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卡迪拉克在雪先生身旁席地而坐，眼睛半睁半闭听他讲故事。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给部落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小孩子讲述千阳之战的传说。
这个故事卡迪拉克已经听了两百零八遍，早就谙熟于心。六十个幼童围成半圆形，蹲坐在两人对面。对他们来说，这个故事也不新鲜。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听得入迷，不放过一个字眼，好像从没听过似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记得雪先生早就讲过千阳之战的故事。说实话，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难长时间记住任何事情——永远不能。
但卡迪拉克可以。
卡迪拉克记得一切，所见所闻的每个细节都印在心底——正因为这个缘故，雪先生才选择让他学习新纪元以来的平原人历史。待到这位长者离开他们前往高庭时，卡迪拉克就会接替他，成为穆卡尔部落的字匠。然后，卡迪拉克必须再找到一个拥有记忆力的孩子，向他传授平原人九百年来的历史。
这九百年之前，便是被称为旧纪元的无穷岁月，连雪先生的记忆都无法企及。那个时代，世上有无数英雄，他们的威名 和业绩震动了整个世界。
雪先生知道一些旧纪元的传说。那时候，大地上的人比草叶都多，人们把帐篷一个个摞起来，高耸入云，造出比大山还高的营地；那时的碎石硬土路多得像他手臂上的血管，在原野上错综交织；巨大的甲虫在这些道路上川流不息，把人们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所以谁都不会感到孤独。
雪先生伸手在两条胳膊上比比划划，告诉孩子们在那场大战中，所有活物身上的肌肤怎样被一千个陨落的太阳烧掉。卡迪拉克趁这当口站起身，向山下的营地走去。朝阳温暖着他赤裸的后背，在前方投下一个肩膀宽阔、身材修长的影子。
卡迪拉克深吸一口气，胳膊向两旁伸展，举过头顶，双手合一。
他的影子依样而行。
这个景象卡迪拉克百看不厌。他很喜欢自己影子的形状。和部落中绝大多数人的影子不同，它的轮廓光滑平顺，四肤修长笔直，双手各有五根手指，不多也不少——像沙穴人。卡迪拉克从没见过这种人，但雪先生给他讲过。
沙穴人是隐藏在暗中的敌人，远在南方浩水之滨。他们派出的铁蛇和云武士，是卡迪拉克必须要提防的危险。
卡迪拉克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所在的穆卡尔部落，是在中部和北部平原上迁徙的众多部落之一，支－加哥变种人中的一支。据雪先生说，他们的祖先来自黎明的彼端，乘着巨鸟，鸟翅破空的声音，犹如大瀑布的轰鸣。
他们降落在一个大湖旁，那地方被称为俄－哈俄。为了庆祝这次旅行顺利到达目的地，他们杀了那些巨鸟，放在火上烧烤，整个夏天都以它们为食。冬天降临后，他们用冻结的湖水修建了一座宏伟的营地，无数冰塔直插云霄，闪耀着霓虹的色彩。
在千阳之战中，这座冰城融化殆尽，流回大湖。所有生灵都在战争中凋零，只剩下一个叫支－加哥的老人和一个叫密－西根的老妇，以及两人的孩子。支－加哥有十五个儿子，全都是英勇的武士，高大强壮如林中猛熊，而密－西根则有十五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支－加哥的儿子和密－西根的女儿们手腕交搭，以血吻使彼此的身体结合。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逐渐繁衍壮大，向西方迁徙，进驻诸多地域：明尼－苏打、爱－荷华、达－科他和内－布拉斯加 。他们杀死所有抵抗者，与伸来友谊之手的人结为手足兄弟。
他们的武士比其他武士更勇猛，字匠更睿智，他们的召唤师也更加强大，所以一路高歌，所向披靡。就这样，平原人日益壮大，并向伟大的母神摩城 献上他们的敬意。
卡迪拉克来到岩石之间自己选定的地点。这里是高地的边缘，穆卡尔部落就在高原上扎下营地，等待种植季的结束。在高地的参差崖脊之外，地势陡然下倾，嶙峋的山坡像被巨鹰利爪抓过。再往下，地面逐渐平坦，经过一段平缓的弧线，与草浪起伏的橙色平原融为一体，继续向前延伸到世界边缘。在那之外，有一道隐藏的天门，每天早上太阳就从这扇门进入世界。太阳越升越高，天空随之变成苍蓝色，渐渐淹没了黎明的金色火云。天空越来越明艳，遍布天宇的细小云朵在平原尽头缓缓显形，像一群慢吞吞吃着草的白色野牛。
卡迪拉克躺在温暖的石面上，目光在一望无际的蔚蓝中徜徉，寻找着银色闪光的迹象。他知道，那是云武士出现的征兆。作为雪先生选定的继承人，卡迪拉克不需要站岗放哨。在营地周围的群山上，有超过一百名部族兄弟在值守警戒。这些被称为“熊”的年轻武士，夜以继日地守卫着营地，防备企图入侵穆卡尔夏季领地的敌对变种人部落的劫掠队。他们中有些潜伏在高地上的隐蔽哨里，有些在营地周围巡逻。这种小股机动部队同时还承担着狩猎队的职责。
卡迪拉克继续搜索着天空——倒不是因为他预感到危险来袭，只是出于旺盛的好奇心。作为变种人，他对沙穴人又恨又怕。这个神秘的种族居住在大地之下，他们从黑暗中现身时，会屠杀地面上所有的生灵。但是，尽管沙穴人拥有如此可怕的名声——也许正因如此——卡迪拉克仍旧渴望与他们对抗，向他们挑战。
迄今为止，沙穴人还没有冒险侵入平原人的领地，但天音们曾告谕雪先生，他们很快就要来了。第一个征兆将是空中的“箭头”，那些飞鸟是云武士们的坐骑，也是铁蛇的眼目。箭头过去之后，铁蛇便会出现，肚子里盛着更多的沙穴人。他们到来时，会有一场浩劫，整个世界将为之哭泣，但天上落下的所有泪水都无法洗去大地上平原人的血迹。
雪先生给孩子们讲完故事，来到卡迪拉克仰面观天的地方，盘腿坐在旁边的岩石上。他银白色的长发盘在头顶，用带子编好束紧；瘦削结实的身体上布满皱纹，还有很多杂乱的螺旋、线条和斑点——这些图案的颜色有黑色、从深到浅的三种棕色，还有一种更亮的粉色。
雪先生曾说过，沙穴人的身体都是一个颜色：从头顶到脚底全是粉色，跟虫子一样。
卡迪拉克身上也有类似的杂乱无章的图案，但他的皮肤如鸦翼般光滑。雪先生身上有些部位的皮肤也很光滑，不过有些部位，比如额头、肩膀和小臂，都是疙疙瘩瘩的，好像皮肤下面塞了些小石子；还有些地方则像枯叶，或是枯萎皱缩的斑驳树皮。
大多数变种人生来就是这副模样。很多人在其他方面也和卡迪拉克不同。自打记事起，卡迪拉克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和部族兄弟们不一样，并曾为此备感羞耻，觉得自己是个奇形怪状的异物。有些孩子经常嘲笑他，说他的身体和沙穴人一个样。于是，他逐渐与同龄人疏远；然后逃跑，又被带回来；最后因为不肯吃东西病倒了。
他妈妈黑翼领他去见雪先生。老字匠告诉卡迪拉克，他所痛恨的这些差异，其实都是难得的珍宝，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会帮助他完成许多伟大功业；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生得犹如旧纪元中的英雄一样强壮挺拔，并且能够得到卡迪拉克这样一个象征着力量的“威名”。卡迪拉克当时只有四岁，在繁星似尘的夜幕下，他瞪大眼睛，坐在跃动的篝火旁，聆听雪先生向他讲述辟邪主预言。
从那一刻起，卡迪拉克就有了一种孩子气的信念。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迷茫，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自有其意义。他的命运将与平原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卡迪拉克从天空收回目光，望着雪先生。他不需要告诉老人自己在寻找什么。雪先生一直是他的老师和向导，这位与天音对话的智者知道卡迪拉克在干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今年就是浩劫之年吗？”卡迪拉克问。
“是浩劫开始的年份。”雪先生说。
“铁蛇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雪先生闭上眼睛，呼吸沉重，把脸转向太阳。此刻，天空正变成深蓝。卡迪拉克耐心地等待着。
答案终于出来了：“等月亮的脸转过三次以后。”
“那个被天音选中的云武士呢？”
雪先生长吁一口气，把头垂在胸口，猛地睁开眼睛。“他通向变种人的旅程已经开始。他满怀梦想，一心盼着得到英勇的功绩、胜利的荣誉、强大的力量、骄人的伟业。”雪先生抬眼注视着卡迪拉克，“但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把这一切视为天赐，完全不知道世界要为它们付出多大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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