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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洋葱到胡萝卜

毫无疑问,你还记得那个踢了体重九十七磅的弱鸡一脸沙子的恶霸吧?好吧,不像查尔斯·阿特拉斯[. 著名的肌肉训练推广者,曾从骨瘦如柴练成了一身结实的肌肉]的经历,弱鸡遇到的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解决。真正的恶霸就是喜欢往别人脸上踢沙子。对这种人而言,羞辱他人能带来一种满足感。哪怕你足有二百四十磅重,一身腱子肉加钢筋铁骨,聪明如所罗门,或者机智如伏尔泰,都无济于事,那种人还是会往你眼睛里撒沙子来羞辱你,而你多半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霍华德·科德尔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总是任由福勒牙刷公司的人、基金掮客、餐厅领班和其他气势汹汹的权威人士摆布。科德尔很讨厌这一点,他默默地忍受着无数疯狂的野蛮人,这些人总是在排队时挤到最前面去,在街头抢走他先拦下的出租车,在派对上撬走正在跟他说话的女孩子还不忘嘲讽几句。
更糟糕的是,这些人似乎巴不得有人挑衅,成天故意找碴儿,就是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科德尔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某个仲夏的一天,他开着车横穿西班牙北部,醉得七荤八素,托特-赫尔墨斯的合体神[. 希腊神祇赫尔墨斯和埃及神祇托特的结合体。在希腊化的埃及,希腊人发现他们的神祇赫尔墨斯与埃及神祇托特完全相同,于是便将两位神祗合二为一地崇拜。]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给了他全新的启迪:
“哦,是这样,你的问题吸引了我,但老弟,你得明白,我们必须把胡萝卜放进去,不然就算不上一锅炖菜了。”
“胡萝卜?”科德尔反问道,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的是那几种惹你生气的人,”托特-赫尔墨斯解释道,“他们非得那么干不可,老弟,因为他们是胡萝卜,而胡萝卜就该是那种样子。”
“他们要是胡萝卜的话,”科德尔在心中琢磨着,“那我——”
“你啊,当然就是颗珍珠白小洋葱。”
“没错!我的神啊,没错!”科德尔喊了出来,在顿悟的耀眼光芒中目眩神迷。
“其实很自然,你和其他所有的珍珠白洋葱都觉得胡萝卜完全就是讨厌鬼,只不过是种畸形的橙色洋葱罢了;而胡萝卜看到你的时候就会大喊:‘哇!又圆又白的怪胡萝卜!'我的意思是,你们彼此都觉得对方让人无法消受,可是其实……”
“没错,接着说!”科德尔叫道。
“其实就是,”托特-赫尔墨斯说出了结论,“炖菜有乾坤,万物安其位!”
“当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白了!”
“这意味着,凡是存在的人就是必要的,如果里边要有友善得体的白色洋葱,就必须也要有细长可恶的橙色胡萝卜;反之亦然,因为如果不把这些配料全放进去,那就不算是炖菜了,也就是生活。于是就变成了,呃,让我瞅瞅啊……”
“一锅汤!”欣喜若狂的科德尔大喊。
“你们是按照五五开的比例来的,”托特-赫尔墨斯吟唱道,“记下这些话,我的助祭,让人们知晓这神圣的公式……”
“一锅汤!”科德尔说,“是的,我现在明白了——奶油一样柔滑的纯白洋葱汤是我们对天堂的梦想,而炽热的橙色胡萝卜汤则是我们对地狱的概念。对上了,全对上号了!”
“唵嘛呢呗咪吽。”托特-赫尔墨斯吟诵道。
“可绿豌豆都去哪儿了?还有肉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这是隐喻,不要当真,”托特-赫尔墨斯劝他道,“看破不说破。咱们只说胡萝卜和洋葱。来点儿吧,给你点饮料喝——这可是我这儿的招牌酒水。”
“可是调料呢,你把调料放哪儿了?”科德尔一边问,一边从一个锈迹斑斑的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深紫红色的液体。
“老弟,你的这些问题只有高级共济会成员才有资格知道答案。对不住啦。你只要记住,全都放进这一锅炖菜里。”
“放进炖菜里。”科德尔重复道,一面吧唧着嘴唇。
“尤其是要牢记胡萝卜和洋葱。你可真够有意思的。”
“胡萝卜和洋葱。”科德尔重复道。
“那就是你的旅程了。”托特-赫尔墨斯说,“嘿,我们已经到拉科鲁尼亚[. 西班牙西北部城市,濒临大西洋]了,你让我在这儿随便什么地方下都成。”
科德尔开着租来的车下了公路。托特-赫尔墨斯从后座上拎起背包,下了车。
“谢谢你的顺风车,老弟。”
“别客气。谢谢你的酒。你说那是种什么酒来着?”
“就是普通葡萄酒,里头加了点‘一柱擎天’博士特制的速溶型伟哥药面,是在UCLA[.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秘密实验室里捣鼓出来的,他打算让整个大欧洲都硬起来呢。”
科德尔语调深沉:“不管是什么,对我来说,完全就是灵丹妙药啊。借着这玩意儿,你都可以把领带卖给羚羊了,也能把世界从扁平球体变成一个截了顶的梯形……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关系,这都是你这段旅程的一部分。你最好还是躺一会儿,好吧?”
科德尔说:“天神下令,凡人必须遵从。”他一字一顿地说完,便在车里的前排座位上躺下了。托特-赫尔墨斯朝他俯过身来,他的胡子闪着锃亮的金光,脑袋上戴着梧桐枝编成的花环。
“你没事儿吧?”
“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
“需要我待在你身边吗?”
“没必要。你已经帮了我一个超级大忙了。”
“你这么说我真开心,老弟,你这话很好听。你真的没事吗?那好吧,谢了。”
托特-赫尔墨斯大步流星地走进夕阳的余晖中。科德尔闭上眼睛,觉得各种各样的问题已然解决,这些问题曾经困扰过各个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们。原来复杂的事情竟然如此简单,他心中感到些许惊讶。
最后他睡着了。约莫六小时后,他醒了过来。方才那些大彻大悟的念头和明晰的答案,大部分他都已经忘光了。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能把宇宙之钥给弄丢了呢?可他真忘了,而且似乎也没有重新找回的希望。天堂就这么永远失去了。
不过,他确实记得洋葱和胡萝卜,也记得一锅炖菜的事。如果他自己能选,这并不是他本来想要的那种顿悟。但这种顿悟是从天而降的,他也没有拒绝。科德尔知道,也许是出于本能地知道,在顿悟游戏中,你跟什么有缘,就得到什么。
 
第二天,他在倾盆大雨中到达了桑坦德[. 西班牙北部海港城市]。他决定给所有朋友写些逗乐的信,甚至可以试着写写旅行见闻,不过这得需要一台打字机。他住的这家旅馆的搬运工指引他来到一家出租打字机的商店。他在店里找到了一个英语流利的店员。
“你们是按天出租打字机吗?”科德尔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呢?”店员回答道。他一头油乎乎的黑发,瘦削的鼻子颇有点贵族气息。
“那台多少钱?”科德尔指着一台三十年前出产的艾里卡便携式打字机问。
“一天七十比塞塔[. 西班牙在2002年欧元流通前使用的法定货币],也就是说,一美元。正常是这个价。”
“现在不是正常价格吗?”
“当然不是,因为你是个过路的外国人。要是你租的话,每天就得一百八十比塞塔。”
“好吧,”科德尔说着,伸手去拿钱包,“我想租两天。”
“我还需要你的护照和五十美元押金。”
科德尔试着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嘿,我只是用它来打字,又不是要娶它。”
店员耸耸肩。
“你看啊,我的护照在旅馆的前台那儿保管着呢,要不你就拿我的驾照吧?”
“当然不行。你必须得把护照押在我这儿,以防你拖欠。”
“可你为什么既要拿走我的护照,又要我交押金呢?”科德尔问道,他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心里很不自在,“我是说,你看,这台机器还值不了二十美元。”
“这么说你对于德国二手打字机在西班牙的市场价值相当内行?”
“算不上,可是……”
“那么,先生,请允许我按照我自己认为合适的做法来开展我的业务。我还需要知道你打算用这台打字机做什么。”
“用途吗?”
“当然了,用途。”
无论是谁,都有可能会在国外遇到这种荒唐可笑的情况。那个店员的要求令人无法理解,态度也非常无礼。科德尔正要略微点点头,脚跟一转,走出门去——
然后他想起了洋葱和胡萝卜,他想起了一锅炖菜。突然间,科德尔意识到,他可以想当哪种蔬菜就当哪种蔬菜。
他转向店员,抛出一个胜利的微笑。他说:“你想知道我用打字机做什么?”
“一点没错。”
“好吧,”科德尔说,“坦率地说,我想把它塞到鼻子里。”
店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相当成功的走私手段,”科德尔继续说,“我还打算给你一本偷来的护照和一叠比塞塔假币。一到意大利,我一转手就可以把这打字机卖到一万美元。米兰正奇缺打字机,你知道的,他们绝望到什么都肯掏钱。”
“先生,”店员说,“你是故意给人添堵的吧?”
“我就是想恶心你。我已经不打算租打字机了,不过我倒是想夸夸你的英语。”
“我刻苦学习过。”店员承认,话音里带点自豪。
“看得出来。而且,尽管你发的‘R’音还有点问题,但你听起来还蛮像个患有腭裂的威尼斯船夫。我问候你可敬的家人。我这就走,不打扰你挤青春痘了。”
事后回想起来,科德尔可以肯定,他作为胡萝卜的首次亮相表现得十分出色。没错,虽然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还不太自然,有点过于理智了,不过其中隐含的满满恶意还是令人信服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震撼人心的简单事实——他做到了。此刻,在他住的酒店这间安静的客房里,他并没有发疯般地自怨自艾,搅得自己心绪不宁,而是觉得心安理得。他知道,自己已经反过来把别人置于那种境地当中了。
他做到了!就这么简单,他把自己从洋葱变成胡萝卜了!
但他这种做派在道德上能站得住脚吗?大概,那个店员这么可恶是在所难免的:他是自身基因和社会环境的产物,是他自己那种条件反射的受害者。他天生就是这么可恨,而不是故意变成这样。
科德尔没让自己继续这么想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典型的“洋葱”式思维,无法体会“胡萝卜”的观念,只能将其视作为洋葱界的反常现象。
但现在他知道,洋葱和胡萝卜都必须存在,否则就做不成炖菜了。
而且他还知道,人生而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成为任何一种蔬菜。他甚至可以活成一颗有趣的小豌豆,或是一瓣又糙又硬的大蒜(虽然这个隐喻有点无厘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可以在胡萝卜党和洋葱派之间自行选择。
科德尔心想,这里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但他根本没有抽出时间来细想,而是冒着雨出门观光去了,然后又继续上路。
第二回,事情发生在尼斯[. 法国南部旅游城市],在蔚蓝海岸大道上一间舒适的小餐馆里,餐桌上铺着红格子桌布,紫色墨水全手写而成的菜单完全看不懂。有四个侍者,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法国影星让-保罗·贝尔蒙多,就连宽宽的下唇上叼着的那根烟都像。其余几个看起来则像是普通强盗。餐馆里有几位斯堪的纳维亚顾客,正安静地吃着一锅豆焖肉,有一个戴贝雷帽的法国老人,还有三个丑丑的英国女孩。
贝尔蒙多溜达着走过来。科德尔操着清楚流畅的法语,要求把他看到橱窗里挂的十法郎的菜单拿给他看。
侍者瞄了他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自命不凡的乞丐:“哦,那种今天卖完了。”他边说,边递给科德尔一张三十法郎的菜单。
要是按照从前的行事风格,科德尔准会忍气吞声地开始点菜,或者还可能气得发抖,站起身来走出餐馆,跌坐进马路边的长椅上。
可是眼下——
“可能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科德尔说,“法国法律有规定,凡是橱窗里展示的固定价格菜单,你们都必须得允许顾客从中点菜。”
“先生是位律师?”侍者无礼的双手叉着腰。
“不是,先生我是来找碴儿的。”科德尔说,给出一个他自以为还算清楚的警告。
“那么,先生可得找到想找的碴儿。”侍者说着,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好吧。”科德尔说。恰巧就在此时,一对老夫妇走进了餐厅。老先生穿一身双排扣灰蓝色西装,带有半英寸宽的白色细条纹;老太太则身着一条印花薄纱连衣裙。科德尔大声问他们:“请问,你们是英国人吗?”
老先生有点吃惊,几乎注意不到地点了点头。
“那我建议你们别在这家用餐。我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卫生检察官。这儿的大厨显然自从诺曼底登陆那天起就没洗过手。我们还没有完成伤寒病菌的最终检测,但我们怀疑这里有病菌。等到我的助手拿着石蕊试纸过来……”
餐厅里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科德尔又道:“我觉得煮鸡蛋应该比较让人放心。”
老先生很可能不信他的话,但这并不重要,科德尔显然是个刺儿头。
“走吧,米尔德里德。”他说,老两口匆匆离开了。
“你们的六十法郎外加百分之五的小费泡汤了。”科德尔冷冷地说。
“赶快滚出去!”侍者咆哮道。
“我喜欢这儿,”科德尔双臂一抱,说道,“我喜欢这儿的气氛,很有私密感。”
“不点菜就不准在这儿待着。”
“我点菜啊,就点十法郎菜单上的菜。”
侍者们互相看了看,一齐点了点头,组成人墙,气势汹汹地冲他走来。科德尔高声对其他食客嚷道:“请大家给我做个证!这些人准备打我,四个打一个,这既违反法国法律,也不符合普世道德,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想从他们虚假宣传的十法郎菜单上点菜。”
这算是一番长篇大论了,不过眼下的时机显然正适合这样的豪言。科德尔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英国女孩子们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法国老人继续喝汤。斯堪的纳维亚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开始脱外套。
侍者们又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儿。长得像贝尔蒙多的那个人说:“先生,你这是在逼我们报警。”
科德尔说:“那倒是给我省事儿了,免得我自己打电话。”
“先生肯定也不想把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法庭上吧?”
科德尔说:“先生我大部分假期都恰恰是这么过的。”
侍者们又商量了一番。然后,贝尔蒙多拿着那张三十法郎的菜单,大步走了过来:“套餐价格就算十法郎好了,因为很显然,先生只花得起这么点钱。”
科德尔没搭理他这句话:“给我来份洋葱汤,一份蔬菜沙拉,还有勃艮第牛肉。”
侍者下单去了。等待上菜的时候,科德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唱起了《丛林流浪》[. 澳大利亚最著名的民谣,被称为“非官方国歌”。歌词描述了一个流浪者在跃入湖中自杀之前,对前来拘捕他的人高喊“你们永远活捉不了我!”]。他觉得这样兴许能加快他们上菜的速度。当他第二遍唱到“你们永远活捉不了我”的时候,菜上来了。科德尔把盛着炖汤的碗拖到面前,举起勺子。
那一刻,众人都屏息静气。顾客们还没有一个离开餐厅的。科德尔已经准备就绪,他身子前倾,手拈汤勺,做出一个准备舀的姿势,轻轻地嗅了嗅。整间餐厅一片寂静。
“少了点什么。”科德尔大声说。他皱着眉头,把洋葱汤浇在了勃艮第牛肉上。他嗅了嗅,摇了摇头,又加了半块切片面包,然后再嗅了嗅,又把沙拉扣在上头,再把整整一瓶盐全撒进去。
科德尔噘起了嘴。“不对,”他说,“这味儿根本不对。”
他把汤碗里盛的东西全都打翻在桌子上。这种行为也许可以跟往《蒙娜丽莎》上泼紫药水相提并论了。法国全境和瑞士西部大部分地区都震惊了。
科德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不过双眼仍然警觉地留意着惊呆了的侍者们,又朝一片狼藉的桌上扔下十法郎。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说道:“请转达我对大厨先生的问候,他也许更适合去当水泥搅拌工。而这个,老兄,是给你们的。”
他把揉得皱皱巴巴的亚麻餐巾丢到地板上。
科德尔昂首阔步地走开,那神情就仿佛是位斗牛士,在完成一连串漂亮的戳刺之后,轻蔑地转身背对着那头牛,优哉游哉地离去。不知为什么,侍者们并没有跟着冲出来开枪打死他,再把他的尸体挂在最近的路灯上示众。科德尔就这么走了十到十五个街区,忽而左拐,忽而右拐。他来到了盎格鲁大道,在长凳上坐下来,浑身发抖,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可我办到了,”他说,“我办到了!我!我刚才真是坏到不可描述了,而且侥幸得手了!”
现在他真的明白胡萝卜们为什么会那样做了。上帝啊,多开心啊,这感觉多爽啊!
然后,科德尔又恢复到温和模式,顺利切换,毫不懊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在罗马的第二天。
他当时正开着租来的车,跟另外七辆车一起,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尔二世大街上的一处红绿灯前排队。他们后面大概还有二十辆车。每个司机都把引擎踩得轰轰响,弓身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睛蓄势待发,幻想自己正在参加勒芒耐力赛[. 世界著名的汽车赛事,在法国西北部城市勒芒举行]。只有科德尔例外,他正沉醉在罗马市中心的建筑群里。
方格旗挥下!司机们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动力不足的菲亚特的车轮旋转着,离合器和神经都绷到了极致,兴高采烈。只有科德尔例外,他似乎是整个罗马城中仅有的一个不想赢下比赛或赶赴约会的人。
科德尔不紧不慢地踩下离合器,挂上挡,他已经比别人慢了将近两秒钟——在蒙扎或蒙特卡罗的赛道上,这简直不可想象。
他身后那司机疯狂地按着喇叭。
科德尔对自己微微一笑,表情诡秘而丑陋。他挂进空挡,拉起手刹,走出车外。他从容地走向那个按喇叭的家伙,那人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手在座位底下摸索着,希望能找到根撬棒。
“怎么着?”科德尔用法语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什么。”司机用法语回答,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我只是想让你赶紧走,赶紧动动。”
科德尔说:“可我不正在走吗?”
“那好吧!没事!”
“不对,谁说没事了?”科德尔对他说,“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个更好的解释,为什么你要冲我按喇叭?”
这位按喇叭的是个米兰商人,正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出门度假,他贸然答道:“亲爱的先生,你动作太慢了,把我们大家的时间都给耽误了。”
“慢?”科德尔说,“灯才刚绿了两秒钟,你就在那儿按喇叭。你管两秒钟叫动作慢吗?”
“可远远不止两秒钟啊!”那人无力地反击道。
这当口,红绿灯前堵塞的长龙都快要排到南边的那不勒斯去了,聚集了得有上万人。维托波和热那亚的宪兵部队已经进入警戒状态。
“你说的不对,”科德尔说,“我有证人。”他朝人群比画着,他们也冲他比画起来。“我要在法庭上传唤证人。你必须得明白,你在罗马市区范围内非紧急情况下鸣笛,已经违法了。”
这位米兰商人看了看人群,现在围观群众可能已经涨到了五万之多。上帝啊,他想,要是哥特人[. 公园4世纪,哥特人劫掠罗马城,西方古典时代的秩序从此开始瓦解]再来一次,把这些看热闹的罗马佬给灭了,该有多好啊!要是地面能裂开一条缝,把这个法国疯子给吞下去,该有多好啊!要是他,吉安卡洛·莫雷利,手头有把钝勺,能把自己手腕上的静脉割开,该有多好啊!
来自第六舰队[. 美国海军六大舰队之一,司令部设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喷气式飞机在头顶上空轰鸣,希望能避免一场大家期待已久的军事政变。
米兰商人的妻子正朝着他大骂。今晚,他就把她那颗不忠的心剖出来,给她母亲寄回去。
那该怎么办呢?要是在米兰,他早把这法国佬的脑袋割下来搁在盘子上了。但这是罗马,一座南方城市,一个捉摸不定的危险之地。而且就法律的角度而言,他可能是做错了,这使他在辩论中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
“好吧。”他说,“且不说是挑事吧,也许我确实没必要按喇叭。”
“你必须正式向我道歉。”科德尔坚持道。
东边一记雷鸣,成千上万的苏联坦克正穿越匈牙利平原,排成战斗队形,准备抵抗好不容易盼来的北约入侵特兰西瓦尼亚。在福贾、布林迪西、巴里,自来水断供了。瑞士人关闭了边界,已然准备好炸毁通道。
“好吧,我道歉!”米兰商人大叫道,“我很抱歉把你惹恼了,更抱歉自己被生下来!我再道一回歉!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走了,让我自个儿安安静静地等着心脏病发作呢?”
“我接受你的道歉,”科德尔说,“别伤了和气,嗯?”他慢慢悠悠走回车里,一边哼着《把他放倒》[. 一首英文船夫号子,歌词讲述了船员打架被放倒在地的故事],在数百万人的欢呼声中驱车离开。
战争再次在千钧一发之际得以避免。
科德尔驱车来到提图斯凯旋门,停好车,然后在千号齐鸣中穿过了凯旋门。就跟恺撒大帝一样,他理所应当如此凯旋。
上帝啊,他洋洋得意地心想,我可真是个讨厌鬼!
在英国,科德尔在伦敦塔的叛徒门不小心踩到了一位妙龄女子的脚趾。这似乎预示了什么。这位女子名叫梅维斯,来自新泽西州的肖特山[. 美国新泽西州的一座富裕小镇,下文提到的“萨米”和“米尔本”同样是新泽西州的富人聚居区],一头黑发又直又长。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头脑聪明,精力充沛,还颇有幽默感。虽说她也有些小小的缺点,但却无伤大雅。她让科德尔请她喝了杯咖啡。这周接下来的这几天,两人一直待在一起。
“我看,我是迷上她了。”到了第七天,科德尔对自己说。他立刻意识到,这种说法有点太轻描淡写了。他根本就是无可救药地深深地爱上了她。
可梅维斯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似乎并非对他没有好感。甚至有可能,她说不定也对他有些意思。
在那么一瞬间,科德尔忽然有了一丝先知先觉的念头。他意识到,原来一个星期前,被他踩了一脚的正是他未来的妻子、他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两个孩子都会出生在萨米、新泽西或是米尔本的一栋带充气式家具的复式住宅内,并在那里长大成人。
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听起来可能没什么吸引力,都是些乡下地方。但在科德尔心目中却颇为满意,他并非自诩四海为家的那种人。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卡普费拉[. 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的一个市镇,欧洲贵族和国际富翁喜爱的度假胜地]这种地方的豪宅。而且很奇怪的是,甚至并非人人都向往那样的所在。
那天,梅维斯和科德尔去了贝尔格莱维亚区[. 伦敦上流社会住宅区]的马歇尔·戈登故居,想参观拜占庭细密画[. 波斯艺术中的一种精细刻画的小型绘画]。梅维斯对拜占庭细密画颇为热衷,在当时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妨害。这些属于私人藏品,但梅维斯通过安飞士租车公司当地的一位经理弄到了请柬,对方也确实费了不少劲才安排妥当。
二人来到戈登故居前,这是座令人肃然起敬的摄政时期风格建筑,位于赫德尔斯通小院。他们按动门铃。一位穿着一身笔挺晚礼服的男管家前来应门。二人出示了请柬。管家瞥了他们一眼,挑起了眉毛,表明他们持有的是二等请柬,一般发给那些乘坐十七天费用全包的经济舱过来的死乞白赖的伪艺术爱好者;而不是有雕花的头等请柬,发给诸如毕加索、杰基·奥纳西斯[. 肯尼迪总统遗孀,改嫁船王奥纳西斯,与下文舒格·雷·罗宾逊(美国拳圣)、诺曼·梅勒(美国著名作家)、查尔斯·高伦(桥牌宗师)等人同为名流]、舒格·雷·罗宾逊、诺曼·梅勒、查尔斯·高伦这样的名流显贵。
男管家说:“哦,对……”寥寥二字,却大有弦外之音。他那张脸皱成一团,仿佛此刻接待的是帖木儿[. 又称跛子帖木儿,蒙古人首领,一生征战未尝败绩]和他的金帐汗国军队。
“细密画。”科德尔提醒道。
“对,当然了……不过先生,我恐怕凡是参观戈登故居的人,都必须着正装打领带。”
那是个闷热的八月天,科德尔穿着件运动衫。他说:“我没听错吧?着正装打领带?”
管家答道:“这是规矩,先生。”
梅维斯问:“这次能不能破例呢?”
管家摇了摇头,“我们真的必须遵守规矩,小姐。否则……”他没有说担心粗俗人等这些话,但那弦外之音却在空中袅袅不散。
“当然了,”科德尔和蔼地说,“否则嘛,不就是一件外套、一条领带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安排。”
梅维斯抬手按在他的胳膊上:“霍华德,咱们走吧,回头再来好了。”
“胡说,亲爱的。我能否借你的外套一用……”
他拿起她肩上披着的白色雨衣往自己身上一套,雨衣崩开了一条缝。“好了,伙计!”他轻快地对那管家说,“这样就成了,对吧?”
“我看不行,”管家说,发出北风般冰冷的声音,“无论如何,都得打领带。”
科德尔等的就是这一句。他抽出汗津津的手帕,系到脖子上。
“这样总行了吧?”他模仿着彼得·洛[. 德国演员,共出演了八部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以莫托先生为主角的侦探片]出演的莫托先生,估计只有他自己觉得学得挺像。
“霍华德!我们走吧!”
科德尔等着没动,冲那位管家沉着地微笑,管家有生以来头一回急得满头大汗。
“先生,恐怕,这并不——”
“不什么?”
“并不完全符合正装领带的定义。”
“你是想告诉我,”科德尔高声嚷道,声音很不爽,“你不光是个开门的,还有资格对男人的衣着品头论足吗?”
“当然不是!但这种临时打扮——”
“这跟临不临时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人们一定得提前三天做足准备,才能通得过你的审查吗?”
“可你穿的是件女人的防水外套,系的是条脏手帕,”管家固执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正要关门,科德尔说:“你要是这么做的话,老兄,我就起诉你造谣中伤。在这儿可是很严重的指控,伙计,我有目击证人。”
除了梅维斯以外,科德尔身边已经围了一小群人,不动声色却又兴致盎然地围观着。
“这可有点太荒唐了。”管家开始妥协了,门只关上了一半。
科德尔回敬道:“你蹲大牢才更荒唐呢。我就是要为难你——我是说,起诉你。”
“霍华德!”梅维斯叫道。
他甩开她的手,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管家。他说:“我是个墨西哥人,不过可能我英语讲得太好了,才会让你误会。在我们国家,男人要是受到这样的侮辱,如果报不了仇,就宁可把自己的喉咙割断。你说这是女人的外套?老铁,外套只要穿在我身上,就是男人的外套。还是你在暗示我是基佬,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同性恋?”
人群变得不那么克制了,愤愤不平地议论起来,纷纷表示赞同。除了主人,没人喜欢管家。
“我没那个意思。”管家怯怯地说。
“那这件是男人的外套吗?”
“就如你所愿吧,先生。”
“我不满意!还是能听出讽刺的味道。我现在就去找执法人员。”
“等等,咱们别着急,”管家脸上全无血色,双手颤抖,“先生,你穿的是男人的外套。”
“那我的领带呢?”
这位管家做了最后的努力,试图阻挡萨帕塔[. 墨西哥革命领袖,农民游击队的组织者]和他那群红了眼的雇农。
“这个,先生,手帕显而易见就是……”
“我脖子上裹的是什么,”科德尔冷冷地说,“这取决于它的用途。我要是在喉咙上缠一块花绸子,你是不是又该管这个叫女士内衣了亚麻很适合用作领带,千真万确对吧?功能决定了术语的定义,难道你不同意?如果我骑着一头牛上班,没人会说我骑的是块牛排吧你觉得我的论证有漏洞吗?”
“恐怕我没有完全听明白……”
“那你怎么自以为有资格做出判断呢?”
人群此刻早已躁动起来,纷纷低声嘟囔着表示同意。
“先生,”可怜的管家叫道,“我求求你了……”
“否则的话,哼。”科德尔满意地说,“我有外套,有领带,还有请柬。你是不是可以高抬贵手让我们看看拜占庭细密画了呢?”
管家向潘丘·维拉[. 富有争议的墨西哥革命家]和他那帮衣衫褴褛的喽啰敞开了大门。文明的最后堡垒不到一小时就被攻陷。泰晤士河沿岸群狼怒号,莫雷洛斯[. 墨西哥独立战争领袖,民族英雄]的赤足大军赶着马群进驻大英博物馆,欧洲的漫长黑夜开始了。
科德尔和梅维斯一声不吭地看完了藏品。两人一句话也没说,直到他俩单独在一起,沿着摄政公园散步的时候才打破了沉默。
科德尔先开口:“你瞧,梅维斯。”
“不,你瞧,”她说,“你真是令人发指!真是不可思议!你真是……我简直连一个最坏的词都找不到去形容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做梦也没想过,你居然是个混蛋虐待狂,把羞辱别人当成乐趣!”
“可是梅维斯,你也听到了,他对我是怎么说话的,他那口气你是听到了的……”
梅维斯说:“他就是个固执的无知老头。我还以为你不是。”
“可是他说……”
“那有什么关系?你明明就是乐在其中!”
“哎,好吧,可能你说的没错,”科德尔说,“你看,我可以解释一下。”
“别跟我解释,你解释不了。永远也不行。请离我远点,霍华德,永远离开。我是说真的。”
他未来那两个孩子的母亲迈步走开,从他的生命中远去。科德尔急忙跟在她身后。
“梅维斯!”
“我要叫警察了,霍华德,我发誓,我真会这么干!让我清静清静!”
“梅维斯,我爱你!”
她肯定听到了他的话,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她是个可爱的美丽姑娘,而且毫无疑问,是只洋葱,这一点无法改变。
科德尔始终没办法向梅维斯解释关于炖菜的事,以及在谴责某种行为之前有必要亲身体验一下。神秘的顿悟时刻基本是没法解释的。不过他还是设法让她相信,他刚才突然发了一阵疯,这种稀罕事儿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而且以后只要能跟她在一起,绝对不会再发生。
现在,他俩已然结为夫妇,生了一儿一女,住在新泽西州普里菲尔德的一座复式住宅里,生活得非常愉快。科德尔明显还是任由福勒牙刷公司的人、基金掮客、餐厅领班和其他气势汹汹的权威人士摆布,但还是有点变化的。
科德尔坚持要定期独自一人出门旅行。去年,他在火奴鲁鲁略微出了点小名。今年,他要去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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