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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约翰尼站在森林前面,眼前是一片窄窄的空地。那片空地就像浩瀚树海中的一道伤口,一种瑕疵。可是在约翰尼眼里,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切。一片青翠的树海在寂静的微风中起伏摇曳。
妹妹就站在那片空地中央。她凝视着他,举着双手。约翰尼不自觉一步步往前走,脚踝淹没在一片绿草中。走着走着,草越来越高,淹没他的膝盖。阿莉莎的模样就像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淡黄色的短裤,白色的上衣,头发黝黑如墨,皮肤都晒红了。她一只手藏在背后,歪着脑袋,让头发往旁边滑,以免遮住眼睛。草地上有一片生锈的锡板,草都被压扁了。她就站在那片锡板上。约翰尼闻到一股草屑的气息。那是盛夏的气息。
有一条蛇盘在她脚边。是他杀掉的那条铜头蛇,足足有五英尺长,浑身金黄灿烂的斑纹。此刻,那条蛇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吐出舌头翻搅着空气。过了一会儿,约翰尼停住脚步的时候,那条蛇立刻抬起头。
约翰尼还记得那一天。那条蛇突然攻击他,于是约翰尼立刻打死它。那次好险。
只差几英寸。
说不定不到几英寸。
阿莉莎弯腰去抓那条蛇。她握住蛇身中段,蛇尾立刻卷上她的手腕。她一挺身站好,蛇头立刻抬得更高。接着,那条蛇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断地吐出舌头。“这不叫力量。”她说。
那条蛇忽然冲上去咬了她的脸一口,然后很快又退回去。她脸上出现两个小洞,洞里渗出血珠,看起来像一颗颗小小的红苹果。她把那条蛇抓起来,越举越高,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她脚下那片锡板也跟着移动。“这叫软弱。”
蛇又冲上去咬她,那速度之快,只见一团模糊的影像扫向她的脸。后来,等到毒牙咬上她的脸,蛇的身体才暂时停住。她退缩了一下,蛇立刻又冲上去咬了她一口。然后再一口。第一次咬到眉毛,第二次咬到下唇。这时候,她停下脚步,眼睛忽然亮起来。那深棕色的眼珠已经近乎漆黑,一动也不动,乍看之下那眼神感觉很空洞。那一刻,她眼睛看起来就和约翰尼一模一样,和他们的妈妈一模一样。她手指开始用力,紧紧抓住蛇身。约翰尼注意到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她脸上浮现出一股暴戾之气,一股怒气。她用尽全力,紧咬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了。那条蛇开始挣扎。她越抓越用力,声音又恢复了力量。
“这叫软弱。”她又说了一次。她不断用力掐紧蛇身,到后来手指开始泛白了。那条蛇开始发了疯似的激烈挣扎,猛咬她的手,猛咬她的脸。后来,蛇咬上她的脖子,然后就挂在那里,牙齿不断渗出毒液,但蛇身却因痛苦而不断扭曲。阿莉莎不理会它。这时候,她另一只手忽然从身体后面抽出来。那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黑亮耀眼。
“这就是权力。”她说。
接着,她把那条蛇从脖子上扯下来。
 
约翰尼猛然惊醒。镇静剂药效已经慢慢消退,但梦里的影像还残留在他脑海中。他看到了失踪的妹妹。他伸手去抓妹妹手上那把黑黑亮亮的枪,这时候,妹妹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摸摸缠在胸口上的绷带,接着,他看到妈妈了。她一个人坐在靠墙那张椅子上。她眼睛上涂着黑黑的睫毛膏,一边的膝盖不断抽搐。
“妈。”
她转过头来,声音忽然哽住了。“约翰尼。”接着她立刻站起来走到他床边。她轻轻摸摸他的头发,然后弯腰抱住他。“我的孩子。”
 
亨特警官吃过早餐之后,等了两个钟头,然后又来到医院。他出现在病房门口,对约翰尼干笑了一下,接着他看着凯瑟琳,做了一个手指往后勾的手势,然后就退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约翰尼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他们。虽然他不知道亨特说了什么,但从妈妈的表情看得出来,那显然不是好事。他们吵得很凶。她拼命摇头,而且转头隔着窗户看向他,看了两次,然后忽然垂下头。亨特伸手拍拍她肩头,可是她却狠狠挥开他的手。
后来,房门终于开了,亨特先走进来,约翰尼的妈妈跟在他后面。她对他笑了笑,但笑得很僵硬,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接着,她走到墙角,坐在那张光滑的塑料椅上。她看起来好像快吐了。
“嗨,约翰尼。”亨特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你还好吗?”
约翰尼看看妈妈,然后再转头看看亨特腋下那把黑亮亮的枪。“蒂法妮还好吗?”
亨特把身上西装外套的前襟拉紧。“她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约翰尼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当时的模样。那个老人死了,地上是一摊血,而她就坐在血泊中。他抓住她的手臂想扶她进车子的时候,感觉到她手臂上的皮肤又干又热。“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已经七年了,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他摇摇头,“后来,车子开往医院的途中,她终于认出我了。她紧紧抓住我不放,又哭又叫。”
“等一下我马上去看看她,看她状况怎么样。”亨特迟疑了一下,口气忽然变得庄重,“你真的很勇敢。”
约翰尼眨眨眼。“我并没有救到她。”
“真的吗?”
“有人说我救了她,对不对?”
“确实听到有人这样说。没错。”
“当时他正要杀我,是蒂法妮救了我。她才是真正的英雄。结果电视上的报道正好相反。”
“约翰尼,电视就是这么回事,别太当真。”
约翰尼盯着白白的墙壁,伸出一只手摸摸胸口的绷带。“当时他正要杀我。”
凯瑟琳忽然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在啜泣。亨特转身对她说:“你要不要先到外面去一下?”
她忽然站起来。“你凭什么赶我出去?”
“我不是那个——”
“我不走。”她越说越大声,两手开始发抖。
亨特转头看着约翰尼,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真挚,可是又带着一丝忧虑。“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身体吃得消吗?”约翰尼点点头。“那我们就从头开始。当初你看到一个人站在桥上,那个人开车把摩托车撞到桥底下。我希望你能够仔细描述一下那个人,越仔细越好,可以吗?”
“可以。”
“好。你从桥底下跑掉以后,半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攻击你。我要你再描述一下那个人的长相。”
“他并没有攻击我。他只是把我抓起来,感觉有点像是抱住我。”
“抱住你?”
“感觉他好像在等什么。”
“你觉得是不是同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抓住你的那个人,是否就是桥上那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
“先前你说,桥上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你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黑黑的人影。”
“可是体形不一样,块头大小也不一样。而且两个人距离一英里,甚至可能两英里。”
亨特告诉他,河道有一个大弯。“还是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河湾。中间那块狭长地带是一片沼泽。要是你想从中间穿过去,你会陷进沼泽里,一直陷到腰部。相信我,那两个人不是同一个人。而且,桥上那个人看起来体形没那么高大,不可能扛得动那个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
“很像那种大行李箱。”约翰尼说,“用塑料袋包着。他扛在肩上,感觉好像很重。”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黑色的塑料袋。银色的胶带。箱子很长,很厚,感觉像大行李箱。他用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那个箱子。我告诉过你,当时他就站在那里,然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这个你先前没告诉过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上帝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亨特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愣愣地看着窗外,看了好久。“戴维·威尔逊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
“那么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呢?”
“戴维·威尔逊就是那个被撞下桥的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是那个抓住我的人。”
“你刚刚不是说你没听过他们的名字?”
约翰尼耸耸肩。“我确实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不过,弗里曼特尔这个姓只有‘莫斯地人’才会用,所以他一定是那个抓住我的人。那么,戴维·威尔逊一定就是那个被撞死的人。”
“莫斯地人?”
“是的。”
“什么是莫斯地人?”
“印第安人和非裔黑人的混血儿。”亨特一脸茫然,“朗比人、沙波纳人、切罗基人、卡托巴人,这些都是印第安族。白人不是只养黑奴,也养印第安奴隶,你知道吗?”
亨特打量着那孩子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你怎么知道弗里曼特尔是莫斯地人的名字?”
“雷文县解放的第一位奴隶,就是一个莫斯地人,名叫伊萨克。他获得自由之后,选了弗里曼特尔当作他的姓,因为弗里曼特尔这个字的含意就是自由的守护人。”
“我从来没听过雷文县有姓弗里曼特尔的家族。一直到办这个案子我才第一次碰到。”
约翰尼耸耸肩。“他们一直住在这一带。你为什么会认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就是桥上那个人?”
“我想跟你谈谈柏顿·贾维斯。”
“不行。”约翰尼说。
“你说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跟你谈贾维斯。这样才公平。”
“约翰尼,这可不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什么公不公平。”
“警官,他很固执的。”凯瑟琳说。
约翰尼低下头,眼睛还是死盯着亨特的脸。“你为什么会认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就是桥上那个人?”
“戴维·威尔逊的尸体上有弗里曼特尔的指纹,所以我们怀疑弗里曼特尔就是开车把他撞到桥底下的人。要是你能够证实,弗里曼特尔就是你在桥上看到的那个人,案情就明朗了。”亨特没有告诉约翰尼,他们在弗里曼特尔家里发现了两具尸体,而且,衣柜里还有一张很大的图画,上面画着一个巨人,手上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黄色洋装,嘴巴画成血一样的鲜红。”
约翰尼坐直起来,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绷带底下好像什么东西被扯开了。“弗里曼特尔发现戴维·威尔逊的时候,威尔逊是不是还活着?”
“无法确定。”
“不过有可能吧?”
亨特忽然想到尸体眼皮上那个血指纹。“似乎不太可能。”他说。
“说不定他告诉过弗里曼特尔她在什么地方。”
“约翰尼,扯太远了。”
“说不定他说的就是阿莉莎。说不定他已经告诉过弗里曼特尔他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不要再说了。”
“可是,说不定——”
“他提到的不太可能是阿莉莎。还有,弗里曼特尔碰到他的时候,他不太可能还活着。”亨特打量着那孩子的表情,注意到他好像在盘算什么。“还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了。”他说。
“我在想什么?”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换成别的警察,一定会被他给骗了。“约翰尼,别再跟我玩这种警察游戏了。我不准你再搞那些地图,不准你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听清楚了吗?”
约翰尼撇开头。“你说你要跟我谈柏顿·贾维斯。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从头开始。你是怎么找到他家的?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约翰尼想起他最初到贾维斯家那几次:三更半夜,一片漆黑,还有那栋小屋。他躲在树林里偷看那栋房子。他听到树林深处有小动物的叫声。他想到那些涂着石膏的指甲。他想到连续几个月来那些噩梦。他想到贾霸和他那个很可怕的朋友,想到他们老是提起“小黄”。想到他们那种邪恶的笑声,约翰尼不由得两腿发软。他无法压抑那种焦虑,而他妈妈显然也很焦虑。她忽然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她的动作令亨特警官很不自在。“凯瑟琳,你可以坐下吗?”
她不理他。
“凯瑟琳。”
“你要我坐在那边装聋作哑吗?我坐得住吗?”她抽搐了一下,眼神突然凌厉起来。“社工人员。”她盯着亨特,“想都别想!”
亨特压低声音说:“我们刚刚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让约翰尼暂时脱离这种环境。”
“我受不了!”
“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力量了,凯瑟琳。你一定要相信我。”
“上次你告诉我,你会把阿莉莎带回家。当时你也叫我要相信你。”
亨特脸色发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社会福利处。”约翰尼伸手指向走廊,“你们现在是在讨论这个吗?”
“约翰尼,社会福利处的人是为你好。想想看你最近出了什么事,他们当然要做全面评估。所谓全面评估,意思就是他们会找你们谈话,会到你家去突击检查。他们也会去找学校的人。那会花很多时间,会耗很久。这段期间,他们会解除你妈妈的监护权,把你安置在其他地方。不过,当然只是暂时。这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
“他们认为你已经有危险了。”
“他们认为我已经危害到你的生命安全。”
“够了,没有人那样说!”亨特已经失去耐性了。
“没这回事。”约翰尼说。
“约翰尼,你冷静点。”亨特看着约翰尼的妈妈。她已经快哭出来了。然后,亨特转头盯着约翰尼。“我正在跟你史蒂夫叔叔谈,我想,在他们进行评估期间,我可以安排你去跟他一起住。”
“史蒂夫是个大混蛋。”
“约翰尼!”
“妈,他本来就是大混蛋。”
亨特逼近他。“要不就是史蒂夫,要不就是法院指定的监护人。去住史蒂夫家,最起码你妈还可以去看你。想去就去。在法院做出最后裁决之前,最起码你还可以和亲人住在一起。不过,一旦上了法院,我就爱莫能助了。不管法官怎么判,你都只能乖乖照办。而法官最后的裁决很可能不是你乐见的。”
约翰尼看着妈妈,可是妈妈却把脸埋在手里。“妈?”她摇摇头。
“我也很遗憾。”亨特说,“不过,评估期会拖得很长很长,但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对你最有帮助的。”
“我们一定要把爸爸找回来。”约翰尼说。
他没有留意妈妈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猛一转头,赫然发现妈妈已经走到床边了。她眼睛睁得好大,炯炯发亮。她眼睛好黑,眼神好悲伤。“约翰尼,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没人找得到他。”
“可是你不是说他写过信给你吗?你不是说他在芝加哥,还是加州?”
“他根本没写过信。”
“可是——”
“我骗你的。”她抬手摊开掌心,在灯光照耀下,那只手掌看起来格外苍白,“他根本没写过信。”
约翰尼开始泪眼模糊了。“我要回家。”他说。但亨特并不放过他。
“恐怕不行。”
凯瑟琳走到她儿子身边,抬起下巴。那一刹那,亨特感觉到她散发出母亲的防卫本能,散发出一股残余的自尊。“别这样,好吗?”她握住儿子的手。
“我想回家。”约翰尼又说了一次。
那一刹那,亨特撇开头。他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然而,这是他的职责。这孩子有很多特质是他很欣赏的。那孩子编织了一堆美丽的谎言欺骗自己,自我安慰。然而,再怎么美丽的幻想总有破灭的一天。现在,时候到了,该唤醒他了,逼他面对现实,否则再下去恐怕会有人受到伤害,甚至,那孩子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亨特走到房间另一头,拿起那个纸袋。里头装着约翰尼的羽毛、蛇尾,还有那个发黄的骷髅头。他从袋子里掏出那串项链,然后慢慢转身,把项链举在半空中,举在约翰尼眼睛的高度。“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
“约翰尼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身上戴着这些东西。他上半身赤裸,身上涂满了煤灰和野莓汁,口袋里装满了一种奇怪的草。他们说那好像叫什么蛇根草之类的。社会福利处的人一定会追问。他们一定会逼你,把你逼到走投无路。所以我想,在被他们逼问之前,约翰尼还是先告诉我比较好。”
约翰尼看着那圈羽毛,看到其中一根羽毛被贾霸拦腰割断。他忽然明白,一切都没变。对他来说,那警察依然是一种威胁,而妈妈还是那么软弱。没有人会懂的。
“这东西很不寻常。”亨特继续逼问。
“我不想谈那个。”
“柏顿·贾维斯这个人,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
“不要。”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你去过他那里几次了?”
约翰尼转头看向窗外。
亨特把项链丢到地上,然后从袋子里掏出几张纸。约翰尼在那几张纸上写满了笔记。“你记录的内容都是真的吗?照这些内容看来,你已经去过十几次了。而且,内容还提到其他人,不光是柏顿·贾维斯。”
约翰尼瞄了那几张笔记一眼。“那只是我瞎编的。”
“什么?”
“就像在玩游戏一样。”
“约翰尼——”亨特显得很失望。
约翰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
“小朋友,我知道你在骗我。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不过,我还是得搞清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笔记上有五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我们警方都知道。他们都是登记在案的性侵害前科犯,我们一直在长期监视。不过,你名单里还有第六个人。根据你的记录,那个人去找过贾维斯好几次。”亨特仔细看着那页笔记,“光是这个人,你就写了满满一整页。你简略描述了他的特征:身高、体重、头发的颜色。你记录了他车子的厂牌,而且提到他的车子有三个不同号码的牌照。我查过系统,那都是去年登记失窃的牌照。约翰尼,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是谁。你能帮得上我。”
“不要。”
“什么是‘小黄’?那是什么意思?”
“你跟社会福利处的人是一伙的。”
“妈的。”亨特终于失去耐性了。凯瑟琳立刻冲上来挡在儿子和亨特中间。她伸出手掌,张开修长的手指,口气坚定得异乎寻常。
“够了。”她说。
“这些笔记,绝大多数笔迹太潦草,我根本看不懂。说不定里面有很重要的线索,可是约翰尼不懂那个重要性。他应该告诉我。”
凯瑟琳看看儿子的笔迹。她把那些笔记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然后开始仔细读。她读了很久,亨特很有耐性地在旁边等。后来,她看完了,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畏惧。“假如他回答了你的问题,会有什么后果?社会福利处会放过我们吗?还是说,反而会把我们逼到走投无路?”
“你一定要信任我。”
“我绝对不会让人带走我儿子。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她说。
“那么,把阿莉莎找回来呢?难道把阿莉莎找回来不重要吗?”
“你是说阿莉莎有可能找得回来吗?”
“我相信你儿子发现了一个潜伏的恋童癖罪犯。我们警方的档案里没有这个人的资料。他一直在这一带活动。这个人很精明,很小心。他可能和阿莉莎的案子有关联。”
“可能性很大吗?”
亨特无法确定。他的口气表现出来了。“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必须优先考虑身边这个孩子。”
“你儿子很令人担心。”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你要我们信任你吗?”她口气很严厉,像破碎的玻璃一般尖锐。
“是的。”
“你要我们信任警察?”
“是的。”
凯瑟琳往前逼近,把那些笔记塞回给亨特。“你说这个人是一直没有被发现的恋童癖罪犯,你说他很精明,很小心。你说这个人和那个要杀我儿子的人有关联。你说你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吗……”
亨特点了一下头,于是,凯瑟琳指着笔记上一个潦草的字叫他看。儿子的字只有妈妈才看得懂。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那个字……”她说,“不是‘茶杯’(cup),也不是‘帽子’(cap)。那个字是‘警察’(cop)。意思就是,和柏顿·贾维斯同伙的人是一个警察。”她把那叠笔记塞到亨特胸口,然后走过去站在儿子旁边。“今天到此为止。我们不想再说了。”
 
亨特离开之后,凯瑟琳一直站在儿子床边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不过,她并没有开口问什么。刚刚亨特提到的那些羽毛和笔记什么的,她没有再追问。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但表情很平静。“约翰尼,陪我一起祷告。”
他看着她跪下来,忽然感觉一股怒气往上冲。就在刚刚,她表现得那么坚强。在那短暂的一刹那,他为她感到很骄傲,但此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祷告?”
“对。”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祷告了?”
她两手在牛仔裤上搓了几下。“我几乎已经忘了祷告的感觉有多美妙。”
约翰尼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妈妈口中。原来她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么容易就屈服,只想逃避,只想麻醉自己。
“上帝不会听你祷告的。”约翰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再试一次。”
约翰尼凝视着她,眼中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厌恶和失望。他再也隐藏不住了。他抓住床边的栏杆,突然有一股想把铁杆折弯的冲动。“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些什么吗?每天晚上,直到我明白他根本不在意,上帝从来就不听我的祷告,你知道吗?”
他口气好冷酷。她摇摇头,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悲伤。
“我只祈求三件事。”约翰尼说,“我祈求上帝让爸爸和妹妹赶快回来,好让我们一家团圆。我祈求上帝让你赶快戒掉那些药。”她立刻开口想说什么,但约翰尼抢在前面打断了她。他说得很快,口气冷冰冰。“我祈求上帝赶快让肯死掉。”
“约翰尼!”
“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祷告。一家团圆。戒掉药瘾。肯·霍洛韦缓慢而痛苦地死掉。”
“求求你约翰尼,别说这种话。”
“哦,别说哪一句?肯死掉?死得缓慢痛苦?”
“求求你别说了。”
“他害得我们整天活在恐惧里。所以,我祈求他也在同样的恐惧中死掉。我要他自己尝尝恐惧无助任人宰割是什么滋味。还有,我希望他赶快消失,希望上帝把他丢到一个永远碰不到我们的地方。”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悲伤的双眼开始泪眼模糊。然而,他却把她的手挥开了。“只可惜,上帝根本没有听,对不对?”约翰尼坐直身子,满腔的怒火越来越炽烈。而怒火却也激起一种想哭的冲动。“再怎么祷告,上帝也不会把阿莉莎找回来。再怎么祷告,上帝也不会把爸爸找回来。再怎么祷告,我们家还是一样没有温暖,肯还是一样伤害你。上帝早就背弃我们了。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吗?”
她确实说过。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她瘫倒在地板上,满嘴的牙齿全是血,而隔壁房间传来肯倒酒的声音。“我只是觉得,也许我错了。”
“我们失去了那么多,我们什么都没了,你怎么敢说上帝没有背弃我们?”
“约翰尼,并不是我们祈求什么,上帝就一定会给我们什么。我们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他也不可能有求必应。人生没那么轻松愉快。”
“天下本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还不懂吗?”她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人生是永无止境的失落,人一辈子总是不断地失去更多。”她想握住他的手,但他却用力甩开。她两手也抓住床边的栏杆,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约翰尼,陪我一起祷告,好不好?”
“祷告什么?”
“祈求上帝不要拆散我们。祈求上帝帮助我们,让我们内心得到解脱。”她抓栏杆抓得好紧,手指都开始泛白了。“祈求上帝赐给我们一颗宽恕的心。”她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放弃了。她已经不指望他回答了。她低下头,开始默默祷告。她从头到尾没有睁开眼睛去看看约翰尼。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是否也闭上了眼睛,是不是终于也陪她一起祷告。
此刻,约翰尼的神情看不到一丝丝的宽恕。
他的神情显示,他永远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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