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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与兔

I
罗马人让我们赤身裸体站成一排,双手绑在背后,脖子上的铁枷用链子锁成一串。
那个高个子出现了,别人都叫他费比乌斯,他是他们的头儿。在战斗中,我近距离见过他的面孔,那也是我当时最后一眼看见的东西,他手里的棍子敲在我头上,令我眼前冒起一阵慈悲的星星,我晕了过去。没错,慈悲的星星,因为看见他面孔的那瞬间,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他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前额划过鼻子和嘴,一直拉到下巴上,很吓人,不过让我浑身冰凉的是他的眼神。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他有一张战士的脸,这样的人会对着自己的痛苦放声大笑,会将别人的痛苦视作甘露,从不知怜悯和同情为何物。
那张冰冷而坚硬的脸,属于典型的罗马猎奴者。
也许你很想知道为何费比乌斯拿的是棍子而非刀剑。棍子意味着他只想把人敲晕而不是杀死。迦太基已经陷落,幸存者寥寥无几,男人、女人和孩子仓皇逃亡,我们食不果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在沙漠中几个月的东躲西藏让我们衰弱不堪,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的对手。他们的目标不是杀戮,而是抓住我们。我们是这座陷落的城市最后的战利品,他们打算把我们一网打尽,卖作奴隶。
迦太基必须被摧毁!他们的领袖——残忍的加图——如是说,这些征服者说的是刺耳的拉丁语。迦太基与罗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代,从海上到陆上,从西西里到西班牙,再到意大利、非洲,处处都有战火燃起。也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休战期间,这句话成了加图的口头禅,无论在罗马元老院演说还是与同僚交谈,无论谈的是什么话题,他总会在最后高喊: Carthago delenda est!——“迦太基必须被摧毁!”
加图没能等到梦想成真就撒手人寰,可怜的老头。他的死讯传到迦太基时我们欢欣鼓舞。那个疯子一门心思只想消灭我们,简直成了我们心头的噩梦,而现在他死了。
但他的口号活了下来。迦太基必须被摧毁!战火重燃。罗马人侵入我们的海岸,围困了迦太基城。他们占领了大港,陆路和海路都已断绝,最终,城墙也被攻陷。我们节节抵抗,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屋,都是我们的战场。巷战持续了六天,街道上血流成河。激战结束后,幸存的迦太基人被围起来,卖作奴隶,四散运去遥远的地方。他们的身价被用于偿付罗马的军费,他们的舌头被割掉或是用烙铁烫坏,于是迦太基语也随他们而消亡。
城里的房屋被洗劫一空。值钱的小物件——宝石、首饰和钱币——成了罗马士兵的战利品,大件——漂亮的家具、精美的灯盏、豪华的马车——由罗马国库人员评估后运走,没有商业价值的传家宝——纺锤和织机、孩子的玩具、祖先的画像——则付之一炬。
图书馆被烧毁,以迦太基文写就的书籍就此成为绝唱。伟大的剧作家、诗人和哲学家们的杰出著作,汉尼拔及其父哈米尔卡的演说、回忆录,狄多女王与腓尼基航海家建立迦太基城的传奇,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所有伟大领袖的记录——统统被烧成灰烬。
迦太基的神祇也被推下宝座,他们的庙宇空余一片废墟。石雕塑像被敲碎,象牙、缟玛瑙和青金石镶嵌的眼睛被挖掉,金银塑像则被熔化成条——为罗马国库增添了更多战利品。圣父巴力、圣母坦尼特、勇敢无畏的梅尔卡特、妙手仁心的伊斯蒙——一日之间,他们便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城墙被推倒,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废墟上燃起熊熊大火,城郊肥沃的田野被撒了盐,一代以内,这样的土地上连杂草都不会生长。
围城开始时,一部分不在城里的人侥幸逃脱了这场灾难。我们逃离城郊的别墅和渔村,从海岸一路逃到干燥多石的内陆。罗马人宣布,一个迦太基人都不能放过。为围捕逃亡者,他们不但出动了军团,还征召了专门抓捕逃奴的退役士兵。
这就是费比乌斯除了刀剑还带着棍棒的原因。他们是猎手,我们是猎物。

 
我们赤身裸体,锁成一串,背靠砂石悬崖。
那天清晨,我正是在这座悬崖顶上发现了罗马士兵的到来,并发出警报。放哨是年轻人的职责,只有强壮敏捷的年轻人才能爬上崎岖的山崖,用敏锐的双眼发现敌人的踪迹。我曾对这一职责深恶痛绝,因为得整整几小时待在山顶,向北盯着那条通往海边的宽阔峡谷,这实在乏味透顶。可老人们坚持说放哨一刻都不能松懈。
“他们会来的,”老马索喘着气,平静地说,“虽然一年多来,我们一直在东躲西藏,但罗马人从不轻易放弃。他们知道沙漠里的游牧民不肯帮助我们,他们知道我们虚弱不堪,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吃的,武器少得可怜。他们会来抓我们,等他们来了,我们必须做好逃跑或是战斗的准备。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永远不要奢望他们忘掉我们。他们会来的。”
他们的确来了。我值班的时间是晚上。我没睡觉,我从不粗疏大意,一直紧盯着北方,留意马索警告过的信号——像火蛇般沿峡谷游来的火把,或是远处月光下金属的反光。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在绝对的黑暗中,罗马人突然出现。
我先是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天还没大亮,夏夜里干燥的风吹过峡谷,我听见风中似乎夹带飘渺的蹄声。我本该在怀疑危险逼近的第一时间发出警报,就像马索一直教导的那样;可是透过浓重的黑暗,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于是我保持沉默,继续观察。
黎明来得很快。太阳从东方参差不齐的山峰中探出头来,琥珀色晨雾照亮了西边破碎的大地。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突然间,我听见如雷的蹄声。我低下头,悬崖下已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我大叫一声,山脚下老马索和其他人便从夜间藏身的岩缝里冲了出来。他们和罗马人中间还隔着一条矮矮的山脊,但罗马人马上就会攀过山脊,出现在他们头顶。他们抬头看着我,罗马军队领头的骑手也看见了我。他只穿着轻甲,没戴头盔。就算隔着这么远,就算拂晓的光线仍很朦胧,我还是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疤。
罗马人成群结队涌过山脊,看起来那么渺小,好像在我的手掌上一样。我们的人四散奔逃,然后我听见远处传来他们痛苦的喊叫。
我沿着崎岖的小道,拼尽全力冲下去,往下滑时手和膝盖都磨得生疼。快到山脚,我碰上了马索。他把一个东西塞进了我右手——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柄上嵌着梅尔卡特的雕像,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金属武器之一。
“汉索,快跑!要是你、逃得掉的话!”他喘着气说,他身后传来罗马士兵野蛮的呼号。
“可是女人和孩子……”我低声说。
“都藏好了。”马索说。他的目光扫向悬崖对面岩石中一条狭窄的缝隙。从大多数角度看去,都完全不可能发现那条岩缝,它通往一个大山洞,老人和未婚的女人全睡在里面。警报一发出,他们就把孩子和孩子们的母亲一起送去藏了起来。马索提前计划好了遇袭后我们的反应,若不能一起逃走,那就只留最强壮的人来抵抗,其他人藏进山洞。
战斗非常短暂,几分钟内罗马人就把我们打垮了。然后他们有所保留,企图把我们抓住而不是杀掉。我们竭力抵抗,但毫无希望。双方的差距十分悬殊。我们恐惧不已,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大叫大嚷。有人被棍棒击倒在地,有人像陷阱中的困兽般左冲右突。我看见那个脸上有疤的高个子厉声下令,于是我朝他冲去。我举起匕首,高高跃起,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我的目标本来是人,但他的坐骑突然转向,我只扎到马脖子。马儿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鲜血四溅。骑手俯视着我,嘴边拧出一个可怕的怪笑。一阵风吹开他脸上乱蓬蓬的头发,我看见了那道完整的伤疤,从前额一直延伸到下颌。我看见了他那双野蛮而可怕的眼睛。
他举起手里的木棍。然后是星星,和黑暗。

 
他们把我们锁起来,让我们背靠悬崖站成一排时,我的头还在“嗡嗡”作响。背后的石头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我的鼻孔被烟尘呛得有些发痒。罗马人找到了我们睡觉的地方,搜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衣服。所有东西都被他们付之一炬。
现在他们骑在马上的样子很轻松,彼此开着玩笑,但对我们的看守毫不松懈。他们把长矛兜在肘弯里,对着我们的喉咙。有时罗马人会突然用长矛指向自己负责看管的俘虏,戳戳他的胸口或脖子,眼看毫无防备的俘虏吓得发抖,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人比我们多,所以每个俘虏有三个罗马人看管。马索总是警告,他们的人数肯定会有压倒性的优势。我觉得要是我们的人再多点就好了,然后我马上想起我们的抵抗多么徒劳无力。就算把整个沙漠里零散的迦太基人全聚到一块儿,也打不过这些猎奴者。
罗马人退后几步,队列左边,他们的头儿骑马出现。马索脖子上系着根绳子,被牵在他的马后。和其他人一样,老人也赤身裸体,手反绑在身后,我耻辱地低下了头。这次我没看那个罗马人的脸庞,但他的马蹄声仍敲在我心上。
他走到队列尽头,拨马转身,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的迦太基语说得不错,却带着难听的拉丁口音。
“二十五个!”他宣布,“为了罗马的荣耀,今天我们抓住二十五个迦太基男人!”
罗马士兵用矛杆跺着石头地面,高喊他的名字:“费比乌斯!费比乌斯!费比乌斯!”
我吓了一跳,抬起了头。他正看着我。我马上又低下头。
“你!”他大喊。我抖了一下,差点抬起头来。但我从眼角瞥见他猛拉一下绳子——他叫的是马索,“看来你是他们的头,老头儿。”
费比乌斯缓缓绕着手上的绳子,绳子越拉越短,马索被他越拉越近,一直凑到他的脚趾头边上。
“二十五个男人,”他说,“一个女人、一个小孩都没有,老人也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去哪儿了?”
马索一言不发,脖子上的绳子拉得更紧,他开始窒息。马索挑衅地瞪着敌人,嘴唇向后一缩,啐了一口。俘虏们纷纷倒抽了一口气。费比乌斯微笑着擦去脸上的唾沫,轻轻弹到马索脸上。马索缩了一下。
“很好,老头。逃亡者不需要领头的了,我们也不需要你这么个老废物。”罗马人“铛”一声拔刀出鞘,举过头顶,阳光下金属闪着寒光。我闭上了眼睛,本能地试图捂住耳朵,可我的手被绑得紧紧的。我听见刺耳的砍劈声,然后马索的头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俘虏群中爆发出一阵哭号和呻吟,我听见右手边有人低声说:“开始了。”说话的是里诺——他知道猎奴者的套路,因为他曾被抓住又逃了出来,但他的家人都没能幸免。里诺比我还年轻一点,但在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个老头。他被绑起来的身子一下子萎顿在地,脸色变得苍白黯淡。我们的视线撞到一起,我先转开了,他眼里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
里诺是几个月前加入我们的,当时他瘦弱不堪,几乎和现在一样赤身裸体,身上全是太阳晒出的水疱。他说的迦太基语十分粗鲁,和我们这些城里人柔和的口音截然不同。里诺一家原是牧羊人,在迦太基城外丘陵中放牧羊群。罗马人包围迦太基时发过安民告示,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只是后来,罗马人迁怒于平民,远在乡下的牧羊人和农民也未能幸免。里诺的部族逃进沙漠,但罗马人一路追杀。很多人送了命,剩下的被抓住了,其中就有里诺。在被押送前往海滨的路上,里诺设法逃了出去,然后他遇到了我们。
有人坚决不肯接受里诺,因为他正被罗马人追捕,也许罗马人会跟着他的踪迹找到我们。
“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们说,“让他自己找个地方藏吧。”但马索坚持要我们接纳里诺,他说,从罗马人手里逃出来的年轻人也许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里诺没有引来罗马人,那些原本想要把他赶走的人便也接受了他的存在。但关于被俘期间的经历,他一直绝口不提。里诺很少说话,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却像个外人一样保持着距离。
我感觉里诺看着我又低声说了一句:“和上次一样。同一个领头的,费比乌斯。先杀带队的老人,然后——”他的声音被“嗒嗒”的蹄声淹没,费比乌斯策马飞奔到队伍另一头,转身命俘虏集合整队,然后一个个检查。
“这家伙的腿伤得太重,他走不完这段路。”两个罗马人跳下马解开伤者的枷锁,把他领走了。 “耻辱啊, ”费比乌斯慢慢踱步, “那个很壮,好奴隶苗
子。”他又停了一下,“这个太老,没人会要的,不值得浪费食物。这个——看见他白痴的眼神和嘴巴上的口水了吗?这是个傻子,近亲交配的迦太基人经常养出这种傻子。废物!”
罗马人把提到的人从队伍里拉了出去,重新锁上链子。我被拉得歪了下身子,连带里诺也打个踉跄。筛选出的俘虏被带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的死只发出了一点点响动——像是呻吟,像是叹息,又像是垂死的挣扎。费比乌斯继续检查队列,这个野兽般的男人终于走到我面前,
他的影子遮住了太阳。我咬住嘴唇,祈祷他的影子赶紧继续移动。最后我终于抬起头来。他乱蓬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出炫目的光晕,令我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人嘛,”他声音里带着冷酷的笑意,“这个人战斗中砍死了我的马。在这群懦夫里面,他是最好的战士,虽然他还几乎是个孩子。”他举起长矛,戳了戳我的肋骨,皮肤被划破了,但没怎么流血,“精神点儿,小孩!还是说我们把你吓破胆了?跟那老头儿学学,你连吐口水都不会吗?”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这并非出于勇敢,虽然看起来也许有点像,实际上我吓得浑身都僵了。他拿出一把银匕首,正是我捅进马脖子的那把。上面的血已被擦掉,刀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玩意儿做工很好,柄上的赫拉克勒斯     [1]    雕得不错。”
“那不是赫拉克勒斯,”我低声说,“是梅尔卡特!”
他笑起来。
“没有梅尔卡特了,小孩!梅尔卡特已经不复存在,你懂吗?你们的神都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上面雕的是赫拉克勒斯,我们罗马人这么叫他,从现在开始,全世界也只知道这个名字,直到永远。我们的神比你们的强大,所以现在我骑马,而你赤身裸体被锁在这里。”
我浑身颤抖,脸也红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忍住泪水。费比乌斯“咯咯”笑着,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出几步,他又猛地勒住坐骑。他低头看着里诺,里诺却没有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比盯着我看的时间还长——费比乌斯才继续向前,他一个字都没说。
“他记得我,”里诺的声音小极了,简直像在自言自语。他抖如筛糠,通过脖子上的链子传了过来,“他记得我!一切都会重现……”
又挑出两名俘虏后,巡查结束了,费比乌斯骑马跑回中央。
“好吧,那么——女人去哪里了?”他平静地问。没人回答。他举起长矛,猛地掷向我们头顶的岩壁,岩壁发出轰然巨响,碎石纷纷落下。每个俘虏脸上的肌肉都惊得跳动了一下。
“她们在哪里?”费比乌斯咆哮道,“一个女人比你们这些没用的懦夫加起来都值钱!你们把女人藏哪儿了?”
没人说话。
我的视线越过费比乌斯,投向对面那条通往山洞的岩缝,然后又迅速地转开。我担心他会看见我的眼神,发现我心里的秘密。费比乌斯在马背上弯弯腰,抱起双臂。
“明早出发之前,总有一个人会告诉我。”

 

那天晚上我们被链子锁在一起,睡在夜空下。夜里很冷,罗马人自顾自点了一堆篝火,缩在毯子下面,却没给我们任何取暖的东西。他们睡觉时也留了看守的哨兵。
那天夜里,我们一个个被带出去,不久又送了回来。当第一个人被送回来,第二个人被带走以后,有人低声问:“他们怎么对你了?你说了吗?”说话的人被哨兵用长矛狠狠戳了一下,于是我们都闭上了嘴巴。
后来,他们带走了里诺,接下来就是我了。我不停给自己打气,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严刑拷打,可里诺一直没有回来。想象中的恐惧折磨着我,很快弄得我筋疲力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悄悄溜走了。他们来找我时,我都快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里诺还是没回来。
罗马人带我翻过山脊,穿过迷宫似的巨石阵,来到费比乌斯扎营的空地上。绿帐篷里透出一道柔和的光线。
帐篷里是另一个世界,罗马人在行程中随身带着这个世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精致的三脚架上摆着狮鹫头形状的灯。费比乌斯卸下武器和盔甲,穿着漂亮的刺绣袍子,倚在一张矮榻上,手握盛满美酒的银杯。他笑了。
“啊,是那个有种的。”他招招手,卫兵向前推了我一把,逼我跪下,把我的脖子拉到矮榻脚下安装的枷铐上。铁枷在我颈后合起来,我的头被锁住了。
“我猜你一定会说:‘女人?孩子?根本没有女人和孩子,只有我们这些男人!你杀掉了我们敬爱的老首领,剔除了我们的弱者,你还想怎样?’”他把银杯举到唇边,然后俯身啐在我脸上,酒灼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酷,因为嘴里含着酒,稍稍有点含混。
“我不蠢,小孩。我生来是罗马贵族,曾是军团里一名光荣的百夫长,直到……直到出了点小问题。现在,我负责追捕逃奴,这活儿不怎么光荣,不过我他妈干得很好。”
“我不是奴隶。”我低声说。
他笑了。
“就算你生下来不是奴隶,可你是个迦太基人,我了解你们迦太基人。你们的男人十分软弱,不可能丢下妇孺。你们总是成群结队逃到沙漠里,拖着那些老骨头和婴儿。你们在荒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该感谢我们终于来了!苦哈哈地熬了多时,就算奴隶过的日子在你们现在看来也应该和天堂差不多。你叫什么,小孩?”
我咽了口口水。枷锁紧紧勒着我的喉咙,令这个动作格外艰难。
“汉索。还有,我不是小孩。”
“汉索。”他撇了撇上唇,“很普通的迦太基名字。不过我记得今天早上你在战场上那股劲头,我很好奇,你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点罗马人的血。我爷爷经常吹嘘他在西班牙跟你们的殖民者打仗时上过多少迦太基女人。能用费比乌斯家的种子改良一下你们这些孬种的品质,他自豪得很呐!”
我想朝他吐口水,可枷锁紧紧勒着我的喉咙,我做不到。
“你说你不是小孩?那就接受点男人的考验。现在,告诉我:女人藏在哪里?”
我没有回答。他举手对我背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我听见“嗖”的一声,背上立刻火辣辣地燃烧起来。鞭子灼痛了我的血肉,然后像条大蛇一样从我肩上溜走。
我从没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听说罗马人会用拳头教育孩子,但我小时候没挨过打。疼痛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费比乌斯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刑罚,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我背上,他轻笑着,重复那个问题。我背上疼得像火烧,我对自己说,我决不会哭泣,也不会喊叫,可我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我啜泣起来。
费比乌斯俯身看着我,抬起一边眉毛。我唯一能看见的是那条可怕的伤疤。
“你很坚强,”他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那么,你是不会告诉我女人藏在哪里了?”
我想到了马索,想到他定下的无数计划,想到我晚发了警报,害苦了大家。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永远不会。”
费比乌斯呷了口酒,说话时几滴酒从嘴角淌下。
“如你所愿。无所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藏在哪儿了。现在,我的人正忙着把他们赶出来呢。”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他眼里冷酷的笑意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我的牙齿格格发抖,“你怎么会知道?谁说的?”
费比乌斯拍了拍手,“出来吧,小鹰。”
里诺从一扇屏风后出现了。他的手被解开了,脖子上也没枷锁,身上穿着和费比乌斯一样的刺绣袍子,但他脸上满是恐惧。他在发抖。他甚至不敢看我。
行鞭刑的卫兵松开枷锁,把我拉了起来。如果不是我的手还被绑在背后,我一定会当场勒死里诺。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像马索一样啐了他一口。唾沫黏在里诺脸上,他抬手打算擦掉,但旋即放下了胳膊。我想,他知道自己活该。
“克制点儿,”费比乌斯说,“毕竟你们还有一整晚时间亲密接触,消除隔阂。”
里诺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慌。
“不!你答应过我!”他尖叫起来,奋力挣扎,可在罗马人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罗马人剥下他身上的袍子,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又往他脖子套上枷锁。他们用铁链锁住我们俩,押我们出帐篷。
我听见身后费比乌斯哈哈大笑。
“睡个好觉!”他大声说,“明天,‘试炼’     [2]    就要开始了!”
我们跌跌撞撞离开营地,罗马人正从秘密山洞里把新的俘虏驱赶出来。场面一团混乱——摇晃的火炬和影子,孩子在尖叫,母亲在哭号,到处都能听见长矛的“咔咔”声,罗马人的呵斥声。在这一片混乱中,我最后的族人也沦为了俘虏。

 
篝火快熄灭了。大部分罗马人忙着驱赶新俘虏,留下来的几个守卫懒洋洋地打着盹儿,反正我们脖子上都套着锁链。
我背朝里诺躺在地上,看着篝火,盼望自己能赶紧睡着,这样就感觉不到鞭痕的疼痛了。我听见里诺在背后轻声说:“你不明白,汉索,你不会明白的。”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明白,里诺,你背叛了我们。这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吧?我们又不是你的族人。你是个外人,一直都是。可在你饥寒交迫、赤身裸体时,是我们收容了你,你欠我们。我发誓,一旦我的双手得到自由,我一定会杀了你。为了马索。”我差点哭了出来,又硬生生把喉咙里的呜咽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很久,里诺又开口了:“你背上在流血,汉索。”
我转身对着他,背上的伤口疼得我缩了一下。
“那你呢?”我嘶声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里诺!”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他背上血迹斑斑,落在他身上的鞭子比落在我身上的更无情。他又转回身,将灭的篝火照亮了他憔悴苍白的面孔,一瞬间,我的怒火平息了一点。然后我想到了马索和那些妇女。
“那又怎样?那些野兽打了你,可我们都挨了打,这儿的每个人都带着伤。”
“你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说出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一个守卫在梦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低声说。
“汉索,你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因为当时我一直听着。鞭子每次落在你身上,我都会打个哆嗦,最后你拒绝了他,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可其他人呢?你凭什么觉得他们没说?现在,也许有的人睡着了,也许有人醒着,吓得不敢说话,因为感到羞愧。这里所有的人里面,也许只有你守住了马索的秘密。”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真希望自己没听见他这番话。他又开始小声说话时,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汉索,这就是他们的手段。罗马人的手段,目的是分化我们。他们把我们每个人孤立起来,让我们独自承受不幸,让我们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在我们之间播下怀疑的种子。费比乌斯总是对俘虏玩各种花样,每个把戏都有其目的。去海边的路很长,他一定会把我们捏在掌心,每一天都会出点新招来摧残我们,等到旅程结束那天,我们会变成拍卖场上的好奴隶。”
我思考着他的话。马索是对的。我们所有人中只有里诺了解罗马猎奴者的手段。要是我想活下去,里诺也许能提供帮助。也许我应该向他学习——虽然我还是痛恨他做过的事。
“费比乌斯提到‘试炼’什么的。”我低声说。
里诺叹口气。
“那是拉丁语,意思是测验、考察、严酷的折磨。现在的情况下,试炼说的就是穿越荒原的这段路。试炼将把自由人变成奴隶,试炼明天就开始了。他们会把男人锁成一串,让我们赤裸着上路。妇女和孩子只绑住手,像放羊一样驱赶着走。傍晚我们会走到岔路口,到时妇女和孩子会和我们分开,一部分罗马人带他们走一条更短、更好走的路去海边另一个目的地;男人则一路沿峡谷走下去,海边有奴隶船等着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把男人和女人分开?”
“我觉得是因为费比乌斯不想伤害女人,要让她们保持柔弱的品性,所以让女人走比较好走的路;可是对男人,他想的是考验和锤炼,所以他打算驱赶我们徒步穿越沙漠,走不动的就留下来等死。到达终点时,幸存者会比出发时更强壮,对费比乌斯和他的手下来说,强壮的奴隶值一大笔钱。试炼就是这意思。”
他的语气如此冷静,像是在解释燧石或是滑轮的工作原理,可火光照到他脸上,我看见他眼里流露出因回忆而生的痛苦。我费了很大劲才保持住对他的痛恨,好让我的声音像他的一样平静而冷漠。
“费比乌斯叫你小鹰,那是什么意思?”
里诺深吸一口气,把面孔藏进阴影里。
“他在撒谎,他那么叫我无非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冷酷。”里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在瑟瑟发抖,“好吧,我告诉你——放在从前,我根本不会说出来,因为我像个傻瓜一样希望一切都过去,而我再也不用面对此事——试炼一开始,费比乌斯会从奴隶里挑出两个人,一个专门受罚,一个专门领奖。鹰与兔。这两个人是他为其他奴隶树立的榜样,他们用这样的手段蒙蔽我们的头脑,让我们因恐惧而羞愧,因诱惑而产生希望。他会把‘鹰’抬举到其他俘虏头顶上,让鹰吃好穿好,像待自己人一样待他,用自由的承诺诱惑他,看能不能由此让这个人站到其他人的对立面。”他陷入沉默。
“那兔呢?”
里诺没有说话。
“兔子怎么说,里诺,告诉我!”
“兔子的命运大不一样。”他声音干涩,毫无生气。我突然理解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上一次,”我低声说,“费比乌斯抓住你族人的时候——你是那只兔子。”
他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
“而今晚,在那间帐篷里,费比乌斯答应让你做鹰。所以你告诉了他妇女藏身的地方。”
里诺点点头,啜泣起来。
“可你从他手里逃过,里诺。上次你逃跑了。这次我们也可以。”
里诺摇摇头,他的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我几乎听不明白。
“不会有第二次。我打败了他,汉索,你明白吗?我逃跑了,所以那场游戏里他是输家。你觉得他会让我再赢一次吗?不可能!就在他一个个巡视我们时,就在他从人群里认出我来时,他就决定了这次的兔子是谁。”
“我懂了。可如果他挑了你当兔子,那谁是鹰?”
里诺抬起头,篝火照在他脸上,泪水从他脸颊边滑过。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悲哀,有愤怒,也有惊讶。
当时我并不明白。

 


 
早晨,罗马人给我们每个人吃了满满一勺粥,然后带我们去妇孺那边。老人都不见了,费比乌斯没说他把那些人怎样了,但山脊后的空地上方已有秃鹰盘旋。
他们驱赶我们走过碎石遍地的山麓,沿崎岖盘旋的小道前进。我们走得很慢,好让孩子们跟上,但骑在马上的罗马人甩着鞭子,呵斥我们保持队形,抽打走得慢的人,恐吓孩子,不准他们哭。
太阳下山时,我们走到丘陵里的岔路口,妇女和孩子被赶往另一个方向。罗马人不准我们道别,哪怕偷偷瞥一眼都会招来鞭子。那天晚上我们排成一行睡在露天,脖子上的锁链扣栽进地里的铁桩上。罗马人自己扎了帐篷,后来他们带走了里诺。一整晚我都听见他们的歌声和笑声,费比乌斯的笑声比谁都响。
天亮前里诺回来了,锁链的“叮叮”声惊醒了我,里诺不停地发抖。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深深地埋下头,没有回答。
第二天我们从丘陵地走进长长的峡谷。两旁山峰越来越远,最后头顶只剩下枯燥的蓝天。植物越来越稀少,脚下焦干的大地慢慢变成一大片满布沙尘的白石,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像是被一把巨大的铁锤砸过一样。
在这片旷野中央,我们竟发现了一条蜿蜒向北的小河,小河又深又宽,两旁的河岸陡峭,根本没法跳过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我赤裸的肩膀,虽然河流就在咫尺之外——我们听见水流拍打河岸的声音——但罗马人只在清晨和傍晚给我们水喝。我们渴极了,河水“哗啦啦”地响着,浪花闪烁着光芒,简直能把人逼疯。
那天下午,费比乌斯骑马走到我身旁,给我水喝。他在马背上弯下腰,把自己的水壶递到我唇边。我抬起头,看见他露出微笑。我感觉到背后里诺的目光。可当壶嘴塞进我嘴里,我没有拒绝。清凉的水灌满了我的嘴巴,我来不及吞下去,水流得满下巴都是。
那天晚上我得到了额外的一份粥。其他人注意到我的待遇,窃窃私语起来,罗马人“噼啪”甩着鞭子,叫他们安静。
所有人都睡着以后,里诺又被带去费比乌斯的帐篷,他很久都没有回来。
第三天,试炼迎来第一位牺牲品:格博,我的舅舅。我的第一副弓箭就是格博舅舅送的,那时我还没成年人的膝盖高,他教我在迦太基城外的山林里猎鹿,给我讲狄多女王和她的兄弟提尔王皮格马利翁的传说。格博舅舅教我在祈祷时赞颂伟大的汉尼拔,虽然汉尼拔没能征服罗马,最终在流亡中郁郁而逝。中午时分,格博舅舅开始大叫大嚷,然后一头扑进河里,队伍中和他锁在一起的人也被拖了过去。罗马人立刻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用长矛逼着格博归队,可他拼命挣扎叫嚷,并一头撞上锋利的矛尖。
费比乌斯翻身下马,把格博从铁链上解下,然后把他的尸身从高高的河岸上抛进水里。由于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铁枷,格博舅舅一定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扑通”一声,然后一片寂静,我听见干燥的北风吹过沙地的呜咽。没有哪个俘虏出声,我们受的打击太大,说不出话来,我们的眼睛太干,也流不出泪。
“受不了口渴的人就是这个下场。”费比乌斯说。
也就在那天,费比乌斯正式将我和其他人区别开来。在此之前,他的关怀只是给我额外的水和食物,但是那天,当太阳升到头顶,最强壮的俘虏在酷热下也开始踉跄的时候,费比乌斯将我从队伍里提了出去。
“你骑过马吗?”他问。
“没有。”我回答。
“那我教你。”他说。
连在我脖子上的铁链被解开了,我的双手也被松开后重新绑到身前,他们给我肩上披了件薄袍子,把我送到一匹黑马背上。马笼头上拴了两套缰绳,一套系在费比乌斯的马鞍上,一套塞到我手里。罗马人给我脖子上挂了个水囊,这样我想喝水就能喝到。我知道其他人嫉妒而困惑地看着我,但我的腿累得走不动路,我的喉咙干得冒火,我的肩膀被太阳晒得起了疱。我没法拒绝他的关怀。
费比乌斯和我并肩策马而行,他简洁地教我认识挽具和马鞍的各个部分,告诉我骑马的技巧。刚骑到马背上我有点害怕,生怕被甩到地上;不过队伍前进得很慢,很快我就自在起来。我还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骄傲:坐在离地这么高的地方,毫不费力地前进,如此强壮的马儿驯服地被我骑在胯下。
那天晚上,我被单独锁在一边,有一条草垫子可以睡,想要多少吃喝就能得到多少。入睡时,我听见别人窃窃私语。他们会不会觉得出卖妇女的是我,所以我得到了奖赏?白天那么热,肚子又填得满满的,我实在太困了,顾不上他们的议论。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没注意到里诺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对我来说,旅程漫长而劳累,不过还能忍受。我不满的只是屁股和大腿被磨得生疼,那是因为我还没习惯马鞍。
可对别人来说就不一样了。日复一日,我看见他们越来越绝望。里诺受的折磨最多,他被移到了队伍最前面,前进的快慢由他控制。罗马人像黄蜂一样围在他身旁,不停用鞭子抽打催他快走。队伍里面不管有谁开始摇晃,他脖子上的铁枷都会被链子扯到,所以他脖子上满是水疱和瘀伤。我尽量不去看他。
“你和别人不一样,汉索。”有一天,费比乌斯骑马和我并肩而行时说,“看看他们。试炼不会改变一个人,只会暴露其本性。看看他们有多软弱,他们走得跌跌撞撞,连路都不看,他们的脑子像沙漠一样空旷。不管他们彼此许下多少多愁善感的诺言,实际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兄弟情谊和荣耀。看看他们,你推我挤,走错一步就大吼大叫,彼此指责。”
他说的是真的。锁成一串的俘虏经常拽到其他人,勒住别人的喉咙,而队伍一停下来就会招来头顶的鞭子。人们心中满是愤怒、恐惧和绝望,他们没法向罗马人还手,只好把怒火对彼此发泄。现在,罗马人拉开打架的俘虏花的时间和驱赶他们前进花的时间一样多。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这群俘虏,几乎看不出他们的人样。他们的头发纠缠打结,皮肤被太阳晒得漆黑,前一刻还狰狞地咆哮,下一刻就畏缩怯懦,简直是群野兽。
“你和他们不一样,汉索,”费比乌斯靠过来,低声说,“他们是兔子,只知道躲在洞里发抖,提心吊胆地嗅着空气里危险的气息,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交配后被抓。而你,汉索,你是一头雄鹰,强壮而骄傲,你生来是为了在他们头顶飞翔。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握着匕首朝我扑来。你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勇士。你和他们毫无共同点,不是吗?”
我低头看着那群形容憔悴的俘虏,没有回答。
随着试炼继续,我对其他人的苦难越来越麻木。晚上睡觉时我脖子上仍套着铁链,但罗马人开始让我在费比乌斯的帐篷里和他们一起吃晚餐。我喝着他们的酒,听着他们在远方打仗的故事。罗马人杀过不少人,而且他们为此自豪,因为他们为之作战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罗马!谈到这座城市,他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伟大的神庙里,他们敬奉名字古怪的神祇——朱庇特、米涅瓦、维纳斯,以及最受尊崇的战神玛尔斯。玛尔斯宠爱罗马人,指引他们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宽阔的市场上,他们拿薪水购买来自世界各地的奢华享受。大斗兽场里,他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为世界上最快的战车御者欢呼。竞技场上,他们观赏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和俘虏作殊死搏斗。豪华的公共浴室中,他们放松因战争而疲惫的肌肉,观赏裸体的运动员竞技,享受闲暇时光。郊外的客栈、斯巴鲁(这个地方臭名昭著,连我都听说过)的妓院里,柔顺的奴隶会满足他们的任何情欲需求。
我开始意识到,我们在沙漠里逃亡的生活是多么狭隘、可悲。那时我们心里满是恐惧和绝望,带着对一个永远逝去的城市的记忆东躲西藏。现在,迦太基已成回忆,罗马成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伟大的城市,她的兵团正昂首东顾,征服新的领地,而罗马必将随之变得更加伟大。对奴隶们来说,罗马不是个好地方,可对她治下的自由公民而言,她提供了无数通往财富和享乐的机遇。
每天晚上,罗马人领着恋恋不舍的我离开凉爽舒适的帐篷时,里诺都会被带进去。只消一瞥,我便能看见他眼里的恐惧,这时我总是转过头。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在帐篷里对里诺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

 


 
试炼开始后第十四天,里诺逃跑了。
空旷的沙漠渐渐消失,代之以低矮的小山,山上长着稀疏的野草,偶尔有矮树点缀。两旁的大山开始收拢,在遥远的北方,它们几乎碰到一起,只留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往山后的海岸。远方,小河流过狭窄的通路,汇入一片朦胧的绿色。越过峡谷峭壁,我隐约看到了海水的反光,朝阳映照下,大海闪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我先是从俘虏的窃窃私语中得知里诺的逃亡。天亮了,他却没从帐篷那边回来,人群兴奋地议论起来。他们嘶哑的嗓音里又有了从试炼开始以来就已消失的生气。俘虏们低声交谈,满怀希望,似乎里诺的逃亡往他们破碎的灵魂里又注入了一点人性。
“他说过他会逃走,”一个俘虏低声说,“他做到了!”
“可他怎么逃掉的?”
“以前他逃过一次——”
“他一定逃走了,要不是还在帐篷里,或是终于被罗马人残酷的游戏弄死了……”
罗马人来找我。我走过俘虏群,听见他们嘴里咕哝着 “叛徒”,然后朝草丛吐口水。
我在帐篷里环顾一圈,只见面孔熟悉的罗马人忙碌着早上的准备工作。那么俘虏们说的是真的,在昨夜漫长的欢宴中,里诺确实设法逃跑了。
一个罗马人往我肩上披了件薄袍子,解开我的双手。突然我产生了很糟糕的预感,也许他们会让我代替里诺。
但他们只在我面前放了双马靴,还有一件士兵的上衣、一套青铜盔甲——和他们身上穿的制服一样。他们递给我一个褡裢,并打开给我看里面的东西:一段绳子、一条鞭子、一个水囊、一大堆食物,还有一把银匕首——正是马索给我的那把,柄上雕着梅尔卡特——最后,他们在这堆东西上面放了一杆长矛。
我转头看着费比乌斯,他正倚在榻上吃早饭。费比乌斯微笑着看我,我的惊惶让他觉得好笑。他冲我面前的东西比个手势。
“这是你执行任务的补给。”
我沉默地看着他。
“兔子跑了,孩子。你没听说吗?现在,你该回报我的慷慨了。”
“我不明白。”
费比乌斯咕哝着:“试炼快结束了,再走一天就到海边。那儿有条船会把奴隶运往现在出价最高的地方。安提阿、亚历山大、马赛——鬼知道是哪儿。可我的一个俘虏逃跑了,他脖子上还套着铁链,跑不远。河是朝东流的,南边是沙漠,所以我猜他肯定往西边跑了,估计他觉得藏在小山里不错。我的手下人只要几个小时就能逮住他,不过我另有主张。你会替我找到他。”
“我?”
“你的马骑得不错了,他双手还反绑着,很容易逮住。要是太麻烦,就杀了他——我知道你做得到,我见过你作战——记得把脑袋带回来作证。”
我想着里诺受的折磨,想着别人叫我叛徒。然后我意识到,这也许是我逃跑的机会;费比乌斯看着我脸上闪过的一丝希望,摇了摇头。
“想都别想,孩子。是,你也许可以骑马带着食物逃向南边,但除非你走得过这片沙漠,路上也别碰到另一支罗马军队。别以为这身衣服就能瞒天过海,你的拉丁语太糟糕了。就算这回你真从我手里跑掉,我还是会抓住你的。也许我会花上一年,或者两年,但我一定会找到你。反正外面还有些迦太基人等着我去抓。我和我的手下一定会搜查每一条岩缝,翻遍每一块石头,逃亡的迦太基人越来越好抓了——他们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饥饿,士气越来越低落。敢于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奴隶的命运。罗马的势力很大,汉索,她复仇的欲望永不熄灭。你永远逃不脱罗马的追捕,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心。
“还有,我还没告诉你报酬。三天内带着那只兔子回来——或把他的头挑在你的长矛上带回来,我不在乎——那么等我们走到海边,我会给你自由,让你成为罗马公民。你很年轻,汉索,你有脑子。你的口音会拖后腿,不过就算如此,有了自由民身份,凭借年轻人的强壮身体,再加上一点冷酷,你在罗马会走得很远。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
我看着脚下闪亮的靴子、长矛、鞭子、绳套、雕着梅尔卡特的匕首——或者说赫拉克勒斯,费比乌斯会这么叫——想到了里诺。来到我们中间时,他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他出卖过我们的妇女,即便我不亲手抓他回来,他唯一的结局也是被又一次抓住,经受第三次试炼。归根到底,我欠过里诺什么?
“要是你骗我呢?”我说,“我凭什么信你?你骗过里诺——你骗他说让他做鹰,不是吗?可实际上你让他做了兔子。”
费比乌斯拔刀出鞘,马索就是死在这把刀下。他用刀尖在自己前臂上划了一道,然后举起手。
“罗马人歃血为盟时绝不撒谎。以父神朱庇特和伟大的玛尔斯之名,我发誓谨守对你的承诺。”我看着他胳膊上那道浅浅的伤口,鲜血从里面涌出。我看着费比乌斯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戏谑,没有欺骗,只有崇高的荣耀,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记得自己离开帐篷时那些俘虏的表情,他们看见我身上的行头,脸上满是震惊。我记得骑马离开营地时他们的嘲笑,然后罗马人的鞭子让他们闭上了嘴。我记得我转身向北眺望,透过山间小道,远处的大海闪着微光,像是阳光下的青金石。
找到里诺根本不需要三天,连两天都不用。他留下的痕迹很容易追踪。从他每一步跨出的距离、每一脚下去野草被碾碎的方式,我发现他起初跑得很快,很少停下休息。然后他的步子变小了,脚步也更重了。
这么快他就累了。
我追踪着地上的痕迹,走得很慢,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骑术能否纵马飞奔。太阳开始沉向西边地平线后,暮光中里诺的痕迹越来越难辨认。我加快了脚步,感到离他越来越近。
我登上一座小山,低头搜寻下面昏暗的峡谷。他一定是先发现了我;我眼角余光捕捉到他踉跄的身影,也听见了他身上锁链的声响,他正打算躲到一棵矮树后面。
我小心地靠近他,也许他设法解开了双手,也许他还有力气反抗。可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赤身裸体靠在树上瑟瑟发抖,双手仍绑在身后,脸紧贴着树干,好像要钻进去一样。
我知道了,不会有反抗。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马蹄踏过野草的“沙沙”声。随着我逼近,里诺抖得更厉害了,那一刻他看起来完全像是费比乌斯给他的名字——兔子,战战兢兢,吓得浑身瘫软。
他和我不一样,我想着,我什么都不欠他。在冲动的驱使下,我举起长矛,矛杆架在肘弯里,和那些罗马人的动作一样。我用矛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剧烈颤抖,令我体内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那是权力带来的战栗。
“看着我。”我说。我用自己的声音冷酷地发号施令,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从费比乌斯嘴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它自有其权威,而里诺的反应——颤抖和畏缩——告诉我,我头一次试验就把握得很好。费比乌斯一定是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潜力,我想着,他挑我做鹰真是一点没错,他把我和其他人区分开,就像矿工从沙子里淘出黄金。
如果面前不是里诺,这一刻我就会杀死猎物了。记忆的洪流一下子淹没了我,我想起第一次猎鹿的经历。格博舅舅教给我追猎的奥秘——然后我想起格博是怎么死的,他像块石头一样沉进河底。我想到马索,想到他那颗智慧的头颅被残忍地砍下,像甘蓝菜一样跌落在坚硬的地上。我咬紧牙关,按捺住心里的念头,又用长矛戳了戳里诺。
里诺停止颤抖,他从树干那边转过身,弯腰低头站到我脚下。
“下手吧。”里诺低声说,他的声音又干又涩,“这回就让费比乌斯赢吧。”
我伸手去掏褡裢里的绳子。
“不!”里诺大叫一声,开始后退,“你不能把我活着带回去。你必须杀了我,汉索。反正你本来就想杀我,不是吗?我出卖妇女的那天晚上,你说你一有机会一定会杀了我。下手吧!费比乌斯没告诉过你带着我的头回去也一样吗?”
黑暗越来越浓重。他的眼睛闪亮。这双眼睛不属于一头猎物,而属于一个人。我身上的力量突然褪去,我知道我不能杀他。我开始给绳索打结,做出一个绳套。然后我停下来。
“你怎么知道费比乌斯跟我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带着你的脑袋回去作证?”
里诺伤痕累累的肩膀靠着树干滑下去,那副肩膀曾经宽阔而倔强。
“因为这是他的游戏规则。”
“可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说的话?上回你当的是兔子——”
“不是。”
“但你告诉过我,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跟我解释试炼——”
“那时你猜我是兔子。那些话是你说的,汉索,不是我。”里诺摇头叹息,“一年前费比乌斯抓住我的时候,我当的是鹰。现在你明白了吗?所有特权我都享用过:我被安置在马背上,我在他的帐篷里吃饭,听他们讲罗马的辉煌。最后,费比乌斯答应给我自由,派我出去追捕兔子——就像现在他派你出来一样。”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我避开罗马人,偷偷摸摸向南翻越山谷,靠吃草根和种子维生。马死了,有段时间加拉巴和我吃的是马肉——加拉巴就是那只兔子,他们派我去抓的人。后来加拉巴也死了——他太虚弱,浑身是伤,活不下去。这一切有什么用?我本该听从费比乌斯的命令,我本该做你现在要做的事。最后,不过如此。”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思考。
“可这次你真的跑了……”
里诺笑起来,然后他被自己呛住了,他的喉咙太干,不应该大笑。
“我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汉索。我的胳膊还绑在背后,周围全是罗马人,你觉得我能自己逃掉?半夜里,是费比乌斯用长矛把我逼出帐篷。兔子没有逃跑,是被迫逃命!为什么?因为这样你
才能来抓我啊。兔子跑了,他们就放鹰来抓,等你把我的头挑在矛尖上返回营地,他就会赏你自由。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吧。为什么不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把你变成了他的人,你证明了他信奉的一切都是真的。”
片刻前权力带来的兴奋已经无比遥远。 “我不能杀你,里诺。”
里诺气得跺了跺脚,他把胳膊扭到一边,亮出手腕上的绳子。
“那就放了我,我自己来。我会用你的刀子划开手腕,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摇摇头。
“不。我可以放你走。我会告诉他我找不到你——”
“然后你就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卖作奴隶,或者他会为你想出什么更厉害的惩罚。费比乌斯折磨人很在行,相信我,我知道。”
我拧着手里的绳子,看着自己做出的绳套,绳套里空无一物。
“我们可以一起逃——”
“别傻了,汉索,他还是会抓到你,就像他又抓到了我一样。你想在下一次试炼中当兔子吗?想想吧,汉索。不,接受费比乌斯的条件吧。现在就杀了我!要不让我自己了断,如果你胆子不够大的话——如果宝贝小鹰觉得自己精致的爪子不适合干费比乌斯的脏活的话!”
暮色渐渐褪去,夜深了。半轮月亮悬在头顶,柔和的银光淡淡地洒在小山谷内。罗马人的篝火在山脊后透出红光,我看着那片朦胧的红光,时间似乎暂时停止,周围的世界全都消失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朦胧的山谷中。连里诺看起来都很遥远,而胯下的马似乎是雾气凝成。
我看见了多面水晶般的未来,每一面都映照出一个选择。杀了里诺;解开他的双手,看他自杀;转身放他逃跑,回去面对费比乌斯;我自己逃跑。可是水晶被迷雾笼罩,我看不清这些选择通向怎样的未来。
试炼把自由人变成奴隶,我们被俘的第一天晚上,里诺曾这样对我说。试炼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想到自己高高地骑在马背上,骄傲而自负,对其他俘虏不屑一顾,我的脸开始发烫。我想到自己找到在山谷里发抖的赤裸里诺的时候,身上涌起的力量,我终于知道费比乌斯对我做了什么。虽然里诺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但我并不比他自由。我差点儿就和其他人一样成了奴隶,为费比乌斯的承诺所诱惑,屈服于他的意愿,加入他为了取乐而强迫我们入局的残酷游戏。
里诺玩过同一个游戏。他反抗过费比乌斯的暴行,远走高飞,就像一只真正的雄鹰,而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食腐乌鸦。费比乌斯想把他变成食腐乌鸦,现在同样的命运落到我头上。可最终,里诺还是失败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立刻觉察到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这不是里诺的结局,除非我如此选择。里诺曾面对同样的选择,费比乌斯像养鹰一样豢养他,然后放他出去追捕兔子加拉巴。里诺选择了自由,无论代价为何。我发现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走里诺那条路;要么屈从于费比乌斯,听从他的改造。
我收回望向暗红色营火的目光,月光下里诺的脸庞像是一幅画,近得触手可及,却又如此遥远。我思绪纷乱。我记得我们被俘那天晚上,他从脸上擦去的泪水,我记得从那以后连绵不断的折磨让他的眉头紧皱。可现在,他的脸颊和额头沐浴在银色月光下,平静坦然。他眼睛闪亮,其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痛苦,也没有愧疚。我看着这张自由人的脸庞,永不屈服,坚决反抗,沉着冷静,甘心赴死。
我脑子里的水晶旋转起来,我紧紧抓住它,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丝希望来自里诺眼里的光芒。费比乌斯告诉我逃跑不可能,自由不过是俘虏们的白日梦,除了试炼别无出路,所有人都会被打造成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东西,否则就会被彻底碾碎。可是对于未来,费比乌斯知道的并不比我多——这世界上还有里诺这样的人,仍能鼓起勇气反抗他的暴虐。
罗马的权势不可能延续万年。曾经一度,人们也觉得迦太基不可战胜,她的统治永不会终结——但现在,迦太基已灰飞烟灭,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记忆。有朝一日,罗马也会如此。谁说得清会不会有哪个国家崛起、取代罗马的地位?
我闭上眼睛。希望如此渺茫!我不会欺骗自己。我不会用一厢情愿的幻想来美化眼下严酷的抉择。叫我傻瓜好了。兔子还是鹰都好,但不要叫我费比乌斯的宠物。
于是我滑下马鞍,从刀鞘里拔出匕首。里诺转身露出手腕,我割开他手上沉重的束缚,他转身伸手来接匕首。
一瞬间,我俩同时握紧了刀柄,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在梅尔卡特的雕像上紧紧交缠。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他仍决心赴死,他还不知道我的抉择。我从他手中拽回刀柄,插回刀鞘,又上了马背。
突然间,一阵怀疑袭来,我打了个冷战,缰绳从手中滑出。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清点了一下费比乌斯给的补给。如果我们两人分着吃,三天口粮能撑多久?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这是罗马士兵的制服,我立刻恶心得想把它扯下;可逃亡途中我需要它们提供保护。
里诺没动。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
“你在等什么?”我策马向前,对着身后的位置比了个手势,“够坐两个人。一人骑马一人走路只会拖慢速度。”
里诺摇摇头。
“你比我想的还蠢。”但他的低语里没有恶意,而且他说话时头转向了另一边。这时他毫无防备——还是说他在给我最后一次背叛的机会?
“也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要好一点。”我回答。里诺站了很久,然后他的肩膀抖动起来,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别开脸,不去看他擦泪。
“快点,”我说,“前面路很长,不好走。”
我感觉到里诺爬上马鞍,坐到我背后,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然后我策马穿过山谷,朝山顶跑去。我们在山顶停留片刻,望向东方。黑暗中罗马人的篝火看起来小了一些,却仍很清晰。前方河水闪闪发亮,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条狭窄的黑色大理石带子。在遥远的北边,透过山间小道,我能看见那片黑色大理石般的海洋。
我凝望着银光闪烁的海面,很久很久。然后我猛拉缰绳,夹紧马腹,掉头向南,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妲拉 译)

 
罗苹·荷布
《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罗苹·荷布(Robin Hobb)是当今世界最为受欢迎的奇幻小说大师之一,她的平装书销售量已经超过百万册。她的史诗奇幻享誉全球,最广为人知的是《刺客系列》包括《刺客正传Ⅰ·刺客学徒》(Assassin’s Apprentice)、《刺客正传Ⅱ·皇家刺客》(Royal Assassin)、《刺客正传Ⅲ·刺客任务》(Assassin’s Quest)以及其他两个与之相关的系列;《魔法活船三部曲》,包括《魔法之船》(Ship of Magic)、《疯狂之船》(The Mad Ship)和《命运之船》(Ship of Destiny),以及刺客后传三部曲,由《弄臣任务》(Fool’s Errand)、《黄金弄臣》(Golden Fool)和《弄臣命运》(Fool’s Fate)组成。最近,她又开始创作新的奇幻系列《士兵之子》,分别是《萨满桥》(Shaman’s Crossing)、《森林魔法师》(Forest Mage)以及最近刚刚发表的小说《叛逆者之魔法》(Renegade’s Magic)。她的某些早期小说是以梅根·林德霍姆(Megan Lindholm)的笔名发表的,包括奇幻小说《鸽子的巫术》(Wizard of the Pigeons)、《鸟身女妖之飞行》(Harpy’s Flight)、《风中歌者》(The Windsingers)、《迷宫之门》(The Limbreth Gate)、《车轮之祸福》(Luck of the Wheels)、《驯鹿人》(The Reindeer People)、《与狼为伍》(Wolf’s Brother)、《群魔乱舞》(Cloven Hooves),以及科幻小说《异形地球》(Alien Earth),以及与斯蒂芬·布鲁斯特(Steven Brust)合著的小说《吉卜赛人》(The Gypsy)等。
在本篇小说中,她将我们带到人类忍受极限的边缘——甚至超越了极限,尤其是在失去一切之后,让人痛彻心扉地感觉到忠诚的终极意义。

 
 
  [1]  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
  [2]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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