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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有一天,史蒂夫刚和雪先生聊过天,卡迪拉克就领了一个叫三度注释1的老呆瓜来见他。两个变种人带了几根刚砍下来的树枝,老呆瓜还拿着弯刀、削皮刀、锥子、骨针和粗糙的手制细线。卡迪拉克让史蒂夫在帐篷外的泥地上画出联邦使用的拐杖图样,寻道民的拐杖是由金属制造,所以必须做出某些修改。经过一番讨论,史蒂夫画出了修改后的草图。这项设计和二十世纪早期伤员们所用的老式木质拐杖非常相似,当然,这一点史蒂夫是无从知晓的。设计拟定之后,三度便开始使用起他带来的原始工具,动作熟练,技艺精湛。史蒂夫注视着他,掩饰不住脸上惊叹的神情。在卡迪拉克的不时指点下,老变种人很快就做好了一对拐杖。接口牢固平整,臂架上还垫了一层快步皮。
卡迪拉克把史蒂夫扶起来,站在一旁看着他借助拐杖磕磕绊绊迈出几步。史蒂夫的左腿还完全不能使力,左肩和受伤的右臂也很僵硬,但多少恢复一些移动能力所带来的快感,远远超过任何身体上的不适。
史蒂夫逐渐掌握了一条腿走路的窍门,越走越带劲。三度高兴地笑着问道:“好用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帅呆了。”
三度迷惑地看着卡迪拉克。
“旧纪元的词,”史蒂夫说,“意思是非常好。”
“头等,”卡迪拉克解释说,“顶尖。”
“啊,对,好极了。”三度笑着收拾起自己的工具,“祝你愉快。”他说完拍拍史蒂夫的胳膊,然后溜达着走了。
一个给他送过几次饭的女变种人走过来,胳膊上搭着史蒂夫那身迷彩飞行制服。衣服显然洗过了,坠机时撕破的地方也已经勉强缝好。史蒂夫在卡迪拉克的帮助下穿上衣服,他很快发现口袋里的求生装备都不见了,顿时感觉自己好像仍旧半裸着似的。
“我可以走多远?”
“随你便。”卡迪拉克说,“但为你的安全着想,我劝你还是待在营地以内。”他笑了笑,“地表世界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史蒂夫点点头,“就这些?”
“不。如果没有受到邀请,不要进入任何帐篷。你可能会看见尖铁和工具,但不要碰。也别拿任何食物,除非是别人送给你的。”字匠笑了笑说,“我们这儿有些人巴不得找个借口把你的脑袋戳在棍子上。晓得注释2?”
“明白。”史蒂夫说。他把“晓得”、“对头”和其他字匠说过的新词记在心里,存档归类。史蒂夫发现变种人有两种不同的语言模式。第一种是正式语,有很多古怪的省略语法,词句间充满比喻,变种人的歌曲就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可能正因如此,它才被称作火语。武士们向别人致意,进行正式交谈,或是与敌人遭遇时,都会使用这种语言。卡迪拉克似乎是个很在乎身份和规矩的人,一开始他也经常用火语说话。但如今他和老字匠谈话时用的是一种混合语,包含了变种人语和他们从史蒂夫口中学来的联邦用语——基础语;第二种通俗些的语言叫做“巧语”,它比较接近基础语,和开拓兵的俚语一样,有一种幽默生动的率直感。巧语还包括一个很有趣的分支,叫做“爵士语”,这是一种半秘密性质的武士用语,如果没有翻译,外人基本上不可能听懂。
史蒂夫把腋窝下的拐杖调整到舒服的位置,踏上首次营地之旅。穆卡尔部落的帐篷散布在一处林木茂盛的高地上,早上的天气晴朗爽冽。附近山坡上同样覆盖着深红色针叶林,只是比较稀疏。西方,远处的山脉高耸入云。史蒂夫记得自己养伤时,营地至少迁移了四次。他曾在篷车上研究过附近的地形图,估计部落应该是向西方迁徙了,问题是没有地图,他不知道穆卡尔人到底走了多远。营地里很多帐篷都支在空地上,没有任何隐蔽措施。显然穆卡尔人不再担心空中侦察,这说明他们认为此地已经不在天應的巡逻范围之内。
史蒂夫绕着穆卡尔营地蹒跚而行,观察变种人的日常生活规律。每天早晨,熊和母狼都会结成小队出发捕猎,太阳落山后就会带着各种猎物返回营地。熊群通常会带来长着大弯角的山鹿,有一次甚至打来一头野牛,母狼们则更善于捉鸟捕鱼。另外还有些男女混合的武士小队担负着守卫之责。有的小队会一动不动蹲在营地周围的高地上站岗放哨,有的则沿着部落划下的领地边界巡逻。如何躲避这些目光锐利的哨兵,是史蒂夫逃跑计划中的一个大难题。
在探索间歇,史蒂夫曾几次坐下来听雪先生给变种人儿童上课,他很佩服老人的耐心,雪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那些孩子讲授基本常识。听过几次后,史蒂夫发现许多课程和故事以前都讲过。迄今为止,他的交谈对象多半是这两位字匠,经过这些问答对话,他几乎已经把变种人的主要缺陷忘得一干二净。但如今,史蒂夫又回想起这些人天生就有健忘症。他在营地溜达时曾遇到过三度,但这个老呆瓜根本没认出自己的作品,就连史蒂夫是谁,他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穆卡尔幼兽们始终把史蒂夫当成满足好奇心的对象和乐趣的源泉。和三度一样,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在轰炸玉米地时扮演的角色,但史蒂夫自己却难以释怀。屁股后面那些小孩子身上永难消退的烧伤更是令他无法忘记,那正是他准确投下的凝固汽油弹的杰作。
有些大点的孩子表现出几分敌意,从他身边跑过时,会故意冲撞一下,又或是绕着他蹦来跳去,讥笑辱骂扮鬼脸,还有些故意在史蒂夫路过时玩一种粗野的追逐游戏,趁躲避追兵时往他身上全力猛冲。史蒂夫曾被“意外”撞到几次,有一回他被撞翻在地上,两个十三岁的孩子抓起他的拐杖,在头上挥舞,像耍格斗杖似的,相互格挡敲击。当然这只是个游戏,不过意图显而易见:他们希望把拐杖打折,让史蒂夫四脚着地,爬回帐篷去。
幸运的是,雪先生刚巧路过。他把孩子们轰走,扶史蒂夫站起身。“他们精神头太足……”
“噢,得了吧。”史蒂夫说。这没什么好抱怨的。此后他便改变了自己的锻炼日程,总要等到雪先生给孩子们上课时再去散步。他们要是下了学,史蒂夫就尽量待在自己和卡迪拉克的帐篷附近。
大部分成年变种人,也就是所有十四岁以上的人,都以一种客气与猜忌兼而有之的态度对待他。人们不会刻意避开他,但除了听他和雪先生、卡迪拉克谈话以外,也不会来找他。有些男女武士一看到他走近,就会背过身去,以表达心中的不满。如果他们正坐在一起聊天,那除非他走远,否则谈话不会继续。这是典型的冷遇,他就像条迷路的野狗,可以被容忍,但不会有人亲近。有口残羹剩饭吃,但永远别想成为家庭一员,拥有自己的饭碗和火炉旁的座位。
史蒂夫和两位字匠会时不时唠嗑。但他发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没人搭理他,除了思考和锻炼身体,他完全无所事事。所以他给自己制订了一套理疗计划,每天进行六小时的大运动量锻炼。史蒂夫一面大汗淋漓地恢复着耐力和力量,一面继续研究逃跑计划,根据他对穆卡尔人日常活动和营地布局的了解,不断进行修改,增补各种细节。
日子过得很快,史蒂夫逐渐相信穆卡尔部落没给他安排什么特别的结局。菜单上没有烤云武士,也不存在X计划,他们只是在等待某些事的发生。作为一个联邦寻道民,史蒂夫完全被穆卡尔人的态度搞糊涂了。敌意的暗流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几乎不受约束的自由状态却让他难以理解。虽然没有镣铐和看守,但他毕竟是变种人的囚犯。可现在既没人监视他的行动,也没人问他要去那儿,或是去了哪儿,他受到的限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表面来看,如果他想逃跑,只要走出营地就行。但他能走多远?穆卡尔人对他全然放任自流,这种态度倒让史蒂夫觉得徒步逃亡恐怕没那么容易。既然他的笼子上没有栅栏,那就说明变种人相信他们可以轻易地将他抓获,就像捕猎快步和野牛一样简单。
史蒂夫从小到大一贯勤奋刻苦,对待这个锻炼计划也同样卖力,没过多久,他就恢复到可以靠双脚行走了。那一天,他扔掉拐杖,绕着帐篷迈出自信的步伐。站在头柱旁的卡迪拉克和雪先生都为他鼓起掌来。史蒂夫转了一圈,走回插着沙克塔克和鱼雷腐烂头颅的柱子前。他精力十足地向前挥出右拳,啦地打直,行了个开拓兵军礼,一阵刺痛窜过仍然柔嫩的肌肉,算是对他这番冒失举动做出的惩罚。
史蒂夫忍住疼痛,抿着嘴微微一笑,随即拿出风度,向两位恩人道谢。“我想告诉你们,我真的很感激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有句话我以后可能会后悔,呃,但我必须问,你们干吗费这么大劲把我救活?”
“我没空给你解释。”雪先生说完把手一挥,不让史蒂夫插嘴,“别担心这事儿,你很快就会找到答案。”
但史蒂夫却不肯就此罢休。“这听起来可不妙啊。”
雪先生笑了一声,“我能跟你说什么呢?现在我只能说你会活下去。够了吗?”
“但……如果你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史蒂夫还是依依不饶。
雪先生耐心十足地叹了口气,“听着,年轻人。即便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你有强大的心灵,它拥有诸多潜能,但还没向这个世界敞开。你看不到世界真实的一面,只是固守着自己脑海中的那一套。”
“你在地下生活得太久了,”卡迪拉克说,“你的双耳双眸都塞满了沙子。”
雪先生蹲在史蒂夫身前,用手捋着他左侧膝盖到脚踝之间的小腿,动作轻柔至极,手指似乎只碰了碰他的裤子。“嗯,感觉不错。”他站起身,握住史蒂夫的左腕,让他弯曲手臂,检查肌肉运动,“如果所有病人都能愈合得这么好,那该多好。”雪先生友善地拍拍他的胳膊,“继续锻炼,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准备大逃亡了。”
老字匠看着史蒂夫一脸困惑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他看上去就像个偷糖吃被人发现的小孩子——这是旧纪元的俗语,雪先生二十五个冬天以前听说了这句话,此后一直非常喜欢。“放松些。你想回自己的洞穴,这很正常。”
“地表并没吓倒我。”史蒂夫反驳道。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
“哦,确实没有,”雪先生说,“可是本该会的啊。南方传来的消息说,你的同胞们喜欢挤在一起,就像快步似的。但你似乎并没受到太大影响,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是飞行员,”史蒂夫答道,“我们跟一般人不同,是万中选一的精英,而且受过单独执行任务的训练。”
雪先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很好。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一旦走出穆卡尔领地边界,我和卡迪拉克就保护不了你了。晓得?”
“别担心。”史蒂夫故作轻松地说,“如果我准备上路,会提前通知你们的。”
老字匠眼中闪烁着淘气的光芒,“有件事我得跟你讲明,布里克曼,我向来什么都不担心。”老人说完,转身离开,卡迪拉克也跟了上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卡迪拉克问:“让云武士发现您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好吗?”
雪先生笑着说:“就眼下这桩事来说,是好的。我们这位拐弯抹角的朋友,属于喜欢挑战的那路人。”
 
左腿力量恢复得差不多后,史蒂夫便把慢跑加入到锻炼日程中来。他不断延长跑步距离,不断改变路线,逐渐了解穆卡尔领地周围的地形状况。有一天,他跑到一处可以俯瞰下方山坡的有利地形,正在休息时,忽然发现一队熊群刚巧离开营地去办什么差事。他们以一种轻松自如的跃动步伐持续前进,敏捷地跑下山坡,然后在平原上一英里接着一英里地奔跑,最终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史蒂夫跑完既定路线后,回到同一地点耐心等待。过了五个小时,他的守候终于有了回报,那队熊群再度出现,迈着相同的机械步伐,轻轻松松跑上山坡,和出发时没什么两样。
史蒂夫跑回营地,正赶上熊群到达。他本以为这些变种人会累得面红耳赤,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但他们居然大气都不喘一口。这些人四处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家人和正好在场欢迎他们归来的族人聊天,有几个甚至跑去参加一种奇怪的游戏:一张网高高挂在两根柱子之间,两队人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球在网上打来打去,看起来似乎挺有意思。
史蒂夫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没人看管。如果他试图徒步逃跑,那不仅需要把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还需要比追踪者提前至少一周上路。变种人出众的耐力,迫使他必须对逃亡计划作出重大修改。只有一种方法可以保证不被他们追上,那就是飞走。
史蒂夫其实早就转过这个念头,那时他还躺在病榻上,做着胜利凯旋返回联邦的白日梦。他本来已经打消了这个荒唐的计划,可现在却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它的可能性了。毕竟穆卡尔人在80号公路上的老营地附近曾经击落过至少三架天鹰,他自己那架掉进玉米地;法兹蒂和内勒的则坠毁在森林——也就是车长等人猜测的部落隐蔽地。史蒂夫在和穆卡尔人共同生活的这几周里,看到好几十人身上戴着蓝色太阳能薄膜碎片,或是匝着几段电线。他见到有些武士的皮盔上缝着刻度盘,有几个孩子还曾经把一个小着陆轮滚着玩。
史蒂夫并不希望重建一架完完整整的天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如果穆卡尔部落保留了一架或几架天鹰机身的部件,那没准儿能凑出足够的材料,制造一架滑翔机。经过飞行学院的高强度学习,史蒂夫的知识储备和技术能力足以制造一个简易飞行器。但没工具可不行,而且,这么大的工程是不可能秘密进行的。他必须交些朋友,给旁人施加些影响,这不成问题。只要能收集到足够的材料,他就可以为卡迪拉克提供一个学习飞翔的机会。
年轻的字匠把自己看得很重,也很在乎身份地位——呆瓜们称之为“威望”,他肯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通过他,史蒂夫就能得到像三度这样的穆卡尔工匠的帮助,也许有些变种人还掌握着联邦所不了解的能力。通过修建滑翔机,他也可以看看平原人到底有多聪明。
史蒂夫沿着营地中的小路漫步,详尽地考虑每个细节,一幕幕画面陆续在他眼前浮现,犹如录像般清晰。根据他的设计方案制造出来的飞行器,在急不可待的学徒上机之前,肯定需要由他这个老师做一次测试。他的帮手们会对完美的起飞过程赞叹不已,史蒂夫在他们头顶俯冲滑翔时,这些人绝对会欢呼雀跃。看到他像翱翔天宇的苍鹰一样提升高度,他们会感到无比骄傲,完全意识不到这次测试飞行的终点是在几百英里外距离此地最近的联邦车站。他们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远去,露出傻兮兮的本来面目。最棒的是,那两个自以为是的字匠会被彻底涮上一回。这个计划很棒,有格调,够气派,比起同一帮吱哇乱叫的呆瓜赛跑,要好上不知多少万倍。
卡迪拉克晚上和他一起吃饭,史蒂夫利用这个机会,谈起了他在新墨西哥飞行学院三年的学习生涯,最后着力描述他的首次地表单飞。卡迪拉克听得很入神。史蒂夫睡觉后,年轻的字匠便来到雪先生的帐篷。他们盘腿坐在席子上,分享一烟斗的彩虹草。
“他希望打造一个箭头,好教我像云武士一样在天空奔驰。”
“我知道……”老字匠的声音飘浮在两人之间缥缈的烟气中。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雪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气摄入肺中,似有还无的微笑凝固在他脸上。几分钟后,烟气散去,雪先生才说:“他走在天音们为你铺就的道路上。”
卡迪拉克接过烟斗,吸了几口,他的脑袋长出了翅膀。彩虹草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他的头脑才和嘴巴取得联系。“帮他制造箭头可以让我学习精技的知识,而像苍鹰一样飞翔可以为我赢得极大的威名。您是我的老师,”他把烟斗递了回去,“这些礼物应该先送给您,然后我才能收下。”
“你只管去做吧,”雪先生说着挥了挥烟斗,“我只想靠这管烟斗离开大地。”
 
史蒂夫关于部落西进的猜测是正确的,但迁徙的原因就没全猜对了。部落长老们决定撤进西方相对安全的高地,首要目的当然是在找出对付天火和沙穴人长尖铁的办法前,躲避箭头的搜寻。但还有第二个同样紧迫的原因,那就是希望在熊群重获威望前,避免遭遇任何来自其他部落的挑战。熊群在铁蛇之战中逃跑,按武士的老话来说,他们是失了面子,丢了脸。根据平原人不成文的律法,没有威望的武士不配携带尖铁,也不能和其他武士单挑。穆卡尔的领地长期被蒂万部落,也就是沙克塔克和他那三个同伴所属的部落所骚扰。所以滚石下令全族撤入西方高大的群山,让熊群做好“咬箭”的准备,通过这种证明勇气的传统仪式,让他们恢复战士的地位。
雪先生和卡迪拉克邀请史蒂夫列席典礼。看着大火堆上升腾的烈焰,听着低沉的隆隆鼓声,史蒂夫心想这次大概可以听到期待已久的火歌了。自从被俘后,史蒂夫只听过一些独唱的哀歌,有时还伴有一种芦管吹奏的凄惶曲调,却始终没听过火歌。但这次,他的希望又落了空,呈现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场可怕的自残仪式,雪先生向他解释了其中缘由:高亢激昂的火歌,唱颂的是穆卡尔部落往日的丰功伟业。失去威望的武士不配聆听火歌,他们必须先咬箭。
史蒂夫坐在卡迪拉克身边,着魔似的看着第一位穆卡尔勇士跪在部落酋长滚石面前,双手递上一支弩箭。这箭是由勇士们自己制作的,他们会削出直杆,把箭头四个锋刃磨得飞快。滚石将箭高高举过头顶,掰着箭杆向周围的部众展示。卡迪拉克说,这是为了证明箭杆的坚韧结实。那位武士双臂左右平伸,五指张开。跪在他对面的两位长老也伸出自己的手,紧紧贴在武士的手上。
“看着他的手。”卡迪拉克轻声说。
史蒂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鼓声和木质打击乐器的噼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几乎达到了将人催眠的强度。火光以外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吟唱声,与敲击声相和。
跪在地上的勇士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嘿——呀!”
滚石猛地把箭尖从他左脸插入,又自右侧穿出,动作快如闪电。史蒂夫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哆嗦,他本以为勇士的双手会攥成拳头,但那人坚强地承受着疼痛。他伸开的十指仅是略微颤抖,手掌并没有离开长老们的手。勇士站起来,转身面对整个部落,牙齿紧紧咬住箭杆,双臂仍然大张。他的手肘始终保持与肩膀平齐,手掌慢慢靠近头部,最终抓住弩箭的头尾。武士猛一闭嘴,咬折箭杆,接着将两截断箭从脸上抽出,举过头顶,潇洒地挥舞了几下,随后上前一步,把嘴里的碎屑吐进篝火。
“嘿!呀!”整个部落沸腾了。阵阵欢呼声和黑暗中传来的吟咏声融合为一。
史蒂夫坐在原地,心惊肉跳。
参加过今昔河之战的穆卡尔武士们一个个走上前去咬箭。先是卡迪拉克幸存的几个部族兄弟——摩托头、黑顶和钢眼,随后还有巧克力棒、亨利·K、中等白注释3、曲线旋律注释4、欧斯-毕撒注释5、七喜、汉堡王、海湾石油、戴维营,以及很多史蒂夫不知道威名是什么的武士。
大概五十多个勇士完成仪式之后,史蒂夫终于勉强压下了胃部的不适,却又看到了一幕全新的惨剧。一个名叫固特异注释6的武士没能通过考验。史蒂夫估计他有二十多岁,但变种人的年龄很难判断。滚石把箭插进他的面颊时,固特异猛地一颤,双手攥起拳头,胳膊也往回一缩。跪在两侧的长老立刻抓住他的手腕,站起身将他的胳膊拧到背后,把头往下一按。史蒂夫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另一位长老就从滚石身后的黑影中走出,举起一柄沉重的石锤,以千钩之力砸在他的后脑上。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史蒂夫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抓住卡迪拉克的胳膊,“这些家伙就没有补救的机会吗?”
卡迪拉克没有回答。四个已经通过考验的武士跳起身,抓住固特异的手脚,把他猛地扔进火堆中。一时间火星飞溅,可怕的焦灼声噼啪作响,火苗冒了起来,鼓声、敲击声和吟唱声也提高到狂热的程度。
他们全都疯了,史蒂夫心中暗想,要不就是脑子严重畸形,没有痛觉。但他又回想起今昔河之战,想到开拓兵指挥官巴克·麦克唐纳站在工程师巴伯驾驶的挖掘机座椅后,支支弩箭从他耳边飞掠而过;想到考尔菲尔德坐在飞行甲板上的天鹰里,一支箭扎穿了他的太阳穴,眼珠挂在鼻子上,人们把他拉出驾驶舱时,他还不断叫喊着,“别管我!我没事,我没事!快去!去把那些狗杂种干掉!”固特异没能通过武士考验,所以被穆卡尔人当场处死。但在大中央,任务失败的开拓兵会在摄像头面前被枪决,贵妇号指挥官哈特曼这会儿没准就在经历这一幕。人肉的焦臭味窜进史蒂夫的鼻孔,这又让他想起,自己曾用与此相反的手段做过相同的事情:他曾把火堆扔到人们身上,瞄准此刻坐在他周围的孩子们,投下汽油弹。史蒂夫暗想,我们都疯了。
变种人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木柴。固特异的尸体变黑变焦,渐渐混入炽烈的余烬中,被人们遗忘。仪式一直持续到深夜,武士们一个个咬断带血的弩箭,将中间的碎屑吐进火焰中。卡迪拉克告诉他,剩下的两段将做成一个项链,武士们会骄傲地佩戴着它,作为勇气的象征。
史蒂夫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觉得疲惫困乏,永无休止的鼓声和吟唱声在耳中变得单调压抑。他希望站起来,伸个懒腰,爬回自己的皮毛褥子好好睡上一觉,但他不敢离开位子。整个部落都陷入了兴奋状态,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史蒂夫有种不详的预感,要是那些一直给他眼色看的熊武士中,有哪个人想要找点乐子……
最好还是待在卡迪拉克身边。
卡迪拉克侧身靠过来,把一些东西塞在他手里。“拿着,”他低声说,“以防万一……”
史蒂夫向周围偷眼观瞧,似乎没人注意到卡迪拉克的小动作。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子,同时瞥了一眼手里的东西,是一撮梦帽。史蒂夫慢慢将手掌滑到下巴上,舌头一舔把草药吃进嘴里,动作很小地嚼了起来。卡迪拉克把梦帽给他的那种态度,让史蒂夫觉得最好老实听话。但他说的“以防万一”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欢呼声,又是一个穆卡尔人跪下来让滚石戳穿自己的面颊,排在后面的武士队列似乎永无止境。史蒂夫瞟了两眼坐在旁边的几排呆瓜,熊和母狼、穴母、幼兽。怎么,他暗想,他们都要咬箭?史蒂夫往大火堆对面看去,透过几排变种人的阻碍,他无意中瞥到一张面庞,一张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面庞。史蒂夫意识到这张脸属于一个女性变种人,心中不禁大为惊骇。
在跃动的火光下很难观察清楚,但她的皮肤似乎光滑如镜——和卡迪拉克一样。她脸上有深浅不一的斑纹,但除此以外,即便相隔较远,史蒂夫也能看出它完美无瑕。
还有她的双眸!犹如两点蓝色焰火……
他们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史蒂夫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一股颤栗顺着他的脊梁骨直往下窜。他有种疯狂的冲动,想要站起身走到女孩身边,可又不敢离开自己的位子。他必须望过卡迪拉克,才能看到那个女孩。为了掩饰自己的意图,史蒂夫刻意挪开目光,看着下一位武士咬折箭杆,从脸上拔出,接着又把视线慢慢转回女孩所坐的地方。那张俏脸正望向这边,目光等待着与他相汇。
你疯了!史蒂夫心道。快,控制住自己!她是个呆瓜,她的身体没准硬得跟袋石头似的。即便并非如此,你这个念头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又把目光抽开,暗地里斥责自己:你在做梦,布里克曼,这是梦帽的作用。你和这帮呆瓜待得太久了,开始把他们看做真正的人类。保静,放轻松。
但这不可能。史蒂夫只觉得浑身刺痒,他正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所吞噬。他又偷偷望过卡迪拉克,几个变种人站起来去排队,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们走过去后,史蒂夫的心猛地一沉——她消失了。卡迪拉克那个可怕的部族兄弟摩托头取代了她的位置,高大的武士正盯着他,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史蒂夫避开摩托头的视线,在火堆周围的人群中搜寻,但哪儿都没有变种人女孩的踪影。
卡迪拉克突然站起来,向部落长老们组成的半圆走去,来到雪先生所坐的地方。史蒂夫看到他盘腿坐在老字匠的右后方,双手搭在膝头,闭上眼睛,似乎在沉静身心。
接下来的情形又让史蒂夫大吃一惊。最后一个失去荣誉的变种人咬过箭,重获武士身份后,滚石伸开双臂,向面前的部众发话:“我们武士的鲜血流得又热又急!他们证明了自己配得上在战斗中携带尖铁的荣誉,穆卡尔部落再次成为平原人中的霸主!”
“嘿——呀!!”整落为之沸腾。
雪先生和卡迪拉克站起身,走到滚石两旁。酋长再次张开双臂。“现在让我们咬箭,证明自己足以带领勇士中的勇士!”
“呀!呀!呀!”人们齐声吟唱。长老讲话时逐渐消隐的乐声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和音量。
我一开始就猜对了,史蒂夫暗想,他们都是疯子。他总算明白了卡迪拉克刚才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年轻的字匠是在为接下来的仪式做精神上的准备。有意思,这些变种人是不是有什么切断痛觉的方法?这个技巧可值得一学。怪不得他们能够无视贵妇号的攻击,始终猛冲猛打。变种人太笨了,根本不知道害怕,就算被子弹击中也浑然不觉。
一个名叫诺克斯堡的武士走上前来,脸上还淌着血。他接过滚石递来的箭,在头顶挥舞两下,让所有人看到。老变种人跪在他面前,张开双手放在另外两个武士手上。史蒂夫看到摩托头就站在诺克斯堡身后,粗壮的手指摸着那柄沉重的石锤。他不需要那玩意儿,史蒂夫想道,他看上去是那种赤手空拳就能把你脑袋挤扁的家伙。
“嘿呀!”滚石大喝一声。
诺克斯堡一箭刺穿老呆瓜的脸,滚石的双手纹丝不动。在梦帽的作用下,史蒂夫距离现实已有一步之遥,看到这一幕惨象,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滚石站起来,转过身向部众展示脸上串着的箭,然后一口咬断。
“嘿呀!”穆卡尔人齐声欢呼。
干得好,老家伙,史蒂夫想道,很高兴被扎的是你而不是我。
要是每次部落被迫撤退都要来这么一下子,那当这个头人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雪先生和卡迪拉克随后顺利通过考验,他们居然也参与其中,这让史蒂夫吃了一惊。这两个人那么聪明,不该用这么原始野蛮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气概。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他们就能想出脱身的办法——甚至可以发明点新规矩。
卡迪拉克拔出断箭.将最后一段吐进火堆,人们为他欢呼喝彩。好了,史蒂夫一边想一边压抑住打呵欠的冲动,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他正要站起来,却发现所有人都纹丝未动,连忙又坐回身,盘起腿来。突然间,他发现摩托头闪着精光的黑眸正盯着自己,一股冰凉的惧意顺着脊梁蔓延开来。这个肌肉虬结身体壮实的变种人手里擎着石锤,大步走过火光摇曳的空场,来到史蒂夫前方,隔着三排变种人注视着他。
摩托头抬起右臂,用锤头指着史蒂夫说:“兄弟们,我们现在该拿这只乌鸦怎么办呢?”
史蒂夫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黑顶和钢眼走过人群,站在他身后。嘿,伙计,史蒂夫迷迷糊糊地想,看来是有大麻烦了。冷静,让雪先生处理……
摩托头向部众们讲道:“这只乌鸦在折翼之前,不是毁了我们的农田,杀了我们的幼兽吗?为什么要让这乌鸦活在我们中间?他夺走了我们嘴里的食物,却还可以填饱自己的肚皮。没翅膀的小虫是没有威望的,他把火焰扔在别人身上,应该让他也尝尝火焰的滋味!”
“嘿呀!”人群中响起一阵愤怒的咆哮。并非所有人都做出了回应,但显然有很多部众赞同摩托头的提议。
黑顶和钢眼抓住史蒂夫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史蒂夫的脑袋被梦帽搞得昏昏沉沉,好像醉汉一样挣扎着,“嗨,得了,伙计们,这是干什么?!”
雪先生上前一步,和摩托头一样,由于面部的伤势,他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不清,“放了他!他有威望。天音们跟我提过这个云武士,辟邪主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黑顶和钢眼正要放开史蒂夫,摩托头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别动。“辟邪主的影子不会落在小人身上。”他转身向部众寻求支持,“一名武士会糟蹋大地的果实吗?这只乌鸦杀死了那些还没有咬骨的幼兽,卡迪拉克把他从天上射下来后,他居然还乞求活命。”
“嘶哈……”人们发出嘘声。
摩托头指着卡迪拉克责问道:“不是这样吗,字匠?”
卡迪拉克犹豫片刻,看了一眼史蒂夫,沉着脸点点头,“我兄弟说的是实话。”
哦,太棒了,史蒂夫暗想,万分感谢……
黑顶和钢眼将史蒂夫拽到部众前,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强迫他跪在地上。史蒂夫用余光看到摩托头举起那柄大石锤,他的头脑正迅速丧失反应的能力。我不相信,史蒂夫心想。他任由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觉得它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雪先生抬起双手,“别动!他的性命已被饶恕,这是辟邪主的旨意!”
摩托头把锤子扛在右肩上。“我也做过些梦,长者。”他指着史蒂夫说,“这是死亡使者。如果让他行走在大地之上真是辟邪主的旨意的话,那就请我主取回这只乌鸦的灵魂,放进更加勇敢的身躯!”大汉抓紧粗糙的锤柄,高高举过头顶。石锤划过弧线猛地落下,准备结果史蒂夫的性命。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锤头炸裂开来,仿佛被一道无形闪电劈中。这股神秘的力量击中锤子,令摩托头倒飞出去,仰面倒地。雪先生、卡迪拉克、黑顶和钢眼都退后几步,徒劳地挡住面庞,想遮蔽尖石碎雨。史蒂夫脸朝下扑倒在地,大部分碎石仿佛在某种超自然力的作用下,沿着爆炸气流窜到摩托头身后,然后一拐弯向天上飞去。几个人一时被震得暂时耳聋,精神有些恍惚,但并没有受伤,附近惊愕的部众们慌忙扶起他们。
摩托头躺在地上气喘连连,只觉得头晕目眩。雪先生走到他身边,“也许这能让你学会不要莽撞失言,这下没打在脑袋上,算你运气。”摩托头晃晃悠悠坐了起来。雪先生又扭身看一眼史蒂夫,确认他没有大碍后,对周围的部众说:“好了!你们都亲眼见到辟邪主是如何保护他影子下的人了!”
“嘿呀。”人群敬畏地悄声道。
摩托头恢复了神志,跳起身大步走了过来,把试图阻止他的卡迪拉克推到一边。“兄弟们!姐妹们!和你们一样,我也遵从辟邪主的意旨,但我还是要说,这只乌鸦不配像我们的族人一样吃喝生活。如果他从辟邪主那里得到了力量,那就让他证明自己是名武士!让他咬箭!”
“嘿——呀!”这次显然是全票通过。
四周的呼喊声在史蒂夫耳中嗡嗡作响,他晃了两下。雪先生和卡迪拉克抓住他的胳膊。“嗨!嗨!加把劲!清醒点!”雪先生轻声快语道,“如果有人猜出你吃了梦帽,就会要求推迟仪式,等药劲过来再动手。”
“疼吗?”史蒂夫嘟囔道。
“你感觉不到什么的。”雪先生说。
“只要转移注意力,”卡迪拉克低声说,“别去想它。”
两人架着他走到长老们面前。“好了,”雪先生小声说,“跪下,向两边伸开双手。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手指伸直,掌心不要离开我们的手。”
史蒂夫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打孔的程序。”
雪先生拍拍他的后颈,轻声说:“抬起头!把你的头抬起来!赶快!”雪先生和卡迪拉克跪在史蒂夫两边,各自伸出一只手,让他把摊开的双手放上去。滚石走到史蒂夫面前,手里拿着一支箭,它原本属于那个倒霉的固特异,箭身上还留有穿过他左脸时染上的污血,四个锋刃反射着模糊的光亮。在史蒂夫混乱脱轨的视觉作用下,它看起来巨大无比,似乎不可能穿过他的嘴巴。他仿佛看到这箭扎碎了自己的牙齿,捅穿了舌头……
滚石把箭举过头顶。
呼吸,他必须深深吸气,让肺部充满,好发出那声启动仪式的尖啸,就像徒手格斗训练中发动攻击时要吼出的呐喊。会有多大感觉?会有多疼?史蒂夫觉得自己的意识既在体内,又在体外,有点魂游物外的意思,接着是一阵喊声。
史蒂夫只听到一阵来自远方的呼喊,隐约可以分辨出是开拓兵惯用的那种呐喊:嚯!喔——喔喔——喔。他觉得左脸上挨了一记猛击,就在下颌肌肉前方。一种尖锐的摩擦声响起,有人把张开的手指压在他的右脸上。肌肤绷紧,撕裂,某种坚硬细长的东西压住他的舌头。憋闷……嘴里全是鲜血。站起来,转身,张开双臂。有几只手扶在他的腿上,帮他稳住身子。警醒点,布里克曼,赶快,别放弃,这是关键时刻。慢慢移动你的双臂,抓紧箭杆。该死……箭尖扎进我的手了!好了……这就是呆瓜们想看的。咬箭,该死,疼死了!杂种们。喔,我的克里斯托夫,这他妈的要把我的脸扯开了!使劲咬,咬断它,哦,伙计,没有梦帽我可办不到。现在也还难说……双手发黏,哪儿都是血。哦,伙计!好像是咬断了……接着该把它拉……出来……啊!啊啊啊!
嘿——呀!
变种人的欢呼声像汹涌的潮水将他席卷,史蒂夫觉得脸一抽一抽地痛,嘴里肿得不成样子。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到火堆前,把嘴里的箭杆吐进烈焰。火光中一排排扭曲的面孔开始摇晃,变得模糊……
史蒂夫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卡迪拉克的帐篷中,他躺在自己的皮褥里,雪先生和年轻的字匠坐在旁边看着他,两人脸上都挂着箭矢留下的新伤。史蒂夫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我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雪先生说。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脸,指尖估量着伤口的范围。“多谢你们帮我脱困,”他嘟囔着,“要不是有梦帽……”
卡迪拉克指着雪先生说:“这是他的主意。”
老者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我真不知道你们没吃那东西是怎么挺过来的。”
雪先生作势欲笑,但脸上实在太疼了。“变种人早就习惯了忍受痛苦。”他探过身抓住史蒂夫的手腕,“恭喜,你做得很好,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哦,得了吧。”史蒂夫说,“这是作弊,我是个骗子。”
“没错,”雪先生轻松地回答,“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他看到史蒂夫脸色沉了下来,“别把自己想得太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这个考验——即便有梦帽的帮助也不行。”
“欢迎加入武士的行列。”卡迪拉克伸出手来。
史蒂夫依照传统往下一拍,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对变种人们来说,“友谊之手相击”就相当于寻道民的握手礼——外人很少能得到这种礼遇。
“那个锤子的事,”史蒂夫说,“摩托头正要把我的脑子敲出来,它就炸了。你们玩得有点太悬了,让人不太舒服,不过时机真是恰到好处。你们是怎么弄的?”
雪先生跟卡迪拉克交换了个眼色,这才答道:“我们什么也没干,它就这样发生了。”
“你们的意思是说,”史蒂夫别别扭扭地笑了几声,和他们一样,史蒂夫也疼得不能完全张开嘴,“辟邪主影子落在我身上的说法是真的?那家伙真的存在?”
“辟邪主一直存在。”雪先生平静地说。
“你是说他生活在某个地方。”
“辟邪主无处不在。”
“等等,”史蒂夫说,“咱们把话摊开吧。我们现在说的是个真真正正的大活人吗?”
“有时可以这么说。”
“此话怎讲?”
雪先生耐心地叹了口气,“等到辟邪主降临大地,他会以人类的形象现身。”
“明白了,”史蒂夫点点头,“他现在在哪儿?”
老字匠把手一挥,“真是个蠢问题!他在哪儿有什么关系?他就在周围!”
“周围?”
“对!正如天空在大地周围,苍弯在群星周围!”
史蒂夫揣摩着这个概念,试图理出头绪。“我明白了。他就像你们所说的另一个在天上生活的,呃,人一样,我是说那个摩城。”
“他比摩城伟大。摩城是平原人的母亲,辟邪主是万物之主。”
史蒂夫点点头,“了解。他们,呃,有亲缘吗?”
“是的,”雪先生说,“辟邪主既是摩城的儿子,也是她的父亲。”
史蒂夫眉头一皱,“这讲不通啊。”
“对你来说讲不通,”雪先生说,“起码现在不行。但在你把这个念头付之一笑前,别忘了是他救了你的小命。好好想想吧。”
“我会的。”史蒂夫在脸上摆出伤势所能允许的最真挚的表情,但心中早给这番对话打上了“不用记忆”的标签。这两个和蔼可亲的家伙表面上聪明过人,却也把这么疯狂的念头当真事儿,多可悲啊。但另一方面,这让联邦的行动轻松了不少。平原人苦苦等待着伟大的父神、母神插着雷电之翼,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与此同时,开拓军会在火器帮助下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过石锤爆炸的事当真诡异……
史蒂夫把这个问题暂且放在一边,又对两位字匠说:“既然有这个,呃,辟邪主罩着我,那你们的朋友摩托头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了?”
卡迪拉克摇摇头,“并非如此。现在你们都咬了箭,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向你发出挑战,和你单挑。”
“他以前不能这么干,”雪先生解释道,“在他眼中,你没有威望。但现在你也是武士了……”老人说着把手一摊。
“这可太棒了,”史蒂夫说,“他被调到你们最偏远的岗哨长期值守的机会有多大?”
“微乎其微。”雪先生说。
“但……你不能告诉他别这么干吗?”史蒂夫不安地说,“我还以为这里的事都归你管呢。”
“啊,滚石才是酋长。部落确实会在某些问题上征求我的建议,但……”雪先生耸耸肩。
“那我该怎么做?”史蒂夫问道。
老字匠思量片刻才说:“嗯……你有两个选择:开始练习刀术,或者开始向辟邪主祈祷。我建议二者同时进行。”老者拍拍史蒂夫的肩膀,站起身来。
“没准儿我可以给你做把刀,”卡迪拉克说,“这段时间你还是待在帐篷里比较好。”他说完就跟着雪先生往外走。
“做把长点的!”他们走出门帘时,史蒂夫喊道,“要不干脆把步枪还给我,如果你们还留着的话。”机会不大,但值得一试。史蒂夫心中暗自咒骂,怎么会变成这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听了这么多鬼话,他却只搞清了一件事:营地里个头最大的那只猩猩,巴不得找个借口拆了他的骨头。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啊!
走出一段距离后,卡迪拉克和雪先生击掌相庆,随后大笑起来。交杂着欢乐与疼痛的泪水顺着他们肿胀受伤的面颊直往下淌。
“你看见他的表情了吗?”雪先生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面颊。“哦,天哪,别笑了,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觉得我们应该让摩托头放过他吗?”
“不用管,让辟邪主照顾好他的子民。哦,天哪……我们的布里克曼先生也太把这事当真了,简直是个睁眼瞎!你说寻道民是不是都这样?”雪先生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哦……失去他,我会很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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