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谎言的叠加
被发现了!
中学生的实验
科学观测二人组
“杨格先生,”卢卡斯警长高声说道,“真高兴你也来到这里了。也许你能说说自己的遭遇。”
怎么说?戴维的脑门上开始冒汗,他连之前的那些细节都忘记了,还有那些亲戚们的名字,他该记在小本子上的。吴有金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衣服,满脸的担忧——中国人知道戴维的底细,也知道他现在被逼上了独木桥。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补完。戴维忘记这句格言到底是谁说的了,他真想向那人表示敬佩。
“杨格先生,”卢卡斯警长又一次说道,“不必担心,这不是法庭,别紧张。虽然让你回忆那些悲惨的经历很残酷,但现在它有助于我们判断一个人的清白,或许还不止一个人。”
哦,不按着《圣经》发誓就意味着可以说谎了吧?戴维虚伪地笑了笑,咳嗽了两声,“啊,警长,其实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很惶恐,后来我过的日子您也知道,前几天我还在惊吓中度过,现在突然又让我回忆创伤……”
“很勉强,我理解,”卢卡斯警长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说出你知道的,这很重要。”
戴维真是骑虎难下,他无比后悔一刻钟前的决定,他压根儿就不该来这里,哪怕他真的很担心血狼的处境,也可以换个时间来探望。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印第安人,血狼也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黑色的眼睛里异常平静,并没有任何惊慌和畏惧,似乎并不担心有什么对他不利的证词。
戴维在脑子里飞快地把能回忆起来的场景都大致过了一遍,迅速地梳理了叙述中应有的逻辑关系,这才用非常缓慢的语调、非常多的停顿把以前编造的故事又讲述了一遍。
相比于刚来时对卢卡斯警长说的,这次他讲的更加模糊,只说了一个“亲人”的名字,就是来自于叔叔的“约翰·杨格”,还有来自于狗的“汤姆·怀特”,然后就从他们那不确定的旅程跳到了死亡的部分,他只能根据回忆尽量简短地说出怎么被袭击、割断喉咙之类的,然后就跳到了他获救的那一刻。从他开口到讲完,大概不到三分钟。
卢卡斯警长的表情相当微妙,而其他人也有些呆滞,就好像他们原本打算听到一场血泪控诉,惨烈、激昂、惊心动魄,最后却被人用读税务通知一样干巴巴的语气在几分钟内表达完毕,这种失落感来得实在有点猝不及防。
就在这样的落差带来的长久沉默中,劳埃德先生忽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真意外,”他满脸讥讽地对戴维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六个亲人遇害的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连怎么死的都讲不清楚。杨格先生,对于这个红野人来说,你还真够朋友。”
他这口气让人厌恶,但戴维不敢多说——他又忘记了自己编造的那个侄女的名字了,他更不敢去揣测卢卡斯警长还记得多少自己的“案子”。“这么说不公平,”他虚弱地反抗道,“我说过我记不清了,人可不能在短时间里接受连续的打击,你肯定也不知道遗忘是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好了,杨格先生。”卢卡斯警长打断了他的话,“这方面的争论,我觉得以后你可以找机会私下跟劳埃德先生探讨。既然你说得这么模糊,那我就问几个关键的问题好了。”
啊,天啊……感觉是坐在测谎仪旁,所有人都看着那张印着心率血压的打印纸——跟被扒光了没什么两样。
但戴维已经没有办法退缩了,卢卡斯警长没有给他丝毫的机会:“你当时说的是印第安人袭击了你们,你确定是他们杀死了你的亲人?”
戴维缓慢地点点头。
“我需要你说话,杨格先生。”
戴维喉咙发干,“是……是的。”
“那么你确认血狼参与到劫杀中了吗?”
戴维想起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被那些尸体吓得屁滚尿流的经历,还有当时看到印第安人从岩石后面起身,向着自己射箭的情形,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再没良心一点儿就好了,他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指证血狼,从而避免自己陷入被揭穿的危险境地。但是很可惜,他依然有着最基本的道德观——当然是在他努力地保护自己的基础上。
“我不敢保证,警长,我是说,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戴维说,“那时候我可吓坏了,而且我第一次见到印第安人,他们都长得一样,你知道……”
“你来到洛德镇以后跟我描述的印第安人中,有一个很像是血狼。”
“大概是的,我不记得了,不过……也许他的确在,但那时候离我挺远的。”这一句全是实话,戴维想,血狼说过他看到自己在戈壁中游荡,来到了那些尸体旁边。这么说起来,其实血狼知道自己跟那些死者并不是亲人?
戴维的后背在出汗,但似乎血狼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卢卡斯警长,否则他不会这样问话。
“那么,在我们救你的时候,拦截的这些印第安人是不是袭击你的那一批?”警长接着问道。
这很关键,戴维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他必须保护血狼,这样也是在保护他自己。
“不是!”戴维用笃定的口气说,“他们不一样。”
“哈,有意思!”劳埃德先生笑起来,“那么就是先后有两拨红野人跟你遇到过,前一波杀了你的亲人,后一波呢?难道他们只是路过?”
戴维痛恨他的口吻,怒气让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我不知道!”戴维加重了语气,“万一他们是来打猎的呢?”——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向着我射箭那我说不定还会说点对血狼更有利的证词。
“好了,”卢卡斯警长打断了他们的话,总结道,“也就是说,杨格先生依旧指认是印第安人杀害了他的亲人,但他拒绝指认是面前的这位。”
周围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戴维板着脸,努力维持着镇定的模样。
“其实这不难理解,”卢卡斯警长说,“我想让大家再听听约翰先生的说法。”
他招招手,那个跟着神父来的老黑人走上前,向着他鞠躬,然后又向周围的人行礼。
卢卡斯警长吩咐道:“说说你的遭遇,约翰。”
于是老黑人将他之前告诉警长的一切又说了一遍,和之前警长单独告诉戴维和吴有金的一样,特别是关于伪装的印第安人。
这些话让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以至于在约翰说完以后,他们连议论的声音都没有了。警长让约翰回到神父旁边,这才说:“按照约翰的证词,同样不能指认血狼,但有了新的嫌疑犯,就是假扮成印第安人的歹徒在劫杀移民。考虑到杨格先生的话,这也许还牵扯到之前发生的类似案件。”
劳埃德先生表示反对:“这只是基于两个人证词的推测,而且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有那样的一拨人存在。一个把印第安人当朋友的小子,一个老眼昏花的黑奴,你不会真的把他们的说法当回事吧,警长。”
“让你失望了,劳埃德先生,实际上在很多案子里,证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参考,他们说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语言是最不可靠的,警长。”劳埃德挥挥手,“人都会撒谎,你还需要物证。”
“当然,我完全同意你的话,”卢卡斯警长说,“因此这并不是审判,只是我们寻找真相的一个过程。我是个有怪癖的人,先生们,我坚持我吊死的人里面没有无辜者。”
“那你要怎么来证明这个问题呢?”劳埃德先生问道,“那些死人没法再给您证词。要找证据?恐怕它们都已经埋在沙漠里了。”
“我会有办法的,”卢卡斯警长说,“但这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话说出来似乎有点落了气势,戴维并不明白卢卡斯警长为什么这么说,甚至连他为什么要举行这个非正式的听证会也不明白。但管他呢,戴维现在对这个人充满了信任——他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卢卡斯警长又让另外几个人分别说了这几年来陆续发生的劫杀案的情况,包括接到报警和救助过移民的警官们,但这些人的说法和以前的传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跟劳埃德先生的雇工们遇到的几乎一样。劳埃德先生的表情在这个时候稍微缓和了一些,不再说话。
无聊的下半场听证会要结束前,卢卡斯警长宣布经过这次的碰头,休休尼人劫杀移民的事情还存在很多疑问,所以血狼并不是以罪犯的身份留在这里的,让他待在牢房里纯粹是因为他没有地方住。所以,警方也就有义务保证他的安全,直到事情查清楚。
这是在预防劳埃德先生暗地里对血狼做什么吗?戴维猜不透,但他觉得如果不把血狼当成罪犯,说不定他还可以找个时间到这里来跟他谈谈,特别是血狼是否真的清楚自己跟那六个死者是一种“偶遇”的关系。
戴维和吴有金带着书混在人群中走出了警察局,他们跟神父说了借书的事儿,就回到了棺材铺里。
戴维关上门,告诉了吴有金他现在担心的事情——血狼很可能会揭穿他伪装的身份。
但是中国人显然比他要乐观。“但是他没说,是吧?”吴有金分析道,“在今天的听证会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到洛德镇的,他没有必要去跟卢卡斯警长说这个;今天听证会上他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你既然没有指认他,他也不会傻乎乎地去揭穿你;最后,按照那天你们遭遇的距离,你觉得他真的认出你了吗?”
逻辑上说得通,戴维心想,可我还是得找机会单独跟他谈谈,而且必须就在这两天。
“听着,哥们儿,”吴有金又说,“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赶紧把那个坐标的位置落实,现在的洛德镇上可不比以往,我总觉得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如果他们是要火并或者挨个决斗,我希望都别牵扯到我们身上。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是异乡人,戴维,我们的家在很远的未来!无论我们投入多少感情,我们都无法改变历史和这些人的想法,我们也不需要那样做。”
今天的吴有金似乎话特别多——不对,他总是时不时的话多,但是那些话很多都是废话,这么正儿八经的倒是让戴维有些意外。他感觉到他似乎话里有话。
“你说得对,”戴维点点头,“那就让我们开始吧,好好读一读这些东西。”
他们把从神父那里得到的书和笔记本都摆在桌子上,开始认真地从中间寻找起线索。
最先开始的是地理书籍,在里面仔细地找出最近年代的地图,然后寻找经纬线的度数,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地图上的经纬度只有粗糙的整数,要想找到精确的刻度很难,按照那个范围,他们可以把整个内华达州都画进去,还可以加一点儿爱达荷州和犹他州的地盘。
“这样不行,”戴维失望地合上那些地图,“我们不能去搜查一整个州。”
“也许我们可以手动测量。”吴有金说,“但只有先测出洛德镇的坐标,才有办法去推测那个坐标的大致方位。”
“手动?你是说自己观测?”戴维惊讶地看着吴有金,“钱钱,你学历比我高是有道理的!”
“啊,我好歹在念中学的时候也是学霸——嗯,就是你们这里的优等生。”
“那要怎么做?”
“如果有六分仪和手表要好些,如果我们找不到精确计时的手表,大概误差就会很大。”吴有金遗憾地说,“可惜我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手机就没电了。”
“啊!”戴维说,“我的倒是有电,但是为了省电我关机了,不知道过了这么久还能不能开机。”
“试一试!”吴有金说,“你从纽约来,应该是用的美国东部时间,对吧?”
“东部时区,没错,我来的时候是夏令时。我们现在在内华达州,应该是太平洋标准时区。”
“这里的时间和你的东部时间相差了三个小时,和北京时间相差九个小时。只要我们能得到一个准确的时间,后面的就好办了。”
“好!”戴维又问道,“那什么六分仪,你到哪儿去找?”
“先问问看,说不定可以去黄玫瑰旅馆那里买一个。据说那地方什么都可以交易,要是我们出钱,说不定有人可以给我们弄到。”
“好吧,那么这个问题也算是有办法解决。”
“接下来会花费点时间,我们得在空旷的地方竖一根日影杆,花两三天观测,之后还得计算……我记得有一个三角函数。”
戴维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感觉到庆幸——都说中国人数学好,现在看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让我当你的助理吧,‘教授’。”戴维恭维道,“虽然我对计算什么的不行,可我对数据还是很敏感的,我会忠实地把它们归纳整理。我擅长归档,你知道。”
“你好像以前是做编程的?”吴有金想了想,“这么说起来,其实我们俩都还没有好好地了解一下彼此能做的事儿。”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戴维热情地说,“优点都是在交往过程中逐步发现的。”
“最后就是结婚吗?”吴有金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两个人都觉得滑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平静下来,戴维咳嗽了一声,“我没有别的意思,钱钱,但我得说,我喜欢神奇女侠很多年了,我是直男。”
“嗯,”吴有金也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我也是。”
他们友好地握握手,开始分头为科学观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