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阴影会说话
白日的最后一束光线在谷仓地板与墙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阴影。灰色网子在横梁间的空隙中泛着光,而在阳光消失后又变成黑暗。范德背靠着木质墙壁,很高兴自己终于又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但却很不高兴地知道了鬼魂占据他身体的数小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农场女孩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他的思绪飘回到自己的家乡:世界之脊。当初鬼魂追到他,并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段回忆穿透了范德的脑海,压得这名伏保巨人往下滑了一些。对于这名骄傲的伏保巨人来说,那是彻底的失败。范德是一名战士,那对他来说是最大的羞辱。他可以接受自己在光荣的战场上被打败,可以向一位正直的国王下跪,但鬼魂却太过分了;他夺走了范德的勇气,他的荣誉,他最宝贵的自我。
“他们回来了没?”当一名身穿黑银相间袍子的男子一出现在谷仓门口,范德就厉声问道。
“他们得花一整晚的时间才到得了山区。”这名“夜之面具”的杀手回答道,仿佛感觉到范德的沮丧。“因此,他们应该还没遇上姓莫波桑特的女人。”
范德把脸转开。
“在卡拉敦的攻击线已经设置好,我们的人也已经在‘龙的遮羞布’旅店附近就定位了。”这名杀手讨好地继续说道。
范德打量了这名男子许久。他知道这名人类在想什么,知道这名男子吐出这些讯息只是以为这些消息会令范德开心点,让这名捉摸不定的伏保巨人不会把气出在他头上。
捉摸不定!范德几乎因这个想法的极大讽刺而大笑出声。他挥挥手要那人走开,而这名“夜之面具”杀手似乎迫不及待地遵从他沉默的命令。
在渐增的阴影中,范德再度独自坐着。他稍微感到安慰地想着,显然他们已经对目标展开行动,而这次的任务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范德脸上的微笑还没真的浮现,眉头就再度皱起。这次的任务结束后,另一个任务又很快会开始。事情不会结束,范德知道,除非鬼魂认定这名伏保巨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太阳下山,将范德留在黑暗中。
“你说过你想帮忙,”鬼魂对惊讶的魔法师说道,“现在我正提供机会给你。”
当波格·瑞司打量这名一脸倦意的男子时,本来就如小钮扣般的绿色双眼显得更小了。他才将自己的小旅行袋搬到费德嘉为他准备的个人房中,就发现这名神秘的杀手正坐在他的床上等着。
鬼魂了解这名魔法师为何心存怀疑而犹豫。波格并不信任鬼魂(而且这么做是对的),并有自己的计划。波格当然要凯德立死,但鬼魂晓得,这名机会主义又野心勃勃的年轻魔法师并不想跟杀手集团合作行动,而比较想独自进行,而且可能的话,还想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鬼魂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种只为自己的行事方式,而且也比任何人都晓得,这种方式可能伴随而来的危险后果。
“要我当个哨兵?”波格不可置信地回答道。
鬼魂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个职务是可以这么形容。“只有在这次的小型探索任务上是如此。”他回答道,“已经到了我们该对凯德立的房间,以及个人防御方式有所了解的时候。我当然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我不希望工作进行到一半,其他两名教士就回到旅馆了。”
波格瞪着这名男子好一会儿。“你真是充满了谜团。”他慢慢地说道,“你可以接近凯德立,甚至暗示自己能跟他走得更近,但他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是出于小心,还是在享受死亡边缘的快乐而玩这场游戏?”
鬼魂笑了,赞赏波格的观察力。“两者都有。”他诚实地回答道,非常乐意透露自己高超的本领。“告诉你,年轻的魔法师,我是个艺术家,而不是个普通的杀手。这场你所谓的游戏,必须照我的方式跟我的规则来玩。”鬼魂特意强调最后一句话,让它听起来具有十足的威胁成分,好让波格紧张。
“现在去大厅还太早。”波格推论道,“太阳才刚下山,大部分客人都还在家里,正在吃晚餐。我也还没在这间房中安顿好。”他加上这句话,声音中有点不太满意的意味。
“你觉得那很重要吗?”鬼魂不为所动地问道。
波格一时语塞。
“把你的晚餐拿到大厅去吃。”鬼魂回答道,“旅店的住客时常这么做。”
“那些教士去了依尔玛特神庙,”波格争辩道,“不太可能在你所说的时间内回来。”
“但还是有可能。”鬼魂说道,声音中暗示着渐增的愤怒。“艺术家,”他重申,将每个音节都慢慢地清楚念出。“是完美主义者。”
波格不再争论,放弃地点点头同意。鬼魂曾表示他还不会杀了凯德立,而这名年轻魔法师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若这名状似孱弱的杀手要对那名年轻教士动手的话,在过去几天几乎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也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要波格待在大厅担任守望工作。
他们一起离开波格的房间,鬼魂在门口要波格停下来,对他低声说道,“告诉旅店老板的儿子布瑞南,凯德立说他现在就要吃晚餐。”波格朝他扬起了一边眉毛。
“这样门就会打开了。”鬼魂解释道,这是个非常合理的谎言。
鬼魂转身走回自己房间,而波格则继续往楼梯走去。这名孱弱的杀手暗自称赞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打发了可能会惹麻烦的魔法师。他溜到自己半掩的门后,叫出器虏伏。
一会儿之后,非常有效率的布瑞南跳上了阶梯,一面轻松地用单手拿着托盘,另一手则拿着一个细细长长的包裹。鬼魂羡慕地看着这名少年轻盈的脚步,英俊——也许稍嫌瘦了点——的布瑞南,拥有刚成熟男子特有的无尽活力与力量。
当布瑞南转过弯,经过艾福利的房间,正通过这名杀手的房间时,鬼魂轻声叫道,“小伙子!”布瑞南停下脚步,转身打量这名奇妙的男子。鬼魂戴着白色手套那只手的挥舞动作,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让我送完这些东西,然后就立刻为您服……”布瑞南开始说道,但鬼魂举起另一只手打断他的话,布瑞南好奇地注意到,这次的手则戴着黑色手套。
“我不会耽误你很久。”鬼魂说道,扭曲的笑容所暗含的意味,是这名毫未起疑的少年所不知道的。
一瞬间,布瑞南就发现自己正瞪着自己的脸,还有后面的走廊。起初,他以为这名奇怪的男子放了镜子之类的东西,但之后这个影像,他自己的影像,独立移动了起来。而他,至少是他自己的影像,现在正戴着黑色与白色的手套!
“怎么回事?”布瑞南结结巴巴地说道,几乎陷入恐慌。
鬼魂将这名被困住的男子推入房间内,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在身后把门关上。他把狭长的包裹丢下——现在他知道那是木棒或手杖之类的东西——然后将晚餐盘放在自己床头的桌子上。
“这只是个游戏。”鬼魂懒懒而安抚地说道,试着让这名吓坏了的受害者不要大叫。“你觉得自己借来的身体怎么样?”
布瑞南的眼睛四处探索,试着想找出逃脱之路。慢慢地,他的惊吓转变成好奇,因为如今穿上了他的身体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一定不是坏人。
“我觉得很虚弱。”他大胆地承认道,然后畏缩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冒犯了这名男子。
“但你的确是啊!”鬼魂逗弄地说道,“你还不了解吗?这就是游戏的重点。”
布瑞南的脸更加困惑地扭曲,然后他的眼睛大睁,因为鬼魂以年轻身体所拥有的速度,抡起拳头大大地一挥,击中了他。布瑞南试着躲开,试着挡住攻击,但这具孱弱身躯的反应速度根本不够快。拳头穿过微弱得可怜的防御动作,击中布瑞南的两眼之间,他无助地倒下,一点也没有力气对抗笼罩他的一波波黑暗。
鬼魂打量了这具尸体好一会儿,试着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知道,比较谨慎的作法是当下就勒死布瑞南,就像他在郊外道路上对行乞者的作法,然后将一只手套戴在尸体上,以防复活过程中有意外,让这小子游荡的灵魂重新进入身体里。
但其他的感觉则驳斥这种作法。这名邪恶的杀手觉得,待在这名年轻男子的身体中感觉非常棒,充满了几乎控制不住的活力,还有热烈的情感波动,急切地召唤他去满足好几十年来都没再想起过的原始需求。一股冲动涌上鬼魂心头,要他动手脱下靴子及魔法戒指,让布瑞南死在孱弱的身体中,然后让他不能再复活。鬼魂可以就此占有这具身躯,直到他就像让那具孱弱的躯壳油尽灯枯一样地,耗尽这具新躯体的能量。
他再度戴上黑色与白色的手套,然后双手掐住那名虚弱男子的脖子。
鬼魂了解到,自己不能这么做——还不是时候。他暗骂自己竟然会想要去做这么冲动的事。他开始有效率地行动着,将这名受害者牢牢绑好并塞住嘴巴,然后将他拖到床后方,藏在床跟墙壁之间。
戒指已经开始发生作用,年轻布瑞南的眼皮开始恢复意识地轻轻眨动。
鬼魂重击他一下,然后又一下。
布瑞南被塞住的嘴开始发出呻吟,然后鬼魂倾身靠近他,嘴唇贴在这名受困男孩的耳边。“你必须安静,”他懒懒地说道,“否则就会被惩罚。”
布瑞南再度呻吟,更加大声。
“你想知道,我为你的不服从准备了什么样的惩罚吗?”鬼魂问道,然后将一只手指往布瑞南的眼睛戳去。
吓坏了的布瑞南既不敢发出声音,也动都不敢动。
“很好,聪明的小子。”鬼魂轻柔地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带了什么来。”这名杀手走过去,迅速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支饰有公羊头的手杖,雕刻精细并保持着完美的平衡。鬼魂曾经见过这件神奇的物品,就在凯德立的手中,当时这名教士正前往位于卡拉敦之外的魔法师塔楼。直到此时鬼魂才了解到,当凯德立从塔楼回来时,手中并没有拿着这只手杖。
“真是方便!”他说,走回布瑞南身边。“我说过会让你知道惩罚是什么,不过,现在让我给你看点别的。”他说道,一面用这只可怕的手杖轻拍着张开的手掌。
鬼魂的脸突然因一阵愤怒而扭曲,然后他双手高举手杖往下劈砍。当他用手杖的公羊头部分击中布瑞南肩膀时,感觉到这件武器的魔法在波动。而等他看到细瘦的肢体在这支武器强力的魔法下粉碎时,脸上的微笑咧得更大。鬼魂从未想过要持有什么武器,但他觉得也许可以留下这支。
鬼魂思考着是否将手杖还给凯德立才是明智的决定。这名杀手面临了一个难题,因为,如果年轻的教士正在等着这支武器,他可能会去找费德嘉,或者那名在塔中的魔法师,而这两个行动都将引发更大而且更危险的问题。
这会是最糟的可能。
这名艺术家杀手几分钟后离开了房间,手中拿着托盘及重新包好的包裹去送给凯德立。伤痕累累而意识不清的布瑞南则被藏在床后,躺在一大摊血泊中。鬼魂狠狠地打了布瑞南一顿,而这名身在可怜躯体中的男孩本该很快死去,但藏在靴子里的魔法戒指却持续发挥治愈魔法的功效。
在模糊的意识当中,布瑞南几乎希望自己可以一死百了。他身体中似乎有上千朵火焰爆发,每个关节都在痛,而且那名拿着手杖的邪恶男子更特别痛打他的鼠蹊及锁骨部分。
他试着移动头部,但却无法动弹;他试着不顾痛苦地扭动身躯,想摆脱紧绑的绳子,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住不能动。他反射性地咳出另一口血,而他的生存本能好不容易才让那团温热的液体通过塞住嘴巴的布,免得自己被它噎死。
全身支离破碎的布瑞南,祈祷着这场折磨可以快点结束,就算结束意味着死亡。但他当然不晓得,自己正戴着一只魔法戒指,而他很快就会被再度治愈。
凯德立一面翻着普世和谐之书的书页,一面专心聆听着脑海中诱人的歌曲,根本没想到晚餐或其他任何东西。这本书再度提供了他庇护,赶跑了艾福利及鲁佛的影像——他们那天早上又来看凯德立,并且也再度被他突兀地拒绝掉——以及重压在这年轻教士肩膀上的其他恼人难题。
在德尼尔之歌的甜美保护之下,凯德立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些重量,反而坐得直挺挺的。当他的手没有在忙着翻动书页时,他将它们往旁边伸开,就像丹妮卡在萌智图书馆时教过他的冥想动作技巧。在那时,这些动作只是简单的运动而已,但现在,歌曲流泄过他的每个动作,凯德立感觉到一股力量,他的内在力量,在他的四肢流动。
“我把你的晚餐带来了!”他听到布瑞南从身后叫道,而且从这名年轻人的音量听起来,布瑞南可能已经叫了很多次,而且之前可能还用力地敲过门了。凯德立相当困窘,阖起大书,然后转身面对这名年轻人。
布瑞南的眼睛大睁。
“抱歉。”凯德立道歉地说道,他无助地望向四周想找寻可以蔽体的东西。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肌肉发达的胸口与肩膀闪着汗水,而他腰上起伏的肌肉——才因近来一面阅读一面做冥思运动而有所消减——则因刚才的活动还在颤抖着。
布瑞南迅速回复镇定,甚至还将晚餐盘上一条毛巾丢给他,让他可以擦拭身体。
“看起来你很需要吃顿晚餐。”鬼魂表示,“我不晓得读书这么费力气。”
凯德立对这句俏皮的回答轻笑出声,虽然他有点困惑布瑞南会说出这些话。这名年轻人已经看过他读书的状况许多次,而且也有好几次是像现在这样见到他在做冥想动作。
“你带了什么来?”凯德立问道,看见那个细细长长的包裹。
鬼魂笨拙地弄着这个物品,仍然不确定这名年轻教士是否在等待它。“它下午刚到。”他解释道,“我想大概是魔法师送来的吧。”他解开包裹,然后将这支精致的手杖交给凯德立。
“对,贝利萨瑞。”凯德立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顺畅地挥舞着手杖,测试它的平衡,然后随意将它丢在床上。“我几乎都忘记了。”他说道,然后带着明显的讽刺加上这句话,“不晓得我那位魔法师朋友将什么伟大魔法放上了它!”
鬼魂只是耸耸肩,虽然他暗地里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非常气自己竟然决定把这显然已被遗忘的礼物送来。
凯德立对这名年轻人眨眨眼,“反正我也用不到它,你知道。”
“谁也说不准战斗的需要何时会降临。”鬼魂回答道,将托盘放到凯德立的小桌上,然后开始摆放银制餐具。凯德立好奇地打量着他,没料到这名情感冲动的年轻人会用这么严肃的声调说出这么不像他的反思话语。
这名年轻人将有锯齿的刀子拿在手中一会儿,离凯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几寸远。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这个危险的影像突然令凯德立心神一凛;无声的警告在他心中响起。这名年轻教士将它们甩开,就像擦掉胸前的汗水一样轻易。他理智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象力太发达了。
歌曲在凯德立心里的角落吟唱着。他几乎想转过身去确定自己是否还让书打开着,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没办法这么做。阴暗的影像开始在布瑞南瘦削的肩膀上成形。
欧罗拉。
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原因,凯德立再度感觉到那种不可理喻的可能性:布瑞南正在想着要用那把刀攻击他。
突然间,布瑞南把刀掉落在托盘上,笨拙地弄着小碗及小盘子。凯德立并没有放松;布瑞南的动作太僵硬,也太紧张了,仿佛布瑞南是刻意表现得仿佛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凯德立什么也没说,但却用双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两端,他的肌肉绷紧而且预备好。他并没有专注在这名男子的特别动作上,而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的肩膀上,在那个丑恶地、咆哮着栖息在那里的阴影,黑色的爪子在空中划过。
欧罗拉。
歌曲在他心中的遥远角落吟唱着,在他眼前展现真相。但还是个新手的凯德立仍然不知道自己力量的来源,不晓得自己是否该信任它。
凯德立不太认得这个阴暗影像,只晓得它跟他在路上的行乞者肩头所看见的可怕东西类似。他感觉到那里暗藏着邪恶,在面对当时的行乞者时跟现在都这么觉得,也感觉到这些影像是从邪恶的思绪所产生。一想到布瑞南刚刚才拿着一把刀,而只要轻轻一挥,那把锯齿刀就会刺入凯德立裸露的胸口,这些感受就让凯德立放松不下来。
“请你离开。”他对年轻人说道。
鬼魂抬起眼睛望着他,相当困惑,但这个表情再度让凯德立觉得不太对。“出了什么事吗?”这名瘦瘦的年轻人无辜地问道。
“请离开。”凯德立再度说道,他的怒视一点也不妥协,这次这些话中带着一些魔法的力量。
令人惊讶的是,这名年轻人顽强地站在原地。布瑞南肩膀上的阴暗影像消散了,而凯德立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误读了讯息,或许这些阴暗影像表示的是其他东西。
布瑞南对他简短地一鞠躬——这名凯德立以为自己知之甚详的年轻人,又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然后谨慎地溜出了房间,将房门在身后关上。
凯德立站在那里瞪着门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回头望向普世和谐之书,不晓得这本书是不是被诅咒了,或者是不是一本会产生谎言跟刺耳歌声的书,让它在愚蠢的受害者耳中听起来像是真实的。有多少名教士被发现已经死去,倒在这本书翻开的书页上?
凯德立在这个关键时刻努力呼吸着,这是个他生命中的十字路口,虽然他自己并不晓得。
不,他慢慢地作了这个决定。他必须相信这本书,他绝望地想要相信些什么。
他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回头望着门,望向书,然后最后则检视着自己的心。他这才发现晚餐已经冷了,而且也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
他心里的空虚是食物填不满的。
波格待得比鬼魂当初所要求的时间还久,不过这名急切的魔法师决定,反正他要待在大厅里,看看是否能得到些有用消息。逐渐增多的顾客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集中在战争有关的谣言上,不过,令波格松一口气的是,这些人似乎全都不晓得,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危险到底有多严重。等艾伯利司特决定要出兵时——时间很可能是在初春——三一城寨的军队将能轻易击溃并占领卡拉敦。
夜渐渐深了,温暖的火光与人们的交谈声都越来越热烈,而波格虽然心里有点害怕鬼魂已经把凯德立给解决了,却还是留在大厅里,听人说话,也加入谈话。每次通往前厅的门一开,这名年轻魔法师就抬起眼睛望着,急于知道那两名教士是否回来了,因为他觉得那两人也许会比无知的村人提供他更多讯息。
一会儿之后,齐尔坎·鲁佛走进来,波格的嘴角忍不住因笑容而弯起,因为那名较难缠的教长并未跟在这名瘦削男子旁边。鲁佛径直朝楼梯走去,但波格半途拦住了他。
“你是从萌智图书馆来的,对不对?”他问道,声音听起来带着相当期望。
鲁佛菱角分明的五官在闪烁的火光下显得角度更加明显。他打量着这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可以请你喝杯麦酒,或其他好酒吗?”波格发现鲁佛不发一言,于是再度探问。
鲁佛的回答充满了怀疑:“为什么?”
“我不是这里人。”波格一点都不迟疑地回答道。这名野心勃勃的魔法师已经在脑中演练这段对话好几次,除此之外,还准备好其他场合要跟这名随从教士所说的话。“一整晚我都不断听到关于战争的谣言,”他解释道,“而所有的谣言都暗示着,剩下的希望就是萌智图书馆了。”
鲁佛还是没有回话,但波格注意到,这名自负的男子带着骄傲挺直了肩膀。
“我身手也不差。”波格继续说道,相信鲁佛正掉入自己的陷阱,“也许我也能帮上一点忙。我非常想试试看。”
“就让我请你喝杯酒吧。”波格稍微停了一下后表示,不想让他的气势中断。“我们可以聊聊,而且,也许一名聪明的教士能指导我,如何将专长用来帮助更多人。”
鲁佛向后望着通往前厅的门,仿佛他正期待,同时也害怕,艾福利教长随时会推开门咚咚地走进来。然后他简短地点点头,跟着波格走到大厅中仅剩的几张空桌挑一张坐下。
谈话轻松地进行了一会儿,波格跟鲁佛都一面啜饮着酒。波格很快就了解到,自己灌不了这名瘦削男子多少酒。最近几周来相当饱受折磨的鲁佛一直相当小心而警戒着,担任侍者的布瑞南走过来好几次,看看他是否需要酒,但他都用手将半满的酒杯盖起来。
波格有好几次注意到,旅店老板的儿子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但他将之视为是出自于这名小伙子天生的好奇心,以为布瑞南觉得有陌生人跟一名教士打交道很奇怪,而没有多想。
波格很快就将对话引导到更特定的主题上,比如萌智图书馆的事,还有鲁佛那名胖同伴是属于什么位阶的。逐渐地,也看似不经意地,这名魔法师谈到另一名也住在这间旅店中的教士。从一开始就三缄其口的鲁佛此时退缩得更厉害,而且似乎开始有些起疑,但波格不放松地追问。
“你为什么会来到镇上?”波格有些尖锐地问道。
鲁佛似乎注意到,这名性急魔法师的声音中有了些微妙变化。他靠回椅背,沉默地打量波格。
“我必须离开了。”这名瘦削的教士出其不意地说道,用手撑着桌子,准备起身。
“坐下,齐尔坎·鲁佛。”波格朝他咆哮道。鲁佛好奇地看着他一会儿,然后了解到,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从未告诉这名男子自己的名字。瘦削男子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声微小的哀鸣,然后倒回椅子里,几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鲁佛鼓起所有勇气质问道。
“德鲁希尔告诉我的。”波格大胆地回答道。一阵微小的哀鸣声再度传来。
鲁佛开口想问另一个问题,但波格立即要他住嘴。
“你只有回答问题及听从指示的份。”波格轻松地解释道。
“别又来了。”鲁佛带着让自己都吓一跳的轻蔑口气咆哮道。
“朵瑞珍可不这么想。”波格回答道,“德鲁希尔也是,你来镇上后的这两晚,它都在你的房间里。”波格谎称道。“那名小恶魔在你跟艾福利住进来之前就在那里了。你以为你可以这么轻易逃掉吗,齐尔坎·鲁佛?你以为我们在西米斯塔森林中遇到小小的失败就会认输了?”
鲁佛找不出话来回答。
“这才象话。”波格平静地说道,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将成绳状的棕色头发甩到一边。“现在我们有共识了。”
“这次你们又要我做什么?”鲁佛问道,他的声音尖锐,而且对波格来说有点太大声了(尤其是当布瑞南又在附近晃,公然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两名男子)。鲁佛的表情看起来仍相当轻蔑,但波格不在意。他知道这名男子的意志力薄弱,否则鲁佛早就已经走了,不然就会攻击这名暴露身份的敌人。
“就目前来说,什么都不要做。”波格回答道,在得知更多关于鬼魂跟“夜之面具”集团的计划之前,他不想轻举妄动。“我会待在附近,而你则得随传随到。我来卡拉敦有些特别的事要完成,而你,鲁佛,则会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千万别怀疑这点。”他举杯敬了一下那名瘦削男子,然后把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走开了,鲁佛仍留在位子上,迷失在另一个难以逃脱的困境中。
“小心,年轻的魔法师。”波格才走上大厅酒吧旁的阶梯一步,就听到这句话从旁边传来。他转身看到年轻的布瑞南正一面状似轻松地擦拭着吧台,一面危险地打量着他。
“你在跟我说话?”波格问道,试着想听起来充满优越感,虽然实际上,这名旅店小开突然对他投注的注意力,令他有点紧张。
“我在警告你。”有着布瑞南外表的鬼魂澄清道。“而且这会是唯一的一次警告。你在这里的角色是名观察者——这是艾伯利司特亲自决定的。如果你插手,可能会发现自己躺在凯德立旁边的墓穴中。”
波格的眼睛因惊吓而大睁。这个表情让鬼魂那张借来的嘴唇展开一个满意的微笑。
“你是谁?”这名魔法师质问道,“你怎么……?”
“我们无所不在,”鬼魂语带神秘地回答道,显然相当享受看着这名魔法师惊慌失措的样子。“而且就在你左右。你听说过我们办事牢靠,波格·瑞司。你听说过我们从不大意行事。”鬼魂让话在此中断,然后转身回去继续做吧台的工作。
波格稍后了解为什么对话会突然中断,因为刚回到旅店的艾福利正跟齐尔坎·鲁佛一起走上阶梯,经过他身旁,朝他们的房间行去。
波格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跟随他们,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要下进一步指示给鲁佛。他什么都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