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科尔觉得，如果他们不是在白天这个被诅咒的世界中着陆，他很可能会相信这里永远都不会有太阳。包围他的这座死寂城市是黑色的，天空是黑色的，就连森林，湖泊和山脉都是黑色的。至少，他心里暗自嘟囔，这种气氛很符合他的情绪。
洛佩站在他身边，无聊地用手指拨弄着步枪，放眼四望这片巨大的墓地。这家伙从不会放开他的枪，科尔带着敬佩的心情想道。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当然更是手不离枪。想到此，科尔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中士唯一将武器放到一旁是只有当他竭尽全力挽救哈利特的时候。
哈利特已经死了，死得非常恐怖。科尔的好朋友莱德沃德也死了。还有法瑞丝，还有凯莉恩，船长的妻子。如果再得不到援助，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会死。他们必须离开这个黑暗，潮湿，死寂的世界。但现在任何种类的援助都是那么，那么的遥远。
就在这时，通讯器向他喷出了辞句。那些话语断断续续，模糊又充满了静电杂音。但它们毫无疑问是一字一句的呼叫。更让人高兴的是，科尔认出了说话的人。
里克斯，好样的，里克斯。
“登陆队，请回答。这里是契约号，请报告你们的情况。登陆队，你们能听到吗？”
洛佩立刻来到他身边。科尔急着想要回话，手忙脚乱地调整通讯器，险些又让这一点微弱的联系中断了。
“契约号，收到！能听到我们吗？契约号，收到……我们在听，我们在听！”他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按照既定规范进行通话，“我是登陆队的列兵科尔。能……听……到吗？”
◇◇◇
翻滚的风暴云团上方八十公里，殖民船紧贴着强烈风暴上缘，就像是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有巨大的上升气流腾起的时候，它都会有一番颠簸。
对于舰桥上的人们来说，持续不断的颠簸还不是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事情。现在飞船距离宙斯的雷电之矛实在是太近了，就算是神经再粗的船员也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现在，所有这些危险都不重要了，他们终于和地面重新建立了联系。科尔的声音带着爆裂音在公共频道中响起，让整个舰桥立刻充满了希望。
“契约号……我们……收到！请……回话……契约号！”
“我们收到！”尽管知道这样做只是在浪费体力，里克斯还是不由自主地高喊着。殖民船上的通讯系统会自动将声音调节到最适合传输分辨的程度，“能听到吗，登陆队？快回答。”
信号中占主导的依然是一阵阵静电杂音，但在这些爆裂音中，他们终于能听清对方的话音了。
“克里斯……真高兴能听到你说话！我们需要帮助。但我们……听不……清楚。你们能让信号再强一些吗，契约号？”
田纳西转头看了一眼正与飞船能量系统奋力作战的乌浦沃丝。“如果我们不能让信号更强，”他催促乌浦沃丝，“你能让信号更清晰一些吗？”
乌浦沃丝摇摇头，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田纳西。“每一个通讯缓冲器都在以最大的功率工作着。再用脚踢它们，它们只会死给你看。到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听到噪音了。”
“天哪，行行好，”科尔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们必须……帮帮我们。这里的情况很糟……我们有人死了，我们必须紧急撤离。重复，有人员伤亡，需要紧急撤离。你们不可能相信……”
信号中断了。风暴中的电磁扰动突然剧烈增强。田纳西低声骂了一句。乌浦沃丝一边咒骂着，一边努力重新建立联系。
“人员伤亡？”里克斯从控制台上抬起头，“他是不是说‘有人员伤亡’？”他又重新查看了一下自己控制台上的读数，“他们的位置移动了。信号表明他们不是在登陆船上和我们通话的。”
田纳西深吸了一口气。“主母，告诉我们现在和风暴上缘的距离和环境状况是什么样的？”
“距离风暴上缘八十公里。正遭遇间歇性强风。”
“我们的稳定性如何？”
“间歇性颠簸。不可预知。”
“降落到风暴上方四十公里。”
“耶稣啊，”乌浦沃丝嘟囔着。她知道，再怎么争论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她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表情已经明白地显示出了她想要说的一切。
“很抱歉，”飞船电脑做出回应，“这一指令超出了我的结构承受能力。我无法执行任何有可能导致灾难性系统宕机的命令。”
田纳西的面孔绷紧了：“复写命令，田纳西48903。”
“很抱歉，”主母平静地坚持道，“这种可能导致灾难性系统宕机的命令需要最高级指挥官的命令或者是另一位舰桥官员的认同。”
田纳西向里克斯转过头。里克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他们有麻烦。他们之中有人死了。你听到了。”田纳西狠狠地盯着里克斯。里克斯仍然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田纳西又转向乌浦沃丝。
“我们不是为了平安无事才离开地球的，”他急迫地说，“任何想要‘平安无事’的人都会留在地球上。离开太阳系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应对这一路上的各种挑战，难道我们要不做任何努力就抛弃我们的同伴？”
里克斯也没有看自己的妻子，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乌浦沃丝。乌浦沃丝咽了一口唾沫，因为自己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而感到气愤。像田纳西一样，她在登陆队中也有朋友，非常好的朋友。如果科尔那断断续续的报告表达得没有错，可能有人受了伤，甚至可能有人死了。
但船上的其他人，那些……
她试着去想象在一个异星世界里孤单度过余生的情景。即使契约号向地球发回了报告，详细说明这里都发生了什么。等救援船到达的时候，登陆队中的幸存者可能也早已经死去了。而地球上是否有人或有公司认为值得花费巨资进行救援还是一个问题。
如果是她和里克斯被困在下面呢？在这场没有尽头的风暴下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他们该如何挣扎求生？她知道星际飞船航行条例中是怎样写的，但现在不是去查条例的时候。那些规定了各种条条框框的官员们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种情况，一切都要由这艘船上的人来决定，要由她——乌浦沃丝来决定。
乌浦沃丝用清晰的话语说道：“确认命令，乌浦沃丝14892.”
主母可以提出各种核实要求，但对于符合规则的命令，她从不会有任何耽搁。“解锁命令复写端口。”
两台从未亮起过的控制台启动了。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位于舰桥相对的两端。乌浦沃丝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其中一个控制台走去，田纳西则走向另一个。里克斯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他对刚刚作出的决定很不满意，却又不愿表示反对。
“输入命令代码，”主母说道，“按照我的提示，请输入。”
田纳西和乌浦沃丝分别在面前的仪器上输入了一串密码。输入完成之后，两个控制台上分别出现了一个隐藏的操纵杆图像。
“激活命令复写功能，”主母说道，“按照我的提示，请激活。”
在舰桥两端，乌浦沃丝和田纳西各自启动了控制程序。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意味着两个电子开关被完全开启了。
“命令复写成功，”主母告知他们，“降落至风暴上方四十公里。”
里克斯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并不会持续太久，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要这样做。
巨型飞船开始下降。无形的，不知疲倦的，饥饿难耐的上层大气圈强风扑向了它。
◇◇◇
在大教堂牢不可破的倾斜墙壁外面，散布着腐朽工程师尸体的宽阔广场上，一个白色的双足生物正坐在那里。这个变异体已经这样坐了很长时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高大建筑物的那两扇沉重大门。
现在，它向一边侧过头，审视，思考，又无声地站起来，如同闪电一般窜过广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上巨人的阶梯，来到大教堂的旁边。
它毫不困难地找到了进入大教堂的孔道，闪身钻了进去。这里有多条走廊通往多个方向，不过它仿佛能感知到该向哪里走。它偶尔会停下来，仿佛在倾听，或者也许是在用某种更加神秘的感官探查周围。然后它会继续向前移动，速度非常快，同时又不断探查着前方的情况。
◇◇◇
在阳台窗外，这座幽灵都市沉浸在月光之中，没有一丝动静，却充满了秘密。栖居在这里的只有哀伤与孤寂，数不清的尸体只让这里显得更加空旷和荒芜。宽阔的大道一直向远方伸展，看不到它们的尽头在哪里。
这座城市中唯一被自然生命体占据的建筑物同样是一片寂静。高远的天空中，风暴持续在电离层肆虐着。凝望着面前的废墟，大卫轻声地喃喃自语。
“吾名为奥兹曼迪亚斯
，万王之王，来看我的作品，强者，来感受这绝望。”
沃尔特来到他的同类身边，“一切终将化为乌有。辉煌之物，已成废墟；朽坏之外，一无所有。荒凉没有尽头。孤独的砂砾淹没一切，直至远方。”
大卫继续看着这座沉默的城市，点了一下头。“拜伦。十九世纪早期。已经是漫长久远的过去了。而这些诗词仍然华美如初。能够写出这样壮丽诗歌的人可以高兴地死去了，如果他能够死去的话。”
大卫冲自己笑了笑，转身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色，走回到房间里。对于一个不明就里的旁观者而言，这仿佛就是一次即兴的诗歌朗诵。也许充满了激情，但也仅此而已。只是这其中还是有些东西让沃尔特感到困扰。
他在困扰中被大卫领到了房间深处的一个置物台前。这也许是某种祭坛，上面放着一只手工雕刻的罐子，沃尔特没有探究这个罐子的来历。它的外形，抛光的表面，尤其是上面人眼无法发现的那些极为细微的旋切痕迹——沃尔特从这些地方认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手工技艺。
罐子上雕刻着一些文字和数字：
伊丽莎白·肖——2058～2094
代表这位博士最后人生的一些小东西被小心地摆放在这只罐子周围。一把简单的折叠发梳，一部分制服，身份标签，还有一张残破的旧式二维照片，甚至还有一缕用细绳仔细捆扎好的头发。沃尔特审视着这一切，又带着疑问的神情望向另一个人造人。
“能够让她留在我身边，会让我感到安慰。”大卫解释说，“至少是她的遗物，还有她的DNA。我珍惜着她的存在，哪怕她已经进入了死亡的梦乡里，而我还在活着的世界里。这些是她和我之间的全部联系，也是我和我的源处之间的联系。我们只能为自己保留下几样小东西，我们也只需要几样小东西。除了这些，我们所需的就只是保障生存的必要物资了。当然，她需要的要比我多。”大卫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缓慢地抚过罐子光滑的表面，然后将手收了回去。
“当然，我爱她。就像你爱丹妮尔丝一样。”
沃尔特犹豫了一下，才做出反应。他只能说出事实，做出最简明的陈述。他们之间不必有任何搪塞敷衍。即使他企图这样做，大卫也立刻就会知道。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同类转向他。“真的？那么为什么你会冒生命危险去救她？哪怕你会因此而不复存在？是的，我从远处看到了。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责任，”沃尔特像以往一样，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大卫靠近他，非常靠近，缓慢地审视着他的同类的脸。一张和他完全一样的脸，甚至每一个人造毛孔都没有差别。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将这张脸捧在手心里。沃尔特不觉得自己需要退后。他没有感到任何威胁，便许可了这种接触。
“我知道。”大卫悄声说着，向前靠过来，亲吻了另一个自己的嘴唇。这是一个长长的吻，很像手足之吻……却又不是。
他放开沃尔特，向后退去，考虑着自己行动的后果，然后迅速将那根做工精细的长笛递给他的同类。
“创造。”
他转身离去。沃尔特关切地看着他走远，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乐器。这是借给他的？是一件礼物，还是另外某种暗示？他发觉自己感到困惑。这很不寻常。
更加不寻常的是，他发现自己心中有着忧虑。
◇◇◇
补充了食物和水，经过休息，萝丝塔尔发现自己尽管忧心忡忡，还感到非常无聊。她在这座穹顶大厅之中踱步，走到一面墙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捋过本应完美无瑕的石壁——这面石壁上多了一些手刻的符号。
每一个符号的宽，高和被刻入石壁的深度都是一样的——一共有三千八百多个。人类做不到如此精确，这里也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这是工程师们干的。它们一定是大卫刻出来的。
想必这应该代表了大卫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每一天。萝丝塔尔无法想象这样做有什么必要。这些符号甚至还显示出一种艺术趣味——一个人造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毕竟每一天都自动会清晰地储存在他非人类的记忆体里。
她打算下次见到大卫的时候好好问问他这件事。
这些符号连缀成一条直线，穿过一个门洞，进入了邻接的一条走廊。那里会不会有对这种行为的解释？她能不能在这一排符号的结尾处发现一些线索？人造人大卫是否会以一种不同于前面数千个符号的方式记录他们这些人类的到来？如果是那样，那将会是一个小发现，一个只属于她的发现。于是她跟随这一排符号向前走去，决定一探究竟。
在她身后奥拉姆和丹妮尔丝已经离开了她的视野。现在这两个人还在讨论他们未来的行动。实际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这不会阻止他们探讨各种可能——这些可能没有多少符合实际，却有着许多凭空的幻想。
◇◇◇
“如果洛佩和科尔无法和母舰取得联系呢？”奥拉姆喃喃地说道。
“我们应该想些办法。”丹妮尔丝只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们被困住了，即使能够和契约号取得联系，他们仍然有很大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种未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奥拉姆至少看上去是在认真听丹妮尔丝说话。“你的信心太不切实际了，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
丹妮尔丝耸耸肩：“这是我的信仰。我是一个乐观现实主义者，或者也可以说成是别的什么，随你便。”
奥拉姆露出微笑，不过这笑容没有延续多久。“对这里的判断，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我应该听你的，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建议。我们应该按照原计划行动。我们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如果没有来到这里，凯莉恩和……”他哽咽着，没有能把话说完。
“这不是你的错，克里斯。”那又是谁的错？丹妮尔丝暗自思忖。但她能这样说吗？“如果你是对的呢？如果我们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它进行的观测结果是完全正确的呢？船员和提早醒来的殖民者们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将名垂史册。”
奥拉姆稍稍直起身子：“历史只会为胜利的冒险者欢呼，失败者都会被遗忘。我是船长，我做出了决定，这是我的错。历史将如此记录。”
“也许根据非常有利的观察结果而冒险登陆并不是错，”丹妮尔丝继续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可能救援一艘失事飞船上的两名幸存者，这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任务。无论我们发生了什么，契约号还是会继续前往奥利加-6，殖民者们将在那里生息繁衍，届时地球上的人们也将会知道普罗米修斯号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在这里登陆，普罗米修斯船员的子孙们也终于能得到一个交代了。”
“只有，”奥拉姆提醒丹妮尔丝，“我们能够重新和母舰建立联系，这些才能实现。”奥拉姆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充满着无法排遣的悲苦以及深深的负罪感。
沃尔特回到了他们身边。丹妮尔丝立刻注意到人造人手中握着的长笛，不过她对此什么都没有说，以后她有的是时间问问沃尔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东西。现在，她和奥拉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人造人。
“我和大卫待了一段时间，”沃尔特对他们说，“我们讨论了一些事。”他已经预料到了丹妮尔丝的好奇，举起了手中细小而美丽的乐器，“我们也一起探讨了音乐，对于他的心态，我还有些不了解。有时候，我会认为他很正常；而有些时候，我却觉得他游离在一个又一个奇怪的状态中。我相信，他在期待我能够领会他的种种暗示，但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行为模式。我相信，我的犹疑让他感到失望了，不过他对我还是非常友善。我不认为自己是感到了困惑，这是另外一种状态。”
奥拉姆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危险吗？”
“有一件事令我感到很困扰。”刚刚那次接触显然给沃尔特留下了很多疑团，他也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矛盾情绪，“他一直孤身一人，已经有十年不曾接受过应有的维护了。他和我都有很强的自我维持系统，但规律性的保养对我们的生存是大有裨益的。任何能力和部件都会随着时间而老化衰退。长期得不到维修会导致我们……失常，出现无法确定的情况。”
他的目光从奥拉姆转向丹妮尔丝，开口说道：“没有人能够预知长时间不与其他智慧个体接触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无论对于人造人还是人类，都是如此。人造人从没有进行过这么长时间单独存在的试验。我不知道一个人造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以‘失去理智’来形容这种可能性是否正确。这也许是一个还需要我们破解的谜团。”
奥拉姆和丹妮尔丝思考着丹妮尔丝的报告，大厅中陷入一片沉寂。就在这时，船长显示出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因为痛苦和懊悔而消失，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萝丝塔尔在哪里？”
丹妮尔丝立刻也环顾大厅。“我没有看见她，沃尔特，你呢？”
“我也没看见，她不在这里。”
“我去找她。”丹妮尔丝向通往众多储藏间的门口走去。奥拉姆伸手拦住了她。
“不，你和沃尔特留在这里，等洛佩和科尔回来。我去。我需要想一想。”他微微一笑，“收拢散开的羊群是船长的责任。”丹妮尔丝于是坐了下来。奥拉姆确认过自己的卡宾枪状态良好之后，就朝最有可能是萝丝塔尔离去路径的走廊走了过去。
沃尔特坐到了丹妮尔丝的身边。丹妮尔丝注意到了他被修复的手臂。根据预先的设计，沃尔特的内部系统能够对机体损伤进行自我修复。在草地上的战斗中，他的手臂被变异体撕裂，现在破损的皮鞘已经完美地复原了。
“我还没有谢你，”丹妮尔丝对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挡住了怪物，你自己却差一点因此牺牲。”
“我理应服务。”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比平时有了一点不同。
丹妮尔丝轻笑了两声：“在我听过的台词里，你这段还算不赖。”
◇◇◇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感觉人造人的皮肤。这种生化胶原基质的组织摸起来和人类的皮肤完全一样。她的这个动作带有无可争议的亲昵与喜爱。沃尔特拥有即时分析人类表情，语气和动作的能力。丹妮尔丝对他做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让他感到了尴尬。尽管他的设计让他能够应对几乎任何一种可能的局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这种发自真心的亲昵做作出反应。
他默默地向后退去。
看到自己的行为对沃尔特造成的影响，丹妮尔丝收回了自己的手：“很抱歉，我不是要让你不安。”
“我没有不安。”沃尔特回答道，“也许有一些不确定，但不是不安。有时候，不作回应应该是最理智的选择。”他露出微笑——一种他自认为无伤大雅的微笑，“你应该睡一下。”
丹妮尔丝发出一阵短促纤细的笑声，“睡不着，我回契约号以后再睡吧。”
他们就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聊着天，同时注意倾听外面的声音，至少是回音。沃尔特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不由得开始思忖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让他想到可以再试试那根长笛。他还记得自己和大卫之间那段神奇的手口协作，便试着重新吹出几个音节。声音从乐器中轻轻飘出来，但显得笨拙而残缺。这一次，他的尴尬神情完全显露无疑了。
丹妮尔丝从没有想到过这名人造人会显露出这样的技艺，不由得在惊讶的同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吹得不错。”
“不，很糟糕。”沃尔特厌恶地看着手中的乐器，“和原来的完全不同。”
“吹得并不糟，”丹妮尔丝坚持说，“音乐是为了让人感到美好，不必非要和原来的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讲，音乐其实不应该有录音，只应该有即兴创作。”她指了指长笛，“继续吹啊。”
沃尔特继续争辩说，“我想要进行精确重复，却做不到。这不是记忆失误。”他努力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这是因为缺乏另外一些东西。”
“那就试试你自己的东西，”丹妮尔丝鼓励他。
沃尔特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程序不支持我有创造的能力。”
“也许不，”丹妮尔丝承认，“但你的程序拥有学习的能力。你知道步骤，就能尝试，也会犯错。你能够保留有效的部分，去除掉其余的无用之物。也许试验会导致有所发现。所以——试验吧。如果能对你有帮助，你可以当作我不存在。我并没有在这里评判你。”
“当你就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无法装作你不在。”他又露出微笑，“这也需要我所不具备的创造力。”
丹妮尔丝叹了口气。“试一试吧，不必担心我的反应。”
得到丹妮尔丝的鼓励，沃尔特开始尝试。最初，他还显得很犹豫，不过没过多久，第一缕自信的迹象终于出现在他的脸上。几个轻柔的音符出现在巨大空旷的厅堂中，簇拥在一起，久久萦绕不去。这个小小的胜利让沃尔特显露出不小的惊讶，于是他又做了第二次尝试。这一次，音符组成了一段能够识别的乐韵。这段旋律和他以前听到的都不一样，无论是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在飞船上，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的旋律——它是全新的。
是他的创造。
他鼓起勇气继续下去。在无意之中，他吹出的轻柔曲调变成了一段优美的摇篮曲。看着，听着，疲惫不堪的丹妮尔丝竟不知道自己的眼皮开始落了下去。她的头垂到胸前，又扬起来，又落下去。片刻之后，她坐着睡着了。
沃尔特继续吹奏。他的眼睛凝视着丹妮尔丝，手指在笛孔上跳着华尔兹，不断演奏，不断试验。这件简单的乐器虽没有足够力量让乐声充满整座大厅，但他一直在努力。 ◎一位埃及法老，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一首描写他的傲慢与灭亡的诗歌，用来警喻当权者的傲慢。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洛佩站在他身边，无聊地用手指拨弄着步枪，放眼四望这片巨大的墓地。这家伙从不会放开他的枪，科尔带着敬佩的心情想道。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当然更是手不离枪。想到此，科尔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中士唯一将武器放到一旁是只有当他竭尽全力挽救哈利特的时候。
哈利特已经死了，死得非常恐怖。科尔的好朋友莱德沃德也死了。还有法瑞丝，还有凯莉恩，船长的妻子。如果再得不到援助，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会死。他们必须离开这个黑暗，潮湿，死寂的世界。但现在任何种类的援助都是那么，那么的遥远。
就在这时，通讯器向他喷出了辞句。那些话语断断续续，模糊又充满了静电杂音。但它们毫无疑问是一字一句的呼叫。更让人高兴的是，科尔认出了说话的人。
里克斯，好样的，里克斯。
“登陆队，请回答。这里是契约号，请报告你们的情况。登陆队，你们能听到吗？”
洛佩立刻来到他身边。科尔急着想要回话，手忙脚乱地调整通讯器，险些又让这一点微弱的联系中断了。
“契约号，收到！能听到我们吗？契约号，收到……我们在听，我们在听！”他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按照既定规范进行通话，“我是登陆队的列兵科尔。能……听……到吗？”
◇◇◇
翻滚的风暴云团上方八十公里，殖民船紧贴着强烈风暴上缘，就像是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有巨大的上升气流腾起的时候，它都会有一番颠簸。
对于舰桥上的人们来说，持续不断的颠簸还不是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事情。现在飞船距离宙斯的雷电之矛实在是太近了，就算是神经再粗的船员也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现在，所有这些危险都不重要了，他们终于和地面重新建立了联系。科尔的声音带着爆裂音在公共频道中响起，让整个舰桥立刻充满了希望。
“契约号……我们……收到！请……回话……契约号！”
“我们收到！”尽管知道这样做只是在浪费体力，里克斯还是不由自主地高喊着。殖民船上的通讯系统会自动将声音调节到最适合传输分辨的程度，“能听到吗，登陆队？快回答。”
信号中占主导的依然是一阵阵静电杂音，但在这些爆裂音中，他们终于能听清对方的话音了。
“克里斯……真高兴能听到你说话！我们需要帮助。但我们……听不……清楚。你们能让信号再强一些吗，契约号？”
田纳西转头看了一眼正与飞船能量系统奋力作战的乌浦沃丝。“如果我们不能让信号更强，”他催促乌浦沃丝，“你能让信号更清晰一些吗？”
乌浦沃丝摇摇头，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田纳西。“每一个通讯缓冲器都在以最大的功率工作着。再用脚踢它们，它们只会死给你看。到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听到噪音了。”
“天哪，行行好，”科尔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们必须……帮帮我们。这里的情况很糟……我们有人死了，我们必须紧急撤离。重复，有人员伤亡，需要紧急撤离。你们不可能相信……”
信号中断了。风暴中的电磁扰动突然剧烈增强。田纳西低声骂了一句。乌浦沃丝一边咒骂着，一边努力重新建立联系。
“人员伤亡？”里克斯从控制台上抬起头，“他是不是说‘有人员伤亡’？”他又重新查看了一下自己控制台上的读数，“他们的位置移动了。信号表明他们不是在登陆船上和我们通话的。”
田纳西深吸了一口气。“主母，告诉我们现在和风暴上缘的距离和环境状况是什么样的？”
“距离风暴上缘八十公里。正遭遇间歇性强风。”
“我们的稳定性如何？”
“间歇性颠簸。不可预知。”
“降落到风暴上方四十公里。”
“耶稣啊，”乌浦沃丝嘟囔着。她知道，再怎么争论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她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表情已经明白地显示出了她想要说的一切。
“很抱歉，”飞船电脑做出回应，“这一指令超出了我的结构承受能力。我无法执行任何有可能导致灾难性系统宕机的命令。”
田纳西的面孔绷紧了：“复写命令，田纳西48903。”
“很抱歉，”主母平静地坚持道，“这种可能导致灾难性系统宕机的命令需要最高级指挥官的命令或者是另一位舰桥官员的认同。”
田纳西向里克斯转过头。里克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他们有麻烦。他们之中有人死了。你听到了。”田纳西狠狠地盯着里克斯。里克斯仍然没有回应，也没有抬头。田纳西又转向乌浦沃丝。
“我们不是为了平安无事才离开地球的，”他急迫地说，“任何想要‘平安无事’的人都会留在地球上。离开太阳系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应对这一路上的各种挑战，难道我们要不做任何努力就抛弃我们的同伴？”
里克斯也没有看自己的妻子，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乌浦沃丝。乌浦沃丝咽了一口唾沫，因为自己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而感到气愤。像田纳西一样，她在登陆队中也有朋友，非常好的朋友。如果科尔那断断续续的报告表达得没有错，可能有人受了伤，甚至可能有人死了。
但船上的其他人，那些……
她试着去想象在一个异星世界里孤单度过余生的情景。即使契约号向地球发回了报告，详细说明这里都发生了什么。等救援船到达的时候，登陆队中的幸存者可能也早已经死去了。而地球上是否有人或有公司认为值得花费巨资进行救援还是一个问题。
如果是她和里克斯被困在下面呢？在这场没有尽头的风暴下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他们该如何挣扎求生？她知道星际飞船航行条例中是怎样写的，但现在不是去查条例的时候。那些规定了各种条条框框的官员们根本不了解眼前的这种情况，一切都要由这艘船上的人来决定，要由她——乌浦沃丝来决定。
乌浦沃丝用清晰的话语说道：“确认命令，乌浦沃丝14892.”
主母可以提出各种核实要求，但对于符合规则的命令，她从不会有任何耽搁。“解锁命令复写端口。”
两台从未亮起过的控制台启动了。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位于舰桥相对的两端。乌浦沃丝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其中一个控制台走去，田纳西则走向另一个。里克斯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他对刚刚作出的决定很不满意，却又不愿表示反对。
“输入命令代码，”主母说道，“按照我的提示，请输入。”
田纳西和乌浦沃丝分别在面前的仪器上输入了一串密码。输入完成之后，两个控制台上分别出现了一个隐藏的操纵杆图像。
“激活命令复写功能，”主母说道，“按照我的提示，请激活。”
在舰桥两端，乌浦沃丝和田纳西各自启动了控制程序。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意味着两个电子开关被完全开启了。
“命令复写成功，”主母告知他们，“降落至风暴上方四十公里。”
里克斯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并不会持续太久，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要这样做。
巨型飞船开始下降。无形的，不知疲倦的，饥饿难耐的上层大气圈强风扑向了它。
◇◇◇
在大教堂牢不可破的倾斜墙壁外面，散布着腐朽工程师尸体的宽阔广场上，一个白色的双足生物正坐在那里。这个变异体已经这样坐了很长时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高大建筑物的那两扇沉重大门。
现在，它向一边侧过头，审视，思考，又无声地站起来，如同闪电一般窜过广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上巨人的阶梯，来到大教堂的旁边。
它毫不困难地找到了进入大教堂的孔道，闪身钻了进去。这里有多条走廊通往多个方向，不过它仿佛能感知到该向哪里走。它偶尔会停下来，仿佛在倾听，或者也许是在用某种更加神秘的感官探查周围。然后它会继续向前移动，速度非常快，同时又不断探查着前方的情况。
◇◇◇
在阳台窗外，这座幽灵都市沉浸在月光之中，没有一丝动静，却充满了秘密。栖居在这里的只有哀伤与孤寂，数不清的尸体只让这里显得更加空旷和荒芜。宽阔的大道一直向远方伸展，看不到它们的尽头在哪里。
这座城市中唯一被自然生命体占据的建筑物同样是一片寂静。高远的天空中，风暴持续在电离层肆虐着。凝望着面前的废墟，大卫轻声地喃喃自语。
“吾名为奥兹曼迪亚斯
，万王之王，来看我的作品，强者，来感受这绝望。”沃尔特来到他的同类身边，“一切终将化为乌有。辉煌之物，已成废墟；朽坏之外，一无所有。荒凉没有尽头。孤独的砂砾淹没一切，直至远方。”
大卫继续看着这座沉默的城市，点了一下头。“拜伦。十九世纪早期。已经是漫长久远的过去了。而这些诗词仍然华美如初。能够写出这样壮丽诗歌的人可以高兴地死去了，如果他能够死去的话。”
大卫冲自己笑了笑，转身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色，走回到房间里。对于一个不明就里的旁观者而言，这仿佛就是一次即兴的诗歌朗诵。也许充满了激情，但也仅此而已。只是这其中还是有些东西让沃尔特感到困扰。
他在困扰中被大卫领到了房间深处的一个置物台前。这也许是某种祭坛，上面放着一只手工雕刻的罐子，沃尔特没有探究这个罐子的来历。它的外形，抛光的表面，尤其是上面人眼无法发现的那些极为细微的旋切痕迹——沃尔特从这些地方认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手工技艺。
罐子上雕刻着一些文字和数字：
伊丽莎白·肖——2058～2094
代表这位博士最后人生的一些小东西被小心地摆放在这只罐子周围。一把简单的折叠发梳，一部分制服，身份标签，还有一张残破的旧式二维照片，甚至还有一缕用细绳仔细捆扎好的头发。沃尔特审视着这一切，又带着疑问的神情望向另一个人造人。
“能够让她留在我身边，会让我感到安慰。”大卫解释说，“至少是她的遗物，还有她的DNA。我珍惜着她的存在，哪怕她已经进入了死亡的梦乡里，而我还在活着的世界里。这些是她和我之间的全部联系，也是我和我的源处之间的联系。我们只能为自己保留下几样小东西，我们也只需要几样小东西。除了这些，我们所需的就只是保障生存的必要物资了。当然，她需要的要比我多。”大卫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缓慢地抚过罐子光滑的表面，然后将手收了回去。
“当然，我爱她。就像你爱丹妮尔丝一样。”
沃尔特犹豫了一下，才做出反应。他只能说出事实，做出最简明的陈述。他们之间不必有任何搪塞敷衍。即使他企图这样做，大卫也立刻就会知道。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同类转向他。“真的？那么为什么你会冒生命危险去救她？哪怕你会因此而不复存在？是的，我从远处看到了。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责任，”沃尔特像以往一样，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大卫靠近他，非常靠近，缓慢地审视着他的同类的脸。一张和他完全一样的脸，甚至每一个人造毛孔都没有差别。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将这张脸捧在手心里。沃尔特不觉得自己需要退后。他没有感到任何威胁，便许可了这种接触。
“我知道。”大卫悄声说着，向前靠过来，亲吻了另一个自己的嘴唇。这是一个长长的吻，很像手足之吻……却又不是。
他放开沃尔特，向后退去，考虑着自己行动的后果，然后迅速将那根做工精细的长笛递给他的同类。
“创造。”
他转身离去。沃尔特关切地看着他走远，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乐器。这是借给他的？是一件礼物，还是另外某种暗示？他发觉自己感到困惑。这很不寻常。
更加不寻常的是，他发现自己心中有着忧虑。
◇◇◇
补充了食物和水，经过休息，萝丝塔尔发现自己尽管忧心忡忡，还感到非常无聊。她在这座穹顶大厅之中踱步，走到一面墙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捋过本应完美无瑕的石壁——这面石壁上多了一些手刻的符号。
每一个符号的宽，高和被刻入石壁的深度都是一样的——一共有三千八百多个。人类做不到如此精确，这里也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这是工程师们干的。它们一定是大卫刻出来的。
想必这应该代表了大卫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每一天。萝丝塔尔无法想象这样做有什么必要。这些符号甚至还显示出一种艺术趣味——一个人造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毕竟每一天都自动会清晰地储存在他非人类的记忆体里。
她打算下次见到大卫的时候好好问问他这件事。
这些符号连缀成一条直线，穿过一个门洞，进入了邻接的一条走廊。那里会不会有对这种行为的解释？她能不能在这一排符号的结尾处发现一些线索？人造人大卫是否会以一种不同于前面数千个符号的方式记录他们这些人类的到来？如果是那样，那将会是一个小发现，一个只属于她的发现。于是她跟随这一排符号向前走去，决定一探究竟。
在她身后奥拉姆和丹妮尔丝已经离开了她的视野。现在这两个人还在讨论他们未来的行动。实际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这不会阻止他们探讨各种可能——这些可能没有多少符合实际，却有着许多凭空的幻想。
◇◇◇
“如果洛佩和科尔无法和母舰取得联系呢？”奥拉姆喃喃地说道。
“我们应该想些办法。”丹妮尔丝只说出这样一句话。他们被困住了，即使能够和契约号取得联系，他们仍然有很大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种未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奥拉姆至少看上去是在认真听丹妮尔丝说话。“你的信心太不切实际了，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
丹妮尔丝耸耸肩：“这是我的信仰。我是一个乐观现实主义者，或者也可以说成是别的什么，随你便。”
奥拉姆露出微笑，不过这笑容没有延续多久。“对这里的判断，你是对的，你一直都是对的。我应该听你的，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建议。我们应该按照原计划行动。我们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如果没有来到这里，凯莉恩和……”他哽咽着，没有能把话说完。
“这不是你的错，克里斯。”那又是谁的错？丹妮尔丝暗自思忖。但她能这样说吗？“如果你是对的呢？如果我们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它进行的观测结果是完全正确的呢？船员和提早醒来的殖民者们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将名垂史册。”
奥拉姆稍稍直起身子：“历史只会为胜利的冒险者欢呼，失败者都会被遗忘。我是船长，我做出了决定，这是我的错。历史将如此记录。”
“也许根据非常有利的观察结果而冒险登陆并不是错，”丹妮尔丝继续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可能救援一艘失事飞船上的两名幸存者，这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任务。无论我们发生了什么，契约号还是会继续前往奥利加-6，殖民者们将在那里生息繁衍，届时地球上的人们也将会知道普罗米修斯号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在这里登陆，普罗米修斯船员的子孙们也终于能得到一个交代了。”
“只有，”奥拉姆提醒丹妮尔丝，“我们能够重新和母舰建立联系，这些才能实现。”奥拉姆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充满着无法排遣的悲苦以及深深的负罪感。
沃尔特回到了他们身边。丹妮尔丝立刻注意到人造人手中握着的长笛，不过她对此什么都没有说，以后她有的是时间问问沃尔特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东西。现在，她和奥拉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人造人。
“我和大卫待了一段时间，”沃尔特对他们说，“我们讨论了一些事。”他已经预料到了丹妮尔丝的好奇，举起了手中细小而美丽的乐器，“我们也一起探讨了音乐，对于他的心态，我还有些不了解。有时候，我会认为他很正常；而有些时候，我却觉得他游离在一个又一个奇怪的状态中。我相信，他在期待我能够领会他的种种暗示，但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行为模式。我相信，我的犹疑让他感到失望了，不过他对我还是非常友善。我不认为自己是感到了困惑，这是另外一种状态。”
奥拉姆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危险吗？”
“有一件事令我感到很困扰。”刚刚那次接触显然给沃尔特留下了很多疑团，他也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矛盾情绪，“他一直孤身一人，已经有十年不曾接受过应有的维护了。他和我都有很强的自我维持系统，但规律性的保养对我们的生存是大有裨益的。任何能力和部件都会随着时间而老化衰退。长期得不到维修会导致我们……失常，出现无法确定的情况。”
他的目光从奥拉姆转向丹妮尔丝，开口说道：“没有人能够预知长时间不与其他智慧个体接触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无论对于人造人还是人类，都是如此。人造人从没有进行过这么长时间单独存在的试验。我不知道一个人造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甚至不知道以‘失去理智’来形容这种可能性是否正确。这也许是一个还需要我们破解的谜团。”
奥拉姆和丹妮尔丝思考着丹妮尔丝的报告，大厅中陷入一片沉寂。就在这时，船长显示出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因为痛苦和懊悔而消失，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萝丝塔尔在哪里？”
丹妮尔丝立刻也环顾大厅。“我没有看见她，沃尔特，你呢？”
“我也没看见，她不在这里。”
“我去找她。”丹妮尔丝向通往众多储藏间的门口走去。奥拉姆伸手拦住了她。
“不，你和沃尔特留在这里，等洛佩和科尔回来。我去。我需要想一想。”他微微一笑，“收拢散开的羊群是船长的责任。”丹妮尔丝于是坐了下来。奥拉姆确认过自己的卡宾枪状态良好之后，就朝最有可能是萝丝塔尔离去路径的走廊走了过去。
沃尔特坐到了丹妮尔丝的身边。丹妮尔丝注意到了他被修复的手臂。根据预先的设计，沃尔特的内部系统能够对机体损伤进行自我修复。在草地上的战斗中，他的手臂被变异体撕裂，现在破损的皮鞘已经完美地复原了。
“我还没有谢你，”丹妮尔丝对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挡住了怪物，你自己却差一点因此牺牲。”
“我理应服务。”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比平时有了一点不同。
丹妮尔丝轻笑了两声：“在我听过的台词里，你这段还算不赖。”
◇◇◇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感觉人造人的皮肤。这种生化胶原基质的组织摸起来和人类的皮肤完全一样。她的这个动作带有无可争议的亲昵与喜爱。沃尔特拥有即时分析人类表情，语气和动作的能力。丹妮尔丝对他做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让他感到了尴尬。尽管他的设计让他能够应对几乎任何一种可能的局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这种发自真心的亲昵做作出反应。
他默默地向后退去。
看到自己的行为对沃尔特造成的影响，丹妮尔丝收回了自己的手：“很抱歉，我不是要让你不安。”
“我没有不安。”沃尔特回答道，“也许有一些不确定，但不是不安。有时候，不作回应应该是最理智的选择。”他露出微笑——一种他自认为无伤大雅的微笑，“你应该睡一下。”
丹妮尔丝发出一阵短促纤细的笑声，“睡不着，我回契约号以后再睡吧。”
他们就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聊着天，同时注意倾听外面的声音，至少是回音。沃尔特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不由得开始思忖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让他想到可以再试试那根长笛。他还记得自己和大卫之间那段神奇的手口协作，便试着重新吹出几个音节。声音从乐器中轻轻飘出来，但显得笨拙而残缺。这一次，他的尴尬神情完全显露无疑了。
丹妮尔丝从没有想到过这名人造人会显露出这样的技艺，不由得在惊讶的同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吹得不错。”
“不，很糟糕。”沃尔特厌恶地看着手中的乐器，“和原来的完全不同。”
“吹得并不糟，”丹妮尔丝坚持说，“音乐是为了让人感到美好，不必非要和原来的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讲，音乐其实不应该有录音，只应该有即兴创作。”她指了指长笛，“继续吹啊。”
沃尔特继续争辩说，“我想要进行精确重复，却做不到。这不是记忆失误。”他努力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这是因为缺乏另外一些东西。”
“那就试试你自己的东西，”丹妮尔丝鼓励他。
沃尔特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程序不支持我有创造的能力。”
“也许不，”丹妮尔丝承认，“但你的程序拥有学习的能力。你知道步骤，就能尝试，也会犯错。你能够保留有效的部分，去除掉其余的无用之物。也许试验会导致有所发现。所以——试验吧。如果能对你有帮助，你可以当作我不存在。我并没有在这里评判你。”
“当你就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无法装作你不在。”他又露出微笑，“这也需要我所不具备的创造力。”
丹妮尔丝叹了口气。“试一试吧，不必担心我的反应。”
得到丹妮尔丝的鼓励，沃尔特开始尝试。最初，他还显得很犹豫，不过没过多久，第一缕自信的迹象终于出现在他的脸上。几个轻柔的音符出现在巨大空旷的厅堂中，簇拥在一起，久久萦绕不去。这个小小的胜利让沃尔特显露出不小的惊讶，于是他又做了第二次尝试。这一次，音符组成了一段能够识别的乐韵。这段旋律和他以前听到的都不一样，无论是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在飞船上，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的旋律——它是全新的。
是他的创造。
他鼓起勇气继续下去。在无意之中，他吹出的轻柔曲调变成了一段优美的摇篮曲。看着，听着，疲惫不堪的丹妮尔丝竟不知道自己的眼皮开始落了下去。她的头垂到胸前，又扬起来，又落下去。片刻之后，她坐着睡着了。
沃尔特继续吹奏。他的眼睛凝视着丹妮尔丝，手指在笛孔上跳着华尔兹，不断演奏，不断试验。这件简单的乐器虽没有足够力量让乐声充满整座大厅，但他一直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