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有个旧相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他把一幅霍华德·霍奇金的画作反着挂了三年,都没意识到,而且还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然而,有人还记得他是泰特美术馆的财产委托人呢。他从来都没干过这工作。当然,他后来当上了艺术部长。我想知道,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呢?
六月三十日 星期三
下议院内部的“陌生人酒吧”只有一个小小的嵌板间,这里可以找到很多安静的角落,俯瞰泰晤士河。而下院议员们可以将他们的“陌生人”或非会员的客人带到这里来坐坐。这里常常人满为患,喧哗吵闹,谣言满天飞,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人。有时候一言不合,还会起肢体冲突。有的政客从来就没酒醒过。
奥尼尔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吧台,另一只努力不去把“今日金主”手里的酒杯打翻。“再来一杯?史蒂夫?”他问这个穿得整洁干净的同伴。
史蒂夫·肯德里克是新当选的反对党议员,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从这人身上能看出相当复杂的信息。浅灰色阿玛尼马海毛西装和珍珠白的衬衫袖口,与修剪得完美无瑕的手中握着的那杯一品脱的苦啤形成鲜明对比。“您比我明白啊,初来乍到的人不能在这儿喝酒。不管什么样,我到这个地方才几个星期,要是被别人发现我和首相钟爱的爱尔兰狼犬相处太久,那就惨了,我可不急着毁了我的职业前途啊。我有些特别教条主义的同僚,可能会觉得我这是叛党变节呢。再喝一杯,就是我的极限啦!”他灿烂地笑着,向女酒保眨了眨眼。两人面前又出现了一品脱苦啤和一杯双倍伏特加。
“你知道的,罗杰,我自己还有点不敢相信呢,以为在做梦。我从来没妄想过能到这里来。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个美梦,还是个糟糕的噩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布莱克本地区后街般的厚重,“命运真会开玩笑,是不是?七年前,我们在那个小小的公关机构一同卖命时,谁能想到你现在能成为首相的喉舌,而我会成为反对党最新和最有才华的议员呢?”
“我俩以前轮番上的那个接线员肯定想不到。”
“亲爱的小安妮啊。”
“我记得她叫詹妮吧。”
“罗杰,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
几句轻松的戏谑终于让气氛活跃起来。奥尼尔给这位新议员打电话提议一起喝一杯的时候,两人都发现很难找到旧日那种轻松熟悉的感觉了。头几杯的时候,两人的话里一直有些绵里藏针,尽量避免说到现在已经占据了他们主要生活的话题——政治。现在场子热了,奥尼尔决定行动了。
“史蒂夫,就我个人来说,你整晚请我喝酒都没问题。我的天哪,现在我那些主子们把我逼得,就算是圣人也会来借酒浇愁吧。”
肯德里克对这个开场白照单全收,“真他妈一团糟,太他妈快了,这是肯定的。你那边好像优势是没那么明显了,没那么灵活了。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外面传的那些话。塞缪尔特别生威廉姆斯的气,因为他让他和首相给杠上了;威廉姆斯也生科林格里奇的气,因为他把竞选给搞砸了。科林格里奇对所有人、所有事都生气。这出戏真是太他妈好看了!”
“他们都累得不行啊,等不及地要去度个假了。还在吵架说车里放什么东西呢。”
“老朋友,我下面说的话你可别介意,但你那主子可得赶紧把这架吵完,再让其他人也闭嘴啊。我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谣言一开始就没完,长了翅膀飞得特别快。传多了就变成事实了。当然啦,这时候就需要你和你那万能的宣传机器来当救火队员啦。我觉得你们就跟山那边拯救了盟军的第七骑兵团似的。”
“可能更接近卡斯特的最后据点吧。”奥尼尔带着一点苦涩叹道。
“怎么啦,罗杰。泰迪叔叔偷走了你所有的玩具士兵还是怎么着?”
奥尼尔猛烈地甩动了一下手腕,喝光了杯中的酒。肯德里克的好奇心打败了警惕性,又喊了另一轮酒。
“史蒂夫,既然你问了,我就说吧。也就是对你这样的老朋友我才说。我们那个徒有虚名的主席老头子决定绕过障碍,躲到后面去。我们现在正是需要浴血奋战的时候啊。”
“啊,我们的宣传处处长不高兴了吧,向我诉苦,是因为那人告诉你歇业一段时间啊?”
奥尼尔恼羞成怒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吧台上,“我可能不该跟你说这些。但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你知道我们选举的时候承诺好的医院扩展计划吧?就是那个政府和当地集资都出钱的事儿?很棒的主意啊。我们准备好了一个美妙的宣传策划,要在整个夏天投放。你们这些‘工人阶级’的混蛋还不知道在哪儿轻松度假呢。”
“但是呢?”
“你猜也猜得到这个计划是搞不成了,对吧?我这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史蒂夫,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放出去了。你们这群家伙十月份收拾好行李,离开海滩回来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征服了全国边缘席位那些选民的心灵和思想了。我们把这个活动全安排好啦。广告啊,一千万分传单啊,直接信件宣传啊。‘治愈医院,恢复健康。’但是……那个老混蛋撤资了。一切都白费了。”
“为什么呢?”肯德里克带着抚慰的语气问道,“选举之后钱比较紧张?”
“这就是最他妈可笑的地方,史蒂夫。预算准备好了,而且传单都印刷好了,他就是不许我们去发。今天早上他刚从首相那里回来,就告诉我这事儿没戏了。他们简直都疯了。他居然还问我,那些他妈的传单明年发会不会过时。真是太外行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直直地看着杯底。奥尼尔暗暗祈祷,自己刚刚说的话符合厄克特的指示。之前他告诉他,别显得太背信弃义了,只是表现一下专业方面的怒气,再表现得是借着酒劲说了点狠话。他仍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完全不明白厄克特为什么让他捏造一个完全虚假的故事和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宣传活动在“陌生人”酒吧传播。但如果这样能把威廉姆斯搞得一团糟,那他就会全力去做。他把酒杯里那片柠檬搅得团团转,发现肯德里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罗杰,到底怎么了?”
“老朋友,要是我知道怎么了就好了。这真是太他妈神秘了。真他妈的一个烂摊子。”
七月一日 星期四
下议院相对来说比较现代。“二战”时德国空军投下的炸弹没打中目标港口,而是误中了议会所在地。战后这里就进行了重建。然而,尽管这座建筑比较年轻,气氛却像流转了好几个世纪。如果你在空空的下议院大厅,找个角落边窄窄的绿色长凳安静地坐下,那种新鲜感就悄然退却了,整个大厅开始回荡起查塔姆、沃波尔、福克斯和迪斯雷利等鬼魂的脚步声。
在这里没有任何方便可行,只能削减了脑袋往里钻。六百五十个议员,这里只能坐下四百个。开会的时候,议员们一般都得忍受长凳后面安装好的老式扬声器,有时候不自觉地滑到一边,看上去睡得很香。
这里的设计是以最早的议会所在地圣史蒂芬教堂为基础的,看上去两边就像会站上一排排的唱诗班少年。但现代化的布置中,看不出任何天使般的美好。议员们带着满满的敌意面对着彼此,好像跟对面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地毯上有一条条一剑长的红线,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种分隔方法有点误导他人,实际上,最迫在眉睫的危险,从来都没有一剑长,绝不可能来自背后的长凳。
几乎所有首相的结局都是被千刀万剐,大卸八块,血淋淋地从宝座上被赶下来。超过一半的政府执政党成员都觉得自己能成为优秀得多的首相。那些黯然离职的,还有从未做过什么工作的,就坐在首相背后,恨恨地打量他或她的肩胛骨有多宽,需要用什么刀才杀得死。无情而残酷的压力日日阴魂不散。每周首相都要参加“首相质询时间”,接受多党议员的质询。这一传统让每一届首相都厌烦透顶。原则上,这给了议员们一个机会,从女王陛下的政府领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而事实上,质询现场极度混乱和“血腥”,每个人都争相“逃生”,这哪里是议会民主的理想世界,简直可以和古罗马暴君尼禄及克劳狄的斗兽场相比。反对党成员提出的问题根本就懒得寻求什么信息,他们寻求的就是狠狠的批评,给首相搞破坏。这个根本不能胜任首相的混蛋能有多远滚多远吗?他们常常说类似的话。类似的,首相给出的回答也很少包含有效的信息,而是报复和回敬刚才受到的侮辱与痛苦。而首相总是做最后发言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在争锋中占了优势,就如同被允许进行最后一击的角斗士。这也是首相基本上都会赢得舌战的原因。那些这样都没赢的首相可能很快就要完蛋了。自信的微笑后面,往往就藏着迫在眉睫的紧张和恐惧。麦克米伦生了重病,威尔逊辗转难眠,撒切尔夫人情绪失控。而亨利·科林格里奇可一点儿也比不上这些人啊。
奥尼尔在陌生人酒吧高谈阔论一晚上的第二天,首相过得不是很顺。唐宁街的新闻秘书长因为孩子们出水痘而情绪低落,因此每天例行的新闻吹风会质量欠佳。而且,不耐烦的科林格里奇还遇到更讨厌的事,这会居然推迟了。而内阁成员按照每周四的规矩上午十点准时集会,结果开会时间却云里雾里地被延后了。因为财政大臣要求最高领导就一些问题给出一些解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科林格里奇,但他质问说,政府的多数席位减少,怎么减弱了金融市场的走势,这样一来,这个财务年就不可能实施选举时拍着胸脯保证的医院扩展计划了。首相应该及时出面控制住这样的讨论,但没能成功,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最后尴尬收场。
“真遗憾啊,也许财政大臣当初真的应该谨慎些,别放任我们满嘴跑火车乱许承诺的。”教育秘书长语带讽刺地评论道。
财政大臣咕咕哝哝地抱怨说,选举结果比股市上那些玩世不恭的家伙预测的还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刚一说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科林格里奇想努力让大家团结一致,当场示意卫生部秘书长为计划的改变准备一份合理的解释。会上还做出决定,计划的改变将在两周内向公众宣布,就在议会休会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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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共同期待,”已到古稀之年的大法官开了口,“那时候大家的关注点都已经集中在消暑上了。”
这样一来内阁会议就多开了二十五分钟,这就意味着,首相接受官员们质询的时间也推迟了。他心烦意乱,下面的人在说什么,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他刚好在质询开始的时间前进了屋,但一点也不像平常那样全副武装,满心警惕。
但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科林格里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反对党的问题一个个地挡了回去,自己党派的成员则为他喝彩欢呼。他对此应付得不甚精彩,但还算合格。这不过是司空见惯,例行公事罢了。负责主持议会各类会议的下议院议长看了眼时间,发现还剩一分多钟,觉得可以再来一轮质询,结束这次会议。议程表上的下一个问题来自一位新成员。议长觉得,这是个引进新鲜血液的好时机。
“史蒂夫·肯德里克!”他喊道。
“第六号,先生。”肯德里克略略站起来了一点,让他看清楚议程表上他名下的那个问题,“请问首相,您能不能列一下今天的官方活动。”这是个很空泛的问题。和第一个、第二个和第四个问题一模一样,之前已经回答过了。
科林格里奇迟缓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眼前讲台上已经展开的红色日程简报夹。他机械而乏味地读着。大家都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请这位尊敬的议员回想一下短时间之前,我对第一个、第二个和第四个问题给出的回答。”他之前的回答里说的都不过是和议会的同僚们开会,为来访的比利时首相主持晚宴之类的。在场的人都觉得首相一天的活动中没什么值得感兴趣的地方。但这个问题的意图远不止于此。礼貌性的提问已经结束了,战争就要开始。肯德里克从反对党议席上站了起来。
史蒂夫·肯德里克是个赌徒。他在某个产业中获得了极大的事业成功,导致他性格傲慢,目中无人。大家,也许除了他的前妻之外,都大跌眼镜地看着他押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和豪华跑车去竞争一个无足轻重的议员席位。他并没有雄心勃勃一心要赢,毕竟,政府的多数优势还是挺明显的。但竞选这个位子能帮助他打出品牌名声,在社会和生意两方面都起到积极的作用。他花了好几个星期研读了一些公关行业杂志的头几页。在这样一个充满尔虞我诈,优胜劣汰的商业社会中,能够让杂志销量大增的,总是那些“有社会良知”的人。
三次数选票之后,确定他得了七十六票的多数票。这一点让他郁闷又震惊。做议员薪水会减少很多,私生活也会被置于严密监视之下,让人不得片刻安宁。而且下次竞选时他也很有可能被赶出这个队伍。所以有什么好主意的呢?他只求默默无闻混混日子,其他什么都不在意。
和奥尼尔一番谈话之后,肯德里克整个晚上都辗转难眠,今天上午也心事重重。那是个能赢得选票的政策,为什么要取消这个政策的宣传活动呢?真他妈的搞不懂,除非……除非不是宣传活动出了问题,而是政策本身出了麻烦。肯定是这样的,对吧,还能有什么事呢?或者说,他实在是资历太浅,弄不清楚状况?他越纠结于这些疑问,就越钻牛角尖。他是应该询问呢,还是应该直接指控呢?是应该提出问题,还是定罪声讨?他知道如果这一步走错了,他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和最后一个印象,都将是“下议院那个蠢货”。
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时,他脑子里的疑惑仍然像大黄蜂一般嗡嗡嗡地窜来窜去。议员们看出了他这短暂的犹豫,乱哄哄的会议厅渐渐静了下来。这个新来的议员是傻了吗?肯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没有保持尊严的必要。他开始进攻了。
“请问首相先生能向议员们解释解释,为什么他取消了竞选时许诺好的医院扩展计划吗?”
没有批评,没有另一个问题,没有多余的言辞或是啰嗦的点评,首相根本没时间多想闪避的策略。这位新来的后座议员重新坐下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医院扩展计划?取消了?这游戏突然出现了有趣的大转向,三百双敏锐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科林格里奇。他轻轻跺了跺脚,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供血不足了。他知道红色日程简报夹里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他回答这问题的灵感。没有什么借口了,也抓不住什么救命稻草了。风声走漏了,计划被窃取了,一切被毁了,他算是完蛋了。他空泛地笑了起来。你必须得这样做。只有那些坐得离他很近的人才能看到他紧紧抓住了讲台两边,透过皮肉能看到白森森的指节。
“我希望这位尊敬的绅士留意一下,不要被夏日度假的欢乐给冲昏了头。至少在八月来临之前还是要注意的。他是个新议员,那么我就利用这个大好机会,提醒他一下,过去四年来,在整个政府的管理之下,公共医疗卫生服务方面的花费显著增加了六到八个百分点。”科林格里奇知道自己的语气十分软弱,这简直不能原谅,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成功地控制了通货膨胀,公共医疗卫生服务的发展比任何其他政府治下都要蓬勃,相比之下……”
肯德里克坐在后排较高处的绿色皮凳上,肯德里克目光灼灼地看着位于中心位置的那个男人。首相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目光游移。他有点茫然了。“他妈的赶紧回答问题啊。”肯德里克咆哮道,他的北方口音使得这粗俗的行为显得可以接受,或者至少不那么过分了。另外几位议员也附和起来。
“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也会自己来把控时间。”首相急促地说。反对党就算气急败坏满腹牢骚,也不用编造如此可悲的谎言吧?选民们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在不久前坚定把选票投给了政府,表示和我们站在一起。他们支持我们,我也再重复一遍,我们有坚定的决心,会保护他们和他们的医疗卫生服务。
反对党议席那边不同意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的还十分粗鲁。大多数脏话都不会被议会议事录记录在册。负责记录的人员有时候耳朵会巧妙地聋上一阵。但首相可是连每一个音节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这派的后座议员们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不太明白为什么科林格里奇不直截了当地重申实施政策的确定性,直接将住肯德里奇,让他闭嘴。
尽管背景如此嘈杂,令人心烦意乱,科林格里奇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议会将会认识到……政府没有这个传统……不会提前讨论新支出计划的具体事项……我们会选择适当的时机,宣布我们的想法和决定。”
“你已经宣布了。你他妈的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了吧,是不是?”纽卡索西部地区那个常常出言不逊的议员从下议院后座上激动地蹦了起来。他声音特别大,就连议会议事记录都无法否认自己听到了他的吼叫。
反对党前座上那些面孔露出胜利的微笑,总算是旗鼓相当了。他们的领袖就站在离科林格里奇不到两米的地方,转向离他最近的同僚,用威尔士语大声“耳语”道,“你懂的,我觉得他搞砸了。他要逃跑啦!”他摇晃起手里的议程表,所有的同僚也照着他做。看上去好像古时候的西班牙大帆船扬帆起航,准备战斗。
科林格里奇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是由成百上千次在议会的不幸遭遇累积而成的。这让他措手不及。他现在还不能坦白事实,但也不能欺骗议会,而且他找不到任何措辞,能够既不违背诚实原则,又能瞒天过海。他看着眼前洋洋得意的一张张面孔,听着此起彼伏的嘲弄,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他们告诉他的那一系列谎言,想起他们表现出的残酷无情,他们让自己的夫人流的眼泪。他紧盯着离自己不过两米远的那些扭曲的脸,耐心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必须停止这一切,也不在乎什么做事方法和艺术了。他将双手举到空中。
“我不用听一群疯狗如此粗鄙的评论。”他咆哮道,坐了下来,好像刚刚逃出猎人陷阱的黑熊。
肯德里克抓紧时机,趁反对党这边胜利与狂怒的吼叫还没达到最高潮,他冷静地问道:“议长先生,我有一个关于议事程序的问题。首相先生所说的话真是让人感到羞耻。我问的问题十分直接,就是想知道首相先生为何违反了竞选时的诺言,而我得到了什么呢,谩骂羞辱,躲躲闪闪。我理解首相先生不愿意承认他向所有的选区和人民撒下了一个让人抬不起头来的弥天大谎,但难道您就不应该做点什么来保护在座议员们的权利,让我们问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就能得到直截了当的回答吗?我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但《贸易解释法》里肯定有关于这个的规定吧?”
反对党议席上赞同的声浪此起彼伏,在这一片混乱之下,议长必须提高分贝才能让大家听到自己的讲话:“这位尊敬的议员也许是新人,但他好像已经对议会议事程序了解得非常清楚了。如此一来,他应该清楚,我对首相回答问题的内容和语气,以及向他提的问题都不负责任。讨论下一项!”
这边厢议长努力想把会议往前推进。那边厢涨红了脸的科林格里奇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出了会议厅,招手示意党鞭长跟他一起走。他身后响起一阵阵很不像议员的嘲笑和喊叫:“懦夫!胆小鬼!”
政府的席位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大家都不安地沉默着。
“我的天哪,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个狗娘养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首相办公室就在大楼的后面,门还没关严,首相就开始言辞激烈地骂起人来。女王陛下的这位首相通常显得十分温良恭俭让,如今这层文雅的面具被生生剥去,露出沃里克郡雪貂的本性。“弗朗西斯,这样真的不好,我告诉你这他妈真的太不好了。我们昨天才在内阁会议上拿到大臣的报告。整个内阁今天才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今天下午反对党的每个卑鄙小人就他妈全知道了。知道的内阁高官还不到两打,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底细。是谁走漏了风声?弗朗西斯?到底是谁?你是党鞭长。我想让你揪出那个混蛋,我要提着他的蛋把他挂在钟楼上示众!”
厄克特轻松地呼出一口长气。在首相爆发之前,他还不太清楚是不是责任的矛头早已经指向了他。他笑起来,当然是在心里。“这事我除了震惊没什么话好说了,亨利。真想不到,竟然有内阁同僚故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泄露出去。”他话里有话,故意忽略了低层行政走漏风声的可能,将怀疑的对象范围缩小到内阁的每一位同僚身上。
“不管该负责的人是谁,他都让我丢尽了脸。我想把他揪出来,弗朗西斯。我想——我坚持你把这害虫给我找出来。我想把他甩出去,千刀万剐。”
“亨利,我能作为你的朋友说句话吗?”
“当然啦!”
“自从竞选以来,恐怕同僚之中起了太多争执,很多人都觊觎着别人的位子。”
“他们都想坐到我的位子上来,我知道。但谁会这么——这么白痴,这么机关算尽,这么不顾一切把那样的消息泄露出去呢?”
“我说不好……”他故意迟疑了一下,“不能肯定。”
科林格里奇注意到了他的犹豫,“天哪,你就给我个有凭有据的推测吧。”
“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公平?你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公平吗?我他妈就跟个邮筒似的被万人捅!”
“但是……”
“别跟我说什么但是,弗朗西斯!这种事情发生了一次就有可能,简直是一定会发生第二次。你可以直接控告,也可以给点暗示,管你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我们的时间很紧张,但我要你列点儿名字出来!”科林格里奇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书桌上,阅读灯被震得跳了起来。
“如果您坚持这样做,那我就推测一下。您知道,我什么也不确定……我们就用演绎法来判断判断。考虑到时间问题,应该是从昨天的内阁会议成员中泄露的,而不是今天的全部内阁成员。您同意吧?”
科林格里奇点头表示赞同。
“除了你我之外,谁还出席了会议呢?”
“财政大臣、财政部秘书长、医疗卫生、教育、环保、贸易和工业。”首相一口气说出了与会的各位内阁成员。
厄克特沉默不语,科林格里奇不得不自己完成思考,“嗯,那两个管财政的不太可能,他们可不愿意透露出自己搞砸了的事实。但医疗卫生非常强烈地反对取消计划,所以保罗·麦肯基有泄露的理由,教育部的哈罗德·厄尔一向是个大嘴巴,而迈克尔·塞缪尔特别喜欢提高媒体曝光率,我可不太喜欢他这点。”
首相内心深处阴暗角落中蠢蠢欲动的怀疑和不安全感终于被拖出来,见了光。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我觉得很小。”厄克特加入进来,“您也知道,迈克尔和泰迪·威廉姆斯走得很近。他们什么事都一起讨论。这消息有可能是从党总部放出来的。肯定不是泰迪,我打包票,他永远也不会……但那里的某个官员可能走漏了消息。其中有些人一辈子办事都不靠谱。”
科林格里奇沉默地想了想。“会不会真的是泰迪呢?”他陷入了沉思,“他一直都不是我最大的支持者,我们俩不同辈啊。但我可是从垃圾堆里把他提拔上来,让他成为核心团队的人员之一。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这只不过是个怀疑,亨利……”
首相重重地陷进椅子里,疲惫不堪,不想再做其他任何思考了,“也许我最近太依赖泰迪了。我以为他早就没有了锋芒,没有了野心,在上议院也没什么好争的了。他是我的老兵之一,我以为他很忠诚。我是不是错了,弗朗西斯?”
“我不知道。你只是让我猜测而已。”
“搞清楚,搞到确凿的证据,弗朗西斯。你需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我要揪出这个人,不管是谁。我要把他的蛋从耳朵眼儿里拽出来,我要让整个威斯敏斯特都听到他的尖叫。”
厄克特点点头,像个仆人那样顺从地垂下眼睑,不想让首相察觉到自己眼中舞动的喜悦。科林格里奇宣布“捕猎开始”,厄克特好像又回到了荒原之上。他的双脚坚定稳当地踩在草上,等着鸟群起飞,好开弓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