赫姆手中接过烛杯，放在桌上，用拇指划着打火机。他感觉到了自己肩上梅纳赫姆手掌的炽热，他紧缩的心脏渐渐松开，仿佛终于踏上命中注定的家园。这真是太可怕了，利特瓦克惊愕地张开了嘴。
“不！”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语气中居然有了一丝人味。
他弄熄火焰，猛力甩开梅纳赫姆放在他肩上的手，梅纳赫姆身体失衡，踉跄几步后撞上铁架。烛杯摔在地上碎成三片，圆柱形石蜡裂成两半。
“不要，”利特瓦克沙哑地喊道，“我还没准备好。”
梅纳赫姆四肢摊开，一脸茫然，利特瓦克看到鲜血正从他右边太阳穴的划伤流出，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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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利特瓦克接到“项目负责人”凯什多拉先生电话说奇迹在俄勒冈州诞生后，在便笺本上写道：派弗吕姆去。弗吕姆周二出发去了俄勒冈，然而就在周三（怎么会这么巧？教徒一定会这么说），梅纳赫姆踉踉跄跄地走进“黑潭”旅馆七楼布赫宾德的展厅，说他还有最后一个祝福，决定用在自己身上。这个时候，弗吕姆与弗利格勒正远在千里之外的俄勒冈州科瓦利斯（Co）郊外一处牧场，跟华盛顿飞来的凯什多拉一起，试图和繁殖出神奇母牛的育牛人达成协议。
当然，还有其他飞行员可以把梅纳赫姆载到危险海峡，但他们不是外人就是年轻的信徒。外人无法信任，而梅纳赫姆的胡言乱语又会让年轻信徒失望。根据布赫宾德大夫的说法，梅纳赫姆身体虚弱，神经紧张，脾气暴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体重只有五十五公斤。说真的，根本不像是柴迪克。
时间紧迫，利特瓦克想到另一位飞行员，虽说那人完全没有信仰，但谨慎、可靠，之前也和他打过交道。起初他犹疑不决，但不知怎地她的名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如果再犹疑下去，他们就会再度失去梅纳赫姆，他想。要知道，这个犹太小子曾两次答应到危险海峡接受罗伯伊治疗，结果两次都食言。所以，利特瓦克还是找来这位没有信仰的可靠飞行员，问她是否愿意把梅纳赫姆载到危险海峡。女飞行员接下工作，要价比利特瓦克的预期高出一千块。
“一个女人。”罗伯伊大夫道。在利特瓦克眼中，罗伯伊大夫就和其他犹太信徒一样，有战略没战术，为了改变而改变，专注于目标而忽略过程。
他们坐在主楼二楼的办公室里，俯瞰海峡、破旧的印第安村庄、渔网、癫狂的木板路和如手臂般伸入海面的崭新水上飞机码头。办公室的主人是罗伯伊，屋角一张桌子是留给弗利格勒在的时候坐的。利特瓦克不需要专门的办公桌和办公室，也不需要家，他喜欢睡客房、车库和别人家的沙发。餐桌就是他的办公桌，训练场、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和摩利亚协会的后屋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们这里有些人还不如她有男子气概，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道，我早就该雇佣她。
他强迫对方兑掉象，对方中路瞬间城门洞开。他看到自己有两条路可以将死对方，其中一条仅需四步。等待真是漫长啊，他忽然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下棋。他提笔写了句挑衅的话，试图激怒对面的罗伯伊，虽然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未成功做到：
如果我们有一百个她这样的人，我早就在俯瞰橄榄山的圣诞山顶上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了。
“哼。”罗伯伊大夫手中摸弄着一枚兵，两眼紧盯利特瓦克抬头望天的脸。
罗伯伊大夫背对窗户坐着，仿佛一个括住棋盘的黑色括号，在他身后，天空有如烟雾中的柑橘酱，山脉上的绿色褶皱泛着黑色，白色积雪闪着蓝光。一轮满月斜挂在西南方向的夜空，边缘锐利，颜色灰白，像是高分辨率的黑白月球照片。
“每次你朝窗外看，”罗伯伊说，“我都觉得是他们到了。别再看了，你让我很紧张。”他推倒自己的国王，舒展开巨型螳螂般的身体。“抱歉，我无法继续，你赢了，我太紧张了。”
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搞不懂你为何如此紧张，你的工作是如此轻松。
“是么？”
他必须救赎以色列，你必须救赎他。
罗伯伊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利特瓦克。利特瓦克放下笔，将棋子收入枫木盒中。
“三百个男孩准备为他赴死，”罗伯伊暴躁地说，“三万个维波夫佬愿意把生命和财产押在他身上，离乡背井，置家人于险境。说不定还有其他犹太佬愿意追随，最后可能会有数百万人。我真高兴你还能拿这种事开玩笑，看着窗外的天空，知道他终于要来了，你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利特瓦克再度望向窗外。鸬鹚、海鸥和十几种花哨、在意第绪语里没有名字的鸭子在夕阳下展开双翼，掠过海面，仿佛是娜奥米的“风笛手超级幼兽”从西南方向低低飞来。
我希望他是柴迪克，真的。
“不，你没有，”罗伯伊说，“你在说谎。你加入进来，是为了利益，为了游戏。”
车祸让利特瓦克失去了妻子和声音，是伊本·以斯拉街的疯狂牙医布赫宾德用丙烯酸和钛修好了他的下巴。之后是利特瓦克对止痛药成瘾，布赫宾德找来老友罗伯伊大夫为他治疗。多年后，凯什多拉为完成美国总统的一桩神授使命，前来锡特卡找老友利特瓦克帮忙，后者立刻想到布赫宾德和罗伯伊。
说服赫斯克·施皮尔曼加入计划比让那两人加入多费出许多周折。除了和拜伦斯特恩无休止地讨价还价，利特瓦克还得冲破来自司法部官员的层层阻力。在他们眼中，施皮尔曼和利特瓦克一样，都是黑帮首领、职业杀手。经过几个月的来回拉锯，施皮尔曼拉比终于同意与利特瓦克在林戈布鲁姆大道澡堂会面。
周二上午，雪花从空中盘旋而下，地上的新雪约有四寸厚，尚不足以出动除雪机。林戈布鲁姆大道和格拉茨特恩街交汇处，一位栗子贩子手撑一把覆满白雪的红伞，拖着二轮车缓缓前进，车上烤箱嘶嘶作响。二轮车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车辙，框住两行泥泞的足印。街道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连交通灯计时器的滴答声和门口两位枪手臀上呼叫器的震动声都清晰可闻。
两位鲁达舍夫斯基引着利特瓦克走上贴有塑胶踏板的水泥楼梯，穿过有如煤矿竖坑的走廊来到澡池入口。微弱的灯光洒在几位员工脸上，他们的魂儿并不在场，而是在北极星自助餐馆里喝咖啡，在家中和妻子同眠。时间还早，澡池里见不到半个人影。柜台后的侍者递了两条磨薄的浴巾给利特瓦克，像是一个幽魂递了条裹尸布给一个死人。
利特瓦克脱下衣服，挂在两根铁钩上。空气中交织着从池中散出的氯气味和从腋下飘来的汗臭味，应该还有熟盐的味道。熟盐味可能来自一楼的腌菜厂。这里没什么能削弱他的意志，就算要他脱光衣服，露出浑身的骇人伤疤也是一样。他听到一位鲁达舍夫斯基轻声吹了下口哨。利特瓦克的身体犹如写满痛苦和暴力的羊皮纸卷，人们都想展开一阅。他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便笺本。
喜欢我的身体？
两位鲁达舍夫斯基人意见不同，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接着他俩推开更衣室雾蒙蒙的玻璃门，领着利特瓦克走进蒸汽室，与那个他们保卫的身体坦诚相见。
那赤裸的身体发出骇人的光彩，像是滚离眼窝的巨大眼球。多年前利特瓦克见过此人一次，当时的他头戴费多拉软呢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用呆板黑色厚大衣卷制而成的古巴雪茄。此刻，那副躯体从蒸汽中缓缓浮现，犹如长了一头黑发的一大块潮湿石灰岩。利特瓦克感觉自己成了一架因雾受阻的飞机，怎料一座大山忽又挡在眼前。他的肚子像是怀了三胞胎的象肚，丰满下垂的乳房上像是黏了两粒粉红小扁豆，大腿俨然就是手卷的大理石纹芝麻酥糖，灰棕色的肥厚肚脐湮没在酥糖的阴影间。
利特瓦克放低卸了盔甲的身子，在拉比对面的滚烫瓷砖上坐了下来。上次两人在街上擦肩而过，拉比的眼睛凝视着他的帽檐投在阳光下的影子，此刻，拉比的目光停留在利特瓦克饱受摧残的身体上。那是一双友善的眼睛，利特瓦克觉得，这或许是眼睛的主人调教出来的。它审视着利特瓦克身上的伤疤：右肩起皱发紫的裂口，臀部红天鹅绒般的切口和左大腿可以装下一盎司杜松子酒的凹洞。它们露出同情、尊重，甚至感激。古巴战争的老兵从残酷的战场上回国后，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们根本不给予他们宽恕、理解和疗伤的机会，但施皮尔曼却对利特瓦克同时祭出这三者。
“你的喉咙，”拉比说，“还有提议的实质内容，有人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他有点女里女气的声音被蒸汽和瓷砖一阻隔，感觉像是从胸腔外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我看你带了纸和笔过来，我可说得很明白，你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带。”
利特瓦克举起引发问题的纸和笔，只见笔头挂着水珠，便笺本已经变形。
“你不需要它们。”拉比的双手如小鸟般栖息在岩石般的肚子上。他闭上双眼，收回刚才对利特瓦克亦真亦假的同情，让利特瓦克在蒸汽里闷了一两分钟。利特瓦克向来讨厌土耳其式蒸汽浴，然而老哈卡维这间世俗、肮脏的澡堂却是维波夫派拉比愿意暂时作别他的大宅、助理与王国，处理私人事务的唯一地点。“我不打算听你问或听你答。”
利特瓦克点点头，准备起身。他的脑袋告诉他，施皮尔曼要是打算拒绝他的提议，绝不会费时费力来这里和他赤裸相对。但他的直觉却恰恰相反：施皮尔曼把他召来林戈布鲁姆大道，是想用硕大如象的权威亲自拒绝他。
“我希望你知道，利特瓦克先生，你的提议我认真考虑了很久，并试着从各个角度去理解。
“我们就先从美国朋友说起吧。就占领巴勒斯坦而言，如果他们只是觊觎有形资产和资源，比如石油，或者纯粹是出于和俄罗斯及波斯打交道的战略需要，他们肯定不需要我们插手，更何况我们的人力、武器和战斗意志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我通过研读拜伦斯特恩做的报告，进一步了解了这群异教徒的宗教体系，以及他们声称要帮助犹太人光复巴勒斯坦的理由。我目前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他们的确希望犹太人从阿拉伯人手中夺回耶路撒冷。他们的理由建立在所谓的预言和启示之上，这在我看来是可笑又糟糕。我真怜悯这群异教徒的天真，竟然会信任一个从未离开、又何谈降临的人，但我敢说他们也对我们的弥赛亚迟迟不来抱有怜悯之情。用互相怜悯作为双方合作的基础，真是个好主意。
“至于你的角色，很简单，是雇佣兵，对吧？你很享受挑战，以及领导者的责任感。这点我理解，真的。你喜欢战斗、杀人，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人。我和赫茨打了多年交道后，现在轮到和你了，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要比他亲美多了。
“对我们维波夫佬而言，加入你的计划是一着险棋，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因而丧命。但我们留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最终灰飞烟灭。美国人说得很清楚，火已经烧到我们屁股底下了，而一个犹太人的耶路撒冷就是一桶冰水。我们中有些年轻人不想离开，想挨到他们赶我们走，真是疯了。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接受你的提议，你的计划最终也真的成功，那我们将会重新拥有无价的财富。我指的是耶路撒冷。啊，一想到这，我紧闭多年的心门都打开了，从里面射出来的光辉照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拉比举起左手，用手背遮住双眼。细细的婚戒嵌入肉中，像是砍进树干里的斧子头。利特瓦克感觉到了自己喉咙处脉搏的跳动，仿佛那儿有个竖琴，正被人用拇指不断地弹拨。他只觉头晕目眩，四肢鼓胀，一定是高温的缘故，他想。利特瓦克不禁战战兢兢地小口呼吸起炙热的空气来。
“这美梦让我晕眩，”拉比说道，“就像它让那些美国福音派新教徒晕眩一样。那财富是多么珍贵，多么甜美。”
不对，利特瓦克脉搏乱跳、头晕目眩不是因为土耳其式蒸汽浴的高温和难闻，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直觉得到了应验：施皮尔曼拉比打算拒绝他的提议。
“弥赛亚降临是我唯一的期望，”拉比站了起来，大肚腩即刻被甩到臀部和腹股沟，看上去像是溢出锅边的沸腾奶泡。“但我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我的子民损伤惨重，害怕我们辛苦经营六十年的基业土崩瓦解。二战后只有十一个维波夫佬幸存，十一个。我在岳父临终前答应过他，绝不再让悲剧重演。”
“说真的，我害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大量极具说服力的教义反对主动催促弥赛亚降临，耶利米和所罗门也反对这样做。没错，我是希望我的臣民在新的家园落脚，享受美国的经济援助和其他各种帮助，以及未来巨大的市场利益。我渴望弥赛亚的降临，就像现在难挨闷热的我渴望跳入隔壁房间冰凉的黑色浸礼池中一样。但我真的害怕，即使唇间已经触到了弥赛亚的到来。你可以告诉华盛顿那帮福音派新教徒，就说维波夫派拉比害怕。”他仿佛沉醉在了一股恐惧感中，有如在思考死亡的少年或幻想真爱的妓女。“什么？”
利特瓦克举起右手食指，他还有一项提议，一道合作条款要告诉拉比。就在拉比巨大的身体打算背离耶路撒冷，弃利特瓦克花费数月建构的庞大计划于不顾时，祭出这一招就像是走出一着可以起死回生的妙棋。他仓促打开便笺本，写下三个字，但他匆忙又慌张，下笔太重，笔尖戳破了受潮的纸。
“什么？”施皮尔曼说，“你还可以给予我什么？”
利特瓦克点头，一次、两次。
“除了耶路撒冷、弥赛亚、家国和财富之外？”
利特瓦克起身，轻轻走到拉比身边。两个失落、孤独的裸体男人，两个浑身写满故事的衰败身体。利特瓦克伸出手，用寂寞的指尖在凝结有水气的白方瓷砖上写下三个字。
“我儿子。”拉比说。
“我想这句话里应该有你的信条，”罗伯伊说，“而且还能看出希望。”
利特瓦克为这个冒险计划统筹提供人力、资金和弥赛亚，只要求他的雇主和伙伴能为他做一件事，就是别指望他相信那套鬼话。他们能从新生的红色小母牛身上看到神的希冀，他却只看到一百万纳税人的钱被秘密用于搞母牛体外受精试验；他们能从火祭红色小母牛的仪式里看到以色列的净化与千年承诺的实现，他却只看到一个古老游戏里的必要一步——犹太人的存续。
哦，我不会想那么多。
有人敲了下门，米奇·维纳探头进来。
“时间到了，利特瓦克先生。”他的美国腔希伯来语字正腔圆。
利特瓦克呆呆望向米奇那张眼皮脱落、下巴婴儿肥的粉红面庞。
“您要我在暮色来临前五分钟提醒您的。”
利特瓦克走到窗前，银灰色的天空带着粉红和绿色条纹，犹如一张鲑鱼皮。他看见天空出现了某颗行星，便对米奇点头致谢，接着关上棋盒，钩上扣环。
“今天的暮色有什么特别么？”罗伯伊转头问米奇，“今天是什么日子？”
米奇·维纳耸耸肩。今天是犹太历中尼散月的一天，这他知道。但具体是什么大日子或节日他就不清楚了。和他的年轻同伴一样，米奇虽然相信圣经中的犹太王国必将重建、耶路撒冷是犹太人的永恒首都，但并不严格遵守犹太教戒律，因此对于这些就不如虔诚的犹太人知道得那么清楚。危险海峡的年轻美国犹太人会过犹太教的主要节日，大部分情况下也遵守饮食教规。他们戴圆顶小帽，披四角巾，不过不留大胡子。他们在安息日会避免工作和训练，但并不绝对。作为一位保持无信仰身份长达四十年的战士，利特瓦克对于他们还能忍受。但即便车祸夺走了妻子索拉的生命，让他的生命出现了透风的缺口，继而开始渴求意义，渴望道理，他也依然没法忍受那些虔诚的信徒。事实上，他身处黑帽子中就从来没有开心过，他根本受不了他们。和拉比在澡堂会面后，他开始安排大批维波夫人秘密飞往巴勒斯坦，但还是尽量避免和他们有更多的交流。
没什么特别，他们到了打电话给我，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道。接着他将便笺本收回口袋，走出房间。
回到自己房里，利特瓦克摘下假牙扔进玻璃杯，发出骰子碰撞盅壁般的清脆响声。他解开鞋带，一屁股重重坐在人墙床上。只要来危险海峡，他都睡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这房间原先是储藏室，和罗伯伊的办公室在一个大厅。
利特瓦克背靠冰冷的煤渣砖墙，目光停留在假牙玻璃杯所在的铁架上。他的眼前渐渐浮现起早升的星星、旋转的鸭子和图画般的月亮。天空缓缓变成枪的颜色，一架飞机从西南方向低低飞来，载着一位在他的计划中既是阶下囚又是重磅炸弹、既是塔楼又是活板门、既是靶心又是飞镖的人。
利特瓦克缓缓站了起来，埋在臀部里的螺丝疼得他呻吟了一声。他的膝盖同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谁踩了下旧钢琴的踏板，他下巴铰链里的铁丝则发出了嗡嗡的声音。疼痛与撕裂他早已习惯。车祸之后，他的身体既像是一个用借来的零件钉、锯拼成的躯壳，又像是一个架在杆上用废料做成的鸟屋，而他的灵魂就是一只在鸟屋里打盹的流亡蝙蝠。他和所有犹太人一样生错了世界，生错了国家，生错了时代，现在他又生错了身体。最终，或许就是这种犹太人心中固有的谬误感，让利特瓦克得以扛下他们的使命，成为他们的将军。
他走到想象的窗边，拴在墙上的那个铁架前。装有布赫宾德天才之作的玻璃杯旁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盛了几盎司硬石蜡，中间是根白色引子。索拉过世近一年时，他在杂货店买了这只玻璃烛杯，打算在她忌日那天点燃杯里的周年蜡烛。转眼几个忌日过去，他有了新的追思方式：他会看着烛杯，想象惊惶失措的火焰，想象自己躺在黑暗中，回忆的烛火在头顶舞动，在天花板上留下希伯来语字母表似的阴影。他会想象二十四小时后灯芯燃尽，石蜡无影，烛杯烧空，金属环淹没在残渣中。然后——他的想象力枯竭了。
利特瓦克在西裤口袋里摸找打火机，如果他找到的话，或许就能燃起对妻子的回忆。那是一个钢质Zippo，一面镌刻有美军游骑兵团徽章；另一面有几道深深的凹痕，它们是利特瓦克的心脏免于被汽车或野樱树的碎片刺穿的证据。为了喉咙，他已经戒了烟，这玩意儿之所以还留着，一是出于习惯，二是纪念他的大难不死。可这会儿它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待在床头或口袋。
利特瓦克局促不安地轻拍全身，同时在脑海里逐帧倒放今天的一幕幕场景，然而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昨晚睡前将Zippo放上铁架、今天早上将它收入口袋的情景了。也许他把它忘在锡特卡“黑潭”旅馆的后房，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了。心跳如鼓的利特瓦克把行李从床下拖出来彻底搜索了一番。没有，没有打火机，也没有火柴。这时他听见有人走近，轻轻敲门，便将烛杯放进大衣口袋。
“利特瓦克先生，”米奇说，“他们到了。”
利特瓦克戴上假牙，将衬衫下摆塞进裤里。
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他。
“他还没准备好。”米奇的口气有点犹疑，很希望能打消疑虑。他不认识梅纳赫姆，也从未见过他，只是听说过他孩提时代的事迹。
他生病了，但我们会治好他。
在米奇和其他危险海峡的犹太人看来，利特瓦克的计划能否成功，与相信梅纳赫姆就是柴迪克并无关联。弥赛亚真的降临对谁都没好处，梦想成真往往也是失望的开始。
“我们认为他只是个凡人，”米奇尽责地说，“利特瓦克先生，他是个凡人，仅此而已。我们手上的事情比他更重要。”
我不担心他，利特瓦克写道，所有人留在原地。
利特瓦克站在水上飞机码头，看着娜奥米搀扶梅纳赫姆走出驾驶舱，心想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觉得两人是老情人。她自然地抓住他的上臂，将他的衬衫领子从皱巴巴的细条纹西装翻领里捞出，然后拈走了他头发上的一条玻璃纸。梅纳赫姆注视着罗伯伊和利特瓦克，娜奥米却只是望着他的脸，目光如寻找机身裂痕或机件劳损的飞机维修工程师一般温柔。利特瓦克知道，他俩认识还不到三小时，这真是不可思议。短短的三小时，就将她和梅纳赫姆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欢迎，”罗伯伊大夫说。他站在轮椅旁，领带随风轻扬。戈德和锡特卡小伙德特杜巴从机上跳下，码头如用力挂上的电话般嗡嗡作响。海水拍打着木桩，空气中弥散着腐烂渔网和船底盐水坑的咸臭味。天色将黑，水光把人们的脸映成了绿色，但梅纳赫姆的脸依旧苍白，犹如羽毛般空洞。“由衷地欢迎。”
“你没必要出动飞机，”梅纳赫姆说。他像是个在演苦情戏的演员，带着低沉、轻柔、颤动、悲伤的乌克兰口音，措词谨慎完美，“我完全可以自己坐飞机过来。”
“是的，嗯——”
“这张轮椅是给我准备的么？”
梅纳赫姆伸开双臂，拘谨地拢起双腿，匆匆打量了自己一番，似乎已准备好被自己吓一跳。不合身的细条纹西装，松开的领带结，露出的衬衫下摆，少年般凌乱的姜黄头发。孱弱的他一脸倦容，丝毫没有雄壮父亲的影子。接着他转向女飞行员，露出惊讶甚至受伤的神情，仿佛是在说：我的身体怎会糟到要坐轮椅。但利特瓦克看出来了，他的这个神情是为了掩饰内心真正的惊讶和受伤。
“你刚才说我看起来还不错，娜奥米小姐。”梅纳赫姆的语气里夹杂着调侃、呼吁和恳求。
“你看起来非常不错，孩子。”娜奥米对他说。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高筒靴，白色男式牛津衬衫和一件口袋上印有她名字的锡特卡靶场夹克。“一个字，帅。”
“啊，你在说谎，你这个骗子。”
“你在我眼里就是三千五百块，梅纳赫姆，”娜奥米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刻薄，“好了，到此为止。”
“我不需要轮椅，大夫，”梅纳赫姆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责备，“但还是谢谢您的周全考虑。”
“你准备好了吗，梅纳赫姆？”罗伯伊大夫的话语温柔简练如常。
“我需要准备好吗？”梅纳赫姆说，“如果需要，我就先回去，等个几周再过来。”
“你不需要准备好再来，”几个词如小尘暴般从利特瓦克的喉咙里刮出，卷起一片尘土，听来十分恐怖，众人只觉浑身寒意，犹如燃烧的橡胶落进了一桶冰里，“你人在这儿就好。”
就连戈德也顿露惊惶之色，要知道他可是个能借着大烧活人的火光看漫画的家伙。梅纳赫姆缓缓转身，嘴角浮现出一丝婴儿般的微笑。
“您就是阿尔特·利特瓦克吧，”他一脸不悦地将手伸向利特瓦克，看上去既像是在装出强硬、男子气概的模样，又像是在自我解嘲自己并不具备这两种品质。“真硬，哎呦，像块岩石一样。”
梅纳赫姆握得很轻柔，暖暖的手心略有点湿，像是学童的手。这温暖与轻柔让利特瓦克感到了抗拒。刚才他发出了如翼龙吼叫般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没想到自己竟然开口说话。他惊恐地看到，在梅纳赫姆肿胀的脸庞、糟糕的西装、少年天才般的笑容背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沉默多年后第一次说出话来。利特瓦克知道神授的能力确实存在、难以解释，且与道德、善恶、权力、力量或实用性均无关联。他握着、感受着梅纳赫姆温暖的手，暗自庆幸自己的英明策略。要是罗伯伊能让梅纳赫姆恢复健康，他所能鼓舞和领导的可不止是几百名武装信徒或三万名寻找新地盘的黑帽子流氓，而是一整个流离失所的国家。利特瓦克的计划将会成功，因为梅纳赫姆的神奇力量可以让失声的嗓子放声。利特瓦克对这股神奇力量是嫉恨交织，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握断手中那只学童的手，捏碎它的骨头。
“你好吗，犹太佬？”娜奥米对利特瓦克说，“好久不见。”
利特瓦克点点头，转而和娜奥米握手。这是一位让他矛盾不已的女人。一方面，他很欣赏这位在一个高危行业里游刃有余的女性；另一方面，他又怀疑她是同性恋，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物种。
“好吧，那。”娜奥米扶着梅纳赫姆说。风势大了些，她将他搂到怀里，抱了抱，接着瞄了那几个脸色发青、等她交货的男人一眼，“你不会有事的，那就？”
利特瓦克在便笺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罗伯伊。
“不早了，”罗伯伊说，“天也黑了，你就在这儿过夜吧。”
娜奥米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找什么理由拒绝，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主意。”她说。
一行人行至长长的山道前，梅纳赫姆忽然停下脚步，疑虑重重地望着阶梯和垂直升降轨道。他仿佛突然感受到了地震的到来，明白了自己将要遭遇的一切，接着他夸张地瘫坐在了轮椅上。
“我把斗篷落家里了。”他说。
到达山顶后，娜奥米将梅纳赫姆推入主楼。奔波之苦、终于走出的这一步，抑或血液里骤然下降的海洛因浓度让他萎靡不振，但进入一楼为他准备的房间后（里面有桌椅、床和一副精致的英国产棋具），他忽然又来了精神。
“那个，我听说幸运物已经准备好了？”梅纳赫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黑黄相间的硬纸盒说道。他打开盒盖，拿出六支貌似上好的古巴雪茄意欲分给大家。三尺之外的利特瓦克一闻到雪茄味，脑海中立刻浮现起干净的床单、热水、黝黑的女人和血战后的宁静。“他们说是位女孩。”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接着都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唯有利特瓦克和德特杜巴默不作声，双颊涨得跟罗宋汤一样通红。德特杜巴知道，其他人也知道，除非利特瓦克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向梅纳赫姆透露计划细节，包括新生的红色小母牛在内。
利特瓦克一把拍掉梅纳赫姆手中的雪茄，一双气得通红的眼睛怒视起德特杜巴。刚才他还志在必得，确信梅纳赫姆能满足他们的需要，结果这看法转眼间就被颠覆了。像梅纳赫姆这样的人，像梅纳赫姆这样天才的人，只能是别人递雪茄给他，别人为他服务，哪有他为别人服务的道理。也难怪他会一直逃避发挥自己才能的责任。
出去。
一行人鱼贯步出房间。娜奥米临走前询问了利特瓦克晚上她睡哪里，还对梅纳赫姆说了声明早见。利特瓦克隐约觉得娜奥米是在对梅纳赫姆暗示什么，但一想到她是女同性恋，就没再去多想。
他可没想到这位生性热爱冒险的犹太女子，早在梅纳赫姆还未决定逃走之前，就已在为其大胆的逃跑行动铺筑基石。娜奥米划了根火柴，把叼在嘴里的雪茄点燃后信步走出房间。
“别怪罪刚才那孩子，利特瓦克先生，”梅纳赫姆说，“我有办法知道一些事情，我想您应该注意到了。来，抽一支吧，来嘛，很棒的雪茄。”
梅纳赫姆捡起利特瓦克之前打落在地的雪茄，见利特瓦克未置可否，便将雪茄轻放在他双唇之间。雪茄挂在那儿，散发出肉汤、软木塞、牧豆树和女阴的味道，勾起了利特瓦克对往事的回忆。“咔哒”、“咔嚓”，利特瓦克的思绪被倏地打断，接着他惊讶不已地倾身向前，将雪茄伸入从自己的Zippo上冒出的火焰中。奇迹又降临了。他露齿而笑，点头致谢，如释重负，仿佛合理的解释终于到来：他一定是把打火机忘在锡特卡，被戈德或德特杜巴发现后带上了娜奥米的飞机，中途梅纳赫姆借去点烟，接着就像每个瘾君子一样顺手收入自己的口袋。是的，正确。
雪茄燃得噼啪作响，利特瓦克看着烧红碳化的烟头，忽然注意到梅纳赫姆正用那双奇怪的眼眸凝视着他，那眼眸斑驳着金色和绿色，犹如一副马赛克图案。很棒，利特瓦克喃喃自语，很棒的雪茄。
“去吧，”梅纳赫姆说着将打火机塞进利特瓦克手里，“去吧，利特瓦克先生，去把蜡烛点燃，不用祷告，不用感觉，点燃就好。去吧！”
逻辑已逝，一去不返。梅纳赫姆伸出手，将烛杯从利特瓦克的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利特瓦克错愕不已地从梅纳赫姆手中接过烛杯，放在桌上，用拇指划着打火机。他感觉到了自己肩上梅纳赫姆手掌的炽热，他紧缩的心脏渐渐松开，仿佛终于踏上命中注定的家园。这真是太可怕了，利特瓦克惊愕地张开了嘴。
“不！”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语气中居然有了一丝人味。
他弄熄火焰，猛力甩开梅纳赫姆放在他肩上的手，梅纳赫姆身体失衡，踉跄几步后撞上铁架。烛杯摔在地上碎成三片，圆柱形石蜡裂成两半。
“不要，”利特瓦克沙哑地喊道，“我还没准备好。”
梅纳赫姆四肢摊开，一脸茫然，利特瓦克看到鲜血正从他右边太阳穴的划伤流出，知道自己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