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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与希望
不幸的亲戚们
和劳拉一样美
蛮荒之地
戴维趴在一堆干草上。
确切地说，是趴在铺着毛毡的干草堆上，那毛毡的气味异彩纷呈：它也许在某匹癞皮马的脊背上搭过;也许在某个醉鬼吐过以后盖在他身上，给了他一点点温暖;或者是容易出汗的大胖子抱着擦廉价香粉的妓女在上面滚了一百多个来回。
戴维从来不知道毛毡也会有如此丰富的一生，每一种味道似乎都在嘲笑他前半辈子的单调。
“所以我就落到这个鬼地方了吗?”戴维喃喃地说。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叹了口气。
窗外的月光很亮，足以将这间狭窄的牢房照得清清楚楚。戴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被丢进这里的，那时候他还不省人事，但他知道现在得重建整个世界观和人生观。他完了，他孤立无援，他只有这一身衣裳和一个没有信号的智能手机，哦，还有几张十美元和一美元的纸币——他记得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流行西班牙银元吧，所以他基本上就是一个穷光蛋。
他忧愁地在毛毡上辗转反侧，又看着这间牢房。这里并不宽敞，大概只能容纳两三个囚犯——如果那位卢卡斯警长真讲人道的话。牢房周围的墙壁是坚实的木板，铁栅栏外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暗的马灯，旁边是皮鞭、镣铐、火枪等等一看就不好惹的玩意儿。正对着它们的是一张书桌，虽然老旧而且满是灰尘，但是出乎意料地精致，应该是某个移民带来的好东西，也许是西班牙古董。
戴维为它难过，因为它的边缘上有许多伤痕，全是擦剐出来的。光看着，戴维就能想象那位警长肆无忌惮地把双脚放在它身上，任凭马刺在它身上拉出一条一条的痕迹。文明和理性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毫无用处，戴维阴郁地想，他的遭遇不会比这个古董书桌好多少，哪怕他大学毕业、是个不错的程序员，这里没人会了解这个工作多么有趣。
“如果我给他们讲二进制，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只认识0和1的弱智。”
如果我坦白自己来自未来，再亮出手机会怎么样呢?戴维的脑子飞快地冒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惊悚画面——
油印的报纸，上头有关于他的大标题：“惊世的预言者?”“疯子的胡言乱语!”
有可能被装在笼子里运往秘密的地方，剩下的人生都在默写今后一百年的历史。
或者他将面对这些淘金者贪婪凶狠的脸：“告诉我们哪里有金子!你知道哪儿发掘了最大的金矿吧?”“也许他知道的秘密还没有完全说出来……”
接着就是锁链、镣铐和皮鞭。
如果真的暴露自己是未来的人，那就别想安全地离开这里!
戴维沮丧极了，简直要哭出来。
他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直以为穿越时空一定是休·杰克曼这样的帅哥或者是身材火辣、面孔娇艳的绝世美女才有的特权，因为他们能有机会跟错乱时空中的男女来一段罗曼蒂克，上帝也才有好玩的肥皂剧看。而戴维，他无论推演哪种情况，结论都只有一个——
他死路一条。
他的技能在这个时空中毫无用途，找不到工作，他会干点儿零工，但很快就会沦为乞丐;他搞不清楚这里的风俗和文化，还有医疗状况，很可能染病，一个小伤口都会让他死于破伤风引起的败血症;他不会动刀动枪，要是不小心踩到谁被要求决斗，他可以直接在脑门上画个靶子……
他又叹了口气，转身把脸朝向墙壁。
他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知道的科学知识，那里面有哪些是关于穿越时空的?但目前他剔出来的只有跟黑洞有关的天文学常识，连爱因斯坦场方程他都背不出来，就别指望能分析出什么白洞可以让自己钻进去了。但他觉得，也许他还是应该碰碰运气，如果在这里真的是死路一条，他就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那混乱又忙碌，偶尔还堵车的“大苹果”(1)，他爱它。
戴维擦了擦眼睛，忽然灵光一闪：他醒来的地方也许有一个时空夹缝，或者是时空隧道。他应该试一试，说不定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这个想法让他激动起来，似乎终于在一片漆黑中看到光亮，尽管它一闪一闪地简直要熄灭了。
戴维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他最初醒来的那片戈壁去试试，为此他得先获得自由。
他想到了那几具尸体，他感激那几个枉死的移民，他们给了他灵感，为此他决定将他们都充作自己的家人。他给四个男性分别取名为约翰·杨格(来自于他早逝的叔叔)、吉姆·希金斯(五年级时欺负他的一个混球)、汤姆·怀特(他曾经养过的狗)和理查德·肖(他的顶头上司)，第一个是他亲切的叔叔，其他的是同路的雇工。而那两个死去的女性，一个是他可怜的婶婶，一个是爱丽丝，他最最可怜的小侄女——他们都死于抢劫，罪犯就是无处不在的残暴的印第安人。
戴维觉得警长肯定会盘问他为何幸存，然后他就以“反正你们都断定我是个懦夫，那么我就是受到了惊吓，脑子不太好使”来搪塞。不管如何，只要他一获得自由，就头也不回地奔向旷野，用他所有的力气去拥抱故乡!
当然，如果去那地方路太远的话，他准备借一匹马。
不过，认领尸体会不会惹上麻烦呢?如果还需要后续的手续呢?如果他们原本有熟人在这里怎么办?万一跳出来揭露我……
戴维翻了个身，有些烦躁——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几个死人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伪装，他是个低调的人，只想低调地回到自己的世界。戴维终于决定采纳自己靠谱的主意，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他放松下来，再也不责怪毛毡上的味道了。他闭上眼睛，对富有逻辑的推演感到满意，为自己的聪明和勇敢感到欣慰，终于满足地进入了梦乡。
戴维是被照到眼睛上的阳光弄醒的。他感激这道光，因为他正在梦中被印第安人追得在戈壁上狂奔，痛哭流涕，屁股上还插着三支箭。
当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的时候，看到卢卡斯警长正摇晃着手上的钥匙走进来，他叮叮当当地打开了牢房的门，随手把钥匙挂在腰带上，然后靠在门口向戴维挥手。
“叫杨格的小子，”他说，“过来，我们聊聊。”
战斗开始了!能不能回家就看这一次的了!
戴维打起精神，跟着他走出牢房。
卢卡斯警长斜斜地坐在那古董书桌上，戴维能听到它悲惨的呻吟。如果这么一个大个子压在自己身上，估计他的骨头也会惨叫的。卢卡斯警长看上去有六英尺(2)高，肌肉结实，穿着西部常见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鹿皮在膝盖和大腿内侧的地方磨得油亮，他一边斜眼看着戴维，一边玩他的两把左轮手枪——真正意义上的两把，一把柯尔特，一把亚伦，都是野蛮的凶器。
戴维有点惧怕这样的男性，他们强大、粗鲁、不讲道理，就像中学橄榄球队里的四分卫，在兄弟会里充满了号召力，却最喜欢折磨他这样的书呆子。他恨这种类型的帅哥!
“坐下。”“四分卫”对他说。
戴维四下看了看，拖过来一把三条腿的凳子，辛苦地保持平衡。
“那个……你说你叫戴维·杨格?”警长用那把亚伦的枪管搔搔头。
“是的，”戴维心惊胆战，万一走火，他可没有换洗的T恤，“我不是犹太人。”
“那个不重要。”警长随意挥了下手枪，“现在你清醒了没有?需要来杯白兰地吗?”
戴维简直受宠若惊：“不，先生……我是说，我已经准备好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卢卡斯警长啪的一声把枪拍在桌子上，戴维闪了一下，差点儿坐到地上去。“很好，戴维。”警长放下长腿，坐正了身体，“现在把你遇到的事情前前后后地给我说清楚，然后我们再讨论你下一步怎么办。”
说谎的秘诀在于你得一半真一半假，戴维以前在书里读到这个，他还没有太多机会尝试。但是今天他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想象力来为自己昨晚杜撰出的亲人们编造一个心酸的故事：
在纽约过得不怎么开心的一家人，接到某个朋友的电报，说是有一个矿脉——好像是银矿——需要合伙人，这不但能让他们摆脱债务，还可以发一笔大财。于是他们怀着希望，买了大篷车出发，但对于银矿的渴望还没有被满足，就遭遇到了更令人沮丧的事。要知道，印第安人是整个西部最让人捉摸不定的存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死者的头皮还在。
“他们就这么死了。”戴维努力用悲伤的口气结束这通胡编乱造，他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好低下头。
卢卡斯警长用他灰蓝色的眼睛盯着戴维，指甲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刮出嚓嚓的声音，然后问道：“你们没有带枪就上路了?”
“有的，警长。我们反击了，不过后来寡不敌众，枪被印第安人抢走了……在他们杀死我的亲朋好友之后!”
“然后你逃了，昏倒在附近?”
“我见血就晕，警长，我手发抖，拿不住枪……他们一般都不叫我上场……而且我被吓着以后还会失忆……”听起来就像个双料的废物，戴维一边压抑着自尊心，一边给自己泼污水。
“好吧，你能记得自己从哪儿来真不容易。记得要到哪儿去吗?”
“不记得了，先生。”
“那个给你们拍电报的人呢?”
“如果我还能记住他的名字，先生……”
“你记得自己要去哪儿吗?”
“很遗憾……”
戴维把自己和警长一起赶进了死胡同，他“社交杀手”的名头不光在公司里有效，现在也能起一点儿正面作用。
“那么，你打算去哪儿呢?”关键句终于出现了。
“嗯……我想回纽约，我熟悉那儿，而且我还有别的亲戚，麦吉叔叔……”戴维来不及想个完整的名字，“当然了，我首先得整理下约翰叔叔的遗物……也许大篷车我用得上。”
卢卡斯警长没说话，只盯着戴维，那摩擦下巴的嚓嚓声简直让他心烦意乱。
“好吧，”警长终于站起来，冲着外面偏了偏头，“跟我来，小子。”
他们终于踏出了这间充满了权威主义臭味的木头房子。
外头强烈的日光让戴维的眼睛短暂失明，他忍不住遮挡了一下，然后狡猾地缩到警长身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戴维是个在城市中长大的小孩儿，但也有在堪萨斯农场的亲戚。他见过破破烂烂的建筑，但真没有见过这么多聚集在一块儿的。不，严格地说它们并不是破烂，而是杂乱。那些西部电影里的布景肯定都为了照顾观众最起码的审美而搭得能入眼了。真正的西部小镇可不是那样，眼前的就是证明：
在一片完全没有加工处理过的泥土地上，那些石头和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子毫无规则地散落开来，有尖顶、平顶，有平房、小楼，有朝着东边的，有朝着西边的……似乎就没有人考虑过强迫症患者看到这些房子会有什么心情。涂过漆的部分已经被烈日彻底晒掉了，有些木头边缘开裂，看得人胆战心惊;而房子们中间被马蹄、车轮和靴子踩得稍微坚实一些的就是宽阔的主路了。每当有风吹过，尘土就高高兴兴地飘起来，毫无偏见地落在每一幢房子上，活像一群被抬举的贱人。戴维觉得，哪怕上帝用一晚上的暴雨将这些房子洗干净，只要水汽一蒸发，所有一切都会很快恢复原样，因此在这里上帝已经彻底地放弃了“清洁”的概念。
这也影响到了人，那些行走着的和靠在墙上、屋檐下、栏杆旁的家伙们都穿得潦草，活像一个月都拿同一套衣服在对付，跟他们比起来，卢卡斯警长简直是位绅士。
但他们的腰上都插着枪，一副缺人干架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戴维这个外来者，似乎一旦他露出一点儿鄙视的苗头，立刻会被排队要求决斗。
“来吧，小子。”卢卡斯警长把他从自己背后拎出来，“让我带你去看看你叔叔的遗物。他们现在都在教堂里，安德鲁神父正在照料他们。”
戴维惴惴不安地跟着卢卡斯警长往前走，一边练习着如何做出沉痛的表情。实话说，被这样一群大拇指扣着皮带和枪的凶徒这么盯着，戴维的表情简直像立刻要哭出来一样。
当他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走过一幢棕色小楼的时候，有人从门里走出来，跟他们打招呼。
“早上好，”那个穿红色长裙的女人高声问，“警长先生，要来杯咖啡还是白兰地?”
戴维的表情改变了——他觉得没有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在看到她以后还能板着脸：
那是一个大美人，像斯嘉丽·约翰逊，又有些神似梅根·福克斯。总之她是他喜欢的类型，性感又火辣，她的头发是浓密的黑色，皮肤如同蜂蜜，绿色的眼睛璀璨迷人。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戴维发现她的嘴唇丰满又嫣红，简直是就像——
对了!
戴维激动地在心里拍掌，他发现了，她就像劳拉!他心目中最狂野的女神!为了她，戴维玩遍了每一代《古墓丽影》。
“别像个傻瓜一样流口水。”卢卡斯警长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说，“那是一头母狮，小朋友，你征服不了她，只会被她撕成碎片。”
但愿她那丰润的嘴巴真的能“咬”遍我全身。
戴维万万不敢让自己这点下流的意淫被警长发现，所以他相当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卡斯警长叮嘱完毕，然后用最热情的模样向着那位美人挥手。“黛安娜!”他大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现在我必须送这位不幸的朋友去处理他亲人的后事。也许等一会儿他能从你的饭店里得到一点儿可以振奋的东西。”
“那好吧，”叫作黛安娜的女老板抬了抬下巴，“我这里治疗每一个受伤的灵魂，比那边的可靠。”
戴维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隐约能看到在一片泛白的屋顶中间，有一个灰色的尖顶上竖着一根十字架。
他们在这位女士和其他人的注视下继续前行。戴维在习惯了那些探究的目光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儿胆子打听具体的消息，比如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作洛德镇，离卡森城不远，”卢卡斯警长慷慨地告诉戴维，“坐驿站马车只需要三天就到，那边是内华达州的州府，比这里繁华得多。如果你想要回纽约，可以到那边去看看能不能买到太平洋铁路的火车票。如果不行，再找找驿站马车。”
我要找的是一个时空夹缝，原始人!
戴维在心底哀号，揣在裤兜里的手捏了一下他的苹果手机——还好他们没有搜过他的身，那些零钱和手机都在原来的位置。
“我要怎么去卡森城呢?”为了逼真，他仍然一副诚心诚意的模样，“我是说，如果要回纽约……”
“我们这边偶尔会有人去州府办事，你可以搭车，不过——”卢卡斯警长斜眼看了看他，“得先处理好你的叔叔他们，我想你肯定不愿意带着六副棺材上路吧?”
“我想他们可以安葬在这里!这是个可爱的地方……”戴维一面提醒自己不可以操之过急，一面说着违心的话。
“这是个操蛋的地方!”卢卡斯警长露出轻蔑的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子，从纽约来的娘娘腔。觉得这里很脏很穷很乱?告诉你，还不止呢。这里的人有一半都是罪犯，他们犯过偷窃、抢劫和杀人罪，但只要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乱搞，他们就跟你一样有公民权。这里什么东西都得靠本事挣，哪怕是你睡觉时盖的那张破毛毯。这里没有娇滴滴的女人，她们每个都会开枪，特别是戴安娜·道尔顿，她能在二十码外用猎枪轰爆你的头。还有印第安人，那些阴险的家伙，郊狼的亲戚，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这个地方，经常来跟我们闹一闹。有些人晚上会失踪，然后白天在荒野上找到他们被野兽吃掉了一半的尸体——头皮也不见了!所以，小子，这是个操蛋的地方，别净说好听的。”
戴维觉得额角上流下了一滴冷汗，连连点头：“这么听起来……真是个操蛋的地方。”
“一点儿没错!”卢卡斯警长哈哈大笑，冲着戴维挤了挤眼睛，“但是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鬼地方!”
这人的确是疯子。
戴维在心里默默地给身边的人盖了个戳。
(1)纽约市的别称。
(2)1英尺等于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