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考克世界的男孩
那苍白的王子高举黑色的大剑,“这是风暴之剑,”他说,“它会吸走你们的灵魂。”
公主叹了口气说:“非常好!这东西能让你变强的话,你就去和龙战士打吧,然后你肯定要杀了我,让你的剑吃我的灵魂。”
“我不想这样。”他说。
“那好吧,”公主说着理了理自己薄薄的袍子,胸口靠在他身上,“这是我的心,”她用手指指着说,“你一定要刺进这里。”
他写不下去了。就是那一天,有人告诉他说他升级了,之后就没什么意义了。他学着不要一年接一年连续地写这个故事。现在他十二岁了。
很遗憾。
作文的要求是“介绍我最喜欢的文学角色”,他选了艾瑞克。他也考虑过要不要选科勒姆、杰瑞·科尼利厄斯甚至蛮王科南,但是最终还是选了梅尔尼伯的艾瑞克,他一向很喜欢艾瑞克。
三年前,九岁的理查德先读了《风暴使者》。然后又攒钱买了《唱歌的城堡》(读完之后他觉得这是在骗人,只有一个关于艾瑞克的故事),然后他问父亲借钱买了《熟睡的女巫》,这本书是去年夏天他们在苏格兰度假时,他在一个旋转书架上找到的。在《熟睡的女巫》中,艾瑞克遇到了厄利克斯和科勒姆,他们是永恒战士的另外两个侧面,他们相遇了。
读完这本书,他意识到,以后科勒姆的故事、厄利克斯的故事,甚至多里安·霍克莫的故事都是艾瑞克的故事了,于是他买了那些书开始读。
但是他们都不如艾瑞克的故事。艾瑞克是最棒的。
有时候他坐下来画艾瑞克,想描绘出他的形象。因为书封面上的艾瑞克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用钢笔在骗来的空白作业本上画艾瑞克。在本子的第一页,他写上自己的名字:理查德·格雷。不准偷走。
有时候他觉得他该继续写完他自己的艾瑞克故事。说不定还能卖给杂志呢?但是接着他又想,万一莫考克发现了怎么办?万一惹上麻烦了怎么办?
教室很大,摆满了木头书桌。每张书桌都有污损,有划刻的痕迹,烧焦的痕迹,抹灰的痕迹,这是个重要的过程。墙上有块黑板,上面有粉笔画的东西:一个非常准确的男性那话儿,前头还有个Y的形状,代表女性那话儿。
楼下的门“砰”的一声,有人跑上楼:“格雷,你这个小浑蛋,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们要去下阿克里。你今天要参加足球赛。”
“是吗?还有足球赛?”
“今天早晨在集会的时候就通知了。名单都贴在比赛的公告板上了。”J.B.C.麦克布赖德是个灰黄色头发戴眼镜的男生,稍微比理查德·格雷有条理一些。他们班有两个J.麦克布赖德,所以这一个要把名字首字母全部写出来。
格雷拿起一本书(是《地心的泰山》)跟着J.B.C.麦克布赖德出去了。外面的云层很灰,似乎要下雨或者下雪了。
人们总是在说他没注意到的事情。他时不时就会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错过比赛,在放假的日子来到学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住在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他去踢足球了,《地心的泰山》被塞在蓝色足球短裤下面。
他讨厌各种洗澡。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洗淋浴或者盆浴,但还是会洗的。
他冷得要命,比赛也发挥得不好。他踢足球一次都没进过,打棒球也没中过,也没让谁出场过,没做成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在选队员的时候成了最后一个被选中的人,这成了他在校期间一种奇怪的自豪感。
苍白的艾瑞克,梅尔尼伯骄傲的王子,他永远不会在隆冬季节站在足球场边,一心希望比赛赶紧结束。
洗浴室里冒出蒸汽,他瘦瘦的大腿发红还皲裂了。男生们光着膀子哆哆嗦嗦地站成一排,等着冲淋浴然后泡澡。
默奇森先生眼神狂热,满脸褶子,他年龄挺大,几乎秃头了,此时他站在更衣室里,指引男生们依次去冲澡,冲完了之后去泡澡。“你,你这个傻小子,贾米森,去冲澡,贾米森。阿特金森,小子,去好好冲干净。斯米金斯,去泡着。戈林,接着去冲……”
淋浴太热了。澡堂又太冷了,而且不干净。
默奇森先生出去了,男生们还是用毛巾打架,嘲笑对方的那话儿长毛了,或者没长毛。
“别闹了,”理查德旁边一个男生嘘声说,“要是默奇回来,他肯定杀了你们。”有人紧张地笑了笑。
理查德转身看了看周围。有个年龄大点的男生有反应了。
理查德赶紧转身。
造假很简单。
理查德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默奇的签名,还能模仿舍监的签名和字迹。他的舍监是个高个儿的瘦子,秃顶,名字叫特雷利斯。多年来他们都很讨厌对方。
理查德用伪造的签名从文具处领到了新的作业本,文具处就是专门分发纸、铅笔、钢笔、尺子的地方,要有教师签名才能领。
理查德在领来的本子上写故事、写诗、画画。
洗完澡之后,理查德迅速擦干身体穿好衣服,他想回去看书,他想回到那个离别已久的世界去。
他慢慢走出大楼,领结歪着,衬衣下摆乱糟糟地扎在裤子里,边走边看格雷斯托克男爵的故事,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在地心真的有一个世界,有恐龙在飞行,而且永远不会有黑夜。
天色渐渐暗淡,但是还有好些男孩留在学校,有人打网球,有人坐在长椅上玩打栗子游戏。理查德靠在红砖墙上看书,外面的世界消失了,更衣室里的烦心事消失了。
“你太丢人了,格雷。”
我?
“看看你。你的领结歪着。你是学校的耻辱。你就是。”
那个男孩叫林德菲尔德,比他高两级,但是已经跟成年人一样高大了。“看看你的领结。真的,你看看。”林德菲尔德扯了扯理查德绿色的领结,把它拉紧,打成一个硬硬的结。“丢人。”
林德菲尔德和他的朋友走了。
梅尔尼伯的艾瑞克站在学校的红色砖墙边看着他。理查德又把自己的领结扯松。这领结都快卡进他脖子里了。
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摸索。
他无法呼吸,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呼吸的问题。他担心自己站不稳。理查德忽然忘了怎样站立。他正站着的那块砖头路很软,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它渐渐包住了理查德。
他们一起站在夜空下,天上有上千颗巨大的星星,旁边有古代神庙的废墟。
艾瑞克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正俯视着他。理查德觉得,这双眼睛好像那种特别恶毒的大白兔,曾经有这样一只大白兔,咬断了笼子的铁丝,跑到苏塞克斯乡间去恐吓无辜的狐狸。他的皮肤是纯粹的白色,他的盔甲则是一片漆黑,装饰精美,简练高雅,刻着复杂的图案。他纤细的白色头发在肩头拂动,仿佛被微风吹着,然而周围的空气是静止的。
——这么说你是想成为英雄们的同伴?他问道。跟理查德的想象相比,他的声音显得很轻。
理查德点头。
艾瑞克伸出一根长手指抵着理查德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血红的眼睛,理查德心想,血红的眼睛。
——孩子,你不是他们的同伴。他用梅尔尼伯上层人的话语说道。
理查德知道,他肯定能听懂梅尔尼伯的上层话语,虽然他的拉丁语和法语都学得不好。
——嗯,那我是什么?请告诉我,拜托了。
艾瑞克没回答。他撇下理查德走进了那个废弃的神庙里。
理查德跟在他身后。
在神庙中,理查德发现一场人生正等着他,那人生已经被过过一次了,那人生中还有另一个他。他每进入一次人生加以尝试,他就会被推得更远,离他来的世界更远,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一次人生接着一次人生,流淌成河的梦境和连片的星空,鹰抓着麻雀掠过低矮的草丛,矮小复杂的人群等着他给他们的头脑中装入生命,数千年后,他被卷入一场极为重要的怪异工作,还和一个美丽的人发生了关联,他被爱,得到荣誉,然后又被狠狠一推,然后…………这感觉就像从深深的游泳池底部浮上来。星星出现在他头顶,然后渐渐远去,分解成了蓝色和绿色,伴随着深深的失望,他变成了理查德·格雷,又一次成为他自己,内心充满陌生的情感。这种感情很特殊,特殊得他自己也觉得惊诧,后来,他意识到这种感情没有名字:这是一种厌恶后悔之情,因为他居然回到了被自己抛弃已久的生活里,他明明已经忘了此次生活,已经死了。
理查德躺在地上,林德菲尔德正扯着他脖子上的小疙瘩。周围还有其他人,大家都俯身看着他,都很焦虑,也很关切,还有些害怕。
林德菲尔德解开领结。理查德挣扎着拼命呼吸空气,让空气钻进自己肺里。
“我们觉得你晕了,不省人事了。”有人说话。
“别说了,”林德菲尔德说,“你还好吗?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天哪,真对不起。”
一时间,理查德以为是林德菲尔德道歉才把他从神庙里叫出来,回到这个世界上。
林德菲尔德很害怕,很热切,而且急得要命。他之前肯定没有弄死过谁。他扶着理查德走上石阶来到舍监办公室,林德菲尔德解释说,他从糖果店回学校,忽然发现理查德晕倒在路上,周围围着好几个好奇的男孩,他意识到哪里不对。理查德在舍监办公室里休息,别人给他拿了一个大塑料杯,里面装的是可溶解阿司匹林兑的药水,味道很苦,接着就被带到校长办公室。
“天哪,格雷,你看起来很不好!”校长烦躁地抽着烟斗,“我看这不是林德菲尔德的错。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的命。我不想再听人说这件事了。”
“对不起。”格雷说。
“就这样吧。”校长喷出一口烟。
“你选好信什么宗教了吗?”学校的牧师阿利奎德先生问道。
理查德摇头。“有好几个选项呢。”他回答。
学校的牧师同时也是理查德的生物老师。最近他带着理查德全班去了学校对面的小房子,他们班共有十五个十三岁的男孩,理查德十二岁,在房子花园里,阿利奎德先生用锋利的小刀杀了一只兔子,并且剥皮肢解了。接着他用一个脚踏打气泵把兔子的膀胱吹得像气球一样胀,最后膀胱裂开了,孩子们被溅了好些血。理查德吐了,只有他一个人吐。
“嗯。”牧师哼了一声。
牧师的书房里摆满了书。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比较舒适的教师书房。
每个周末他都去伦敦北部跟他的表兄弟们一起去上戒律课。教他们的是一个瘦瘦的、禁欲的指挥家,比弗鲁姆还弗鲁姆。此人是个卡巴拉研究家,是保守一切隐秘知识之人。只要提问恰当,他就能跟你谈起卡巴拉的话题。理查德很擅长提问。
弗鲁姆是指非常传统、非常守旧的犹太人。奶和肉不同时吃,有两台洗碗机,分别洗两套餐具碗盘。
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烹煮山羊羔。[1]
理查德那几个住在伦敦北部的表兄就是弗鲁姆,不过那几个孩子还是会在放学后偷偷买起司汉堡吃,还拿这事互相吹嘘。
理查德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被污染了。不过他还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不吃兔子。他之前吃过兔子,但不喜欢,多年后他才意识到当时吃了什么。
他曾经以为,每周四学校的午餐都是很不好吃的炖鸡。后来在某一个周四,他在自己的炖菜里发现了一只兔脚,他明白了。后来每周四他就只吃面包和黄油。
在去伦敦北部的地铁上,他看着周围乘客的脸,忽然想其中有没有人是迈克尔·莫考克。
如果他见到莫考克,就会问该怎样返回那座神庙废墟里去。
如果他见到莫考克,肯定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在某些夜晚,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会给迈克尔·莫考克打电话。
他打给咨询台问莫考克的电话。
“这里是咨询台,亲爱的,我们没有莫考克的电话。”
他就甜言蜜语恳求人家,但总是失败,这倒也让他松了口气。要是真的打通了电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该作者其他作品”那一页,他在莫考克的小说前面都打了勾,表示是他读过的小说。
那年似乎每周都有新的莫考克小说。他在维多利亚车站买了之后就在去上戒律课的路上看。
有几部小说他怎么也找不到——《灵魂小偷》《废墟早餐》——于是他紧张兮兮地按照书后的地址又重新买了。他让父亲给他写了一张支票。
书到了,附带一张二十五便士的账单:书的价格比之前列出来的贵一些。但是他还是买了新的《灵魂小偷》和《废墟早餐》。
在《废墟早餐》的最后有莫考克的个人简介,其中写到他一年前就因肺癌去世了。
一连几周理查德都很不开心。这意味着再也没有新的故事了。
该死的简介。它出现后不久,我去看鹰风乐队的演出,我当时晕头转向,人们纷纷朝我走来,我以为自己死了。他们不停地说:“你死了。你死了。”后来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是:“我们以为你死了。”
——迈克尔·莫考克,在诺丁山的一次访谈,一九七六
永恒战士,永恒战士出现了。莫恩格鲁姆是艾瑞克的同伴,他总是很乐观,与苍白的王子恰好互补,王子总是阴郁灰暗的。
有多重宇宙,到处都有魔法。有平衡的使者,有混沌之神,秩序之神。还有其他古老种族,他们高大、苍白,有小精灵,有年轻的王国,到处都是和他一样的人,愚蠢、无聊、寻常的人。
有时候他希望艾瑞克能离开黑剑获得平静。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在一起——苍白的王子和漆黑的剑。
一旦剑被拔出来,它就渴望鲜血,必须被插进颤抖的肉体中。然后它会抽干受害者的灵魂,让此人的能量滋养艾瑞克虚弱的身体。
理查德被性的问题迷住了,他甚至梦见自己和一个女孩做爱。在醒来之前,肯定是在梦中达到了高潮——那是一种紧张、魔法一般的爱的感受,聚集在你的心里,在梦里就是这样的。
一种深深的、透明的、精神上的幸福感。
他从未体验过能与那个梦相比的事情。
连相似的都没有。
理查德断定,《看那个人》一书中的卡尔·格罗高尔并不是《废墟早餐》中的卡尔·格罗高尔。他在学校小教堂的座椅上读《废墟早餐》的时候,依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有种亵渎的自豪感。只要他小心,就没人发现。
他是看书的男孩。永远都是。
他脑子里想着各种宗教。周一至周五早晨去有着木头气味和花玻璃的庄严英国教堂,晚上则是思考他自己的宗教,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宗教,有着五颜六色又怪异的万神殿,里面供奉着混沌诸神(有阿里奥奇、西翁巴格等等),他们和DC漫画里的幻影异客并肩而坐,还和泽拉兹尼的小说《光明王》中那个狡诈的佛陀萨姆平起平坐,其中还有吸血鬼、会说话的猫、巨魔,朗格彩色童话中所有怪物都有,一切神话中的生物都在那宏大又混乱的信仰中同时存在。
不过最终理查德还是放弃了自己对纳尼亚的信仰(必须承认,这是有一点遗憾的)。从六岁开始——这相当于他人生的一半——他就笃信纳尼亚的一切,直到去年,他第一百次重读《黎明踏浪号》,忽然意识到,尤斯塔斯·克拉伯变成龙袭击狮子亚斯兰那段令人不快的剧情与《圣经》中保罗前往大马士革途中背叛耶稣的情节惊人相似,只不过瞎眼的不是保罗而是龙……
这就让他想到,到处都有对应,多得远超过巧合的范围。
理查德将《纳尼亚传奇》系列收起来,悲伤地认定,这些都是寓言,作者(这个他曾经信任的人)想对他说教。同样他也不喜欢查林杰教授的故事,这个粗短脖子的老教授居然成了一个唯一灵论者,虽然理查德对于信鬼魂一事没什么意见——他什么都信,没有意见也不觉得矛盾——但是柯南·道尔就是在说教了,通过小说说教。理查德还很年轻,还挺天真的,他坚信作家们都应该是值得信任的,故事之下不应该有任何掖着藏着的东西。
至少艾瑞克的故事很真诚。故事之下没有说教:苍白的艾瑞克是一个已经衰亡的部族的王子,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他手握他的黑剑风暴使者——这把剑呼唤着生命,它吞噬人类灵魂,然后将他人的力量传递给这个孱弱的白化病王子。
理查德一遍又一遍地读艾瑞克的故事,每一次风暴使者插入敌人胸膛时,他都觉得高兴。艾瑞克靠着吞噬灵魂的剑获取力量,理查德对此有种同情的满足感,仿佛沉迷廉价惊悚小说的瘾君子又有了新的好东西一样。
理查德觉得,总有一天五月花出版社的人会来问他要那二十五便士。他再也不敢通过邮购买书了。
J.B.C.麦克布赖德有个秘密。
“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好。”
理查德完全不介意替人保密。数年后,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装满了古老秘密的储存室,最初让他保密的那些人都忘了他们的秘密了。
他们勾肩搭背地一起走着,穿过学校后面的树林。
理查德根本没问,就在树林里又得知了另一个秘密:三个在学校的朋友都跟镇上的女孩约会过,还互相展示那话儿。
“我不能跟你说这事是谁说的。”
“好。”理查德回答。
“这是真的,但是必须绝对保密。”
“好。”
麦克布赖德最近花了很多时间跟学校的牧师阿利奎德老师在一起。
“每个人都有两个天使:一个是上帝派来的,一个是撒旦派来的。所以当你被催眠的时候,撒旦的天使就占了上风。通灵板就是这个原理,是撒旦的天使控制着。你可以请上帝的天使通过你说话。但是你只有在跟你的天使对话时才能获得真正的启示。他能告诉你各种秘密。”
这是格雷首次意识到,英格兰的教堂也有自己的秘密刊物,是它自己的卡巴拉。
那个男孩像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说:“你一定不能告诉其他人。要是他们知道我跟你说了,我就有麻烦了。”
“好。”
他们停顿了一下。
“呕。”
“没那么糟,”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阿利奎德先生觉得你很聪明。如果你想加入他的私人宗教讨论小组,他肯定会同意。”
阿利奎德先生的私人讨论组是在学校马路对面他那间单身汉住宅里举行的,每周两次,预备学校结束后,晚上进行。
“我不是基督徒。”
“所以?你还是神学课上第一名啊。”
“谢谢夸奖。对了,我又有一本新的莫考克的书。你没读过的。是关于艾瑞克的书。”
“你没有,没有新书。”
“有。名叫《采玉人的眼睛》。我在布赖顿的书店里买到的。”
“你看完了我能借一下吗?”
“当然。”
天气变冷了,他们手挽手走回去。就像艾瑞克和莫恩格鲁姆一样,理查德心想,新书这事就跟麦克布莱德的天使一样没道理。
理查德曾做过一个白日梦,他在梦里绑架了迈克尔·莫考克,强迫他吐露那个秘密。一定要说的话,理查德也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是和写作有关的事情,和神有关的事情。
理查德想知道,莫考克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从神庙废墟里得到的,最终他这样想道,但其实他也不记得那个神庙是什么样子的了。他记得有阴影,有星星,还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是再次回到他以为早就结束的事物中的痛苦。
也不知道究竟是所有作家的灵感都是这样得来的,还是只有迈克尔·莫考克是这样的。
如果你跟他说,故事都是作家们编的,从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他绝对不会相信。肯定有个类似魔法之源的地方。
难道不是吗?
一天晚上,有人从美国给我打电话。他说:“听着,我必须跟你谈谈你的宗教。”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信什么宗教。”
——迈克尔·莫考克,在诺丁山的一次访谈,一九七六
又过了六个月。理查德接受了受戒礼,并且很快就要转学了。一天傍晚,他和J.B.C.麦克布赖德坐在学校外面的草地上看书。理查德的父母要晚一些才会来学校接他。
理查德看的书是《英国杀手》,麦克布赖德看的是《恶魔出行》。
理查德意识到自己正眯着眼睛看书页。现在还不黑,但是他读不下去了。一切都变灰了。
“麦克?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傍晚很暖和,草地干爽舒适。
“我不知道。也许想当作家吧。像迈克尔·莫考克一样。或者T.H.怀特一样。你呢?”
理查德坐在地上想了想。天空变成了紫灰色,幽灵般的月亮挂在空中,仿佛一个银色的梦。他扯了一把草叶,缠在手指间一点点扯碎。他现在不能也说“当作家。”那样就感觉他在鹦鹉学舌。而且他也不想当作家。真的。他想当别的。
最终他若有所思地说:“我长大后,想当一头狼。”
“这是肯定不行的。”麦克布赖德说。
“也许吧,”理查德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学校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透出灯光,灯光让紫色的天空显得更黑了,夏季的傍晚温柔又静谧。每年的这个时候,白昼似乎永远不会结束,夜晚也永远不会到来。
“我想当一头狼。不是所有时候都当狼。有时候当。晚上当。晚上我就变成一头狼穿过森林,”理查德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不伤害任何人。不是那种伤人的狼。我就在月光里跑啊跑啊,穿过树林,从来不会累,不会喘气,不会停下脚步。我长大就想变成这样……”
他又扯了一根很长的草,一点点把叶子拔掉,然后慢慢地嚼着草茎。
这两个男孩就并排坐在灰色的暮光中,等着未来降临。
[1] 《圣经·申命记》十四章二十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