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行国的收获
失去博恩一个月后，我开始在夜间出行——已经有好几次。我告诉自己，我仍是个幽灵。没人看得见我，因为我是幽灵。或者我告诉自己，这是侦查行动，是为了帮助观景崖。我用各种谎言欺骗自己，只要有效就行。因为我需要一个谎言作为借口，因为摩德变成了更危险的捕猎者，而魔术师又复活了。魔术师招募到更多人接受生化改造，加入她的部队；摩德的代理则发现，只要有合适的催化剂，它们的毒息可以燃烧。摩德受到削弱，失去了一定的恐惧震慑力，但他的统治并没有终止。他采取冷酷无情的策略，变成了更可怕的杀手。
如今，城中也出现了某种规律。有些人似乎凭空消失了，对此，除了流言没有其他答案——维克残余的线人和我认识的几名拾荒者私下里都悄悄说，城里有个隐形的杀手。一开始，失踪事件并没显得有什么特别。对变态杀人狂来说，这座城市早就像是敞开的宝库。一直以来，总是有人失踪。死亡率始终保持在一定的数值。
然而，如果你跟街角的老妇交换传闻，或者去摩德的代理刚刚放弃的地盘，和那里的小男孩聊一聊……就会发现，这显然是新情况。摩德令人惊恐，十分可怕，但这新出现的怪物就像是影子。它会变成被它吃掉的人。有人说，它可能变成你的邻居或者朋友。流言将其归咎于各种不同的原因。有人猜测说，这是摩德的代理的新策略——为了散播更多恐惧，它们开始把杀死的人埋起来，而不是留在外面充当血淋淋的警告。或者有一个摩德的代理比其余的更聪明，其行为就像是变态连环杀手，而不像是熊。
还有人猜测说，魔术师的堡垒遭到摩德攻击后，她受了伤，精神错乱。到了夜里，她便在城中游荡，绞死疏于防范的人，并把他们的尸体藏起来（或者吃掉）。更可怕的说法是，她开始用死人制造生化产品。然而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流言是说生化公司制造了这些失踪事件——由于摩德捣毁了生化公司大楼的上面几层，底下楼层里的神秘统治者开始在夜间绑架城中的人，对他们进行洗脑，并将他们改造成类似僵尸的生化怪物。
我知道真相。
我完全没告诉维克要去城里逛，甚至没告诉他要出门。一旦到了外面，我便想象着维克在观景崖的走廊里呼唤幽灵的名字，但幽灵不会出现。我一直用一个微弱的希望支撑着自己：每当我以为我俩的关系不可能再经得住更多有违信任的行为，我和维克将永远分离，再也无法复合，结果却发现我们的承受极限是有弹性的，城中的形势越糟糕，我俩之间就能容下越多的猜疑。
但在诸多借口之下，幽灵其实想要见博恩，无论那有多危险。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危险。幽灵想要见博恩，想要解决存在的问题。幽灵很困惑。幽灵也明白，如果维克知道了，肯定不会理解，所以不能让他发现。幽灵相信，她一直帮忙打理观景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而出门探索的风险是她自己的。也许幽灵并不在乎受到伤害。也许在内心深处，幽灵认为，如今博恩不在了，维克没有权利说她应该或不应该去哪里。
然而幽灵必须回忆从前较为简单的日子，不然这一切就显得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幽灵需要借助博恩日记中的一部分内容穿越回过去，那时候，博恩只是在外面待得略有点久，超出了安全的时长。博恩是个迷失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于是我在充满夜行者的黑夜中搜索——他称之为夜行国——仿佛无形的幻影，悄悄地穿行于残破凌乱的街道中。
在这座荒废的都市中，幽灵凭借熟练的生存技能，以巧妙隐蔽的方式到处搜寻。幽灵不会像疯子一样游荡，呼喊博恩的名字。幽灵不会走到摩德的代理跟前询问它是否见过博恩，因为幽灵的内心深处并不想死——只不过一旦接近死亡边缘，所有的彩色频谱会忽然在眼中再次闪现。
幽灵的谨慎有如下证据：有一次，在城市原本的商业中心，幽灵从街角窥到不远处有两头摩德的代理。它们正在撕扯一具人类尸体。幽灵转身绕过几个街区，回到原先的行进路线，然后遇到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在街角拿着旧瓶子喝自酿的酒。他们目光涣散，“仁慈”和“理性”这类概念与他们完全沾不上边。幽灵相信，这群人很快就会变成幽灵，到时候可以跟他们聊一聊。
不，幽灵用另一种方式排遣愤怒与悲哀：严谨克制、冷静客观的搜索。幽灵首先搜了观景崖周边，然后开始往南找，覆盖他最有可能去的区域。幽灵的内心充满愤怒，但幽灵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因为幽灵没能保护博恩不受这个世界伤害？或者没能保护这个世界不受博恩伤害？还是感到懊恼，因为自己仍渴望找到他？
幽灵沉浸在黑夜之中，变得更为自如，而搜索则越来越没有意义。幽灵的目标变了，幽灵的头脑中开始记录这座损毁的城市。在各种势力与怪兽的撕扯下，它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最终也将变成幽灵。其身躯仍在喘息吐纳，一次次复苏——即使是现在，它仍具有复原的能力。但并非永远如此。人们的集体记忆最终将会消亡，如果到时候还有旅行者来到这里，将会发现一片原本是广阔海洋的大沙漠，而此处曾经存在的城市却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关心这座城市。随着幽灵到处游荡，她发现人们依然关心这座城市，因而产生了一种危险的欣喜感——一种错位的激动与轻率，因为她发现人们仍会关心濒死和已死的事物。
要不是幽灵最终找到了目标，我可能还会不断地溜出去，直到被人杀死。像这样在充满恐惧与危险的区域不断搜寻，就算是幽灵也会感到厌倦。然而幽灵的步态就像是充满自信的密探。悲哀与自我怨恨令其表情一成不变，就像是发挥稳定的演员，而这也使得旁人心存戒备，不敢多问。
有个躲在凹壁中的陌生人给了幽灵一点提示。他面前的地板上撒满碎屑，其中不仅有玻璃，似乎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经过一头燃烧的熊。经过一片游乐场。搜一搜。你真的会发现奇怪的东西。不过你可能还是不要遇到的好。”
真有很奇怪的东西吗？幽灵得自己去解开答案。
幽灵逐渐走远，那声音又说道：“如果是熟悉的东西呢？”然后他发出咯咯笑声，似乎对自己的笑话颇为得意。“你确定吗，熟悉的东西不是更好？”
那头被烧死的熊位于一道早已损毁褪色的粉红色拱廊下，其剥落的涂料就像是皮肤病，底下暴露出开裂的石头和纵横交错的钢筋。此处距离那几名死去的宇航员原本所在的街区约半英里远，幽灵曾经以此作为地标。这头摩德的代理喷吐火息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火焰掉转头向它袭来，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它死后仍保持着坐姿。那头熊被烧得光秃秃的，浑身焦黑，仿佛巨型的蝙蝠或老鼠，又有点像恶魔。它窄长的头颅上已没有绒毛，黑乎乎的泛着微光，全身的骨头互相熔合，肌肉萎缩焦灼，宽阔的脚掌上伸出白森森的爪子，令人惊畏。由于害怕陷阱，没人敢触碰尸体。每当望向那尸体，我就越发觉得它像是雕像：一件来自未来的纪念品。在那个未来中，摩德统治着整座城市，所有人都崇拜他，没有反抗势力。我们将从生化公司的时代过渡到熊的时代，除非魔术师能达成目标。
我以熊尸作为标识，继续前进，但首先要探查是否有魔术师的巡逻队。由于摩德不断向西推进，魔术师改变了策略。此处可能是魔术师的地盘，也可能是无主之地，因此相对比较安全。
那天夜晚，幽灵穿过一片幽暗的庭院，经过几个喃喃低语的影子，朝一家废弃的百货店走去。这家店早已被洗劫一空，而且非常古老，没人看得清招牌上的字。我沿着建筑侧面的一条楼梯爬上去。那楼梯很新，闪闪发亮，幽灵露出得意的微笑。如此明显的陷阱，这一定是杀死或捕获陷阱设置者的人留下的，以此作为一种嘲笑。不出所料，屋顶上很安全，除了徐徐轻风之外，空无一物。月亮不见了，不知是陷入沉睡还是已经消亡。我望着群星，很难不想起博恩。
我在房子另一侧发现一座陈旧废弃的公园，中间有个破败的喷泉。虽然有迹象表明，曾经有人试图修复此处，但其中的秋千已经损坏，散落在地面上。周围还有一股淡淡的腐烂气息，仿佛酸臭的骨髓。我是经验老到的幽灵，显然不会踏入该处。我沿着公园边缘谨慎缓慢地前进，仿佛其泥土中带有毒性，又或者那是个巨大深邃的恐怖游泳池，里面充满了怪兽。
绕过公园之后，我来到一座不知是溜冰场还是飞机库的建筑。站在底楼大门口，我看见五名拾荒者正从许多杂乱的物品中挑挑拣拣，但那多半都是些无用的垃圾。他们有一条荧光虫，装在玻璃沙漏里，以此作为照明。我估计等到沙子全部漏完，他们大概就会离开。他们收获的物品包括肮脏的空塑料袋、老旧的圆桶、因水浸与霉变而变形的盒子。有一部分垃圾长期堆积在此，已不再散发出臭味，它们早就被一遍遍翻找过，只不过每一批人的期望都依次递减。
其中的两名女性跟我有点像，但一个是光头，另一个肤色更深。那十来岁的白人男孩低着头，对我不予理会。另外两人很特别：一个是身形巨硕的男子，另一个是小女孩，应该不超过十二岁。我们在几具脱水的狗尸和若干大型动物的干粪之间寻找宝藏，但互相保持距离，沉默不语，只偶尔咕哝几声，或者点点头。奇怪的是，那大个子男人我是最后才注意到的，就好像在我抵达之后，他才从阴影里钻出来似的。
我完全不认识这群人，只知道他们属于比较有荣誉感和道德感的拾荒者，因为虽然我是竞争者，但他们没有袭击或驱赶我。大多数人只是怀疑地扭头看看我，然后继续搜寻，这说明我作为幽灵的超能力显然正在减退。我对着他们使劲点点头，并伴以长久的注视，昏暗的光线中，希望这已足够传达我的意图。
根据历来的经验，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查看死狗和粪便，但解剖这两样东西很麻烦，只能留到最后。检查死尸和粪便也会将长期以来封固于其内部的恶臭释放到空气中。经验丰富的拾荒者总是有着麻木的鼻子和灵巧的双手。
那女孩凭借微弱的反光找到几条脱水的酒泡米诺鱼，塞进自己的袋子里。只需几滴水就能让它们复原，但她首先得做出判断，是否要动用这几滴珍贵的饮用水。
那大个子动作不够敏捷，无法参与进来，因此躲得离其他人远远的。等到他们在此挑拣完毕，他才开始弯着腰查看同一区域。我很疑惑，不知他是如何存活这么久的，为何没有变瘦。也许那大个子原本囤积了一大堆物资，现在都消耗完了，不得不外出搜寻。也许他是跟其他组织或教派一起的，如今却遭到驱逐，或者被摩德的代理赶了出来。来到城中避难的难民往往会再次沦为难民。
“我们有个藏身处。”那女孩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有个藏身处。这孩子没有被魔术师收编进变异人军队简直就是奇迹。她很瘦，但很沉稳，即使我像亡灵一般围着她转圈，她仍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有食物和补给，我们愿意进行交易。”
促使她如此提议的，也许是我作为幽灵残存的能力，也许是我精明能干的外表，不过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你是邀请我成为交易伙伴还是要把我吃了？”我问道。也许我只是想简单地干上一架。
小女孩笑出声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她的笑声如此清脆透彻，仿佛来自城市的过去，来自摩德和生化公司出现之前。这种笑声很容易招来捕猎者。然而捕猎者没有出现，她一定是已经在周边排查过一遍。
“都不是，”其中一个女人说道，“我们不是那种人。”
“也许我愿意。”我说道。
幽灵感受到一种诱惑：留在下面的街道上，成为流浪者，就像从前一样，每天都充满风险，不期待安全，才能获得安全。也许这是成为幽灵的最佳方式。
“那地方不太远。”小女孩说道。
我相信她是他们的首领。也许因为她是如此稀有，也许因为魔术师的突击队抬高了城里年轻人的价值。
“如果能带上我的伙伴，我就去。”我指了指大个子。
幽灵发现，那身形巨硕的男子有好些地方令人困惑，其中最主要的是，他虽然能很好地保持体形，但有时仍会发生变化。不过在黑暗中，不知道的人并不会留意。
“他？”女孩问道，“他跟你一起的？我们以为他是独自一人。他先前一直是一个人。”我感觉那女孩有点犹豫，她很谨慎，但似乎也有误判：她以为我不会接受这一提议？
大个子站起身，虽然他是幽灵，但他注视着另一个幽灵。
“他跟我一起的。”我说道。
“你跟她一起的？”其中一个女人问大个子。
大个子点点头。
他一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从一个幽灵，而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经由废弃物——包括扭曲散架的机器、无数倾侧的购物推车，以及许多用途不明的物品——之间清出的过道，我们来到了那隐蔽之地：一个只有一半屋顶的院子，虽然不能遮蔽风雨，却能躲避摩德。从上方俯视，它就像一片参差凌乱的三角形空地。那里只有一条缝隙，他们显然希望摩德不会由此朝里窥探，因为他虽然被困在地面上，但还是几乎比所有东西都高。
遮檐底下，他们搭起几个临时帐篷，唯一的入口处设有岗哨。我希望他们足够聪明，会留一个秘密出口。我数了一下，一共十二个人，大多是儿童，都没有被魔术师改造过。他们身形消瘦，黑暗中，阴影并未附着在他们身上。
这群人找到一件有趣的生化制品，有点像蛞蝓，但无法分辩头尾。他们将它放在火上。那怪物对持续的火烤并不介意，只是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它就像是裙摆，在火焰中鲜活地舞动，似乎有催眠作用，它的身体呈深暗的橙色，边缘有起伏波动的红白条纹。它能产生出足够的热量供他们烹煮食物——而它要的回报，就是一次次被放进火堆里。
根据堆积的灰烬和新鲜垃圾来判断，我估计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晚，如果再多留三晚，他们就会被摸透规律，然后都会死亡。魔术师的巡逻队可能发起袭击，摩德的代理也绝对会嗅到他们。但就算是幽灵，也强烈地盼望他们能继续生存下去。
有四个人围着那堆鲜活的火焰，另一侧是我和大个子。大个子快速地瞥了我几眼，仿佛很紧张。然而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女孩问道。我不喜欢她此刻的笑容，就好像藏了一张王牌。
“这取决于你们能给什么——你要拿它交换吗？”我指了指在火焰里扭动的怪物。
女孩笑出声来，我还是忍不住喜爱她的笑声。她就像是仙子，透过火焰窥视着我，而那生化怪物则是被她驯服的火精灵。幽灵凝视着她，感到疲惫而衰老。
“我们需要它。”她天真地说道，但我知道，以她的年龄，那显然是装出来的。
然而我也很怜悯她，因为她一定很紧张。我也明白，如果我们被证实是危险人物，阴影里的八个人就会扑过来。
“我有这个。”我说道。我将一只战斗甲虫放在手掌上，靠近火焰给她看。
我的大个子朋友往后挪了挪屁股，但我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别担心，”我说道，“不是要对付你。”
这只战斗甲虫有过光鲜的日子，闪着彩光的甲壳已经破裂，内翅从背后戳出来，无法正常地折叠回去。但这甲虫仍能钻入皮肉，对入侵的敌人造成伤害。它只是飞不太远。
“适合近距离防卫与格斗。”我告诉那女孩。
“你有多少只？”她问道。
“只有这一只。但它也可以吃，我还能再加两条酒泡米诺鱼，看你有什么了。或许还不止两条。”
女孩的副手是个眼神粗野、外表邋遢的男孩：“你朋友话不多。为什么他不说话？”
“因为一次意外。”我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看向我的朋友。“从此以后，他就不爱说话了。”
“他让我感到不安。”男孩说道。他没意识到，这样说也让那女孩很不安。
“没错。”
我和那男孩对视了片刻，而与此同时，我的朋友缩起身子，仿佛在仔细观察地上的东西。
“那么，”我将注意力转回到小女孩身上。“你有什么东西给我？”
她刻意沉下脸，朝那男孩点点头，而他又朝着其他人点头，把信息传递下去。
他们提供的东西，我多少已经猜到一点。他们将这里年龄最小的人带了上来。他大概八九岁，为防虱子剃光了头发，深棕色皮肤，仍有少许婴儿肥的迹象，但他的眼神相当老成。我知道他很害怕，因为他紧咬着下巴，双臂抱在破烂的衬衫前。
“你可以用战斗甲虫和米诺鱼换提姆斯。”女孩说道。
“我为什么要提姆斯？”
我的语气也许有点危险，或者是因为我回答得太快，那女孩的回复非常小心。
“因为你认识魔术师。因为如果你把提姆斯带给魔术师，就能获得四五只甲虫。”
我沉默不语，低头思索着她的话，我的头脑中有许多不好的念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认识魔术师？”
“因为你是拾荒者蕾秋。你替维克干活儿，而维克认识魔术师。”
不好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倍增长，翻腾涌动，我试图用那生化怪物制造的火焰将它们扑灭，但并不成功。
我被一个小女孩认出来了，而她只是短暂地见过我躲藏在黑暗中。她也很了解我，推断我会用一个人类去交换魔术师的生化制品……
“这里有什么陷阱？”我问道，“你们愿意交出提姆斯，换一只甲虫和两条米诺鱼？”
“不是他们把我交出来。”提姆斯说道，双臂依然交叉在胸前。严肃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是我自愿的。我说我愿意去。”
我当然明白。这群人找不到足够赖以生存的水和食物，提姆斯一定不仅仅是最小的，而且也是最缺乏天赋的拾荒者，是他们中最弱的一个。少了他，就少一张嘴。
提姆斯在这场交易中的命运，并不是遭到抛弃，独自在危险中求生，而是被转托给其他人庇护。提姆斯想要掌握主动，构建一个自己的故事，仿佛他拥有控制权，这本来就是他的主意。
我知道，我可以免费得到提姆斯，不需要付出一只甲虫和两条米诺鱼。那女孩想要他离开，也需要他离开。但提姆斯得另找机会。
我将甲虫递到女孩面前，她谨慎地看着我手掌里的虫子。
“我不要提姆斯，”我说道，“但如果你再收留提姆斯一个月，就可以拿走甲虫。”
提姆斯和女孩的副手都看着我，眼神中混杂着期待、疑惑与失望。女孩已经在尝试理解我的意图，以及对她会造成何种影响。
“我不认识魔术师，也不是你说的那个蕾秋。”幽灵说道，“你还是不认识蕾秋和魔术师比较好。另外，虽然你们的营火很漂亮，但你不该邀请陌生人进来，不管你多么想要炫耀。”
我和那女孩都站了起来，提姆斯已经退开，她的男朋友似乎很矛盾，而阴影里的八个人则往前挪动。
“博恩，你应该给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我注视着大个子。我能感觉到，那女孩正在思考要不要让其他人攻击我们。据我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并非仁慈与宽恕。
博恩摈弃了大个子男人的造型，转变成类似那炽热发光的生化火怪，足有一条龙那么大，仿佛巨硕暴躁的蛞蝓，耸立在帐篷上方，喷吐出火焰。博恩的天性中有喜爱炫耀的成分，因此他模仿的生化怪物长着脑袋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卸除伪装对博恩来说就像剥香蕉皮一样容易。
他们所有人——女孩、副手、提姆斯，以及其他人——全都退到院子的围墙边。最初的惊呼过后，他们保持了绝对的沉默与静止，仿佛那样就不会被我们发现似的。但他们的脸在博恩吐出的火光下现出一种新的恐惧与焦虑，他们意识到，这座城市依然藏有出人意料的秘密，依然能让他们受到惊吓，戳穿他们自认为拥有生存本能的假象。
女孩递出甲虫，说道：“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你可以拿回去，也可以拿走任何东西，只要你马上离开。”
“留着吧，”我说道，“也留着提姆斯。不要跟踪我们。不要再带陌生人来你们的营地。不要再留在这里过夜。不要来找我。不要去找魔术师。”
然后，博恩缩小体形，变得不那么凶悍，我带着他离开了那里。
我带着博恩穿过游乐场，来到百货商店的屋顶上，距离烧死的熊还有几个街区。天上开始飘雪，但雪花是灰色的：那是来自西边的灰烬，摩德的代理将魔术师的堡垒烧毁了。这些灰摸起来并不烫。它们从黑色的夜空中飘落下来，微不足道。
到了没人看得见的屋顶上，博恩就像一个捂着自己肠子的人，忽然放松地瘫软下来。他在地面上铺开，仿佛一层厚地毯，七彩的眼睛微微闪烁。
此刻，博恩就在我的眼前，我曾迫切地想要找到他，这种期望与现实混合到一起，于是幽灵消失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但不记得是什么了，也不记得是否重要。一定是不太重要。
“我现在能回家吗？”博恩问道，对我的问题不予理会。“维克原谅我了吗？”
“没有。”维克没有原谅他。我也没有。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看他过得如何。确保他没事。因为从前的情谊。为了施加自我伤害。一种条件反射，就像死蜥蜴的尾巴会在刺激之下扭动。
“你今晚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吗，博恩？”
我眼前的身影翻滚扭动，重新聚合成粗略的人形，再次变回那女孩和她的伙伴们所熟悉的大个子男人。
“这是要开始上课吗，蕾秋？是你迫使我离开的。你和维克一起。你现在没有权利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或者让我……表演焰火。”
“你看到这些人的生活了吗？别再增加他们的不幸。”
“我之前从没去过他们的营地。我会保护他们。我会尽力保护他们。”
“他们全都是蕾秋，”我说道，“那女孩，还有其他拾荒者。”
“我不会伤害她，”博恩说道，“我没有伤害她。”
“但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你曾经跟他们一起搜索物资。你觉得这会带来什么后果？”虽然我想帮助那女孩，但我的行为会不会令她陷入危险的境地？陷阱，陷阱。
“我在尝试适应环境，”博恩受伤地说，“我尽量做老老实实。给你看看我能做到。”
做老老实实。博恩并不是太糟糕的生物，但他的语法总是很糟糕。我夺走了博恩的一部分自我，却没有补上有用的东西。如今他试图自己来填补空缺。
“他是谁？你的身体？”
“只是一个拾荒者，就跟你一样。”
“你把他怎么了？”
“没怎么。基本上没怎么。我遇到他时，他快要死了。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你杀了他？”
“所有东西都会死，蕾秋。他已经快死了。你希望我不要变回他的模样？你看上去很不安。”
“他还有多‘快’要死？”
“很快，依我看。”
“你没有停止杀人。”
“他很快就要死了。”博恩重复道。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幽灵又回来了，因为会呼吸的活人不知如何应对。我依然关心博恩，依然关心他的处境，但我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围绕着博恩不知会产生出什么样的故事，就像当初的摩德，我也很好奇，他们俩会有多相似。
以博恩的聪明，一定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但他又太天真质朴，无法保持缄默。
“我有个主意，蕾秋，”博恩说道，“先别拒绝。听我说。”
“博恩……”
“我只杀邪恶的人，蕾秋，或者快要死的人。我可以控制住。我会控制住的。如果我能停下来，也许就可以回到观景崖。也许你和维克就会允许我回去？我会帮你清扫，帮你布设陷阱，甚至帮维克弄生化制品。我现在就能跟你回去，我们可以试一试。我发誓，我会好好表现，蕾秋。”
这一次轮到我忽略他的问题。
“你不能再用同样的伪装，博恩。你已经暴露了。有人告诉我看到过你。你没能很好地融入。人们开始猜疑。”
“好吧，蕾秋。”博恩说道，但他脸上忧郁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更像是一种满足，仿佛我已同意了什么事。也许我来找他就已经足够了。
博恩很快又以旅行模式矗立在我面前，但比以前要大得多。我只希望自己待在家里没有出门，但我知道，一旦回到家，我又会想要来到城区里，想要跟博恩说话。
“你还不能回来。”我说道。但我随即希望自己能坚决地说出，“不，你永远不能回来”。为什么我说不出口？是什么阻止了我？因为我无法克服对他仅剩的一点点爱？因为人类的同情心？因为我可怜他？
博恩沉默下来，姿态也明显有点消沉。灰烬不断地从天空中飘落到我俩身上。我伸手去抹，结果衣服被染成了灰色。
“蕾秋……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死？”
“会的，所有东西都会死。”他已经知道答案。这种形式化的一问一答，我们从前也经常有。
“那我体内的人呢？还有动物？”
“他们早就死了。”我说道。这件事无论我说多少遍，博恩总是不理解。
“不，他们没有死，蕾秋。我杀了他们，但他们没死。你说的不对。我觉得他们一直不会死。”
“从根本上来说，博恩，他们死了。”但我相信博恩口中的“死”和“杀”跟我理解的不一样。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他的想法我永远无法理解，对他来说，死亡并不存在。最后，我们只能站在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两侧。因为人类如果不死，那算是什么呢？
“你仍喜欢蜥蜴吗？”片刻之后，我问道。再跟他强调其他问题已没有意义。
博恩发出类似鸟鸣的啾啾声：“我仍然喜欢蜥蜴。但它们不喜欢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我现在更喜欢摩德的代理，”博恩说，“我在猎杀它们，因为它们要杀你。它们很难杀死，但我尽力了。如果把它们都除掉，观景崖就安全了，蕾秋。你就不必总是躲起来。也许我就能经常见到你，跟你聊天儿。你可以跟我来河边。你可以跟我去许多地方。”
博恩想要找到一扇通往观景崖的后门。
“猎杀摩德的代理很危险。你不该这么做。它们数量太多。”
我必须忽略他不断提出的其他诉求。我必须。我必须坚决掐灭秘密会面的念头，坚决掐灭瞒着维克过双重生活的念头。如果我保持决心，这次会面或许能治愈我，给予我预防性的保护。
“我必须这么做，”博恩说道，“我必须。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你瞧着吧，你瞧着吧。”情绪激动，目的明确，一头怪物要向我效忠，守护我的安宁。
“我得走了。”我告诉他。
“你能再留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求你了。”
“我也希望可以，但是不行。”
博恩点点头，只有他能以这种姿势点头：“我明白。但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蕾秋。太好了。太好了。”
他伸出一根触手，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握手一样晃了晃他的触手。光滑、柔软，就跟人一样。
“我不会抛弃你，蕾秋，”他说道，“你以为你把我抛弃了，但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没有。我也不会抛弃你。永远不会。看着吧。你会明白的。”
幽灵的内心崩塌碎裂，只想化作迷雾或露水，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要无法理解博恩所说的话就行。
接着，博恩又变成巨大而恐怖的模样，但也有点像蛇，又细又长，贴着地面游动。他以惊人的速度快速离开，仿佛一道粗硕而模糊的黑影，在屋顶上来回盘绕，转眼间便消失于其边缘处。
“你今晚看到的那群人，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博恩告诉我。但我知道，博恩的记忆宫殿巨大而深邃，堆满了颅骨。
当我回到那头烧死的熊附近时，有个人正等着我。在黑暗中，在飘落的灰雨里，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闪亮。他的站姿如此挺拔，完全将那头熊比了下去。也许我从没真正看清过他。他的皮肤闪闪发光，他的脸安详而坚定，但充满痛苦，仿佛他是被人从过去营救出来似的。他就像一幅古老的画像，光照下的面部特征太过完美，简直不像是真实的。
“维克……”
“你下次不能再这么干，蕾秋。你绝不能再这样对待我。”
从他的表情中，我能看到极度的失落、伤害与背叛，比城中的一切都更清晰、更直接。我知道，他什么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我和博恩的谈话。我无法忍受。我很羞愧。我感觉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但维克在为我闪耀，如此明亮，我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我站在维克面前，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跟那小女孩在院子里看着我的眼神一样。我点点头。我不会再这么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去找博恩。不管那有多痛苦。
“平凡神谕。”我说道，好让他知道这是真的我。
维克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颤抖，充满强烈的情绪。如此刚强，如此坚定。他就像站在悬崖边，需要做出一个决定。他呆呆地站立着，他的疑虑不仅向外辐射，也有一部分转向体内，仿佛他还有所隐瞒。
“植物园鳗鱼。”他最后说道。
他是如此的美到极致，如此的桀骜不驯，蓄势待发，仿佛我以前从没真正看清过他。直到现在，每当我想到亲爱的维克，脑中都会出现他此刻的形象，站立在熊尸旁，仿佛是他亲手制伏了那头熊。他的眼睛如同金绿色的钻石，看他的站姿，就好像他明知可能失去一切，却仍愿意冒险。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如今，城中也出现了某种规律。有些人似乎凭空消失了，对此，除了流言没有其他答案——维克残余的线人和我认识的几名拾荒者私下里都悄悄说，城里有个隐形的杀手。一开始，失踪事件并没显得有什么特别。对变态杀人狂来说，这座城市早就像是敞开的宝库。一直以来，总是有人失踪。死亡率始终保持在一定的数值。
然而，如果你跟街角的老妇交换传闻，或者去摩德的代理刚刚放弃的地盘，和那里的小男孩聊一聊……就会发现，这显然是新情况。摩德令人惊恐，十分可怕，但这新出现的怪物就像是影子。它会变成被它吃掉的人。有人说，它可能变成你的邻居或者朋友。流言将其归咎于各种不同的原因。有人猜测说，这是摩德的代理的新策略——为了散播更多恐惧，它们开始把杀死的人埋起来，而不是留在外面充当血淋淋的警告。或者有一个摩德的代理比其余的更聪明，其行为就像是变态连环杀手，而不像是熊。
还有人猜测说，魔术师的堡垒遭到摩德攻击后，她受了伤，精神错乱。到了夜里，她便在城中游荡，绞死疏于防范的人，并把他们的尸体藏起来（或者吃掉）。更可怕的说法是，她开始用死人制造生化产品。然而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流言是说生化公司制造了这些失踪事件——由于摩德捣毁了生化公司大楼的上面几层，底下楼层里的神秘统治者开始在夜间绑架城中的人，对他们进行洗脑，并将他们改造成类似僵尸的生化怪物。
我知道真相。
我完全没告诉维克要去城里逛，甚至没告诉他要出门。一旦到了外面，我便想象着维克在观景崖的走廊里呼唤幽灵的名字，但幽灵不会出现。我一直用一个微弱的希望支撑着自己：每当我以为我俩的关系不可能再经得住更多有违信任的行为，我和维克将永远分离，再也无法复合，结果却发现我们的承受极限是有弹性的，城中的形势越糟糕，我俩之间就能容下越多的猜疑。
但在诸多借口之下，幽灵其实想要见博恩，无论那有多危险。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危险。幽灵想要见博恩，想要解决存在的问题。幽灵很困惑。幽灵也明白，如果维克知道了，肯定不会理解，所以不能让他发现。幽灵相信，她一直帮忙打理观景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而出门探索的风险是她自己的。也许幽灵并不在乎受到伤害。也许在内心深处，幽灵认为，如今博恩不在了，维克没有权利说她应该或不应该去哪里。
然而幽灵必须回忆从前较为简单的日子，不然这一切就显得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幽灵需要借助博恩日记中的一部分内容穿越回过去，那时候，博恩只是在外面待得略有点久，超出了安全的时长。博恩是个迷失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于是我在充满夜行者的黑夜中搜索——他称之为夜行国——仿佛无形的幻影，悄悄地穿行于残破凌乱的街道中。
在这座荒废的都市中，幽灵凭借熟练的生存技能，以巧妙隐蔽的方式到处搜寻。幽灵不会像疯子一样游荡，呼喊博恩的名字。幽灵不会走到摩德的代理跟前询问它是否见过博恩，因为幽灵的内心深处并不想死——只不过一旦接近死亡边缘，所有的彩色频谱会忽然在眼中再次闪现。
幽灵的谨慎有如下证据：有一次，在城市原本的商业中心，幽灵从街角窥到不远处有两头摩德的代理。它们正在撕扯一具人类尸体。幽灵转身绕过几个街区，回到原先的行进路线，然后遇到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在街角拿着旧瓶子喝自酿的酒。他们目光涣散，“仁慈”和“理性”这类概念与他们完全沾不上边。幽灵相信，这群人很快就会变成幽灵，到时候可以跟他们聊一聊。
不，幽灵用另一种方式排遣愤怒与悲哀：严谨克制、冷静客观的搜索。幽灵首先搜了观景崖周边，然后开始往南找，覆盖他最有可能去的区域。幽灵的内心充满愤怒，但幽灵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因为幽灵没能保护博恩不受这个世界伤害？或者没能保护这个世界不受博恩伤害？还是感到懊恼，因为自己仍渴望找到他？
幽灵沉浸在黑夜之中，变得更为自如，而搜索则越来越没有意义。幽灵的目标变了，幽灵的头脑中开始记录这座损毁的城市。在各种势力与怪兽的撕扯下，它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最终也将变成幽灵。其身躯仍在喘息吐纳，一次次复苏——即使是现在，它仍具有复原的能力。但并非永远如此。人们的集体记忆最终将会消亡，如果到时候还有旅行者来到这里，将会发现一片原本是广阔海洋的大沙漠，而此处曾经存在的城市却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关心这座城市。随着幽灵到处游荡，她发现人们依然关心这座城市，因而产生了一种危险的欣喜感——一种错位的激动与轻率，因为她发现人们仍会关心濒死和已死的事物。
要不是幽灵最终找到了目标，我可能还会不断地溜出去，直到被人杀死。像这样在充满恐惧与危险的区域不断搜寻，就算是幽灵也会感到厌倦。然而幽灵的步态就像是充满自信的密探。悲哀与自我怨恨令其表情一成不变，就像是发挥稳定的演员，而这也使得旁人心存戒备，不敢多问。
有个躲在凹壁中的陌生人给了幽灵一点提示。他面前的地板上撒满碎屑，其中不仅有玻璃，似乎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经过一头燃烧的熊。经过一片游乐场。搜一搜。你真的会发现奇怪的东西。不过你可能还是不要遇到的好。”
真有很奇怪的东西吗？幽灵得自己去解开答案。
幽灵逐渐走远，那声音又说道：“如果是熟悉的东西呢？”然后他发出咯咯笑声，似乎对自己的笑话颇为得意。“你确定吗，熟悉的东西不是更好？”
那头被烧死的熊位于一道早已损毁褪色的粉红色拱廊下，其剥落的涂料就像是皮肤病，底下暴露出开裂的石头和纵横交错的钢筋。此处距离那几名死去的宇航员原本所在的街区约半英里远，幽灵曾经以此作为地标。这头摩德的代理喷吐火息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火焰掉转头向它袭来，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它死后仍保持着坐姿。那头熊被烧得光秃秃的，浑身焦黑，仿佛巨型的蝙蝠或老鼠，又有点像恶魔。它窄长的头颅上已没有绒毛，黑乎乎的泛着微光，全身的骨头互相熔合，肌肉萎缩焦灼，宽阔的脚掌上伸出白森森的爪子，令人惊畏。由于害怕陷阱，没人敢触碰尸体。每当望向那尸体，我就越发觉得它像是雕像：一件来自未来的纪念品。在那个未来中，摩德统治着整座城市，所有人都崇拜他，没有反抗势力。我们将从生化公司的时代过渡到熊的时代，除非魔术师能达成目标。
我以熊尸作为标识，继续前进，但首先要探查是否有魔术师的巡逻队。由于摩德不断向西推进，魔术师改变了策略。此处可能是魔术师的地盘，也可能是无主之地，因此相对比较安全。
那天夜晚，幽灵穿过一片幽暗的庭院，经过几个喃喃低语的影子，朝一家废弃的百货店走去。这家店早已被洗劫一空，而且非常古老，没人看得清招牌上的字。我沿着建筑侧面的一条楼梯爬上去。那楼梯很新，闪闪发亮，幽灵露出得意的微笑。如此明显的陷阱，这一定是杀死或捕获陷阱设置者的人留下的，以此作为一种嘲笑。不出所料，屋顶上很安全，除了徐徐轻风之外，空无一物。月亮不见了，不知是陷入沉睡还是已经消亡。我望着群星，很难不想起博恩。
我在房子另一侧发现一座陈旧废弃的公园，中间有个破败的喷泉。虽然有迹象表明，曾经有人试图修复此处，但其中的秋千已经损坏，散落在地面上。周围还有一股淡淡的腐烂气息，仿佛酸臭的骨髓。我是经验老到的幽灵，显然不会踏入该处。我沿着公园边缘谨慎缓慢地前进，仿佛其泥土中带有毒性，又或者那是个巨大深邃的恐怖游泳池，里面充满了怪兽。
绕过公园之后，我来到一座不知是溜冰场还是飞机库的建筑。站在底楼大门口，我看见五名拾荒者正从许多杂乱的物品中挑挑拣拣，但那多半都是些无用的垃圾。他们有一条荧光虫，装在玻璃沙漏里，以此作为照明。我估计等到沙子全部漏完，他们大概就会离开。他们收获的物品包括肮脏的空塑料袋、老旧的圆桶、因水浸与霉变而变形的盒子。有一部分垃圾长期堆积在此，已不再散发出臭味，它们早就被一遍遍翻找过，只不过每一批人的期望都依次递减。
其中的两名女性跟我有点像，但一个是光头，另一个肤色更深。那十来岁的白人男孩低着头，对我不予理会。另外两人很特别：一个是身形巨硕的男子，另一个是小女孩，应该不超过十二岁。我们在几具脱水的狗尸和若干大型动物的干粪之间寻找宝藏，但互相保持距离，沉默不语，只偶尔咕哝几声，或者点点头。奇怪的是，那大个子男人我是最后才注意到的，就好像在我抵达之后，他才从阴影里钻出来似的。
我完全不认识这群人，只知道他们属于比较有荣誉感和道德感的拾荒者，因为虽然我是竞争者，但他们没有袭击或驱赶我。大多数人只是怀疑地扭头看看我，然后继续搜寻，这说明我作为幽灵的超能力显然正在减退。我对着他们使劲点点头，并伴以长久的注视，昏暗的光线中，希望这已足够传达我的意图。
根据历来的经验，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查看死狗和粪便，但解剖这两样东西很麻烦，只能留到最后。检查死尸和粪便也会将长期以来封固于其内部的恶臭释放到空气中。经验丰富的拾荒者总是有着麻木的鼻子和灵巧的双手。
那女孩凭借微弱的反光找到几条脱水的酒泡米诺鱼，塞进自己的袋子里。只需几滴水就能让它们复原，但她首先得做出判断，是否要动用这几滴珍贵的饮用水。
那大个子动作不够敏捷，无法参与进来，因此躲得离其他人远远的。等到他们在此挑拣完毕，他才开始弯着腰查看同一区域。我很疑惑，不知他是如何存活这么久的，为何没有变瘦。也许那大个子原本囤积了一大堆物资，现在都消耗完了，不得不外出搜寻。也许他是跟其他组织或教派一起的，如今却遭到驱逐，或者被摩德的代理赶了出来。来到城中避难的难民往往会再次沦为难民。
“我们有个藏身处。”那女孩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有个藏身处。这孩子没有被魔术师收编进变异人军队简直就是奇迹。她很瘦，但很沉稳，即使我像亡灵一般围着她转圈，她仍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有食物和补给，我们愿意进行交易。”
促使她如此提议的，也许是我作为幽灵残存的能力，也许是我精明能干的外表，不过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你是邀请我成为交易伙伴还是要把我吃了？”我问道。也许我只是想简单地干上一架。
小女孩笑出声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她的笑声如此清脆透彻，仿佛来自城市的过去，来自摩德和生化公司出现之前。这种笑声很容易招来捕猎者。然而捕猎者没有出现，她一定是已经在周边排查过一遍。
“都不是，”其中一个女人说道，“我们不是那种人。”
“也许我愿意。”我说道。
幽灵感受到一种诱惑：留在下面的街道上，成为流浪者，就像从前一样，每天都充满风险，不期待安全，才能获得安全。也许这是成为幽灵的最佳方式。
“那地方不太远。”小女孩说道。
我相信她是他们的首领。也许因为她是如此稀有，也许因为魔术师的突击队抬高了城里年轻人的价值。
“如果能带上我的伙伴，我就去。”我指了指大个子。
幽灵发现，那身形巨硕的男子有好些地方令人困惑，其中最主要的是，他虽然能很好地保持体形，但有时仍会发生变化。不过在黑暗中，不知道的人并不会留意。
“他？”女孩问道，“他跟你一起的？我们以为他是独自一人。他先前一直是一个人。”我感觉那女孩有点犹豫，她很谨慎，但似乎也有误判：她以为我不会接受这一提议？
大个子站起身，虽然他是幽灵，但他注视着另一个幽灵。
“他跟我一起的。”我说道。
“你跟她一起的？”其中一个女人问大个子。
大个子点点头。
他一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从一个幽灵，而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经由废弃物——包括扭曲散架的机器、无数倾侧的购物推车，以及许多用途不明的物品——之间清出的过道，我们来到了那隐蔽之地：一个只有一半屋顶的院子，虽然不能遮蔽风雨，却能躲避摩德。从上方俯视，它就像一片参差凌乱的三角形空地。那里只有一条缝隙，他们显然希望摩德不会由此朝里窥探，因为他虽然被困在地面上，但还是几乎比所有东西都高。
遮檐底下，他们搭起几个临时帐篷，唯一的入口处设有岗哨。我希望他们足够聪明，会留一个秘密出口。我数了一下，一共十二个人，大多是儿童，都没有被魔术师改造过。他们身形消瘦，黑暗中，阴影并未附着在他们身上。
这群人找到一件有趣的生化制品，有点像蛞蝓，但无法分辩头尾。他们将它放在火上。那怪物对持续的火烤并不介意，只是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它就像是裙摆，在火焰中鲜活地舞动，似乎有催眠作用，它的身体呈深暗的橙色，边缘有起伏波动的红白条纹。它能产生出足够的热量供他们烹煮食物——而它要的回报，就是一次次被放进火堆里。
根据堆积的灰烬和新鲜垃圾来判断，我估计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晚，如果再多留三晚，他们就会被摸透规律，然后都会死亡。魔术师的巡逻队可能发起袭击，摩德的代理也绝对会嗅到他们。但就算是幽灵，也强烈地盼望他们能继续生存下去。
有四个人围着那堆鲜活的火焰，另一侧是我和大个子。大个子快速地瞥了我几眼，仿佛很紧张。然而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女孩问道。我不喜欢她此刻的笑容，就好像藏了一张王牌。
“这取决于你们能给什么——你要拿它交换吗？”我指了指在火焰里扭动的怪物。
女孩笑出声来，我还是忍不住喜爱她的笑声。她就像是仙子，透过火焰窥视着我，而那生化怪物则是被她驯服的火精灵。幽灵凝视着她，感到疲惫而衰老。
“我们需要它。”她天真地说道，但我知道，以她的年龄，那显然是装出来的。
然而我也很怜悯她，因为她一定很紧张。我也明白，如果我们被证实是危险人物，阴影里的八个人就会扑过来。
“我有这个。”我说道。我将一只战斗甲虫放在手掌上，靠近火焰给她看。
我的大个子朋友往后挪了挪屁股，但我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别担心，”我说道，“不是要对付你。”
这只战斗甲虫有过光鲜的日子，闪着彩光的甲壳已经破裂，内翅从背后戳出来，无法正常地折叠回去。但这甲虫仍能钻入皮肉，对入侵的敌人造成伤害。它只是飞不太远。
“适合近距离防卫与格斗。”我告诉那女孩。
“你有多少只？”她问道。
“只有这一只。但它也可以吃，我还能再加两条酒泡米诺鱼，看你有什么了。或许还不止两条。”
女孩的副手是个眼神粗野、外表邋遢的男孩：“你朋友话不多。为什么他不说话？”
“因为一次意外。”我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看向我的朋友。“从此以后，他就不爱说话了。”
“他让我感到不安。”男孩说道。他没意识到，这样说也让那女孩很不安。
“没错。”
我和那男孩对视了片刻，而与此同时，我的朋友缩起身子，仿佛在仔细观察地上的东西。
“那么，”我将注意力转回到小女孩身上。“你有什么东西给我？”
她刻意沉下脸，朝那男孩点点头，而他又朝着其他人点头，把信息传递下去。
他们提供的东西，我多少已经猜到一点。他们将这里年龄最小的人带了上来。他大概八九岁，为防虱子剃光了头发，深棕色皮肤，仍有少许婴儿肥的迹象，但他的眼神相当老成。我知道他很害怕，因为他紧咬着下巴，双臂抱在破烂的衬衫前。
“你可以用战斗甲虫和米诺鱼换提姆斯。”女孩说道。
“我为什么要提姆斯？”
我的语气也许有点危险，或者是因为我回答得太快，那女孩的回复非常小心。
“因为你认识魔术师。因为如果你把提姆斯带给魔术师，就能获得四五只甲虫。”
我沉默不语，低头思索着她的话，我的头脑中有许多不好的念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认识魔术师？”
“因为你是拾荒者蕾秋。你替维克干活儿，而维克认识魔术师。”
不好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倍增长，翻腾涌动，我试图用那生化怪物制造的火焰将它们扑灭，但并不成功。
我被一个小女孩认出来了，而她只是短暂地见过我躲藏在黑暗中。她也很了解我，推断我会用一个人类去交换魔术师的生化制品……
“这里有什么陷阱？”我问道，“你们愿意交出提姆斯，换一只甲虫和两条米诺鱼？”
“不是他们把我交出来。”提姆斯说道，双臂依然交叉在胸前。严肃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是我自愿的。我说我愿意去。”
我当然明白。这群人找不到足够赖以生存的水和食物，提姆斯一定不仅仅是最小的，而且也是最缺乏天赋的拾荒者，是他们中最弱的一个。少了他，就少一张嘴。
提姆斯在这场交易中的命运，并不是遭到抛弃，独自在危险中求生，而是被转托给其他人庇护。提姆斯想要掌握主动，构建一个自己的故事，仿佛他拥有控制权，这本来就是他的主意。
我知道，我可以免费得到提姆斯，不需要付出一只甲虫和两条米诺鱼。那女孩想要他离开，也需要他离开。但提姆斯得另找机会。
我将甲虫递到女孩面前，她谨慎地看着我手掌里的虫子。
“我不要提姆斯，”我说道，“但如果你再收留提姆斯一个月，就可以拿走甲虫。”
提姆斯和女孩的副手都看着我，眼神中混杂着期待、疑惑与失望。女孩已经在尝试理解我的意图，以及对她会造成何种影响。
“我不认识魔术师，也不是你说的那个蕾秋。”幽灵说道，“你还是不认识蕾秋和魔术师比较好。另外，虽然你们的营火很漂亮，但你不该邀请陌生人进来，不管你多么想要炫耀。”
我和那女孩都站了起来，提姆斯已经退开，她的男朋友似乎很矛盾，而阴影里的八个人则往前挪动。
“博恩，你应该给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我注视着大个子。我能感觉到，那女孩正在思考要不要让其他人攻击我们。据我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并非仁慈与宽恕。
博恩摈弃了大个子男人的造型，转变成类似那炽热发光的生化火怪，足有一条龙那么大，仿佛巨硕暴躁的蛞蝓，耸立在帐篷上方，喷吐出火焰。博恩的天性中有喜爱炫耀的成分，因此他模仿的生化怪物长着脑袋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卸除伪装对博恩来说就像剥香蕉皮一样容易。
他们所有人——女孩、副手、提姆斯，以及其他人——全都退到院子的围墙边。最初的惊呼过后，他们保持了绝对的沉默与静止，仿佛那样就不会被我们发现似的。但他们的脸在博恩吐出的火光下现出一种新的恐惧与焦虑，他们意识到，这座城市依然藏有出人意料的秘密，依然能让他们受到惊吓，戳穿他们自认为拥有生存本能的假象。
女孩递出甲虫，说道：“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你可以拿回去，也可以拿走任何东西，只要你马上离开。”
“留着吧，”我说道，“也留着提姆斯。不要跟踪我们。不要再带陌生人来你们的营地。不要再留在这里过夜。不要来找我。不要去找魔术师。”
然后，博恩缩小体形，变得不那么凶悍，我带着他离开了那里。
我带着博恩穿过游乐场，来到百货商店的屋顶上，距离烧死的熊还有几个街区。天上开始飘雪，但雪花是灰色的：那是来自西边的灰烬，摩德的代理将魔术师的堡垒烧毁了。这些灰摸起来并不烫。它们从黑色的夜空中飘落下来，微不足道。
到了没人看得见的屋顶上，博恩就像一个捂着自己肠子的人，忽然放松地瘫软下来。他在地面上铺开，仿佛一层厚地毯，七彩的眼睛微微闪烁。
此刻，博恩就在我的眼前，我曾迫切地想要找到他，这种期望与现实混合到一起，于是幽灵消失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但不记得是什么了，也不记得是否重要。一定是不太重要。
“我现在能回家吗？”博恩问道，对我的问题不予理会。“维克原谅我了吗？”
“没有。”维克没有原谅他。我也没有。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看他过得如何。确保他没事。因为从前的情谊。为了施加自我伤害。一种条件反射，就像死蜥蜴的尾巴会在刺激之下扭动。
“你今晚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吗，博恩？”
我眼前的身影翻滚扭动，重新聚合成粗略的人形，再次变回那女孩和她的伙伴们所熟悉的大个子男人。
“这是要开始上课吗，蕾秋？是你迫使我离开的。你和维克一起。你现在没有权利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或者让我……表演焰火。”
“你看到这些人的生活了吗？别再增加他们的不幸。”
“我之前从没去过他们的营地。我会保护他们。我会尽力保护他们。”
“他们全都是蕾秋，”我说道，“那女孩，还有其他拾荒者。”
“我不会伤害她，”博恩说道，“我没有伤害她。”
“但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你曾经跟他们一起搜索物资。你觉得这会带来什么后果？”虽然我想帮助那女孩，但我的行为会不会令她陷入危险的境地？陷阱，陷阱。
“我在尝试适应环境，”博恩受伤地说，“我尽量做老老实实。给你看看我能做到。”
做老老实实。博恩并不是太糟糕的生物，但他的语法总是很糟糕。我夺走了博恩的一部分自我，却没有补上有用的东西。如今他试图自己来填补空缺。
“他是谁？你的身体？”
“只是一个拾荒者，就跟你一样。”
“你把他怎么了？”
“没怎么。基本上没怎么。我遇到他时，他快要死了。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你杀了他？”
“所有东西都会死，蕾秋。他已经快死了。你希望我不要变回他的模样？你看上去很不安。”
“他还有多‘快’要死？”
“很快，依我看。”
“你没有停止杀人。”
“他很快就要死了。”博恩重复道。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幽灵又回来了，因为会呼吸的活人不知如何应对。我依然关心博恩，依然关心他的处境，但我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围绕着博恩不知会产生出什么样的故事，就像当初的摩德，我也很好奇，他们俩会有多相似。
以博恩的聪明，一定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但他又太天真质朴，无法保持缄默。
“我有个主意，蕾秋，”博恩说道，“先别拒绝。听我说。”
“博恩……”
“我只杀邪恶的人，蕾秋，或者快要死的人。我可以控制住。我会控制住的。如果我能停下来，也许就可以回到观景崖。也许你和维克就会允许我回去？我会帮你清扫，帮你布设陷阱，甚至帮维克弄生化制品。我现在就能跟你回去，我们可以试一试。我发誓，我会好好表现，蕾秋。”
这一次轮到我忽略他的问题。
“你不能再用同样的伪装，博恩。你已经暴露了。有人告诉我看到过你。你没能很好地融入。人们开始猜疑。”
“好吧，蕾秋。”博恩说道，但他脸上忧郁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更像是一种满足，仿佛我已同意了什么事。也许我来找他就已经足够了。
博恩很快又以旅行模式矗立在我面前，但比以前要大得多。我只希望自己待在家里没有出门，但我知道，一旦回到家，我又会想要来到城区里，想要跟博恩说话。
“你还不能回来。”我说道。但我随即希望自己能坚决地说出，“不，你永远不能回来”。为什么我说不出口？是什么阻止了我？因为我无法克服对他仅剩的一点点爱？因为人类的同情心？因为我可怜他？
博恩沉默下来，姿态也明显有点消沉。灰烬不断地从天空中飘落到我俩身上。我伸手去抹，结果衣服被染成了灰色。
“蕾秋……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死？”
“会的，所有东西都会死。”他已经知道答案。这种形式化的一问一答，我们从前也经常有。
“那我体内的人呢？还有动物？”
“他们早就死了。”我说道。这件事无论我说多少遍，博恩总是不理解。
“不，他们没有死，蕾秋。我杀了他们，但他们没死。你说的不对。我觉得他们一直不会死。”
“从根本上来说，博恩，他们死了。”但我相信博恩口中的“死”和“杀”跟我理解的不一样。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他的想法我永远无法理解，对他来说，死亡并不存在。最后，我们只能站在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两侧。因为人类如果不死，那算是什么呢？
“你仍喜欢蜥蜴吗？”片刻之后，我问道。再跟他强调其他问题已没有意义。
博恩发出类似鸟鸣的啾啾声：“我仍然喜欢蜥蜴。但它们不喜欢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我现在更喜欢摩德的代理，”博恩说，“我在猎杀它们，因为它们要杀你。它们很难杀死，但我尽力了。如果把它们都除掉，观景崖就安全了，蕾秋。你就不必总是躲起来。也许我就能经常见到你，跟你聊天儿。你可以跟我来河边。你可以跟我去许多地方。”
博恩想要找到一扇通往观景崖的后门。
“猎杀摩德的代理很危险。你不该这么做。它们数量太多。”
我必须忽略他不断提出的其他诉求。我必须。我必须坚决掐灭秘密会面的念头，坚决掐灭瞒着维克过双重生活的念头。如果我保持决心，这次会面或许能治愈我，给予我预防性的保护。
“我必须这么做，”博恩说道，“我必须。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你瞧着吧，你瞧着吧。”情绪激动，目的明确，一头怪物要向我效忠，守护我的安宁。
“我得走了。”我告诉他。
“你能再留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求你了。”
“我也希望可以，但是不行。”
博恩点点头，只有他能以这种姿势点头：“我明白。但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蕾秋。太好了。太好了。”
他伸出一根触手，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握手一样晃了晃他的触手。光滑、柔软，就跟人一样。
“我不会抛弃你，蕾秋，”他说道，“你以为你把我抛弃了，但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没有。我也不会抛弃你。永远不会。看着吧。你会明白的。”
幽灵的内心崩塌碎裂，只想化作迷雾或露水，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要无法理解博恩所说的话就行。
接着，博恩又变成巨大而恐怖的模样，但也有点像蛇，又细又长，贴着地面游动。他以惊人的速度快速离开，仿佛一道粗硕而模糊的黑影，在屋顶上来回盘绕，转眼间便消失于其边缘处。
“你今晚看到的那群人，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博恩告诉我。但我知道，博恩的记忆宫殿巨大而深邃，堆满了颅骨。
当我回到那头烧死的熊附近时，有个人正等着我。在黑暗中，在飘落的灰雨里，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闪亮。他的站姿如此挺拔，完全将那头熊比了下去。也许我从没真正看清过他。他的皮肤闪闪发光，他的脸安详而坚定，但充满痛苦，仿佛他是被人从过去营救出来似的。他就像一幅古老的画像，光照下的面部特征太过完美，简直不像是真实的。
“维克……”
“你下次不能再这么干，蕾秋。你绝不能再这样对待我。”
从他的表情中，我能看到极度的失落、伤害与背叛，比城中的一切都更清晰、更直接。我知道，他什么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我和博恩的谈话。我无法忍受。我很羞愧。我感觉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但维克在为我闪耀，如此明亮，我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我站在维克面前，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跟那小女孩在院子里看着我的眼神一样。我点点头。我不会再这么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去找博恩。不管那有多痛苦。
“平凡神谕。”我说道，好让他知道这是真的我。
维克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颤抖，充满强烈的情绪。如此刚强，如此坚定。他就像站在悬崖边，需要做出一个决定。他呆呆地站立着，他的疑虑不仅向外辐射，也有一部分转向体内，仿佛他还有所隐瞒。
“植物园鳗鱼。”他最后说道。
他是如此的美到极致，如此的桀骜不驯，蓄势待发，仿佛我以前从没真正看清过他。直到现在，每当我想到亲爱的维克，脑中都会出现他此刻的形象，站立在熊尸旁，仿佛是他亲手制伏了那头熊。他的眼睛如同金绿色的钻石，看他的站姿，就好像他明知可能失去一切，却仍愿意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