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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成分

性病是由不卫生的性行为引起的疾病。染病后持续性的可怕后果则可能是恐惧心理造成的,此种恐惧的心态可能持续数年,影响到身心健康,甚至传递给原本健康正常的后代。这确实是很可怕的,有时候病人会因太过恐惧,而延误了本应迅速就医的时机。

——斯宾塞·托马斯,M.D., L.R.C.S.(爱丁堡)

《家用药物与家庭手术词典》一八八二

西蒙·鲍尔斯不喜欢性爱。不怎么喜欢。

他不喜欢跟其他人同床共枕,他怀疑自己射得太快了。一想到自己的表现可能被人评估比较,他就很不舒服,因为这就像参加驾校考试或者别的什么实践测试。

他在大学里跟别人睡过几次,三年前在纽约某次办公室聚会之后也睡过一次。但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了,就西蒙本人看来,这样挺好的。

有一次在工作之余,他忽然想到,自己很愿意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那个时代教养良好的女性都是卧室里呆板的性爱玩偶:她们解开自己的胸衣,褪下衬裙(露出粉红雪白的肌肤),然后躺下,忍受不雅的肉体接触——她们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本来是可以享受这种不雅行为的。

他把这个想法存起来,成为又一个纵欲时的幻想。

西蒙经常纵欲。每天晚上——有时候甚至次数多到他都睡不着觉。他可以控制时间长短,如他所希望的一样达到高潮。在他头脑中,他能占有所有人。电影电视明星、办公室的女人、女学生、色情杂志皱巴巴的书页里走出来的裸体模特,拴着铁链面目模糊的奴隶……

夜复一夜,他们在他面前排队经过。

这样很安全。

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

完事之后他就睡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舒适又安全,一夜无梦。至少,他早晨起床时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梦。

早晨他被广播叫醒(“两百人死亡,据信还有更多人受伤。现在转给杰克,请他报道天气和交通状况……”)他爬下床,膀胱有些痛,于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

他掀起马桶圈开始小便。小便的感觉如同针扎一样。

早餐后他又尿了一次——不怎么疼了,因为尿量没那么多——午餐前又小便了三次。

每次都很疼。

他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性病。性病是其他人才会染上的病,是从其他人那里得来的病(他想了一下自己最后一次和别人进行的性行为,那是三年前了)。你不可能通过马桶圈染上性病,对吧?那种事情是开玩笑的吧?

西蒙·鲍尔斯二十六岁,在伦敦一家大银行的安保部门工作。工作上他基本没有朋友。他唯一一个现实中的朋友名叫尼克·劳伦斯,是个孤独的加拿大人,最近那人转职到另一家分行工作,西蒙独自坐在员工餐厅,盯着乐高拼出来的达克兰地图,扒拉着蔬菜沙拉。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西蒙,我今天听说了一个笑话,你想听听吗?”吉姆·琼斯是办公室里的开心果,他是个热情的黑发年轻人,声称自己的内裤上有个专门的口袋放安全套。

“嗯,想啊。”

“听好了。在咖啡店的人的集合名词是什么?”

“什么名词?”

“集合名词。就是一群羊、一群狮子这种。猜得到吗?”

西蒙摇头。

“一群手冲的。”

西蒙露出疑惑的表情,吉姆叹了口气说:“手冲。用手啊。天哪,你真是迟钝……”他看见稍远处桌子上有一群年轻女性,于是就端着自己的盘子走过去。

他听见吉姆跟她们又讲了一次那个笑话,这次还加上了受伤的动作。

大家立刻明白了。

西蒙丢下沙拉回去工作了。

当天晚上他坐在公寓起居室兼卧室的椅子里,没开电视,努力回忆自己关于性病的知识。

梅毒,这种病会让你脸上长包,还把英国国王逼疯了。淋病,会流绿脓,也会发疯。阴虱,长在阴部的虱子,它会筑巢,会发痒(他用放大镜看了自己的隐私部位,没有会动的东西)。艾滋病,八十年代的病,为此人们开始宣扬干净的针头和安全的性行为。(但是还有什么比射在一块干净的卫生纸上更安全的行为?)疱疹,跟唇疱疹有关(他对着镜子检查了自己的嘴唇,没有疱疹),再多他就不知道了。

他躺在床上,压根儿没敢纵欲就睡了。

那天晚上他梦见一些没有脸的小个子女人,走在望不到尽头的两排巨型办公大楼之间,仿佛一队工蚁。

接下来的两天西蒙没去管那个疼痛。他希望这就没事了,自己好起来了。但是没有。情况越发糟糕了。小便之后还会继续疼,他的那话儿感觉很粗糙,仿佛从内部肿起来了。

到了第三天,他给诊所打电话预约看病。他很怕跟接电话的女人说自己的症状,但是她什么都没问就约了第二天的时间,西蒙松了口气,说不定还有点失望。

他对银行主管说他嗓子疼,需要看医生。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脸都红了,但是那个女主管没在意,就直接同意了。

于是他离开办公室,发现自己居然在发抖。

到达诊所的时候,天气阴暗潮湿。没有排队,他直接去见了医生。不是他平时常看的那位医生,西蒙感觉还挺自在的。这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巴基斯坦人,跟西蒙同龄,西蒙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症状,却被他打断了,他问道:

“尿量比平时多吗?”

西蒙点头。

“流脓吗?”

西蒙摇头。

“很好。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脱下裤子。”

西蒙脱了裤子。医生观察了他的那话儿,说道:“你确实流脓了,你知道吗。”

西蒙又穿上裤子。

“鲍尔斯先生,告诉我,你认为这是不是从别人那里传染来的,嗯,性病?”

西蒙大力摇头。“我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他差点就说不和任何人,“这三年都没有过。”

“是吗?”医生显然不信。他有种外国香料的气味,西蒙从未见过谁的牙齿像他这么白。“你得的有可能是淋病,也可能是非特异性尿道炎。非特异性尿道炎的可能性比较大。这种病不如淋病有名,也没有那么疼,但是有一点顽固。只要来点大剂量的抗生素,就能治愈淋病。但是非特异性尿道炎……”他拍了两次手。大声说,“就这样。”

“你不知道吗?”

“具体是哪种吗?天哪,不知道。这事不需要我来检查。我给你介绍另一家诊所,专门治疗这类病。我给你写张字条,你拿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好了题头的便签纸,“鲍尔斯先生,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在银行工作。”

“出纳?”

“不,”他摇摇头,“我在安保部门。给另两个助理经理当秘书。”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必告诉他们,对吧?”

医生很惊讶:“当然不用啊。”

他以圆形手写体认真写了一张字条,上面说:西蒙·鲍尔斯,二十六岁,可能感染了非特异性尿道炎。有化脓。据他描述他三年都未有过性关系。感觉不适。希望医生告知他诊断结果。他签上名字。然后给了西蒙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那个诊所的地址和电话。“给,你去这个地方。不用担心——很多人都有这个问题。你看到这些名片了吗?别担心——你很快就能顺畅排尿了。回家去给他们打电话预约吧。”

西蒙收下名片起身走了。

“别担心,”医生说,“不是什么难治的病。”

西蒙点头,勉强笑了笑。

然后开门出去。

“不管怎么说,肯定不是什么顽疾,不像梅毒。”医生说。

两个老女人坐在门厅的等候区,偶然听见这番对话不禁窃喜,西蒙经过的时候她们饥渴地看着他。

他真希望自己死了。

西蒙在人行道一旁等着回家的公交车,他心想:我得了性病。我得了性病。我得了性病。这想法一遍一遍重复着,像念经一样。

他真该边走路边敲木鱼。

坐车的时候,他尽量不靠近别的乘客。他觉得他们肯定知道了。(从他脸上就能看出来了吧?)与此同时,因为要保密,他也觉得很羞愧。

他回到公寓,直接去了浴室,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镜子里看见一张恐怖电影里那种腐烂的脸,只剩骨头,还沾着蓝色的霉菌。然而他看到一张红润的银行职员脸,二十多岁,金发,皮肤雪白。

他掏出自己的那话儿,仔细检查了一番。既没有出现坏疽的绿色,也没有出现皮屑的白色,看起来很普通,只是顶部有点肿起,有透明的脓液渗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白色的内裤被脓液弄脏了。

西蒙对自己感到气愤,对让他得这个病的上帝也感到生气,这病本来该其他人得才对。

这天晚上,他进行了四天来的首次纵欲。

他想象一个穿着棉质蓝色条纹内裤的女学生,变成了一个女警察,然后是两个女警察,接着是三个。

在达到高潮的时候感觉不疼。然后他觉得仿佛有人将一把剑从他的那话儿里抽出来。

他在黑暗中哭起来,但究竟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家诊所位于伦敦市中心一座阴沉沉的维多利亚医院。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看了看西蒙的名片,然后收下医生的字条,并让他坐下等等。

西蒙坐在落满棕色烟灰的橙色塑料椅子上。

他盯着地板盯了好几分钟。然后终于盯腻了,又开始盯墙,最后没办法,他只能看周围的人。

他们都是男人,有六七个,谢天谢地——女人都在另一层楼。

在这里最平静的就是那些健壮的建筑工人似的壮汉,他们似乎对自己很满意,仿佛得的不是病而是男子气概的证明。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公务员。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放松,他在玩手机。另一个躲在《每日电讯报》后面,脸很红,似乎很尴尬的样子。有个矮个子,留着稀疏的小胡子,穿着格子外套——可能是卖报纸的人,也许是退休教师。还有个圆胖的马来西亚绅士,一支接一支地抽无过滤嘴香烟,抽完一支就拿烟屁股点燃另一支。在角落里有一对紧张的同性情侣。他们两个都不超过十八岁,看他们打量周围的样子显然是第一次预约。他们手拉手,捏得关节都白了,特别小心的样子。他们很害怕。

西蒙觉得好多了。他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鲍尔斯先生。”前台的那人叫了他。于是西蒙站起来,他知道大家在看着他,所有人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一个笑眯眯的红头发医生穿着白大褂在诊室等他。

“跟我来。”他说。

他们穿过几条走廊,进入一扇门(那扇毛玻璃门上用透明胶带贴了一张纸,上面用钢笔写着“J. 贝纳姆医生”),里面就是医生办公室。

“我是贝纳姆医生,”那医生并没有握手的意思,“你的医生写了个字条?”

“那个我交给前台了。”

“哦。”贝纳姆医生说着打开前台给他的文件夹。文件夹旁边贴着一个电脑打印的标签,标签内容是:

挂号日:九〇年七月二日,男,90/00666.L

西蒙·鲍尔斯先生

六三年十月十二日生,单身。

贝纳姆看完了字条内容,又检查了西蒙的那话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蓝色的纸,纸的顶部也有同样的标签。

“在走廊里坐一会儿,”他对西蒙说,“护士会叫你。”

西蒙就在走廊里等着。

“它们很脆弱。”坐在他身边一个小麦色皮肤的人,带着一口南非口音,也可能是津巴布韦口音。总之就是殖民地口音。

“你说什么?”

“性病,非常脆弱。你想想吧,感冒的话,只要跟感冒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会传染上。性病需要温暖潮湿的地方,需要密切接触。”

我这种不是,西蒙心想,但是他没说出来。

“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那个南非口音的人说。

西蒙摇头。

“让我妻子知道。”那人说完陷入了沉默。

护士来叫西蒙离开。她年轻又漂亮,西蒙跟着她进入一个小隔间。她拿了一张蓝色的纸张。

“脱下外套,右边袖子卷起来。”

“脱外套?”

她叹了口气:“要验血。”

“哦。”

跟后面的测试相比,验血很简单。

“脱裤子。”护士对他说。她有澳大利亚口音。西蒙的那话儿缩起来,紧紧地缩成一团,看起来灰灰的,皱巴巴的。他忽然很想告诉护士,一般情况下那里要大一些,但是护士拿起一个连着线圈的金属物品,西蒙不禁希望它缩得更小。

他疼得直皱眉。护士将脓液放在载玻片上。然后她指着架子上的一个玻璃罐说:“请你尿在那里面,谢谢。”

“啊?在这里尿?”

她笑了笑。西蒙觉得在这里上班,她可能每天都要听三十几遍这种笑话。

她离开隔间,让他一个人小便。

大部分时候西蒙都很难尿出来,一般他都要等到周围没人了才能尿。他嫉妒那些可以毫无芥蒂地走进厕所,拉开拉链,一边开开心心和周围人聊天一边朝雪白的陶瓷马桶里尿出黄色小便的人。他根本做不到。

现在也尿不出来。

护士又回来了:“不行?没关系。去候诊室里再等等,医生很快就会来叫你。”

“嗯,”贝纳姆医生说,“你得的是非特异性尿道炎。”

西蒙点头,然后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得的不是淋病,鲍尔斯先生。”

“但我没有跟……跟任何人发生性关系,都三……”

“这个你不用担心。这是一种原发性的疾病——即使不,嗯,不纵欲,也可能得上。”贝纳姆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瓶药,“每天四次,每次一片,饭前服用。不要喝酒,不要发生性行为,吃完药之后两小时之内都不要喝牛奶,记住了吗?”

西蒙紧张地笑了笑。

“下周复诊。先去楼下预约。”

楼下的人给了他一张红色的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预约时间。还有个编号:90/00666.L。

在冒雨回家的路上,西蒙路过一间旅行社。橱窗上的海报画的是阳光灿烂的沙滩,三个穿比基尼的古铜色皮肤美女正在喝饮料。

西蒙从未出过国。

外国让他紧张。

过了几天,疼痛感消失了,四天后,西蒙小便的时候也不疼了。

但是出现了别的状况。

这个状况就像一粒小种子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下一次看病的时候,他跟贝纳姆医生说了。

贝纳姆很疑惑。

“鲍尔斯先生,你是说,你感觉你的那话儿不是你的东西了?”

“是啊,医生。”

“我可能没听懂。是说你没有感觉了吗?”

西蒙能感觉到自己的那话儿就在裤子里,能感觉到布料紧贴着皮肉。黑暗中它似乎激动起来。

“不是。我像往常一样能感觉到它。但是就觉得……不一样。就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好像……”他停了一下,“成了别人的东西。”

贝纳姆医生摇头:“鲍尔斯先生,这不是非特异性尿道炎的症状——很显然这是某种精神症状,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呃,可能是对自己的厌恶,因此你内心开始否定自己的那话儿。”

这么说挺有道理的,贝纳姆医生心想。他希望自己是用了正确的术语,当初他没怎么认真上精神病学课程也没怎么好好读课本,也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现在他在伦敦一家旧巴巴的性病诊所工作,至少他妻子是这么解释的。

鲍尔斯似乎安心了些。

“我只是有点担心,医生,有点担心而已,”他咬了咬下嘴唇,“非特异性尿道炎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纳姆露出令他安心的笑容:“可能是很多种情况的总称,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病。它不是淋病,不是衣原体感染。‘非特异性’就是这个意思。它是一种感染,对抗生素有反应。这让我想起……”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新一周的药。

“到楼下预约下周的门诊。不要发生性行为。不要喝酒。”

性行为吗?西蒙心想。有了才怪。

但是当他在走廊上从那个漂亮的澳大利亚护士身边经过时,他觉得自己的那话儿又兴奋起来了,变得温热发硬。

下一周贝纳姆又给西蒙看了病。测试显示他还没完全好。

贝纳姆耸耸肩。

“病情持续这么久,有点特殊。你说你觉得不舒服?”

“不。没有。而且我也没看到有脓了。”

贝纳姆觉得累,左眼后面一阵阵钝痛。他低头看了看表格中的测试项目:“我觉得你确实还没好。”

西蒙·鲍尔斯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动。他有着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和苍白忧郁的脸:“另外那件事呢,医生?”

医生摇头:“哪件事?”

“上周说过的,”西蒙说,“我跟你说过。我觉得我的,呃,我的那话儿不再是我的东西了。”

哦,贝纳姆心想。是这个病人说的。他从来记不住那么多名字、面孔和那话儿,那么多尴尬的神情还有那么多自吹自擂,那些人个个都带着紧张的微笑和悲哀的小毛病。

“嗯,那种感觉怎么了?”

“扩大了,医生。我的下半身感觉都像是别人的东西。我的腿还有脚什么的,虽然能感觉得到,虽然我想让我的腿去哪里它们就去哪里,但是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想去别处——如果它们想自己走动的话——它们肯定能走,会抓着我一起走了。

“我自己是阻止不了的。”

贝纳姆摇头。他根本没在听:“我们换一种抗生素。其他药不行的话,这种应该没问题。用药后应该也可以缓解你那种感觉——可能是抗生素的副作用。”

那个年轻人盯着他。

贝纳姆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他说:“也许你该多出去走走。”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

“下周同一时间。不要做爱,不要喝酒,吃完药后不要马上喝牛奶。”医生再次嘱咐道。

那个年轻人走了。贝纳姆认真地看着他,但是他走路的姿势没有任何异常。

星期六晚上,杰里米·贝纳姆医生和他的妻子西莉亚去参加了一个专业人士的晚餐会。贝纳姆坐在一个外国精神科医生旁边。

他们就着餐前点心聊起来。

那个精神科医生是个美国人,脑袋尖尖的,看起来像个商船水手,他说:“跟别人说你是精神科医生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接下来整个晚上你都会看到他们在努力表现正常。”他低声笑了。

贝纳姆也笑了,由于他恰好坐在精神科医生旁边,所以确实整个晚上都在努力表现得正常。

晚餐时他喝了很多酒。

喝完咖啡后,他想不出别的什么话题了,于是就跟医生说起西蒙·鲍尔斯的幻觉。(医生名叫马歇尔,但是他对贝纳姆说可以叫他麦克)。

麦克笑了:“听起来很有趣。可能只是有一点幻想。不必担心。有可能是由抗生素引起的幻觉。听起来像是卡普格腊斯氏综合征。你听说过吗?”

贝纳姆点头,但转念一想又说:“没有。”他不顾妻子撇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嗯,卡普格腊斯氏综合征嘛,”麦克说,“就是发生不好的幻觉。五年前《美国精神病学周刊》上有一篇文章专门讲过。简单来说就是患者会认为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人——比如家庭成员、工作搭档、父母、恋人等等——都被替换了,注意,是被一模一样的复制人替换了。

“当然并不是患者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被替换。只是一些人。通常是某一个人。但除此外没有其他幻觉。只有这一件事。有偏执症倾向的人尤其容易出现这种幻觉。”

精神科医生用指甲挠了挠鼻子:“两三年前,我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病例。”

“你治愈他了吗?”

精神科医生瞄了贝纳姆一眼,笑得露出大牙:“医生,精神方面的问题和性传播疾病不一样,精神科没有治愈这一说,只有调整。”

贝纳姆喝着红酒。如果不是喝了酒,他永远不会说出接下来这句话,至少不会大声说出来。“我估计……”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外星人入侵》还是什么?),“我估计,肯定没有人去检查一下他们怀疑的对象是不是真的被一模一样的替身替换了吧……”

麦克——马歇尔——管他到底叫什么——非常奇怪地看了贝纳姆一眼,然后转身跟另一边的人聊天去了。

而贝纳姆呢,就继续努力行为正常(也不知道什么才叫正常),但是他失败了。他真的喝醉了,嘟哝着“该死的殖民者”之类的话,并在晚餐会结束后跟妻子激烈争吵起来,这些都不是他正常的举动。

吵完架,贝纳姆的妻子把他锁在卧室外面。

他睡在楼下的沙发上,盖着皱巴巴的毯子,在内裤里纵欲。

几小时后他被腰上冰冷冷的感觉惊醒了。

于是用衬衣擦了一下,继续睡了。

西蒙开始出汗。

汗水从脸上、额头上滑下来,滴在白色的棉质床单上,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很干。

有什么东西逐渐通过一个个细胞占领了他的身体。它轻轻摩擦他的脸,仿佛情人亲吻一样,它在舔他的喉咙,呼吸喷在他脸上。它在触摸他。

西蒙想赶紧下床。但是他动不了。

他想尖叫,但是嘴张不开。他的声带拒绝振动。

西蒙还能看见天花板被过往车辆的灯光照亮。天花板很模糊,他的眼睛还受控制,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滚落,把枕头打湿了。

他们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他心想。他们说我得了其他人会得的病。但是我得的不是那个。我得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又一想,一片思想的阴云飘过,黑暗吞没了西蒙·鲍尔斯,或者其实是它抓住了我。

此后不久,西蒙起身洗漱,对着浴室里的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然后笑了,他似乎很喜欢镜中的影像。

贝纳姆微笑着说:“很高兴告诉你,我可以给你开一张健康证明。”

西蒙·鲍尔斯坐在椅子里动了动,懒散地点头回答:“我感觉好极了。”

他看起来确实很健康,贝纳姆心想。容光焕发的,而且似乎还变高了。他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医生心想。“还有那种感觉吗?”

“什么感觉?”

“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你的身体似乎不属于你的感觉。”

西蒙轻轻挥手。寒冷的天气过去了,伦敦突然热起来,到处都很闷,感觉都不像英格兰了。

西蒙似乎很开心。

“这具身体完全属于我,医生。我很确定。”

西蒙·鲍尔斯(90/00666.L,男,单身)的笑容仿佛全世界都属于他似的。

他走出诊所的时候医生看着他。他看起来也变强壮了,没那么弱不禁风了。

杰里米·贝纳姆医生预约卡上的下一个病人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贝纳姆不得不跟他说他HIV检测呈阳性。我恨这份工作,他心想,我需要休假。

他来到走廊上叫那个青年人,恰好从西蒙·鲍尔斯身边经过,西蒙正和那个漂亮的澳大利亚护士谈话。“肯定是个好地方,”他对护士说,“我想去看看。我想去所有的地方,想见到所有人。”他一只手放在护士胳膊上,而她也完全没有要动一下甩开他的意思。

贝纳姆医生在他们身边停下,他拍了拍西蒙的肩膀说:“年轻人,可别再回到这里来了。”

西蒙·鲍尔斯笑了。“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医生,”他说,“至少不是病人。我这就辞掉工作,我要环游世界。”

他们握了握手。鲍尔斯的手很暖和,很舒适,很干爽。

贝纳姆走开了,但还听见西蒙·鲍尔斯在继续跟护士说话。

“肯定会非常精彩。”他对护士说。贝纳姆心想他到底是在说做爱还是在说旅游,或者二者兼有。

“我要好好享乐,”西蒙说,“我已经喜欢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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