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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如果我惊扰了你,我很抱歉。”他带着歉意地说道。

  “为什么睡不着觉,弗朗西斯?”

  “好像没有什么睡意。”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终结的语调。“再说,”他换了个缓和的说法,“我饿了。”他眼前有一大块苏格兰邓迪饼和车达奶酪,是他童年的美味,是当年全家跨越苏格兰高地原生态沼泽地觅猎松鸡和野鹿时的必备食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尝过了,他几乎忘记了它蜜甜的味道。他慢慢地咀嚼起来,享受着其中的乐趣。

  “弗朗西斯,最近几日,你对夜半大餐的兴趣超过了对我的兴趣。你把我放在外面,把自己封闭起来了,眼睛从我身边飘过去。你既听不到我说话,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你心中的焦躁和气愤,才让你在我的床上无法入睡。”

  “噩梦。它们很烦人。”

  “我做你老婆很长时间了,知道你不是因为噩梦在烦。”她激动地反驳。

  “莫蒂玛,睡觉去吧。”

  他又吃了一口,但是她没有动。

  “你不是因为噩梦不睡觉的,弗朗西斯,你不是孩子。我也不是。你以前从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她的表情非常痛苦。“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责怪我那封信的愚蠢行为。”

  “没有!”

  “认为我帮助他们毁灭了你。”她责备他,但更多的是责备自己。

  “我们毁灭了我们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是否有那封信都无所谓。该做的事也都做了。”

  “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他注视着她,没有说话。他又开始咀嚼,并仔细地掰下奶酪和果饼,把碎屑归集起来。

  “你又不理我了。”

  “有些路程我们只能各走各的。”

  “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弗朗西斯,好像你不再信任我了。”

  他把盘子推到一边,看着她。“对你,我的情意没有变,或者我的心没有变。经过这么多年的困难时刻,你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在黑暗中唯一可以摸到的人,我知道你会在那里。如果你感到我的沉默伤害了你,那都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祈求你原谅。莫蒂玛,你必须知道我爱你。你是我唯一永远爱的女人。”他说得那么动情,丝毫不能怀疑他的诚意。

  “弗朗西斯,你还要干什么呢?”她再一次问道,要求信任。

  “拼搏。用我所有的力量,捍卫我所取得的一切。”

  “用什么方式?”

  “有太多的人终生唯恐做错事情和犯错,因此他们除了在恐惧里生活了一辈子外一无所成,无用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他的眼神闪烁着蔑视和挑战的光亮。“我不会顺从地走进黑夜。这个世界会听到我的离去,并且记住我。”

  “这听上去太像到了末日,弗朗西斯。你让我害怕。”

  “如果我生命此刻终结,莫蒂玛,只有唯一的一个遗憾,那就是我把你留在了身后。而我们都知道这时刻一定会来的。重要的是,我能够在身后留下什么——自豪,尊严,和人们永远的敬重。”他笑了,“还有那个图书馆。”

  “我不敢想象生活中没有你。”

  “正如我不敢想象生活里没有那个东西一样。”他在个人最私有的空间中挥舞着象征权威的手臂。“但那个时刻一定会来的,当身体已经衰竭,精神已经疲惫,刀剑因战斗而迟钝——甚至爱情也该休息了的时候。能够永生的只有名字,只有命运挑选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才能做到,甚至当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之后,名字依然长存不朽。我要你信任我,莫蒂玛。支持我,这一次无论是什么我都要努力一搏。”

  “我永远都会的。”

  “要知道我无论做什么,为的都是咱们两个人。”

  “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她似乎轻松了,理解带来了一种安慰。她早就知道他不像其他的男人。他按照自己的规则活着,若是到了他按照自己规则离开人世时,她也不会吃惊的。不论这个时刻何时出现,必定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当她抱住他时,她挤出了一个笑脸。

  他非常温柔地吻她。“我有那么多感谢你的理由,我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了。让我从你做的糕点开始吧,它真好吃,莫蒂玛。我还想吃一块。”

  “我跟你一块吃吧,可以吗?”

  在一片恐惧和失败的黑暗中,即使是一点悲惨的火花都会成为希望之光。

  在远离伦敦圣保罗大教堂圆顶的天际,黎明刚刚破晓,露出了一抹晨曦,宛如刚刚愈合的粉红色伤口。集会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好几个小时。通向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所有路口都竖起了绕道行驶的标志,海报和他的肖像花花绿绿地装饰在很多电灯杆和商店的橱窗上,标语牌和横幅都正在喷写中,记者们仍在巧妙地构思新的句子,譬如“一支信仰无敌的大军”、“无法抵抗的革命风暴”等。梅克皮斯无处不在,人人都在谈论这个名字。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会有多少人加入梅克皮斯从沃特福德出发的最后一段竞选游行,会有多少人在游行终点等待着欢迎他。尽管伯明翰西米德兰地区惨败的警察成为广受民众嘲讽的笑柄,首都的警察总监还是决定不能放任自流以免出事。虽然面对无法掌握人数的压力,但也没有迹象显示会出什么乱子,特拉法尔加广场喷泉池的水全部放干了,下面巨大的水泵房也被检查了是否有可疑的包裹,金属栏障像超市购物车辆一样整齐摆放在整个广场上。广场上的鸽子群,这种鸟类的混血动物,抱怨般地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咔嗒”喧闹声,时不时抗议般集体升空,像一大片旋转的羽绒带子,搞得天上黑压压一片,来表示对人类持续打扰自己的不满,每次落下来时,还要发出一阵愤怒的鸣叫。它们的家园被侵犯了,至少这一天,整个广场都要被占用。

  厄克特很早就起来洗澡,莫蒂玛用喝汤的杯子给他冲了一大杯奶茶送到浴室,热气和热水恢复了他脸颊上因缺少睡眠而失去的光泽。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嘀咕声,或许在呼唤她?但她询问时,得到的答复是他在练习最后的竞选发言。她注意到他从来没有动过演讲写作组给他起草的一大堆稿子。“他们认为我不会赢。”他解释说,“时间会证明一切。”他也没有动过公文箱。

  洗浴完毕,他又仔细修剪了指甲,悠闲得好像世界上所有时间都由他随意使用;此时广场周边的人群栏障已经全部到位并且相互连接上了。一些关键地点也放置了小数量的栏障,例如白厅大街,尤其是唐宁街入口处,以防万一,也有保护重地的警告之意。不到一周后,梅克皮斯的义勇军们也将会依法占据权力的走廊。

  他从衣橱里选择了最喜爱的深蓝色西装和一件白色棉布衬衣,摆放在床上观察。他试过几条领带是否与西装搭配。他原想戴上莫蒂玛在爱丁堡城堡下面的一家工艺品摊位上给他买的那条,那是她最后一次访问艺术节的爱心表示,但它的图案是手工画的一朵小花,于是他改戴了当兵时他那个团的领带,随后就套上丝绸晨衣去吃早饭了。他情绪饱满,胃口很好,在鸡蛋煮熟前就把填字游戏完成了。

  当天集会的组织工作遇到了两个问题。豪斯戈警队支队长是负责集会安保的警官,他不允许两辆从第一天开始就紧跟游行大军的移动烤肉车进入广场。梅克皮斯争辩说,它们是吉祥物,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是这场大战役的老兵,他们有权来到庆功会场。但是支队长坚持认为烤肉车周边会非常拥挤,有很大的潜在危险。在拥挤的人群中,车辆容易被挤翻,而在存有暴力的人群中,这类车辆可能会成为暴徒们攻击的武器、路障或者就是一团熊熊的篝火。警官坚持不让通行,不同意冒险。梅克皮斯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邀请两位烤肉车的老板兼司机马里奥斯和米凯利斯两人坐到他的演讲台上来。这个小的演讲台搭建在纳尔逊海军上将纪念碑下面的铁狮子之间。“下个星期,你们可以直接开到唐宁街去。”他开玩笑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暗示会在那里接待支持者。

  第二个争议涉及他们的人数。豪斯戈支队长想把人数限制在一万五千人以内,但对这个问题梅克皮斯无法给予任何保证。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参加。梅克皮斯没法控制游行人员,相反,正如他向支队长解释的那样,是游行人员控制着他。但是无论怎么讲,这个问题都不大,梅克皮斯用一种明显很讽刺的说法解释,通常警察对游行人数的清点都会比游行组织人员吹牛的数字低很多。警官考虑到低调谨慎可能更有助于升迁,决定模仿站在那里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纳尔逊海军上将。他增加了两个治安小分队——22人组成的独立治安警察机动小组——以备应急。敬礼以后,他满意地离去了。

  其他部门也都很忙。负责英格兰急救事业的是圣约翰救护机构,他们在广场东北角圣马丁教堂的地下室建立了临时急救站,这里实际上是无家可归者的避难所。整个上午,电视记者们争先恐后讨价还价地占领了广场周边的屋顶和窗户,决心要占据最具优势的拍摄点,他们直接付给办公楼管理人员相当可观的现金“打扰费”。虽然集会人数只有一万五千人,这仍然是人们记忆中最大的竞选聚会。

  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厄克特似乎完全忘记了。他舒适地坐在自己最喜欢的皮椅子里,依然裹着晨衣读着书。他首先阅读玛格丽特·撒切尔首相的回忆录《唐宁街岁月》,直接浏览最后几页。他觉得那是一幕幕伟大的戏剧:愤怒,伤心,背叛。然后,阅读《尤利乌斯·恺撒》,他最爱看的戏。此时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伟大的谋杀。然而他不知道人们对他会不会比对待撒切尔首相更仁慈些。厄克特思考着,必须一刀结束伟大恺撒的痛苦,决定性的一击,不能犹豫。在死亡的挣扎中,寻求活着时周围嫉妒的小人们不肯授予他的赞美和欢呼。这就是伟大不朽的生命终结的方式。

  梅克皮斯竞选游行的最后一程开始了。这么多天来,他们沿着从切斯特城到伦敦城被称为“沃灵顿大街”的古罗马大道一路走下来。今天,他们像古罗马军团那样大步进军,五六个人一排,密密麻麻的队伍长约两英里。随着时间推进,队伍越来越长。这支大军离首都的中心越来越近。两支管乐队和一群苏格兰风笛手不知何时加入进来,给游行队伍增添了狂欢节的气氛。梅克皮斯和玛丽亚经过艾治瓦尔镇的印度寺庙前时,人们给他们戴上了花环,甚至把紧跟着的警察流动车也装饰成了彩车。穿着衬衣制服的警察满面笑容地向孩子们挥手,仿佛是在争先恐后地往伯明翰同事们依然流血的伤口上撒盐。兴奋欢庆的喧闹声越来越高,梅克皮斯几乎已经听不清整个早上都在陪着他的电台和报社记者们说的话了,但还有人急切地要来弥补音量的不足。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等待梅克皮斯的是五花八门的政治压力集团,涵盖了整个政治光谱。他们霸着媒体的麦克风不放,滔滔不绝地谈自己才是梅克皮斯的支持者。甚至前内阁部长安妮塔·伯克也在那里,申辩她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代表着非常多的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原本就是她和她的党传统价值的核心部分。当被问及传统的涵义里面是否不包括目前党的核心时,她笑了。“或许不包括马上要过去的那位。”她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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