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
皮尔森不情不愿地慢慢恢复了知觉。他仰面躺着，双眼紧闭，想借此推迟不可避免的清醒。但他仍然恢复了意识，知觉也随之而来。疼痛如根根细针戳刺着他的眼球，颅底像有颗巨大的心脏一样，怦怦直跳，浑身关节火烧火燎地疼痛，胃里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意识到自己正经受着一场堪称天王老子级别的宿醉，而这一发现并不是一种宽慰。
皮尔森对宿醉可谓是了如指掌。他在这个时代中算是“酒精”考验了：酒精带来的过敏、迷你斯嘉雷特[、2. 迷你斯嘉雷特与三倍斯克利蒂均为作者杜撰的麻醉品]造成的抑郁、三倍斯克利蒂2伴随的神经痛，他都经历过。但这次宿醉的感觉却像是综合了上述所有症状，再进一步强化，额外还附带着海洛因戒断期的各种症状。
他昨晚到底喝了什么？在哪儿喝的？他努力回忆着，但昨晚与他生命中的众多夜晚一样，模糊一片、毫无头绪。他不得不像往常一样，一点一滴地去回忆。
好吧，他打定了主意，是时候做个男子汉了；是时候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勇敢地走向药箱。直接往大静脉里做一次皮下注射，二氯醛的刺激应该可以让他清醒过来。
皮尔森睁开眼睛，想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在床上。
他躺在茂密的草丛中，头顶是白晃晃的天空，鼻孔里充斥着一股腐烂植物的气味。
他呻吟着，再次闭上了眼睛。这太过分了。他昨晚肯定是真喝晕了、断片了，完全醉到不省人事，连家都没回。显然他是在中央公园晕倒的。现在，他不得不打一辆飞的，努力硬撑着回到公寓。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他站在高高的草丛中。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树干呈橘黄色的巨树，树上缠满了紫色和绿色的藤蔓，有些足有他的身体那么粗。巨树周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杂乱丛林，肆无忌惮地遍布着蕨类、灌木、邪恶黄兰、黑色藤蔓，还有许多辨认不出的植物，外形和颜色都很邪性。隔着这片茂密的丛林，他能听到小动物吱吱嘎嘎的叫声，还有远处某只大型怪物发出的刺耳咆哮。
“这里不是中央公园。”皮尔森提醒自己。
他环顾四周，抬手遮住眼睛，虽然天空中不见太阳的踪影，却亮得耀眼。
“我觉得这里甚至都不是地球。”他自言自语道。
他对自己的冷静既惊讶又高兴。他在高高的草丛里严肃地坐下来，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
他名叫沃尔特·希尔·皮尔森，三十二岁，纽约居民。他是一名具有完全选举权的公民，中等富裕，过着体面的无业生活。昨晚七点一刻他离开公寓，打算去参加一个派对。这一晚必定过得相当销魂。
是的，相当销魂，皮尔森对自己说。其间不知什么时候，他似乎昏过去了；但他并不是在床上醒来，甚至都不是中央公园，而是一片臭烘烘的茂密丛林。而且他心中确信，这片丛林根本不在地球上。
这算是总结得很清楚了，皮尔森对自己说。他环视四周，望着巨大的橙色树木、树干上纠缠着的紫色和绿色藤蔓、从树木和藤蔓间投下刺眼白色日光。最后，现实在他那迷茫的思绪中渐渐显露出来。
他吓得抱住脑袋，惊叫一声，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时，宿醉的感觉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嘴里还残留着那股味道，身体也还觉得发虚。此时此地，当他开始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在外星丛林里看到了橙色树木和紫色藤蔓时，皮尔森决定是时候要戒酒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外星丛林里。
“好吧！”他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没有任何回应。但接着，从周围的树丛间，看不见的怪物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喧闹声，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皮尔森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靠在一棵树上。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作出的反应都已经作出了，心中也已不再感到惊奇。是的，他就是在丛林里。好吧，那他在这儿干什么？
他脑海中什么答案也没有浮现出来。他对自己说，显然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他绞尽脑汁，努力回忆昨晚的经历。
他七点一刻离开公寓，去了……
他猛地转过身，有什么东西正轻轻穿过灌木丛朝他走来。皮尔森等待着，心脏怦怦直跳。它越来越近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呼哧呼哧地嗅闻着，发出隐约的呜呜声。接着，灌木丛向两边分开，一头怪物出现在他面前。
它大约有十英尺长，蓝黑色的流线型身体，形状像鱼雷[. 银鱼的一种，通体透明，无鳞]或鲨鱼，迈着四条粗壮的短腿朝他走来。它似乎没有眼睛或耳朵，但下倾的前额上长长的触须颤动着。它张开突出的长长的下颚，皮尔森看到了一排排黄牙。
那生物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向他逼近。
他从未没见过这样的怪物，连做梦也没梦到过，但皮尔森根本顾不得停下来质疑它的真实性。他转身冲进丛林，在灌木丛间狂奔了十五分钟，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
他能听到那头蓝黑色怪物远远跟在他身后，发出低吼。
皮尔森又动了起来，他跑不动了，只好步行向前。从那怪物发出的呜呜声判断，它的移动速度并不算太快。他只要一直走，就不会被它追上。但一旦他停下脚步又会怎样呢？它对他有什么企图它会爬树吗？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作为所有其他问题的关键，首要的问题是：他在这儿干什么昨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全神贯注地回忆着。
昨晚，他七点一刻离开公寓出门散步。纽约气象学家应公众的要求在夜间创造了雾气蒙蒙的舒爽天气，似乎还有明显的降雨迹象，当然，这雨永远不会真的洒落在城市上空，这样的天气只是为了让散步更惬意。
他沿着第五大道漫步，浏览着橱窗，记下商店提供免单的日期。他注意到，白姆莱百货公司下周三上午六点到九点可以免单。他真该从市议员手中搞一张特别通行证的，即便有了那个证还是得早起，这样才可以在优先队伍里排队，但这总比买东西要掏钱好吧。
过了半小时，他略微有点饿。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商务餐厅，但他好像没带钱。于是他拐进了第五十四街，来到库特雷免费餐厅。
在门口，他出示了投票卡和特别通行证，上面有库特雷的三等助理秘书签字，于是他被放进门。他点了一份普通的菲力牛排晚餐，搭配了一杯度数不高的红酒，因为整间餐厅里没有比这个更烈的饮料了。侍者给他送来了晚报。皮尔森浏览了一遍免费娱乐项目的列表，但没有发现任何喜好的内容。
他正要离开，餐厅经理匆匆向他走来。
“打扰了，先生，”经理说，“一切都还满意吗，先生？”
“菜上得很慢，”皮尔森说，“菲力牛排还能入口，但不算真正的上等货色。这酒倒还过得去。”
“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很抱歉，先生。”经理边说边把皮尔森的话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们会努力改进的，先生。您的晚餐是由尊敬的纽约水务专员布莱克·库特雷赞助的。库特雷将于十一月二十二日竞选连任，就在您投票站的第J-3排，我们恳请您投上一票，先生。”
“再说吧。”皮尔森说着离开了餐厅。
在街上，他从一台正在播放录音的贩售机里拿了包免费香烟，这是布鲁克林的一个小政客埃尔默·拜因为了竞选而分发的。他继续沿着第五大道走去，心里想着布莱克·库特雷的事。
和任何一位享有完全选举权的公民一样，皮尔森对自己手中的选票高度重视，投票前必定会经过深思熟虑。他和所有选民一样，在投票支持或反对某位候选人之前，都会仔细考虑候选人的各方面条件。
对库特雷有利的因素在于，他经营一家不错的餐厅已经将近一年了。但除此之外，他又有何政绩呢？他承诺的免费娱乐中心和爵士音乐会在哪里？
公共资金短缺并不是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要是换个新人，会干出更多成绩吗？还是应该让库特雷再连任一届？皮尔森认为，这些都不是能立马得到解决的问题，现在也不是正儿八经思考问题的时候。夜晚是用来享受快乐、麻醉自己和博取欢笑的时间。
他今晚该做点儿什么呢？大部分的免费节目他都看过了，体育赛事也提不起他特别的兴趣。倒是有几场派对正在进行，但听起来没什么意思。他在市长开放之家可以约出来几个妹子，但最近皮尔森这方面的需求一直在降低。
那他可以大醉一场，这是摆脱无聊夜晚最可靠的办法。喝点什么好呢？迷你斯嘉雷特？接触式致醉剂？还是斯克利蒂？
“嘿，沃尔特！”
他转过身。只见比利·本茨朝他走来，咧嘴大笑，一副半醉半醒的样子。
“喂，我说，沃尔特老弟！”本茨说，“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安排，”皮尔森问，“怎么了？”
“新出了个给力货。爽翻了，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想试试吗？”
皮尔森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本茨，这满面红光的家伙个子大，嗓门也大，是个十足的懒骨头、窝囊废。皮尔森并没有觉得自己没有工作这件事实有什么不好。现在基本上没人工作了，既然能靠选票过活，谁还愿意工作呢？但是本茨实在是太懒了，连票都懒得投。皮尔森觉得这就太过分了，投票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和生计。
尽管如此，本茨还是有种神秘的本领，总能比别人更早发现新出的给力货。
皮尔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免费吗？”
“分文不取。”本茨还是那句老话，毫无新意。
“到底怎么回事？”
“得了，老弟，跟我来，我告诉你……”
皮尔森擦去脸上的汗水。丛林里变得一片死寂，身后的灌木丛中，他再也听不到那头蓝黑色怪物发出的呜呜声了。也许它已经放弃了追逐。
他昨晚穿的那身衣服已经被扯成了碎片。皮尔森脱下外套，解开衬衫，一直敞到腰际。呆板的白色天空里，太阳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汗流浃背，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他得马上找点水喝。
他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但皮尔森现在不愿去考虑这个问题。在谋划出路之前，他必须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和比利·本茨一起去尝试的，到底是多给力的新鲜货？
他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慢慢地，记忆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们当时沿着第六十二街向东走，然后——
他听到灌木丛树枝摇晃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那头蓝黑色的怪物静悄悄地溜了出来，长长的触须颤抖着，然后指向他这边。那怪物兴奋了一下，猛扑过来。
皮尔森本能地往旁边一跳，闪开了。那怪物伸出爪子，可是没能抓住他，然后转过身又是一扑。皮尔森失去平衡，躲闪不及。他伸出双臂，那形如鲨鱼的怪物一头撞到他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把皮尔森撞到一棵树上。他拼命死死抓住那怪物宽阔的喉咙，竭力不让那四下乱啃的嘴咬到他脸上。他双手发力，想把它掐死，但手指却使不出那么大的力气。
那怪物扭动着身子，爪子在地上乱刨。重压之下，皮尔森的手臂开始弯曲。那张撕咬的嘴离他的脸仅余一寸，一条带有黑斑的长舌探了出来。
皮尔森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将那呜呜叫唤的怪物一把推了出去。没等它回过神来，他就抓住两根藤蔓，爬到了一棵树上。他惊慌失措，沿着滑溜溜的树干匆匆向上爬，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到了离地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他往下一看——
那蓝黑色的家伙跟着他爬了上来，动作之娴熟，仿佛它本来就是栖息在树上似的。
皮尔森继续爬，紧张得全身颤抖。此时树干越来越细，能供他攀爬的树枝只剩下几根了。当他接近离地面五十英尺高的树顶时，整棵树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摇晃起来。
他一低头，看见那怪物在他下方十英尺处，正朝他这边爬过来。皮尔森低喘着，担心自己再也爬不动了，但恐惧赋予了他力量。他匆忙爬到最后一根粗枝上，紧紧抱住，向后蜷起双腿。当那怪物接近时，他双脚猛地蹬出。
正中那怪物的躯体。它爪子抓脱了一块树皮，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怪物尖叫着掉了下去，从悬垂的树枝间摔落，最后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然后一切便归于寂静。
那家伙可能已经死了，皮尔森心想。但他不打算下去探个究竟。无论是在地球上，还是在银河系的任何一颗行星上，都没有哪种力量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从树上下去。他打算就待在原地不动，直到他的状态完全恢复、可以下地为止。
他往下滑了几英尺，来到一根大的分叉枝丫上。他在这里能够安全栖身。安顿下来以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崩溃了。昨晚的狂欢使他筋疲力尽，今天的逃亡又令他力倦神疲。
现在如果再有什么体型比松鼠大一点的怪物来袭击他，他就完蛋了。
他的手脚沉得像是灌了铅，他把四肢搭在树上，闭起眼睛，继续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好吧，朋友。”比利·本茨说，“来吧，我来告诉你。最好是让你亲眼看一看。”
他们沿着第六十二街向东走去，深蓝的暮色渐渐暗下来，化作黑夜。曼哈顿的灯光亮起，星星出现在地平线上，一轮新月在薄雾中闪烁。
“我们这是去哪儿？”皮尔森问道。
“就这儿，伙计。”本茨说。
他们站在一栋赤褐色石头建起的小楼前，门上有块不起眼的黄铜牌子，上面写着“纳可拉[. 纳可拉，作者杜撰的一种麻醉毒品，原文为NARCOLZCS，化用自英文“麻醉毒品”（NARCOTICS）]”。
“新开张的免费瘾吧，”本茨说，“今晚才开业，由改革派市长候选人托马斯·莫里亚蒂赞助。现在还没人听说过呢。”
“不错啊！”皮尔森说。
在这座城市里，免费活动种类繁多，唯一的问题就是要赶在众人一拥而上之前下手，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快感和新鲜感。
多年前，世界联合政府的中央优生学委员会使世界人口稳定在了一个合理的数量上。一千年以来，地球上从未有过这么少的人口，人类的生活保障也从未如此好过。由于海底生态学、水培法以及对地表土地的充分利用，人们获得了充裕的衣食——其实是供过于求。对于人口较少且数量稳定的社会而言，有了自动化建筑方法和充足的建筑材料，要做到人人有房住根本不是问题，甚至就连奢侈品也不再那么稀有珍贵了。
这是一个安全、稳定和静态的文明社会。少数从事研发、生产以及维持机器运转的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大多数人根本就用不着去工作。没有必要，也没有相应的激励。
当然，也有一些雄心勃勃的人努力追求财富、地位和权力。他们进入了政界，通过运用充沛的公共资金，为本地区的民众提供食物、衣服和娱乐，并借此捞取选票。但他们也对那些在诱人承诺面前见风使舵的选民深恶痛绝。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贫穷已被忘却，战争早已过去，每个人都必定能过上长寿而惬意的生活。
自杀率如此之高，必定是人类自己的忘恩负义所致。
本茨在入口处出示了通行证，门立刻打开了。他们沿着走廊前行，来到一间宽敞舒适的客厅。三男一女正舒服地倒在沙发上，抽着淡绿色的香烟，应该是最先听说新店开张消息的捷足先登者。空气中有股既好闻又刺鼻气味。
一个侍者走上前来，将他们领到一张空着的长沙发前。“先生们，请自便。”他说，“点一根纳可拉，让你们的烦恼随之慢慢消散吧。”
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包淡绿色的香烟。
“这里面装的是啥？”皮尔森问道。
“纳可拉烟，”侍者告诉他们，“是精选自土耳其烟草和弗吉尼亚烟草的混合物，还添加了经过谨慎计量的纳可拉，这是一种生长在金星赤道地带的致幻植物。”
“金星？”本茨问道，“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登上了金星。”
“四年前的事了，先生。”侍者说，“耶鲁探险队首次登陆金星，并在上面建立了基地。”
“我记得好像读过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报道，”皮尔森说，“要么就是在新闻短片里看来的。金星，是个丛林一样的原始地方，对吧？”
“相当原始。”侍者说。
“我想也是。”皮尔森说，“很难什么事都跟上时代。这纳可拉会上瘾吗？”
“一点也不会，先生。”侍者请他放心，“纳可拉产生的效果跟酒精本来是一样的，但酒精很少能产生这个效果——打通经脉、浑身舒爽、效力持久、不会宿醉。这是由改革派市长候选人托马斯·莫里亚蒂为你们提供的。先生们，就在你们投票站的A-2排。我们恭候你们投上一票。”
两个人都点点头，点起了烟。
皮尔森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效果。第一根烟让他身心放松，仿佛脱离了躯壳，强烈地预感到快乐就要来临。第二根强化了这样的效果，并产生了其他感受。他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世界似乎成了一个快乐的天堂，一个神奇的希望之地，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其中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本茨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挺不错的，对吧？”
“太他妈爽了。”皮尔森说，“这个莫里亚蒂肯定是个好人。世界需要好人。”
“没错。”本茨表示赞同，“需要聪明人。”
“有勇气、有胆识、有远见的人，”皮尔森断然道，“就像咱们这样的人，老哥，去创造未来，去——”他突然住了口。
“咋啦？”本茨问。
皮尔森没有回答。所有瘾君子都熟悉的情况出现了：麻醉品突然起了反作用。刚才他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上帝一样；现在，在一种醺醺然的清醒状态下，他突然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是沃尔特·希尔·皮尔森，三十二岁，未婚，无业，不受欢迎。十八岁时，他为了取悦父母，找了份工作，不过干了一个星期他就辞职了，因为这份工作让他厌烦，还让他睡不好。有一回，他曾经考虑过要结婚，但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令他闻风丧胆。眼下他就快满三十三了，身材消瘦，肌肉松弛，脸色苍白。他从来没有做过对自己或他人有哪怕一丁点重要意义的事，也永远不会去做。
“跟老哥说说心里话吧，老弟。”本茨说。
“我想干点了不起的事。”皮尔森吸了口烟，嘟囔着。
“你真这么想，老弟？”
“他妈当然是真的！想当个探险家！”
“你干吗不早说？我给你安排下！”本茨跳了起来，拽着皮尔森的胳膊，“来吧！”
“你要安排什么？”皮尔森想把本茨推开。他感觉糟透了，只想坐着，但是本茨硬生生扯着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老弟，”本茨说，“想探险，找刺激！好吧，我知道哪儿有！”
皮尔森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摇摇晃晃地站着。“靠过来点儿，”他对本茨说，“得悄悄跟你说。”
本茨凑了过来。皮尔森对他耳语道：“我是想探险，但是不想受伤。明白了吗？”
“明白。”本茨向他保证，“我知道你要什么。咱这就走吧！惊险刺激就在前方！一场安全的探险！”
两人手挽手，攥着各自的纳可拉烟，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改革派候选人的瘾吧。
一阵微风吹来，皮尔森抱着的那棵树随之晃动。风吹过他满身大汗的身体，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架，手臂因为抱着光滑的树枝而酸痛，喉咙干得像是积满了滚烫的细沙。
他口渴难耐。如果实在不行，他宁愿面对一打蓝黑色怪物也要喝上一杯水。
他开始慢慢滑下树去，把昨晚模糊的记忆暂且搁在一边。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首先他更需要喝水。
在树底下，他看到了那头蓝黑色的怪物，它的脊背摔断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从它身边走过，勉力走进了丛林。
他步履艰难地前进着，不知走了几小时还是几天，耀眼的白色天空一成不变，他已经完全失去时间的概念。灌木丛划破了他的衣服，鸟儿叽叽喳喳发出警告。皮尔森完全顾不了这些了。他现在目光呆滞，双腿像灌满了铅。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前行，摔了一次又一次。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走啊走，直到发现了一条水质浑浊的棕黄色小溪。
皮尔森想也没想水中可能含有危险的细菌，就直接脸朝下趴在溪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稍事休息，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丛林犹如高墙紧密环绕着他——鲜艳、浓密而又陌生。头顶的天空仍旧是耀眼的白色，并没有比先前更亮或更暗。看不见的小生灵在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
皮尔森断定，这地方非常偏僻，也十分危险。他想出去。
但哪条路才是出去的路呢？这里有城市吗？有人吗？如果有的话，在这片辨不清方向的野林之中，他又该怎么找到他们呢？
还有，他在这儿干吗？
他揉了揉胡子拉碴的下巴，努力回忆着。昨晚似乎是一百万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生活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纽约就像一座梦中的城市。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这片丛林、饥肠辘辘的肚子以及身边刚刚响起的诡异嗡嗡声。
他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它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皮尔森紧捏拳头，眼睛瞪到生疼，竭力想看清新的威胁是什么。
就在此时，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株鲜艳的绿色灌木动了起来。皮尔森猛地跳开，浑身剧烈发抖。灌木从上到下都在晃动，细长的钩状叶子嗡嗡作响。
然后——
灌木看到了他。
虽然灌木并没有眼睛。但皮尔森能感觉到灌木觉察到了他，紧盯着他，针对他作出了决断。灌木发出的嗡嗡声愈发响亮，枝干朝他这边伸来，一触到地面，便落地生根，伸出搜寻的卷须；这些卷须伸长、生根，又伸出新的卷须来。
这植物正朝着他的方向生长，移动速度与一个缓慢步行的人速度大致相当。
眼看那些闪闪发光的、锐利钩形叶片快挨到自己的脸了，皮尔森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
然后他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其他事情。
“咱们到喽，哥们儿。”本茨说着，拐进了麦迪逊大街上一幢灯火通明的大楼里。他把皮尔森领进电梯，上到二十三楼，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室。
一面墙上有个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探险无限”。
“我听说过这地方，”皮尔森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纳可拉烟，“想必很贵吧？”
“这你别担心。”本茨跟他说。
前台的金发小姐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把他们领到行动顾问斯利那加·琼斯博士的私人办公室。
“晚上好，先生们。”琼斯说。
他身材瘦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皮尔森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这么个人居然是行动顾问？
“这么说，两位先生想要探险？”琼斯和蔼地问道。
“想探险的是他，”本茨说，“我只是他的朋友。”
“当然可以。那么，先生，”琼斯转身对皮尔森说，“您想要什么样的探险经历呢？”
“户外探险。”皮尔森答道，声音里略微有点含混不清，但绝对充满自信。
“我们正好有这样的项目，”琼斯说，“平时都是要收费的，但今晚所有的探险活动一律免费，梅因总统买单，就在您投票站的C-1排。先生，这边请。”
“等一等。你要明白，我可不想去送死。这次探险安全吗？”
“绝对安全。如今这个年代，任何算不上绝对安全的探险活动都是被禁止的。下面讲一讲我们采用的方式：您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我们探险室的床上，接受无痛注射，您会立即失去意识。然后，我们会慎重地通过听觉、触觉和其他刺激，在您的大脑中制造一次探险经历。”
“就像做梦一样？”皮尔森问道。
“这个类比非常恰当。这场梦中历险在内容上绝对逼真。您会经历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情感，真实到让您信以为真。只不过，这一切当然只是一场梦，所以是绝对安全的。”
“如果我在探险当中死了怎么办？”
“就像梦到自己被杀死一样。您会醒过来，仅此而已。但当您处于这场色彩鲜活的超现实梦境中时，您可以运用自由意志和意识的力量对梦中的活动加以控制。”
“我在探险的时候知道这些情况吗？”
“毫无疑问，您在梦中完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那就开始吧！”皮尔森喊道，“开始做梦！”
鲜绿的灌木慢慢朝着他的方向生长。皮尔森突然大笑起来。一场梦！当然了，这全是一场梦！什么也伤害不了他。那棵吓人的灌木是他脑海中的虚构之物，就跟那头蓝黑色怪物一样。即便它的血盆大口当真咬住他的喉咙，他也死不了。
他只会在“探险无限”的体验室里醒来。
这一切现在看来都荒唐得很。他怎么没早点发觉呢？那头蓝黑色的怪物显然是梦的产物，而这种鲜绿色灌木则更是不合常理。一旦回过神来想一想，全都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
皮尔森大声喊道：“好吧，你们现在可以叫醒我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他想起来了：光凭这一请求，是无法醒过来的；那样只会破坏探险的真实性，兴奋和恐惧对疲惫的神经系统的治疗效果也会随之丧失。
他现在想起来了，从探险中脱身只有两条路：一是克服所有的障碍，二是死掉。
灌木已经快要长到他脚边了。皮尔森看着它，灌木的外形如此逼真，令他不由得惊叹。
它将一片钩状的叶子扎进了他鞋面的皮革之中。皮尔森咧嘴一笑，为自己能如此克制恐惧和厌恶感到自豪。他只需要记住那东西伤害不了他就行。
但是，他问自己，如果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知道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那他怎么可能获得有真实感的探险经历呢？探险无限公司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
然后他想起了琼斯告诉他的最后一件事。
当时他正躺在白色的简易床上，琼斯俯身对着他，皮下注射针已然准备就绪。皮尔森问他：“哥们儿，你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我怎么还能觉得是在探险呢？”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琼斯说，“您看，先生，我们有些客户的探险经历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哦？”
“亲身体验的、在现实中确实发生的探险。在众多客户当中，如果有人在接受注射之后，没有产生进一步的刺激，他就会被送上一艘宇宙飞船，带去金星。他会在金星上苏醒过来，真真切切地体验到其他人在幻想中的经历。如果他能坚持到胜利，就会活下来。”
“那要是没有呢？”
琼斯耸了耸肩，耐心地等着，注射器的针头作势欲扎。
“这太不人道了！”皮尔森喊道。
“我们不这样认为。皮尔森先生，不妨考虑一下当今世界对于探险活动的需求。危险是必要的，这有利于纠正舒适生活给人类带来的退化。这些幻想探险以极其愉悦和安全的方式呈现了危险；但是，如果当事人不认真对待，它们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所以探险家必须面对这样的可能性，即他在进行真实的殊死搏斗——无论这种可能性多么微乎其微。”
“可是那些真被送去了金星的人——”
“所占的比例微不足道，”琼斯向他保证，“还不到万分之一，只是为了让其他人感受到面临危险的可能性。”
“但这合法吗？”皮尔森固执地问道。
“完全合法。就整体百分比而言，您在喝迷你斯卡雷特或者吸纳可拉烟的时候，面临的风险反而更大一些。”
“好吧，”皮尔森说，“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想——”
皮下注射器猛地扎入了他的手臂。
“不会有事的，”琼斯安慰地说，“放松点就好，皮尔森先生……”
这就是他在丛林中苏醒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这时，绿色灌木已经伸到了皮尔森的脚踝上，一条细长的钩形叶片极缓极轻地插进了他的皮肉中。他只感到微不可察的一阵痒痒。过了一会儿，叶子变成了暗红色。
原来是种吸血植物啊，皮尔森想着，觉得好笑。
这场探险突然让他感到乏味了。本来一开始就是喝醉以后冒出来的蠢念头。他受够了。他想摆脱这一切，而且是立刻马上。
灌木一点点靠近，又将两片钩状叶子扎到了皮尔森腿上，整株植物都开始变成浑浊的棕红色。
皮尔森想回到纽约，想参加派对、蹭吃蹭喝、免费娱乐、蒙头大睡。可是，如果他战胜了这个威胁，另一个又会接踵而至。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天或是几周。
要想回家，最快的办法就是让灌木把他弄死，然后他一下子就会醒过来。
他的体力开始衰退。他坐倒在地，注意到又有几丛灌木被血腥味所吸引，正在朝着他这边生长。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大声说，“就算是在金星上，谁又听说过有吸血植物呢？”
在他头顶上方的高空中，长着黑色翅膀的巨鸟在耐心地盘旋，等待时机收拾他的尸体。
这是真的吗？
他提醒自己，不是梦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这只是一场梦，哪怕栩栩如生、形象逼真，但仍旧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是，假设这是真的呢？
由于失血，他变得头晕无力，心里想着：我想回家，而回家的路就是死。真正死掉的概率非常小，小到微不足道……
他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真相：在这个时代，没人敢拿选民的生命来冒险。“探险无限”不可能真正把一个人置于危险之中！
琼斯之所以告诉他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只是为了给幻想中的探险增添一些现实感而已！
这必定就是真相。于是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准备赴死。
将死之时，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万千思绪，旧日的梦想、恐惧与希望纷至沓来。他想起曾经干过的那份工作，想起辞职时的喜悦和遗憾；他想起愚钝勤勉的父母，他们常说，他们不愿在不劳而获的情况下接受文明的回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努力地思考着，他遇见了另一个皮尔森，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其存在的自己。
这另一个皮尔森是个一根筋的家伙。他只想活下去，他决心一定要活下去。这个皮尔森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肯坐以待毙——即便是在想象中。
两个皮尔森短暂交锋了一会儿，一个是出于骄傲，另一个则出于求生的欲望，与此同时，这具躯体的体力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他们双方达成一致，握手言和。
“琼斯他妈的一定认为我会去死，”皮尔森说，“为了醒来而去死。好吧，要是让他如了愿，那就见鬼了！”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他才能接受自己心中的求生欲。
他忍着极度的虚弱，挣扎着站起来，想把吸血植物从自己身上扯开，它却死死不肯松开。皮尔森怒吼一声，弯下腰来，用尽全身气力一拽。被扯掉的钩叶划破了他的双腿，其他钩叶则扎进了他的右臂。
不过，他的腿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又踢开两株植物，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丛林，绿色灌木还在沿着他的手臂向上爬。皮尔森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离其他植物很远了才停下脚步。然后，他试着把最后一株灌木从胳膊上拽下来。
灌木把他的两条胳膊都捆住了，教他双臂动弹不得。皮尔森又气又痛，不由得抽泣起来，他高高举起胳膊，用力向旁边的树干上狠狠砸去。
钩叶松开了一点。他又一次举起胳膊狠狠往树上砸，疼得闭上了眼睛。一次又一次，直到灌木彻底松开。
皮尔森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但他这场殊死搏斗耽搁得太久了。他身上有上百道口子鲜血直流，穿过丛林时，那股气味犹如大作的警铃，响彻丛林。头顶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落下。皮尔森赶紧扑倒在地，那个黑影从他身上掠过，呼啦啦地扑扇着翅膀，发出愤怒的尖叫。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想在荆棘丛中找到藏身之处。那只翅膀乌黑、胸口猩红的巨鸟再次俯冲而下。
这一回，锋利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地。那只鸟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落在他胸前。它啄向他的眼睛，没有戳中，又再度啄下。
皮尔森猛地挥出一拳，正中那鸟的咽喉，把它打翻在地。
他手脚并用，爬进了荆棘丛中。那只鸟尖叫着团团乱转，想找条路钻进来。皮尔森向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深处爬去，想钻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
他滞留的时间太久了，丛林已经给他打上了死亡的标记，注定不会放他离去。一头颀长的蓝黑色怪物出现在他眼前，形如鲨鱼，比他遇到的第一头略微小些，正轻轻松松地穿过密实的荆棘丛迅速向他爬过来。
皮尔森进退两难，天上是尖叫的巨鸟，地上是咆哮的怪兽，左右都是一死。他站起身来，大吼一声，发泄着心中的恐惧、愤怒和蔑视，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头蓝黑色怪物。
血盆大口奔将咬来。皮尔森一动不动地躺着，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他看到那张嘴越来越宽，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口。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在昏厥之前，皮尔森突然恐惧地想道。
当皮尔森苏醒过来时，他躺在一张白色的简易床上，置身于一间光线柔和的白色房间里。他慢慢地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真是一场刺激的探险啊，他心想，以后一定要讲给孩子们听。但先得喝上一杯。也许喝它十杯，再来那么一点点娱乐活动。
他转过头去。此前一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白衣姑娘站了起来，俯身看着他。
“您感觉怎么样，皮尔森先生？”她问道。
“还行。”皮尔森说，“琼斯在哪儿？”
“琼斯？”
“斯利那加·琼斯，这地方归他管。”
“您一定是弄错了，先生，”姑娘对他说，“管理我们殖民地的是贝恩特里博士。”
“你们什么？”皮尔森嚷道。
一个男人走进房间，说道：“可以了，护士。”他又转向皮尔森道：“欢迎来到金星，皮尔森先生。我是贝恩特里博士，五号营地的主管。”
皮尔森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满脸胡须的高个子男人。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要不是贝恩特里扶住他，他早就一头栽倒了。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裹着绷带。
“这居然是真的？”他问。
贝恩特里扶他走到窗边。皮尔森看向窗外，望着空地、栅栏和远处那一片绿色丛林。
“万分之一的概率啊！”皮尔森郁闷地说，“我真他妈倒霉！差点就死了啊！”
“真的就差一点。”贝恩特里说，“但你之所以会来这儿，不是运气或者概率的问题。”
“什么意思？”
“皮尔森先生，我这么跟你说吧。地球的生活是很轻松，人类生存面临的各种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我担心，这反而不利于人类这一物种的发展。地球社会停滞不前，出生率持续下降，自杀率不断上升。我们在太空中开辟出崭新的前沿地带，但几乎没什么人有兴趣前往。然而，我们这个物种要想存续下去，这些地方就必须有人驻守。”
皮尔森说：“一模一样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什么新闻短片啊、实体播报啊，还有报纸上。”
“那些似乎并没有打动你。”
“我根本不信。”
“这是真的，”贝恩特里向他保证，“不管你信不信。”
“你是个狂热分子，”皮尔森说，“我不会和你争论的。就算是真的——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贝恩特里说，“我们开出了各种诱人的条件，尝试过每一种可能的招募方法。可就是没人愿意离开地球。”
“那是肯定的。所以呢？”
“只有这个办法管用。‘探险无限’项目是由我们经营的。我们把潜在的人选送到这里来，留在丛林中，借机观察他们的表现。这就为候选者和我们双方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实验场。”
“如果我没奋起反击那些灌木的话，”皮尔森问道，“会发生什么呢？”
贝恩特里耸了耸肩。
“所以你招募了我，”皮尔森说，“你让我跑了一遍你们的障碍赛，我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命。你挑中了我，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啊？我是不是该幡然醒悟，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不屈不挠的户外达人？我是不是该浑身洋溢着一股子富有远见的大无畏开拓精神？”
贝恩特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现在，我是不是要报名成为你们的先锋队员？贝恩特里，你肯定以为我不是疯就是傻。你真的以为，我会放弃地球上万分惬意的生活，跑到农场里开荒种地，或者来金星上穿越丛林？去你妈的，贝恩特里，去你妈的这个救世军计划。”
“您的感受我非常理解，”贝恩特里回答，“我们的做法是有些武断，不过这也是形势所迫。等你冷静下来以后——”
“我现在冷静得很！”皮尔森高声嚷嚷着，“别再给我大灌拯救世界的鸡汤了！我只想回家，回到我舒舒服服的安乐窝！”
“您可以搭乘今晚的航班离开这里。”贝恩特里说。
“什么？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我不明白，”皮尔森说，“你是在对我玩什么心理战吗？没用的——我要回去了。我不明白那些被你们绑架来的受害者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他们没有。”贝恩特里说。
“什么？”
“偶尔也会有人决定留下，但大多数人的反应跟你一样。他们并不会突然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或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征服一颗全新的星球。只有小说上才会那么写。他们都想回家，但他们一般都会同意在地球上帮我们的忙。”
“怎么帮？”
“当我们的招募者，”贝恩特里说，“真的很有意思。你还是吃喝玩乐，一如既往。当你发现了一个潜在的候选人，你就说服他去‘探险无限’进行一次梦中探险——就像本茨对你做的那样。”
皮尔森似乎吓了一跳，“本茨？那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是个招募者？”
“当然了。你以为招募者都是充满幻想的理想主义者吗？他们是和你一样的人，皮尔森，喜欢享受，喜欢赶时髦，甚至可能会喜欢做一些有益于人类社会的事，只要不会给他们造成麻烦就行。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
“我可以偶尔试一试，”皮尔森说，“找点刺激。”
“我们的要求仅此而已。”贝恩特里说。
“但你们怎么才找得到新移民呢？”
“嗯，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因为过几年以后，有好些招募者对这儿发生的事觉得好奇，于是他们就回来了。”
“好吧。”皮尔森说，“我先试一阵这种招募的玩法。但只是偶尔的，前提是我乐意。”
“那当然。”贝恩特里说，“好了，你该收拾行李了。”
“别指望我会回来。我是个城里人，喜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拯救世界什么的完全是给那些特别爱折腾的人准备的。”
“那是当然。顺便说一句，你在丛林里表现得非常出色。”
“我吗？”
贝恩特里严肃地点了点头。
皮尔森站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田野、建筑、栅栏，以及远处那片曾经较量过并差点将其征服的丛林。
“我们该走了。”贝恩特里说。
“嗯？好吧，我就来了。”皮尔森道。
他慢慢从窗口转过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他想弄明白这兴奋从何而来，却又偏偏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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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自己正经受着一场堪称天王老子级别的宿醉，而这一发现并不是一种宽慰。
皮尔森对宿醉可谓是了如指掌。他在这个时代中算是“酒精”考验了：酒精带来的过敏、迷你斯嘉雷特[、2. 迷你斯嘉雷特与三倍斯克利蒂均为作者杜撰的麻醉品]造成的抑郁、三倍斯克利蒂2伴随的神经痛，他都经历过。但这次宿醉的感觉却像是综合了上述所有症状，再进一步强化，额外还附带着海洛因戒断期的各种症状。
他昨晚到底喝了什么？在哪儿喝的？他努力回忆着，但昨晚与他生命中的众多夜晚一样，模糊一片、毫无头绪。他不得不像往常一样，一点一滴地去回忆。
好吧，他打定了主意，是时候做个男子汉了；是时候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勇敢地走向药箱。直接往大静脉里做一次皮下注射，二氯醛的刺激应该可以让他清醒过来。
皮尔森睁开眼睛，想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在床上。
他躺在茂密的草丛中，头顶是白晃晃的天空，鼻孔里充斥着一股腐烂植物的气味。
他呻吟着，再次闭上了眼睛。这太过分了。他昨晚肯定是真喝晕了、断片了，完全醉到不省人事，连家都没回。显然他是在中央公园晕倒的。现在，他不得不打一辆飞的，努力硬撑着回到公寓。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他站在高高的草丛中。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树干呈橘黄色的巨树，树上缠满了紫色和绿色的藤蔓，有些足有他的身体那么粗。巨树周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杂乱丛林，肆无忌惮地遍布着蕨类、灌木、邪恶黄兰、黑色藤蔓，还有许多辨认不出的植物，外形和颜色都很邪性。隔着这片茂密的丛林，他能听到小动物吱吱嘎嘎的叫声，还有远处某只大型怪物发出的刺耳咆哮。
“这里不是中央公园。”皮尔森提醒自己。
他环顾四周，抬手遮住眼睛，虽然天空中不见太阳的踪影，却亮得耀眼。
“我觉得这里甚至都不是地球。”他自言自语道。
他对自己的冷静既惊讶又高兴。他在高高的草丛里严肃地坐下来，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
他名叫沃尔特·希尔·皮尔森，三十二岁，纽约居民。他是一名具有完全选举权的公民，中等富裕，过着体面的无业生活。昨晚七点一刻他离开公寓，打算去参加一个派对。这一晚必定过得相当销魂。
是的，相当销魂，皮尔森对自己说。其间不知什么时候，他似乎昏过去了；但他并不是在床上醒来，甚至都不是中央公园，而是一片臭烘烘的茂密丛林。而且他心中确信，这片丛林根本不在地球上。
这算是总结得很清楚了，皮尔森对自己说。他环视四周，望着巨大的橙色树木、树干上纠缠着的紫色和绿色藤蔓、从树木和藤蔓间投下刺眼白色日光。最后，现实在他那迷茫的思绪中渐渐显露出来。
他吓得抱住脑袋，惊叫一声，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时，宿醉的感觉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嘴里还残留着那股味道，身体也还觉得发虚。此时此地，当他开始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在外星丛林里看到了橙色树木和紫色藤蔓时，皮尔森决定是时候要戒酒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外星丛林里。
“好吧！”他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没有任何回应。但接着，从周围的树丛间，看不见的怪物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喧闹声，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皮尔森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靠在一棵树上。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作出的反应都已经作出了，心中也已不再感到惊奇。是的，他就是在丛林里。好吧，那他在这儿干什么？
他脑海中什么答案也没有浮现出来。他对自己说，显然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他绞尽脑汁，努力回忆昨晚的经历。
他七点一刻离开公寓，去了……
他猛地转过身，有什么东西正轻轻穿过灌木丛朝他走来。皮尔森等待着，心脏怦怦直跳。它越来越近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呼哧呼哧地嗅闻着，发出隐约的呜呜声。接着，灌木丛向两边分开，一头怪物出现在他面前。
它大约有十英尺长，蓝黑色的流线型身体，形状像鱼雷[. 银鱼的一种，通体透明，无鳞]或鲨鱼，迈着四条粗壮的短腿朝他走来。它似乎没有眼睛或耳朵，但下倾的前额上长长的触须颤动着。它张开突出的长长的下颚，皮尔森看到了一排排黄牙。
那生物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向他逼近。
他从未没见过这样的怪物，连做梦也没梦到过，但皮尔森根本顾不得停下来质疑它的真实性。他转身冲进丛林，在灌木丛间狂奔了十五分钟，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
他能听到那头蓝黑色怪物远远跟在他身后，发出低吼。
皮尔森又动了起来，他跑不动了，只好步行向前。从那怪物发出的呜呜声判断，它的移动速度并不算太快。他只要一直走，就不会被它追上。但一旦他停下脚步又会怎样呢？它对他有什么企图它会爬树吗？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作为所有其他问题的关键，首要的问题是：他在这儿干什么昨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全神贯注地回忆着。
昨晚，他七点一刻离开公寓出门散步。纽约气象学家应公众的要求在夜间创造了雾气蒙蒙的舒爽天气，似乎还有明显的降雨迹象，当然，这雨永远不会真的洒落在城市上空，这样的天气只是为了让散步更惬意。
他沿着第五大道漫步，浏览着橱窗，记下商店提供免单的日期。他注意到，白姆莱百货公司下周三上午六点到九点可以免单。他真该从市议员手中搞一张特别通行证的，即便有了那个证还是得早起，这样才可以在优先队伍里排队，但这总比买东西要掏钱好吧。
过了半小时，他略微有点饿。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商务餐厅，但他好像没带钱。于是他拐进了第五十四街，来到库特雷免费餐厅。
在门口，他出示了投票卡和特别通行证，上面有库特雷的三等助理秘书签字，于是他被放进门。他点了一份普通的菲力牛排晚餐，搭配了一杯度数不高的红酒，因为整间餐厅里没有比这个更烈的饮料了。侍者给他送来了晚报。皮尔森浏览了一遍免费娱乐项目的列表，但没有发现任何喜好的内容。
他正要离开，餐厅经理匆匆向他走来。
“打扰了，先生，”经理说，“一切都还满意吗，先生？”
“菜上得很慢，”皮尔森说，“菲力牛排还能入口，但不算真正的上等货色。这酒倒还过得去。”
“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很抱歉，先生。”经理边说边把皮尔森的话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们会努力改进的，先生。您的晚餐是由尊敬的纽约水务专员布莱克·库特雷赞助的。库特雷将于十一月二十二日竞选连任，就在您投票站的第J-3排，我们恳请您投上一票，先生。”
“再说吧。”皮尔森说着离开了餐厅。
在街上，他从一台正在播放录音的贩售机里拿了包免费香烟，这是布鲁克林的一个小政客埃尔默·拜因为了竞选而分发的。他继续沿着第五大道走去，心里想着布莱克·库特雷的事。
和任何一位享有完全选举权的公民一样，皮尔森对自己手中的选票高度重视，投票前必定会经过深思熟虑。他和所有选民一样，在投票支持或反对某位候选人之前，都会仔细考虑候选人的各方面条件。
对库特雷有利的因素在于，他经营一家不错的餐厅已经将近一年了。但除此之外，他又有何政绩呢？他承诺的免费娱乐中心和爵士音乐会在哪里？
公共资金短缺并不是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要是换个新人，会干出更多成绩吗？还是应该让库特雷再连任一届？皮尔森认为，这些都不是能立马得到解决的问题，现在也不是正儿八经思考问题的时候。夜晚是用来享受快乐、麻醉自己和博取欢笑的时间。
他今晚该做点儿什么呢？大部分的免费节目他都看过了，体育赛事也提不起他特别的兴趣。倒是有几场派对正在进行，但听起来没什么意思。他在市长开放之家可以约出来几个妹子，但最近皮尔森这方面的需求一直在降低。
那他可以大醉一场，这是摆脱无聊夜晚最可靠的办法。喝点什么好呢？迷你斯嘉雷特？接触式致醉剂？还是斯克利蒂？
“嘿，沃尔特！”
他转过身。只见比利·本茨朝他走来，咧嘴大笑，一副半醉半醒的样子。
“喂，我说，沃尔特老弟！”本茨说，“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安排，”皮尔森问，“怎么了？”
“新出了个给力货。爽翻了，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想试试吗？”
皮尔森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本茨，这满面红光的家伙个子大，嗓门也大，是个十足的懒骨头、窝囊废。皮尔森并没有觉得自己没有工作这件事实有什么不好。现在基本上没人工作了，既然能靠选票过活，谁还愿意工作呢？但是本茨实在是太懒了，连票都懒得投。皮尔森觉得这就太过分了，投票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和生计。
尽管如此，本茨还是有种神秘的本领，总能比别人更早发现新出的给力货。
皮尔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免费吗？”
“分文不取。”本茨还是那句老话，毫无新意。
“到底怎么回事？”
“得了，老弟，跟我来，我告诉你……”
皮尔森擦去脸上的汗水。丛林里变得一片死寂，身后的灌木丛中，他再也听不到那头蓝黑色怪物发出的呜呜声了。也许它已经放弃了追逐。
他昨晚穿的那身衣服已经被扯成了碎片。皮尔森脱下外套，解开衬衫，一直敞到腰际。呆板的白色天空里，太阳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汗流浃背，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他得马上找点水喝。
他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但皮尔森现在不愿去考虑这个问题。在谋划出路之前，他必须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和比利·本茨一起去尝试的，到底是多给力的新鲜货？
他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慢慢地，记忆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们当时沿着第六十二街向东走，然后——
他听到灌木丛树枝摇晃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那头蓝黑色的怪物静悄悄地溜了出来，长长的触须颤抖着，然后指向他这边。那怪物兴奋了一下，猛扑过来。
皮尔森本能地往旁边一跳，闪开了。那怪物伸出爪子，可是没能抓住他，然后转过身又是一扑。皮尔森失去平衡，躲闪不及。他伸出双臂，那形如鲨鱼的怪物一头撞到他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把皮尔森撞到一棵树上。他拼命死死抓住那怪物宽阔的喉咙，竭力不让那四下乱啃的嘴咬到他脸上。他双手发力，想把它掐死，但手指却使不出那么大的力气。
那怪物扭动着身子，爪子在地上乱刨。重压之下，皮尔森的手臂开始弯曲。那张撕咬的嘴离他的脸仅余一寸，一条带有黑斑的长舌探了出来。
皮尔森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将那呜呜叫唤的怪物一把推了出去。没等它回过神来，他就抓住两根藤蔓，爬到了一棵树上。他惊慌失措，沿着滑溜溜的树干匆匆向上爬，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到了离地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他往下一看——
那蓝黑色的家伙跟着他爬了上来，动作之娴熟，仿佛它本来就是栖息在树上似的。
皮尔森继续爬，紧张得全身颤抖。此时树干越来越细，能供他攀爬的树枝只剩下几根了。当他接近离地面五十英尺高的树顶时，整棵树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摇晃起来。
他一低头，看见那怪物在他下方十英尺处，正朝他这边爬过来。皮尔森低喘着，担心自己再也爬不动了，但恐惧赋予了他力量。他匆忙爬到最后一根粗枝上，紧紧抱住，向后蜷起双腿。当那怪物接近时，他双脚猛地蹬出。
正中那怪物的躯体。它爪子抓脱了一块树皮，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怪物尖叫着掉了下去，从悬垂的树枝间摔落，最后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然后一切便归于寂静。
那家伙可能已经死了，皮尔森心想。但他不打算下去探个究竟。无论是在地球上，还是在银河系的任何一颗行星上，都没有哪种力量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从树上下去。他打算就待在原地不动，直到他的状态完全恢复、可以下地为止。
他往下滑了几英尺，来到一根大的分叉枝丫上。他在这里能够安全栖身。安顿下来以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崩溃了。昨晚的狂欢使他筋疲力尽，今天的逃亡又令他力倦神疲。
现在如果再有什么体型比松鼠大一点的怪物来袭击他，他就完蛋了。
他的手脚沉得像是灌了铅，他把四肢搭在树上，闭起眼睛，继续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好吧，朋友。”比利·本茨说，“来吧，我来告诉你。最好是让你亲眼看一看。”
他们沿着第六十二街向东走去，深蓝的暮色渐渐暗下来，化作黑夜。曼哈顿的灯光亮起，星星出现在地平线上，一轮新月在薄雾中闪烁。
“我们这是去哪儿？”皮尔森问道。
“就这儿，伙计。”本茨说。
他们站在一栋赤褐色石头建起的小楼前，门上有块不起眼的黄铜牌子，上面写着“纳可拉[. 纳可拉，作者杜撰的一种麻醉毒品，原文为NARCOLZCS，化用自英文“麻醉毒品”（NARCOTICS）]”。
“新开张的免费瘾吧，”本茨说，“今晚才开业，由改革派市长候选人托马斯·莫里亚蒂赞助。现在还没人听说过呢。”
“不错啊！”皮尔森说。
在这座城市里，免费活动种类繁多，唯一的问题就是要赶在众人一拥而上之前下手，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快感和新鲜感。
多年前，世界联合政府的中央优生学委员会使世界人口稳定在了一个合理的数量上。一千年以来，地球上从未有过这么少的人口，人类的生活保障也从未如此好过。由于海底生态学、水培法以及对地表土地的充分利用，人们获得了充裕的衣食——其实是供过于求。对于人口较少且数量稳定的社会而言，有了自动化建筑方法和充足的建筑材料，要做到人人有房住根本不是问题，甚至就连奢侈品也不再那么稀有珍贵了。
这是一个安全、稳定和静态的文明社会。少数从事研发、生产以及维持机器运转的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而大多数人根本就用不着去工作。没有必要，也没有相应的激励。
当然，也有一些雄心勃勃的人努力追求财富、地位和权力。他们进入了政界，通过运用充沛的公共资金，为本地区的民众提供食物、衣服和娱乐，并借此捞取选票。但他们也对那些在诱人承诺面前见风使舵的选民深恶痛绝。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贫穷已被忘却，战争早已过去，每个人都必定能过上长寿而惬意的生活。
自杀率如此之高，必定是人类自己的忘恩负义所致。
本茨在入口处出示了通行证，门立刻打开了。他们沿着走廊前行，来到一间宽敞舒适的客厅。三男一女正舒服地倒在沙发上，抽着淡绿色的香烟，应该是最先听说新店开张消息的捷足先登者。空气中有股既好闻又刺鼻气味。
一个侍者走上前来，将他们领到一张空着的长沙发前。“先生们，请自便。”他说，“点一根纳可拉，让你们的烦恼随之慢慢消散吧。”
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包淡绿色的香烟。
“这里面装的是啥？”皮尔森问道。
“纳可拉烟，”侍者告诉他们，“是精选自土耳其烟草和弗吉尼亚烟草的混合物，还添加了经过谨慎计量的纳可拉，这是一种生长在金星赤道地带的致幻植物。”
“金星？”本茨问道，“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登上了金星。”
“四年前的事了，先生。”侍者说，“耶鲁探险队首次登陆金星，并在上面建立了基地。”
“我记得好像读过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报道，”皮尔森说，“要么就是在新闻短片里看来的。金星，是个丛林一样的原始地方，对吧？”
“相当原始。”侍者说。
“我想也是。”皮尔森说，“很难什么事都跟上时代。这纳可拉会上瘾吗？”
“一点也不会，先生。”侍者请他放心，“纳可拉产生的效果跟酒精本来是一样的，但酒精很少能产生这个效果——打通经脉、浑身舒爽、效力持久、不会宿醉。这是由改革派市长候选人托马斯·莫里亚蒂为你们提供的。先生们，就在你们投票站的A-2排。我们恭候你们投上一票。”
两个人都点点头，点起了烟。
皮尔森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效果。第一根烟让他身心放松，仿佛脱离了躯壳，强烈地预感到快乐就要来临。第二根强化了这样的效果，并产生了其他感受。他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世界似乎成了一个快乐的天堂，一个神奇的希望之地，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其中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本茨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挺不错的，对吧？”
“太他妈爽了。”皮尔森说，“这个莫里亚蒂肯定是个好人。世界需要好人。”
“没错。”本茨表示赞同，“需要聪明人。”
“有勇气、有胆识、有远见的人，”皮尔森断然道，“就像咱们这样的人，老哥，去创造未来，去——”他突然住了口。
“咋啦？”本茨问。
皮尔森没有回答。所有瘾君子都熟悉的情况出现了：麻醉品突然起了反作用。刚才他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上帝一样；现在，在一种醺醺然的清醒状态下，他突然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是沃尔特·希尔·皮尔森，三十二岁，未婚，无业，不受欢迎。十八岁时，他为了取悦父母，找了份工作，不过干了一个星期他就辞职了，因为这份工作让他厌烦，还让他睡不好。有一回，他曾经考虑过要结婚，但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令他闻风丧胆。眼下他就快满三十三了，身材消瘦，肌肉松弛，脸色苍白。他从来没有做过对自己或他人有哪怕一丁点重要意义的事，也永远不会去做。
“跟老哥说说心里话吧，老弟。”本茨说。
“我想干点了不起的事。”皮尔森吸了口烟，嘟囔着。
“你真这么想，老弟？”
“他妈当然是真的！想当个探险家！”
“你干吗不早说？我给你安排下！”本茨跳了起来，拽着皮尔森的胳膊，“来吧！”
“你要安排什么？”皮尔森想把本茨推开。他感觉糟透了，只想坐着，但是本茨硬生生扯着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老弟，”本茨说，“想探险，找刺激！好吧，我知道哪儿有！”
皮尔森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摇摇晃晃地站着。“靠过来点儿，”他对本茨说，“得悄悄跟你说。”
本茨凑了过来。皮尔森对他耳语道：“我是想探险，但是不想受伤。明白了吗？”
“明白。”本茨向他保证，“我知道你要什么。咱这就走吧！惊险刺激就在前方！一场安全的探险！”
两人手挽手，攥着各自的纳可拉烟，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改革派候选人的瘾吧。
一阵微风吹来，皮尔森抱着的那棵树随之晃动。风吹过他满身大汗的身体，让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架，手臂因为抱着光滑的树枝而酸痛，喉咙干得像是积满了滚烫的细沙。
他口渴难耐。如果实在不行，他宁愿面对一打蓝黑色怪物也要喝上一杯水。
他开始慢慢滑下树去，把昨晚模糊的记忆暂且搁在一边。他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首先他更需要喝水。
在树底下，他看到了那头蓝黑色的怪物，它的脊背摔断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从它身边走过，勉力走进了丛林。
他步履艰难地前进着，不知走了几小时还是几天，耀眼的白色天空一成不变，他已经完全失去时间的概念。灌木丛划破了他的衣服，鸟儿叽叽喳喳发出警告。皮尔森完全顾不了这些了。他现在目光呆滞，双腿像灌满了铅。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前行，摔了一次又一次。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走啊走，直到发现了一条水质浑浊的棕黄色小溪。
皮尔森想也没想水中可能含有危险的细菌，就直接脸朝下趴在溪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稍事休息，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丛林犹如高墙紧密环绕着他——鲜艳、浓密而又陌生。头顶的天空仍旧是耀眼的白色，并没有比先前更亮或更暗。看不见的小生灵在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
皮尔森断定，这地方非常偏僻，也十分危险。他想出去。
但哪条路才是出去的路呢？这里有城市吗？有人吗？如果有的话，在这片辨不清方向的野林之中，他又该怎么找到他们呢？
还有，他在这儿干吗？
他揉了揉胡子拉碴的下巴，努力回忆着。昨晚似乎是一百万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生活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纽约就像一座梦中的城市。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这片丛林、饥肠辘辘的肚子以及身边刚刚响起的诡异嗡嗡声。
他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它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皮尔森紧捏拳头，眼睛瞪到生疼，竭力想看清新的威胁是什么。
就在此时，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株鲜艳的绿色灌木动了起来。皮尔森猛地跳开，浑身剧烈发抖。灌木从上到下都在晃动，细长的钩状叶子嗡嗡作响。
然后——
灌木看到了他。
虽然灌木并没有眼睛。但皮尔森能感觉到灌木觉察到了他，紧盯着他，针对他作出了决断。灌木发出的嗡嗡声愈发响亮，枝干朝他这边伸来，一触到地面，便落地生根，伸出搜寻的卷须；这些卷须伸长、生根，又伸出新的卷须来。
这植物正朝着他的方向生长，移动速度与一个缓慢步行的人速度大致相当。
眼看那些闪闪发光的、锐利钩形叶片快挨到自己的脸了，皮尔森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
然后他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其他事情。
“咱们到喽，哥们儿。”本茨说着，拐进了麦迪逊大街上一幢灯火通明的大楼里。他把皮尔森领进电梯，上到二十三楼，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室。
一面墙上有个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探险无限”。
“我听说过这地方，”皮尔森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纳可拉烟，“想必很贵吧？”
“这你别担心。”本茨跟他说。
前台的金发小姐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把他们领到行动顾问斯利那加·琼斯博士的私人办公室。
“晚上好，先生们。”琼斯说。
他身材瘦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皮尔森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这么个人居然是行动顾问？
“这么说，两位先生想要探险？”琼斯和蔼地问道。
“想探险的是他，”本茨说，“我只是他的朋友。”
“当然可以。那么，先生，”琼斯转身对皮尔森说，“您想要什么样的探险经历呢？”
“户外探险。”皮尔森答道，声音里略微有点含混不清，但绝对充满自信。
“我们正好有这样的项目，”琼斯说，“平时都是要收费的，但今晚所有的探险活动一律免费，梅因总统买单，就在您投票站的C-1排。先生，这边请。”
“等一等。你要明白，我可不想去送死。这次探险安全吗？”
“绝对安全。如今这个年代，任何算不上绝对安全的探险活动都是被禁止的。下面讲一讲我们采用的方式：您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我们探险室的床上，接受无痛注射，您会立即失去意识。然后，我们会慎重地通过听觉、触觉和其他刺激，在您的大脑中制造一次探险经历。”
“就像做梦一样？”皮尔森问道。
“这个类比非常恰当。这场梦中历险在内容上绝对逼真。您会经历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情感，真实到让您信以为真。只不过，这一切当然只是一场梦，所以是绝对安全的。”
“如果我在探险当中死了怎么办？”
“就像梦到自己被杀死一样。您会醒过来，仅此而已。但当您处于这场色彩鲜活的超现实梦境中时，您可以运用自由意志和意识的力量对梦中的活动加以控制。”
“我在探险的时候知道这些情况吗？”
“毫无疑问，您在梦中完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那就开始吧！”皮尔森喊道，“开始做梦！”
鲜绿的灌木慢慢朝着他的方向生长。皮尔森突然大笑起来。一场梦！当然了，这全是一场梦！什么也伤害不了他。那棵吓人的灌木是他脑海中的虚构之物，就跟那头蓝黑色怪物一样。即便它的血盆大口当真咬住他的喉咙，他也死不了。
他只会在“探险无限”的体验室里醒来。
这一切现在看来都荒唐得很。他怎么没早点发觉呢？那头蓝黑色的怪物显然是梦的产物，而这种鲜绿色灌木则更是不合常理。一旦回过神来想一想，全都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
皮尔森大声喊道：“好吧，你们现在可以叫醒我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他想起来了：光凭这一请求，是无法醒过来的；那样只会破坏探险的真实性，兴奋和恐惧对疲惫的神经系统的治疗效果也会随之丧失。
他现在想起来了，从探险中脱身只有两条路：一是克服所有的障碍，二是死掉。
灌木已经快要长到他脚边了。皮尔森看着它，灌木的外形如此逼真，令他不由得惊叹。
它将一片钩状的叶子扎进了他鞋面的皮革之中。皮尔森咧嘴一笑，为自己能如此克制恐惧和厌恶感到自豪。他只需要记住那东西伤害不了他就行。
但是，他问自己，如果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知道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那他怎么可能获得有真实感的探险经历呢？探险无限公司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
然后他想起了琼斯告诉他的最后一件事。
当时他正躺在白色的简易床上，琼斯俯身对着他，皮下注射针已然准备就绪。皮尔森问他：“哥们儿，你说，既然我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我怎么还能觉得是在探险呢？”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琼斯说，“您看，先生，我们有些客户的探险经历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
“哦？”
“亲身体验的、在现实中确实发生的探险。在众多客户当中，如果有人在接受注射之后，没有产生进一步的刺激，他就会被送上一艘宇宙飞船，带去金星。他会在金星上苏醒过来，真真切切地体验到其他人在幻想中的经历。如果他能坚持到胜利，就会活下来。”
“那要是没有呢？”
琼斯耸了耸肩，耐心地等着，注射器的针头作势欲扎。
“这太不人道了！”皮尔森喊道。
“我们不这样认为。皮尔森先生，不妨考虑一下当今世界对于探险活动的需求。危险是必要的，这有利于纠正舒适生活给人类带来的退化。这些幻想探险以极其愉悦和安全的方式呈现了危险；但是，如果当事人不认真对待，它们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所以探险家必须面对这样的可能性，即他在进行真实的殊死搏斗——无论这种可能性多么微乎其微。”
“可是那些真被送去了金星的人——”
“所占的比例微不足道，”琼斯向他保证，“还不到万分之一，只是为了让其他人感受到面临危险的可能性。”
“但这合法吗？”皮尔森固执地问道。
“完全合法。就整体百分比而言，您在喝迷你斯卡雷特或者吸纳可拉烟的时候，面临的风险反而更大一些。”
“好吧，”皮尔森说，“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想——”
皮下注射器猛地扎入了他的手臂。
“不会有事的，”琼斯安慰地说，“放松点就好，皮尔森先生……”
这就是他在丛林中苏醒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这时，绿色灌木已经伸到了皮尔森的脚踝上，一条细长的钩形叶片极缓极轻地插进了他的皮肉中。他只感到微不可察的一阵痒痒。过了一会儿，叶子变成了暗红色。
原来是种吸血植物啊，皮尔森想着，觉得好笑。
这场探险突然让他感到乏味了。本来一开始就是喝醉以后冒出来的蠢念头。他受够了。他想摆脱这一切，而且是立刻马上。
灌木一点点靠近，又将两片钩状叶子扎到了皮尔森腿上，整株植物都开始变成浑浊的棕红色。
皮尔森想回到纽约，想参加派对、蹭吃蹭喝、免费娱乐、蒙头大睡。可是，如果他战胜了这个威胁，另一个又会接踵而至。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天或是几周。
要想回家，最快的办法就是让灌木把他弄死，然后他一下子就会醒过来。
他的体力开始衰退。他坐倒在地，注意到又有几丛灌木被血腥味所吸引，正在朝着他这边生长。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大声说，“就算是在金星上，谁又听说过有吸血植物呢？”
在他头顶上方的高空中，长着黑色翅膀的巨鸟在耐心地盘旋，等待时机收拾他的尸体。
这是真的吗？
他提醒自己，不是梦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这只是一场梦，哪怕栩栩如生、形象逼真，但仍旧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是，假设这是真的呢？
由于失血，他变得头晕无力，心里想着：我想回家，而回家的路就是死。真正死掉的概率非常小，小到微不足道……
他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真相：在这个时代，没人敢拿选民的生命来冒险。“探险无限”不可能真正把一个人置于危险之中！
琼斯之所以告诉他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只是为了给幻想中的探险增添一些现实感而已！
这必定就是真相。于是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准备赴死。
将死之时，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万千思绪，旧日的梦想、恐惧与希望纷至沓来。他想起曾经干过的那份工作，想起辞职时的喜悦和遗憾；他想起愚钝勤勉的父母，他们常说，他们不愿在不劳而获的情况下接受文明的回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努力地思考着，他遇见了另一个皮尔森，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其存在的自己。
这另一个皮尔森是个一根筋的家伙。他只想活下去，他决心一定要活下去。这个皮尔森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肯坐以待毙——即便是在想象中。
两个皮尔森短暂交锋了一会儿，一个是出于骄傲，另一个则出于求生的欲望，与此同时，这具躯体的体力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他们双方达成一致，握手言和。
“琼斯他妈的一定认为我会去死，”皮尔森说，“为了醒来而去死。好吧，要是让他如了愿，那就见鬼了！”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他才能接受自己心中的求生欲。
他忍着极度的虚弱，挣扎着站起来，想把吸血植物从自己身上扯开，它却死死不肯松开。皮尔森怒吼一声，弯下腰来，用尽全身气力一拽。被扯掉的钩叶划破了他的双腿，其他钩叶则扎进了他的右臂。
不过，他的腿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又踢开两株植物，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丛林，绿色灌木还在沿着他的手臂向上爬。皮尔森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离其他植物很远了才停下脚步。然后，他试着把最后一株灌木从胳膊上拽下来。
灌木把他的两条胳膊都捆住了，教他双臂动弹不得。皮尔森又气又痛，不由得抽泣起来，他高高举起胳膊，用力向旁边的树干上狠狠砸去。
钩叶松开了一点。他又一次举起胳膊狠狠往树上砸，疼得闭上了眼睛。一次又一次，直到灌木彻底松开。
皮尔森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但他这场殊死搏斗耽搁得太久了。他身上有上百道口子鲜血直流，穿过丛林时，那股气味犹如大作的警铃，响彻丛林。头顶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快地落下。皮尔森赶紧扑倒在地，那个黑影从他身上掠过，呼啦啦地扑扇着翅膀，发出愤怒的尖叫。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想在荆棘丛中找到藏身之处。那只翅膀乌黑、胸口猩红的巨鸟再次俯冲而下。
这一回，锋利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地。那只鸟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落在他胸前。它啄向他的眼睛，没有戳中，又再度啄下。
皮尔森猛地挥出一拳，正中那鸟的咽喉，把它打翻在地。
他手脚并用，爬进了荆棘丛中。那只鸟尖叫着团团乱转，想找条路钻进来。皮尔森向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深处爬去，想钻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
他滞留的时间太久了，丛林已经给他打上了死亡的标记，注定不会放他离去。一头颀长的蓝黑色怪物出现在他眼前，形如鲨鱼，比他遇到的第一头略微小些，正轻轻松松地穿过密实的荆棘丛迅速向他爬过来。
皮尔森进退两难，天上是尖叫的巨鸟，地上是咆哮的怪兽，左右都是一死。他站起身来，大吼一声，发泄着心中的恐惧、愤怒和蔑视，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头蓝黑色怪物。
血盆大口奔将咬来。皮尔森一动不动地躺着，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他看到那张嘴越来越宽，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口。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在昏厥之前，皮尔森突然恐惧地想道。
当皮尔森苏醒过来时，他躺在一张白色的简易床上，置身于一间光线柔和的白色房间里。他慢慢地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真是一场刺激的探险啊，他心想，以后一定要讲给孩子们听。但先得喝上一杯。也许喝它十杯，再来那么一点点娱乐活动。
他转过头去。此前一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白衣姑娘站了起来，俯身看着他。
“您感觉怎么样，皮尔森先生？”她问道。
“还行。”皮尔森说，“琼斯在哪儿？”
“琼斯？”
“斯利那加·琼斯，这地方归他管。”
“您一定是弄错了，先生，”姑娘对他说，“管理我们殖民地的是贝恩特里博士。”
“你们什么？”皮尔森嚷道。
一个男人走进房间，说道：“可以了，护士。”他又转向皮尔森道：“欢迎来到金星，皮尔森先生。我是贝恩特里博士，五号营地的主管。”
皮尔森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满脸胡须的高个子男人。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要不是贝恩特里扶住他，他早就一头栽倒了。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裹着绷带。
“这居然是真的？”他问。
贝恩特里扶他走到窗边。皮尔森看向窗外，望着空地、栅栏和远处那一片绿色丛林。
“万分之一的概率啊！”皮尔森郁闷地说，“我真他妈倒霉！差点就死了啊！”
“真的就差一点。”贝恩特里说，“但你之所以会来这儿，不是运气或者概率的问题。”
“什么意思？”
“皮尔森先生，我这么跟你说吧。地球的生活是很轻松，人类生存面临的各种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我担心，这反而不利于人类这一物种的发展。地球社会停滞不前，出生率持续下降，自杀率不断上升。我们在太空中开辟出崭新的前沿地带，但几乎没什么人有兴趣前往。然而，我们这个物种要想存续下去，这些地方就必须有人驻守。”
皮尔森说：“一模一样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什么新闻短片啊、实体播报啊，还有报纸上。”
“那些似乎并没有打动你。”
“我根本不信。”
“这是真的，”贝恩特里向他保证，“不管你信不信。”
“你是个狂热分子，”皮尔森说，“我不会和你争论的。就算是真的——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们的人手严重不足，”贝恩特里说，“我们开出了各种诱人的条件，尝试过每一种可能的招募方法。可就是没人愿意离开地球。”
“那是肯定的。所以呢？”
“只有这个办法管用。‘探险无限’项目是由我们经营的。我们把潜在的人选送到这里来，留在丛林中，借机观察他们的表现。这就为候选者和我们双方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实验场。”
“如果我没奋起反击那些灌木的话，”皮尔森问道，“会发生什么呢？”
贝恩特里耸了耸肩。
“所以你招募了我，”皮尔森说，“你让我跑了一遍你们的障碍赛，我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一命。你挑中了我，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啊？我是不是该幡然醒悟，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不屈不挠的户外达人？我是不是该浑身洋溢着一股子富有远见的大无畏开拓精神？”
贝恩特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现在，我是不是要报名成为你们的先锋队员？贝恩特里，你肯定以为我不是疯就是傻。你真的以为，我会放弃地球上万分惬意的生活，跑到农场里开荒种地，或者来金星上穿越丛林？去你妈的，贝恩特里，去你妈的这个救世军计划。”
“您的感受我非常理解，”贝恩特里回答，“我们的做法是有些武断，不过这也是形势所迫。等你冷静下来以后——”
“我现在冷静得很！”皮尔森高声嚷嚷着，“别再给我大灌拯救世界的鸡汤了！我只想回家，回到我舒舒服服的安乐窝！”
“您可以搭乘今晚的航班离开这里。”贝恩特里说。
“什么？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我不明白，”皮尔森说，“你是在对我玩什么心理战吗？没用的——我要回去了。我不明白那些被你们绑架来的受害者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他们没有。”贝恩特里说。
“什么？”
“偶尔也会有人决定留下，但大多数人的反应跟你一样。他们并不会突然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或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征服一颗全新的星球。只有小说上才会那么写。他们都想回家，但他们一般都会同意在地球上帮我们的忙。”
“怎么帮？”
“当我们的招募者，”贝恩特里说，“真的很有意思。你还是吃喝玩乐，一如既往。当你发现了一个潜在的候选人，你就说服他去‘探险无限’进行一次梦中探险——就像本茨对你做的那样。”
皮尔森似乎吓了一跳，“本茨？那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是个招募者？”
“当然了。你以为招募者都是充满幻想的理想主义者吗？他们是和你一样的人，皮尔森，喜欢享受，喜欢赶时髦，甚至可能会喜欢做一些有益于人类社会的事，只要不会给他们造成麻烦就行。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份工作的。”
“我可以偶尔试一试，”皮尔森说，“找点刺激。”
“我们的要求仅此而已。”贝恩特里说。
“但你们怎么才找得到新移民呢？”
“嗯，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因为过几年以后，有好些招募者对这儿发生的事觉得好奇，于是他们就回来了。”
“好吧。”皮尔森说，“我先试一阵这种招募的玩法。但只是偶尔的，前提是我乐意。”
“那当然。”贝恩特里说，“好了，你该收拾行李了。”
“别指望我会回来。我是个城里人，喜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拯救世界什么的完全是给那些特别爱折腾的人准备的。”
“那是当然。顺便说一句，你在丛林里表现得非常出色。”
“我吗？”
贝恩特里严肃地点了点头。
皮尔森站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田野、建筑、栅栏，以及远处那片曾经较量过并差点将其征服的丛林。
“我们该走了。”贝恩特里说。
“嗯？好吧，我就来了。”皮尔森道。
他慢慢从窗口转过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他想弄明白这兴奋从何而来，却又偏偏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