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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在黑暗中穿行,然而并不害怕。毕竟,我可是个斯巴达人,一个佣兵,一个战争英雄。在这黑暗的故地中,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如此的寂寥。当我走到更深的地下时,夏日的酷暑便从我身后渐渐散去。我用火石来点燃了我的火把,然后从已经空无一人的石凿厅堂中走过。那些锁链还留在那里,然而掮客受害者的血痕已经干了许久。我从那尊阴森的蛇雕像旁经过,进入了被遗忘的大厅之中。毒牙下面的水槽已经流干了许久,看来那条蛇也已经饿死了。那个祭坛——我第一次见到克莉西斯那个扭曲的灵魂的地方,现在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
我心中的某个部分还留着一个孩童般的梦想——梦想着我能在这些古老的洞穴深处找到自己的弟弟,就像我那天晚上在这里的集会上发现了他一样。但是,我的矛撕碎他心脏的记忆仍然太过迫近,太过鲜活了。德谟斯去世已经快一年了。我们把他埋葬之后,一起哭了一场。没人期待过会有其他人出席这个这场葬礼,但当尼科拉欧斯和史坦托尔从远处出现时,我严肃地看了他们一眼,请他们走近些。
那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的老屋里吃饭。气氛有时就会非常尴尬。尼科拉欧斯坐在桌子的一端,他要了一杯葡萄酒,而母亲却在另一端倒了一杯……然后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净,继续吃自己的饭。史坦托尔乐得笑出了声,然后又咳嗽起来当作掩饰。是了,那场宴会并没有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痕,也许它们也永远不会愈合了。但现在,我们至少达成了一种理解——过去的仇恨已经被埋葬了,而教会就是它的陪葬品。
第二年春天,我又在母亲的祝福中踏上了旅程,踏上了一次我知道自己无可逃避的航程。当艾德莱斯提亚号横渡大海时,巴尔纳巴斯和希罗多德形影不离,在那里重温着我们一起冒险时的种种故事,船长在甲板上表演着,把各种大事小情都夸张得无以复加,而希罗多德的手中则拿着尖笔,记录的速度就好像啄木鸟的啄击一般,他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巴尔纳巴斯讲述的一切,连舌头都无意间伸了出来。
在一个宁静的日子里,我们来到了破碎的锡拉岛上。海面就像一条水鸭色的丝绸般平静,而空中也没有一丝风信。希罗多德提出要陪我到黑山去,但我拒绝了。这是一次我必须独自完成的旅程——好吧,伊卡洛斯还在我的肩膀上,我得带着它。
我一面绕着那新月形的岩体——那是一处火山炸裂后留下的荒芜断层——心里一面想着:梅利顿所说的在高处岩石上出现的精巧铭文是否都是一场骗局,是一场疯狂的玩笑——这座被遗弃的小岛上有什么呢?除了灰烬和石头,还有什么呢?
我一路攀上了高地,然后花了几天时间,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搜寻了一番。有一天,我来到一堵石墙前——乍看过去,上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当我的手扶在表面滑动,以保持平衡的时候,我才摸到了上面精妙的蚀刻纹。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看到了奇怪的铭文——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天,在那里探索着,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符号,哪怕是晚上的时候,我也看着它们,希望它们能像梅利顿所见的那样点亮起来。一天晚上,它们确实发出了光芒,一块岩石向后剥落,露出了通往山中的隐蔽通道。我走进去,就在那里找到了他——我的亲生父亲。
活着的传说,毕达哥拉斯。
他还活着——虽然大多数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但他现在还活着——他的岁数已经比人类的寿命长了许多。他的眼睛明亮,心神也依旧机敏。他的话改变了一切。他让我看到了一些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向别人——除了巴尔纳巴斯——解释的东西。是的,锡拉岛不过是个破碎的外壳,但在那条石门廊的另一端散发着金光。奇异的雕纹不过只是个开始。他给了我一根古老的权杖——就像我的矛一样,我触碰它的时候,会有奇异的感觉——并给我看了许多其他类似的奇观。然而,就好像悲剧在这里降临在我的身上一般,我和他一起待了几天,而毕达哥拉斯眼睛里的光辉却开始减弱,他的步态蹒跚起来,呼吸也变浅了。他解释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那柄权杖让他在世上多活了不少年头,而现在,这柄权杖该归我了。
那是自那以后第三天的事情——我醒来时听到了毕达哥拉斯的喘息,他的嘴唇也变成了蓝色。我试图帮助他,想要把那柄权杖还给他,但他拒绝了,坚持说自己的天命已尽。他就像阿利克西欧斯一样在我怀里离开了人世。
我应着他坚决的要求,烧掉了他的尸体,烟尘带着他的魂灵,在我的目光中消逝无踪。
在那之后,我在隐藏的大门周围的石头上凿了几凿,让那里的悬崖滑了坡,而那处入口也随之永远地被埋葬了。同样地,这也是毕达哥拉斯坚决向我提出的要求,而我知道他的理由。我在里面不过待了寥寥数日,那里的光景就让我明白,就像苏格拉底所坚持的一样,我们在世上的所见,不一定都是它们真实的样貌。而现在,这世上仍有许多的秘密,仍有许多未解的谜团。在他弥留之际,他和我说我们还会再度对话。因此,我明白我必须回到盖亚之窟。
当我走进大洞穴时,我的脚步声就像受惊的鸽子的翅膀声一样回荡着,我将视线放在那抛光的石环上,那个留着红色血络的台座依旧存在于它的中心。这里已经没有了教会,没有德谟斯……也没有阿利克西欧斯。
我的喉咙干燥无比,为着我失却的一切感到心痛。然后我看向基座上那尊蒙尘的金字塔,心脏也狂跳起来。
我向前迈了一步,深吸一口气,把灰尘从金字塔上吹了开去。它那金黄色的光芒立时放射如初,我只觉有低沉的嗡鸣弥漫在这洞穴里,而奇异的辉光也从其中迸射而出。
然后,它便对我开口了。
“走近些。”它低声说道。
我的心跳顿时停止了——那声音……是我母亲的声音。不过,这也是我真正父亲向我解释过的秘密之一。“先行者们的造物都十分迷人……但也无比狡猾。它们会搜索你的心神,它们会搞清你的本质,你所爱的还有害怕的一切。它们会扭曲你的心灵,左右你的灵魂,让你的心神如同坠入五里雾中。卡珊德拉,面对它们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将手向上伸去,双手停在金字塔的上方,感受到它发出的热量。
“触碰我。”它乞求道。
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两脚分开站定,一副临战待发的架式,然后,我把手掌放在了那光滑的表面上。如此行动的我好像被一块巨石撞到了头上。在我面前出现的,是白色的光芒,金色的闪光,还有一段刺耳的颂唱。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在那里摇晃着,挣扎着。就像是有巨大的手掌把我定在那里,然后像铁匠铸剑一样捶打着我的灵魂。那无形的力量正在努从我的本质之中偷取着什么……或者是杀了我。我只觉得,一阵尖叫正从我的胸中奔涌而出。
然后一股劲风般的力量打在了我的身上,那邪恶的能量就此消隐无踪。我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在这个遍布柔和光线的幻境之中,我没有质量,也没有形体。而现在,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你已经见证过这个造物和它的类似物能对人类施加的影响了。”毕达哥拉斯说。
“父亲?”我哑声问道。
“你听到的声音不是你母亲的声音。但这里的我就是我,你大可以如此肯定——我告诉过你,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怎么……怎么可能呢?我是亲眼看着你的尸体在火堆上燃尽的啊。”
“摆渡人卡戎正在等我渡过冥河呢。我与那物什的联系,是我的灵魂还留在生者一侧的唯一理由,但这样的联系也即将结束。所以,我必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有关这个金字塔的真相告知于你。先行者们创造了它,以求遍照时间之网。以求洞晓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教会对它如此崇拜的缘由。”我一面说着,突然明白了过来。“它是形成控制和秩序的要件。”
“他们从来没有理解过这一点。”毕达哥拉斯叹道。“几十年前,一群人聚集一处,来践行一个他们认为可以给世界带来稳定的理论。所有的一切在运行中都被均分开来,有序和无序、纪律和自由、控制和解放,就像一个完美和谐的天平。”
围绕着我的那柔和的灯光扭曲起来,聚在一处,然后显出了模糊的图像。而在那影像之中,我看到了年轻的毕达哥拉斯,他在那里指导着,教学着。许多人点头赞同,也有许多人进行着辩论。然后我在后面看到了一些人,他们在那里自顾自地窃窃私语着。
“但是,这群体中的有些人没能抵抗无限权力的诱惑。他们堕入了混沌的怀抱……科斯莫斯教会就此诞生。”
画面在柔和的光线中飞闪而过:蒙面的恶徒们聚集、吟唱,他们邪恶阴谋的触手蔓延开去——军队在本可避免的战斗中死去,公民被屠杀,无辜的人被处决……还有一个孩子,也因他们的意愿,被从山上扔下。
他们滥用权力,把希腊世界推入一场永恒的战争。影像突然停止了。“你们的天命,就是为这场战争画下句点。”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还有……阿利克西欧斯?”
“是的,但是教会带走了你的兄弟,接纳他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凡人的血流淌在你的血管里,卡珊德拉,但那鲜红色的古老灵药也混在其内。列奥尼达斯是先行者的后裔。我也是,你母亲也是。这便是我和她走到一起的缘由。她的如此做法可能要算作对斯巴达人尼科拉欧斯的背叛,但是……”
“总好过把世界出卖给教会。”我接过了话头。
“是的。他们追捕你,我,你的母亲和你的兄弟,只因我们是真正利用这些物事的钥匙。金字塔只对那些带着它们造者血脉的人说话。这就是为什么教会如此需要德谟斯的缘由——即使他们意识到,他那混沌一团的天性根本无法控制,但他们也别无选择。”
“但是现在教会已经消失了。我毁了他们。我已经成功了。”我说道。
我刚说完,却只见父亲的脸拉了下来。“我希望我能说你确实做到了,卡珊德拉。但是在摧毁教会的过程中,你把让天平倾斜得太多了——只有在平衡之下,世界才能有和谐。你不明白吗?在我去世之前,我本该把这些也告诉你的:诚然,你消灭了教会,但你只是将土地清了出来,给了更加黑暗、更加强大的杂草生长的空间。这世界必须恢复平衡才行。”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我身上涌过。“我该怎么做,才能恢复平衡呢?哪里……我该从哪里开始呢?”
“那根权杖就是关键。它会给你额外的时间。时间就是一切。利用时间,你就可以……”他突然沉默了。
“父亲?”
“不……一切已经太迟了,”他的声音紧绷着,“黑暗的杂草已经生根了。”
“我不明白。”
“你必须离开了,卡珊德拉,现在就走!”
“父亲?”我叫出了声。
但是,只听唰的一声,幻象消失了。我已经回到了已然寂寥而破落的盖亚之窟中。
金字塔现在已经冷却,也没了声响。我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跳也稳定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吗?”一个声音在洞穴里回荡。“很美,不是么?”
我看到,有一只苍白的手正放在金字塔的另一端,那手所属的手臂从一泓暗影中伸出。僵劲的手指也从我的肌肤上爬过。
“谁在那里?”她从阴影中走出来,活像一个从梦中爬出的生物般。
“阿斯帕西娅?”
“看到我你很意外吗?”她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朝她看了过去:她依旧一副美丽优雅的模样,披着白色的袍子。然后我的眼睛停在衣服下面的轮廓上——
那是一件面容丑陋、鹰钩鼻、相貌邪恶的面具。
阿斯帕西娅朝我的方向迈了一步,一面把面具拿了出来。
我盯着她。“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教会已经消失了,卡珊德拉。”她说着,把面具扔在地上。她用自己的鞋子踏在上面,把它踩作两半。“我作为他们中的一员发挥了我的作用,但只是为了完成我自己的计划。”
“什么计划?”
“你听到那位传奇人物的话了,不是么?有关所谓‘需要给世界带来新的秩序’的那些话。”
“我不知道你听到或看到了什么,阿斯帕西娅,但我父亲不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极端的秩序或混乱都不是正解,而平衡则是重中之重。”
“毕达哥拉斯不够强大,他的力量不足以给世界带来真正的秩序。”阿斯帕西娅自顾自说了下去,好像我没有回答她一样。“‘教会’也没有。在这场伟大的游戏中,你确实是一个有用的盟友——你把他们从这棋盘上扫了出去。”
“但是……你让他们杀了伯里克利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阻止他们的,”她面无表情地说,“但是那天你在那里,你看到了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想干涉的话,德谟斯和他的人都会杀了我们。在任何情况下,伯里克利都会乐于用自己的死,来加速教会的灭亡。”
洞中一时无声。
“那么现在呢?”我发了问,却害怕得到答案。
“然后啊,我做了一个梦。”阿斯帕西娅说道。
我无法将目光从她的眼中移开——她的眸子像冰晶一样闪烁着光芒。
“我梦见了全希腊达成了共和——不再有争斗的城邦。不再有民主和寡头政治的对立意识形态,不必再去分出蓝色和红色的阵营。不再有这种儿戏般的事体。一个统一的领域,臣服于一位真正的领袖的缰绳下:一位哲人——一位引导我们所有人的国王——一位将给世界带来秩序的舵手。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一片新森林的生长,而现在,在大火延烧之后……一颗最优秀的种子已经被种在了灰烬之中。”
“灰烬?阿斯帕西娅……希腊已经归于和平了。”我说道。
“你说那协议下的虚伪假象吗?那我是不会让它持续下去的。”她咕哝道。“除了战争之外,我们还能在什么地方构筑梦想呢?”她的脸因为情绪而扭曲起来:上面显出了冷酷的笑容。她退回阴影之中,在黑暗中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我本能地跟在她后面,然而那里除了阴影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梦想的,是真正的、完整的、未被破坏的秩序……”她从某个地方低语着,那声音很快便随着回声淡去。然后,我便听到脚步声去往远处,最后消失无踪。
洞窟里又只剩下我一人,而我的思绪也像一艘狂风中的船只般摆荡着,我的手渴望把列奥尼达斯之矛从我的腰带上拔出。我该去追上阿斯帕西娅,然后质问她吗?然后呢——击倒她,让她那些精妙排布的棋子向我展开复仇?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意识到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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