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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带给维克的物品

我们偷偷地溜回观景崖,逃离死亡令我变得有点轻狂,因此博恩也有一点轻狂,一来是受我的影响,二来,也是因为我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少一些疼痛,假如他有痛感的话。他不愿告诉我是否感觉疼痛。
在刚刚经历过濒临死亡的绝境之后,生命仿佛有一种闪亮的光辉。另外,我也怀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怒气,因为当我们终于来到工厂底楼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必须将它带给维克,因为它属于维克。
在昏暗的走廊里,我们先是直立行走,然后笑得直不起腰来——由此可见,的确是有其父必有其女[[1]],因为那正是我父亲的作风:在欢笑或悲哀中“直不起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对摩德的评价从“惊人”转变为“滑稽”,而遮挡住星辰的行为,更表明他是一头笨拙而狂躁的飞熊。
[ ][1]编者注:此处疑为作者笔误,前文中提到母亲爱笑,此处应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有谁听说过飞熊呢?”我对博恩说道,“就好像你找到一株植物,却发现实际上是会说话的章鱼。”
博恩对一个从没听过的词产生了兴趣。“滑稽!”他充满热情地说,“鸡滑!鸡冠花!”我知道这能让他忙上一阵,至少他会在头脑里反复琢磨,暂时忘记那些熊,直到把“滑稽”这个词改得面目全非。
“对,”我说,“滑稽。”我已稍稍镇静下来。我在和朋友博恩说笑,他跟搬出去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他救了我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但在此过程中遭受了折磨。
“滑稽。”
倒不是说博恩不够真诚。不,他一直很真诚。但他主要受到我的影响,通过我学习如何应对,其次才是通过环境和书籍。至少在最近几小时内,我一直坚信,博恩受到伤害并不意味着他被打败了。
如果我没有太轻狂,博恩就不会表现出“鲁莽的快乐”,就不会蹦蹦跳跳地来到泳池边,用敏捷的伪足绕着维克跳舞——也不会按他自己说的那样“变得轻薄”,亦即摊开身体,蹿上墙壁,爬向宽阔高耸的天花板,然后再次模仿起夜空,用星辰般的眼睛向下张望。
“你好,维克。”博恩从天花板上说道,“你好,维克。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蕾秋让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你好,维克。”
我们大张旗鼓地冲进来,我甚至都没注意到维克醉得有多厉害。他也许吃了米诺鱼,或者只是喝了交易用的劣质私酿。然而他比我们更轻佻。我虽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但头脑太过兴奋,一时难以顾及。我们已成功返回观景崖,我们安全了。
“维克,这是博恩。博恩,这是维克。”我说道。
我有个愚蠢的念头:维克也许可以查看一下博恩的伤势。但维克算是什么呢?医生?兽医?
“我们见过,”维克说道,“我们说过话。我们可以说是哥们儿。”他的语气中有一丝阴郁和自贬。
“是的,蕾秋!我认识维克。维克也认识我。我去拜访过他,就像邻居那样。搬进新屋子后,我去跟他打过招呼。”
这引起了我的警觉,博恩太热衷于做个好邻居。
“其实,蕾秋,”维克说道,“在我跟博恩交谈之前,他似乎就已经很了解我。”
“是的,蕾秋一直说起你,维克。”
“我猜也是。”
我的轻狂感蒸发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难以置信。我以为这两个化学成分迥然不同的个体是第一次互相交流,因此我利用轻狂的情绪掩饰不安——但这竟然不是第一次。
维克和博恩已经认识。维克和博恩交谈过。我就像是遭到了背叛,仿佛维克故意瞒着我——更有甚者,连博恩也瞒着我,虽然这似乎很荒唐。假如维克和博恩能互相交流,友好共处,那不正是我最期待的吗?
“你给我带什么了,朋友?”维克抬头望着博恩说道,对我的惊异不予理会。“你给我带了一份迟来的午餐吗?还是带了备用部件?或者是来自生化公司的东西?”维克穿着一双尺码太大且不成对的拖鞋,短裤是花格子的,白汗衫上有一块绿色污渍。他可能正准备去睡觉。
“爪——子,”博恩说道,“我带来了爪——子。”博恩扁平的身体里冒出一根伪足,这戏剧性的动作令维克很不适应——他惊讶地退后一步——博恩让星星收缩回去,体表出现正常的眼睛,而他那伸展的触手里的确给维克递上了一件物品:爪子。
维克注视着眼前的爪子。我一阵战栗,仿佛又看到了溅满血迹的工厂地面。那爪子几乎有人的小臂那么长,弯曲狰狞,尖端既粗实又锐利。
“这,是什么?”维克犹豫地问道,“来自储备池?”
“你知道这是什么,维克。”我说道。我不喜欢醉醺醺的维克。
“爪——子!漂亮的爪——子。来自摩德的熊。”博恩说着让爪子掉落到石头地面上。他的伪足收缩回去,眼睛里似乎充满笑意,又或者,他是感到十分痛苦?“现在,我要在天花板上探险。”
“‘探索’,不是‘探险’,博恩。”
他发出类似海浪的气味:干净、清新、纯粹。博恩变得更加“轻薄”,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寸厚,覆盖住整个天花板。
“你要跟天花板结婚吗,博恩?”我问道。
“我不结婚!我绝不结婚!”
“你看上去真的像是要结婚了。”
“不!只是考察一下味道。我今天经历了考察,很多考察。”
“考验。”
“烤火。”
我知道他正在恢复,而且变薄一点对他有帮助,考察一下味道也有帮助。我能看到疤痕,那是摩德的代理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我再次意识到,尽管他声称“会好起来的”,但屋顶上的经历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维克捡起爪子,一边在手中翻来覆去,一边蹒跚地走到一张椅子跟前,而旁边就是那一池沼泽般的药剂。今晚,池水的颜色很暗,表面汩汩地冒着气泡,并隐隐泛出绿色荧光。我们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的萤火虫和地衣,它们大多被博恩覆盖住了,不过他在探索过程中,很有心地让自己“脸”上发出光亮,作为补偿。
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到维克身边:“今天很不巧,遇上一群摩德的代理,所以回来晚了。”
“我猜也是——通过这爪子。”他心不在焉,语气很冷淡。
我长久地注视着维克,他窝在椅子里,手中握着爪子。哦,他就像是一副憔悴的骷髅,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眼睛里藏着阴影。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忧心忡忡的模样,看到他如此消瘦,我无法向他指出,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问我们是不是有事,而第二个反应应该是抱住我。假如他够聪明,那第三个反应应该是从我脸上看出,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是不是能从那爪子里发掘出许多信息?”我对生化科技和维克的能力一向不太清楚,但我想到一些愚蠢的主意,比如克隆摩德,克隆一个好摩德,一个有责任感的摩德,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的摩德。
“对,这是爪子。来自一头熊——摩德的代理。它对我很有用。谢谢。”
“有什么问题吗,维克?”
“你觉得把博恩带到这儿来是个好主意吗?”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博恩正在探索环境,察看萤火虫,并围裹住一窝(非生化制品的)蜘蛛。“别动那些萤火虫。”他对博恩说道。
“你应该知道答案,”我说道,“你们交谈过。你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是朋友,我们在走廊里交谈。如果我别无选择,必须让他住在这儿,那我至少得了解一下他想干什么。我从没带他进来过这里。你呢?”
“其实是有的,”我承认道,“我和博恩到过所有的走廊和隐秘地点,有些地方我进不去,而博恩可以挤进去。”我想要叛逆地宣称:我们到处乱蹭,留下气味。一定要在所有地方留下气味。“也就是说,你的问题问得太迟了,而且博恩还能帮助我们发现家中的更多秘密。有他的帮助,我们或许能找到垃圾堆里的隐藏物资。”
“博恩这,博恩那!”维克一边说,一边用爪尖敲打泳池边缘,“本来就已经够糟的了,你还告诉我这些。蕾秋,除了这间屋子,在整个观景崖内,就只有你、我和博恩三个活物。这难道没让你意识到什么吗?我叫你把他带出去。我——”
“据我所知,他一直在给你送蜥蜴,维克。”
“不,他没有。他只是把蜥蜴送进自己嘴里,虽然他并不需要嘴。”
“我和博恩都不想听这些,维克。”我说道,因为我确实不想。博恩只是在清扫环境,清除害虫和害兽。“因为我们也住在这里。我们跟你一起住在这里。博恩,还有我。博恩和我和你。这难道不是很神奇吗?你能否认他很神奇吗?”
此刻,博恩正在我们头顶上用两根触手假扮人偶,争论该用“探险”还是“探索”,以及两者的区别。他这样做显然是为了我。
“一件艺术品,”维克说道,“一个天才。”
我希望维克没注意到,在此之前,博恩念叨着说维克只不过是个“古板的家伙”,因为我曾经这么说过。他还说,从上面看泳池“真的很酷,又很热辣,哦嗬”。他在观景崖里发现了一批暗藏的少年偶像杂志?
“所以我再问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先把博恩送走,”维克说道,“让他离开。”
“不。”我说道。他还没意识到,但我的耐心已达极限。除了轻狂与愤怒,我也很疲倦。今天的意外给我带来伤痛,我亟须睡眠,需要从逃命的兴奋中平静下来。
维克想了想,然后把爪子扔进泳池,仿佛它毫无价值。这让我很惊讶。
“好吧,真见鬼。”他说道,但语气完全不像是维克。“为什么不呢?”
他从一个金属盒子里摸出一把用酒浸渍的米诺鱼。于是我意识到,与其说他是醉酒,不如说是焦虑。
“来,博恩,吃点米诺鱼。”他说着将五六条鱼抛向空中,虽然高度远远不够,但没关系——博恩伸出几根触须将它们接住了。
“哦——米诺鱼换爪——子!”
“对,博恩,”维克说道,“米诺鱼换爪子。你可真大方。”
博恩一边吃,一边发出吞咽的噪音,这是他礼貌的表示,用来表达感谢。他的吞咽声就像以前马戏团里的海豹,让我很恼火。
“所以你现在跟博恩那么熟,要把他给灌醉?”
维克转动椅子,面对着我。“酒精对我们亲爱的老朋友博恩没有效果。没有。那些生化制品跟你不一样。大多数生化制品都难以捉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要把亲爱的生化博恩灌醉……得用其他方法。来吧,吃一点。”他也朝我扔过来一些米诺鱼。
米诺鱼其实就像是腌沙丁鱼,但一口咬下去,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凉感,然后其中的酒精或相当于酒精的成分便悄悄渗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凉爽,再加上辛辣的余味,味道真的很不错,尤其在炎热的天气里,感觉特别好。
“你有什么不能在博恩面前跟我讲的?”我嚼了几口米诺鱼之后问道,“你就直说好了。”
再次顿了顿之后,他开始解释,不过是以维克特有的方式:旁敲侧击,仿佛行走于迷宫中。
“蕾秋,现在观景崖里太危险。单靠我们自己太危险。通过今晚的事,你也已经知道了。”
“但你都没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连问都没问。”我无法剔除语气中的痛苦,但那让我听起来就像个孩子。
他愣了一下:“也许因为你已经安全了。也许因为你回到了这里。也许因为魔术师刚刚给我送来一条消息。”
酒精带来的凉意,无法跟我脖子后面的寒气相比。这新闻让我对周围幽闭的空间产生恐惧,也让我感觉焦虑不安。
“魔术师想要干什么?”
“我们可以得到保护,”维克对我的问题不予理睬。“还可以得到物资、食物、水,以及更多更好的生化制品。而我得帮助她对抗摩德。”
我感觉晕乎乎的,胃里一阵抽搐,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仿佛一切都颠倒错乱,有一种失控的惊悚感。
“魔术师想要什么回报?”
维克皱起眉头,低头看着双手:“你不会乐意的。”
“我当然不会乐意,维克。连你都不乐意。”
“她想要观景崖,大概还要天花板上亲爱的博恩。因为她想获取所有生化制品,一点一滴都不放过。”
观景崖。博恩。
魔术师想要一切,包括我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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