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看到了第一块浮冰。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极北之地，这里海水颜色变暗，浮冰结成的尖刺从海底开花似的冒出来。尽管还是初夏，风却已经有些刺骨了。早上的时候，绳索上都结着霜，冻得发硬。
我一连几个小时在我的舱室中走来走去，凝视着外面无穷无尽的大海。每天早晨，我都会被带到甲板上，在那里我可以舒展一下身体，顺便远远地看看玛尔。暗主则总会站在船的围栏边，扫视地平线，好像在寻觅着什么。斯特姆霍德和他的船员与暗主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互不去打扰。
第七天，我们从两座板岩岛屿之间经过，凭着我以前担任地图绘制员时的印象，我认出了它们：耶尔卡岛和维尔奇岛，意思是刀子岛和叉子岛。我们即将进入枯骨之路：这是一片狭长的黑色水域。在它的迷雾中，无名的岛屿出现又消失，无数船只因为撞到这些岛屿而遇难。在地图上，这里会标着水手的骷髅头、张着大嘴的怪兽、有着如冰般白色头发的美人鱼和深黑眸子的海豹。只有最有经验的菲尔顿捕手才会到这里来寻找动物毛皮，冒着死亡的危险来求得丰厚的战利品。可是我们在寻求什么样的战利品呢？
斯特姆霍德下令收起船帆，于是我们在迷雾中漂流，速度慢了下来，不安的寂静笼罩着整艘船。我仔细看了看捕鲸船船舷两侧的长舟[1]，以及一支支用格里莎钢做成的鱼叉。不难猜测，暗主正在追踪某种加乘器。我研究了一下那一排排的格里莎，很好奇谁将会被暗主选中来接受另一个“礼物”，然而一个可怕的想法，同时也在我心中发了芽。
简直是疯了，我告诉自己，他不会有胆量冒险做那样的事。但这个想法没给我带来多少安慰，因为我知道他总是有胆量冒险的。
接下来那天，暗主让人带我去见他。
“这次又是为了谁？”我问道，伊凡把我推向了右舷的围栏边。
暗主只是凝望着外面的波涛，我突然想把他从围栏上推下去，尽管他有好几百岁了，可是他会不会游泳呢？
“告诉我，我并没有猜对你的想法，”我说，“告诉我那个加乘器只是为另一个愚蠢好骗的女孩准备的。”
“一个不那么顽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渴望像耗子一样生活的女孩？相信我，”他说，“我倒也希望有其他人选呢。”
真让人觉得恶心。“一名格里莎只能拥有一个加乘器，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莫洛佐瓦的加乘器不一样。”
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难道还有其他像牡鹿那样的加乘器？”
“它们本就应该一起使用，阿丽娜，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们一样。”
我想起了我读过的那些关于格里莎的理论书，每一本都表达着相同的意思：格里莎的力量不应该没有限制，它需要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我说，“我不想要，我想要的是——”
“你想要！”暗主嘲讽地模仿着我的口吻，“我想看着你的追踪手慢慢死去，心脏上还插着我的刀。我还要让大海把你们两个都吞没，但是我们的命运现在连在一起了，阿丽娜，而且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你丧心病狂！”
“我知道这样说会让你比较高兴，”他说，“可是那些加乘器必须放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有控制黑幕的希望——”
“你控制不了黑幕，它必须被摧毁。”
“小心点，阿丽娜。”他带着一抹笑意说道，“对于怎么处理你，我也正有完全相同的想法。”
暗主对伊凡做了个手势，他往后退了几步，恭敬地等待着暗主发话。
“把那小子带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等，”我说，“你对我说过不会伤害他的。”
他没有理我。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左顾右盼，仿佛在这艘被圣人遗弃的船上能有什么人能听见我的呼救似的。斯特姆霍德站在舵旁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我一把抓住暗主的袖子：“我们说好的，我什么都没做，你说过——”
暗主用冷酷的花岗岩色眼睛看着我，我后面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唇边。
过了片刻，伊凡带着玛尔出现了，他把他领到了栏杆边。玛尔站在我们面前，在阳光之中眯起了眼睛，双手被绑着。这是几个星期以来，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尽管他看起来疲倦而苍白，不过他似乎并未受到伤害。我从他戒备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但我没有相应的答案。
“好了，追踪手，”暗主说，“追踪吧。”
玛尔看了看暗主，又看了看我，然后将目光转回暗主那里：“追踪什么？我们现在可是在大海上。”
“阿丽娜曾告诉我，你可以在石缝里找出兔子来，而且我亲自问了佛拉德号的船员，他们说你在海上也一样能干，他们甚至认为，凭你的特殊才能，完全可以让某个幸运的船长发大财。”
玛尔皱起了眉头：“你要我去追捕鲸鱼？”
“不，”暗主说，“我要你去追捕海鞭。”
我们吃惊地瞪着他，接着我差点笑出来。
“你在找一条龙？”玛尔难以置信地说。
“冰龙，”暗主说，“鲁索耶。”
鲁索耶。故事里说，海鞭是一个受到诅咒的王子，被迫变成海蛇的样子，守卫枯骨之路那严寒的水域。它竟然是莫洛佐瓦的第二个加乘器？
“那只是个神话故事，”玛尔说出了我的心声，“一个儿童故事，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但的确有人在这片水域看到过海鞭，而且这样的事情多年来一直都有。”暗主说。
“还有人看到过美人鱼和白海豹人[2]呢！可那都是神话传说而已。”
暗主扬起一条眉毛：“就像牡鹿一样？”
玛尔看了我一眼，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管暗主在做什么，我们都不会出力。
玛尔注视着外面的波涛：“我连从哪里开始都不知道。”
“为了阿丽娜好，我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暗主从他凯夫塔的暗兜中抽出一把细长的刀，继续说道，“我们一天找不到海鞭，就从她身上割下一小块皮肤。慢慢地割，然后伊凡会治好她。第二天，我们会从头再来一遍。”
我感觉脸上失去了血色。
“你是不会伤害她的。”玛尔叫道，但我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恐惧。
“我不想伤害她，”暗主说，“我只想要你按我说的做。”
“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找到牡鹿，”玛尔绝望地说，“我直到现在依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斯特姆霍德几步走上前来。那时我的注意力都在玛尔和暗主身上，以至于我竟然把他忘记了。“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在我的船上受到虐待。”他说。
暗主将冷酷的眼神转向了这个私掠船船长：“记住，你正在为我做事，斯特姆霍德。做好你的工作，你就不用担心拿不到报酬了。”
不祥的焦躁感在船上蔓延开来。斯特姆霍德的船员和格里莎们对峙着，他们的表情并不友好。珍娅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但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给那个追踪手一点儿时间，”斯特姆霍德轻声说，“一个星期，至少也要几天的时间。”
暗主的手伸到了我的胳膊上，将我的袖子捋上去，露出了白净的肌肤。“要我从她的手臂开始吗？”他问道。接着他放下袖子，又用指关节摩挲着我的脸颊：“或者从她的脸开始？”他向伊凡点了点头：“抓住她。”
伊凡紧紧扣住了我的后脑勺，让我整个脸朝向暗主。暗主举起了刀，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刀在阳光下闪耀。我想往后缩，可是伊凡却把我按在原地。当刀锋碰到我的脸颊时，我恐惧万分地吸了一大口气。
“住手！”玛尔喊道。
暗主等待着。
“我……我能做到。”
“玛尔，不要。”我说道，表现得比想象中更勇敢。
玛尔咽了咽口水，说道：“现在航向西南方向，回到我们来的那条路上。”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之前看到什么了吗？或者他只是在努力不让我受到伤害？
暗主将头偏向一侧，审视着玛尔：“我想你知道，对我耍花招并不是明智之举，追踪手。”
玛尔用力点了点头：“我能做到，我能找到它，只是……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
暗主将刀收入鞘中。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尽全力止住身体的颤抖。
“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说完，转身离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舱口时，他对伊凡喊道：“把她带来。”
“玛尔——”我刚一开口，伊凡便抓住了我的胳膊。
玛尔抬起被绑的双手，向我伸过来。他的手指短暂触到了我的手指，然后我就再次被伊凡拖到了舱口。
当我们向下进入潮湿的船腹时，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伊凡后面，试图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暗主说他不会伤害玛尔，因为他留着他还有用。我想当然地以为，他只是想利用玛尔来让我听话。不过现在很清楚了，玛尔对他的用处远比这大得多。玛尔真的认为他可以找到海鞭吗？还是他在拖延时间？我不确定自己希望哪种情况是真的。我并不希望受到酷刑折磨，但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冰龙，那又会带来什么呢？第二个加乘器到底意味着什么？
伊凡将我拉进了一间宽敞的舱室，这里看起来像是船长曾经的住处——斯特姆霍德一定被赶出去和他的船员挤在一起了。一张床被推到角落里，曲度很大的船舱后壁上嵌着一排厚实的玻璃窗。带着水波纹的光从窗中倾泻到桌上，暗主正坐在那张桌子的后面。
伊凡鞠了一躬，快速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连他都迫不及待地想离你远一点儿。”我在门边徘徊着说道，“他害怕你现在变成的样子，他们所有人都害怕。”
“你怕我吗，阿丽娜？”
“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暗主耸了耸肩。“恐惧是一个强大的盟友，”他说，“并且还很忠诚。”
他用那种冷酷的眼光看着我，他看我的方式总是让我觉得他好像在读我的心，就像阅读纸上的文字一样，他的手指在字间移动，收集着某种我只能瞎猜的秘密信息。我努力不让自己做出局促不安的动作，可我手腕上的镣铐似乎在隐隐发烫。
“我愿意给你自由。”他轻轻地说。
“给我自由，或是给我剥皮，我的选择还真不少。”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刀贴着我脸颊时的那种压力。
他叹了一口气：“那是恐吓，阿丽娜，我的恐吓已经达到了目的。”
“你的意思是，那时候你并不会割伤我？”
“我可没这么说过。”他的声音悦耳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的声音永远都是这样。他可能是威胁着要把我大卸八块，也可能是在要求把他的晚餐送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只能隐约辨认出他伤疤浅浅的痕迹。我知道我这时应该一言不发，迫使他先开口，但是我的好奇心太强烈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手从他清晰的下颌线条上滑过。“涡克拉对我的肉味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懒洋洋地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们不会吃自己的同类？”
我哆嗦起来。它们是他制造出来的，就像那个牙齿咬入过我肩膀的东西一样，那里的皮肤依然在微微跳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那段经历我没心思再去回顾，我受够了涡克拉的仁慈，还有你的仁慈。”
我从门口走到桌子前。“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第二个加乘器？”我绝望地问，想紧紧抓住一个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有道理的论点，“要是你已经忘了的话，那我提醒你，我曾经试图杀了你。”
“然后就失败了。”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为什么你要让我变得更强呢？”
他再次耸了耸肩：“没有莫洛佐瓦的加乘器，拉夫卡必将陷落。你命中注定要拥有它们，就像我命中注定要掌权一样，没有别的办法。”
“这对你来说太方便了。”
他扬起眉毛，说道：“你对我来说可是一点儿都不省心，阿丽娜。”
“你不能把加乘器叠加起来使用，所有的书都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不是所有的书。”
我沮丧得想要尖叫：“巴格拉警告过我，她说你骄傲自大，说野心蒙蔽了你的双眼。”
“她真的这么说了？”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她在你耳朵里还嘀咕了其他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她还说她爱你。”我愤怒地说，“她相信你可以得到救赎。”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但我已经看到痛楚从他的脸上闪过。他对她做了什么？那样做让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救赎，”他含糊地低声说，“拯救，忏悔。我母亲的古怪念头，也许我早该多留心一点的。”他将手伸进抽屉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红色小书。当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的时候，封面上的金字映着微光一闪一闪的——伊斯托连·桑恰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我皱起了眉头，是《圣人生平》。一段模糊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大教长几个月前曾在小王宫中给过我一本，我把它扔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然后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只是本骗小孩的书。”我说道。
“你读过吗？”
“没有。”我承认道，忽然我却希望自己读过这本书。暗主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本古老的宗教图画集有这么重要吗？
“迷信，”他低头看着封面说，“给乡下人的宣传册，或者说我认为它是这样。莫洛佐瓦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你有点像，都会被平凡而弱小的事物吸引。”
“玛尔可不弱小。”
“他很有天赋，这一点我认同，但他不是格里莎，他永远也不可能与你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是与我平等的，而且还超过我。”我说道。
暗主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乍一看或许会被错当成同情，但我知道完全不是这样的。“你以为跟他在一起你就找到了家？你以为你找到了未来？你将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而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老。他将过完短暂的奥特卡扎泽亚一生，而你将会看着他死去。”
“你给我闭嘴。”
他微笑起来：“继续啊，跺你的脚，压抑你的真实本性。此时此刻，你的国家正在遭受苦难。”
“那是拜你所赐！”
“因为我信任了一个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潜力的女孩。”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我非常愤怒，后退了一步，重重地撞到了我身后的椅子。
“我知道你和那个追踪手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说。
“我表示怀疑。”
他轻蔑地挥了一下手。“你不应怀疑，你和他之间并不是那种幼稚而荒谬的爱慕。我知道你内心真正的东西——是孤独。你正在理解自己的与众不同。”他靠得更近了一些，继续说，“还有那种痛楚。”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试图掩饰被他看穿的震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道。可这句话即使在我自己听来都显得很假。
“这种感觉永远不会减弱，阿丽娜，它只会变得更糟。不管你躲在多少条围巾后面，也不管你说过多少谎话，更不管你逃得多远、多快，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我想要转过身去，但他伸出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离我这么近，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现在没有其他人像我们这样，阿丽娜。”他小声说，“将来也不会有的。”
我猛地挣脱他，结果踢翻了椅子，差点失去平衡。我用被镣铐束缚的拳头砸门，大声叫着伊凡，暗主则在一旁冷眼观瞧。
直到暗主下了命令，伊凡才过来。
朦朦胧胧中，我感觉到伊凡的手推着我的背……过道里的臭气……一个水手让我们通过……我那狭窄舱室中的寂静……门在我身后锁上……床铺……粗糙布料的摩擦……我将脸埋进了被子里……战栗……试图将暗主的话从我脑子里赶走，还有玛尔的死亡、我未来的漫长生命、永远不会减轻的作为异类的痛苦。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恐惧，一只尖锐的爪子正在牢牢地抓着我的心窝。
我知道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骗子，可以表现出任何情感，表现出各种人性的弱点，但我无法否认我在诺威埃泽姆时的感觉，也无法否认暗主向我展示的真相：我的悲伤，我的渴望，在他阴沉的灰色眼睛中，反映在了我自己面前。
捕鲸船上的气氛发生了改变，船员们变得焦虑不安，充满戒心，他们不会忘记他们的船长受到的蔑视。格里莎们也在窃窃私语。很显然，我们在枯骨之路水域中的缓慢进展，让他们变得烦躁起来。
每天，暗主都会让人把我带到甲板上，让我和他一起站在船头。玛尔在船的另一端，被严密地看守着。有时候，我会听到他告诉斯特姆霍德行驶的方向，有时还会看到他指着沿途巨大冰架上深深的爪痕，它们在水位线上方很近的地方。
我凝视着那些粗糙的沟纹。它们也许是爪子抓出的痕迹，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不管怎样，我见识过玛尔在兹白亚时所做的事情。当我们追踪牡鹿时，他让我看断裂的树枝、被踩踏过的草……一旦他指出那些迹象，它们看起来就那样地明显，然而之前，我却完全看不出这些踪迹。船员们似乎心存怀疑，格里莎则直接表现出了轻蔑。
黄昏时分，一天来了又走的时候，暗主带着我一起穿过甲板，从玛尔面前的那个舱口下去。我们不允许互相开口说话。我只好尽可能地与他目光接触，用无声的方式告诉他我没事。但我也看得出他的愤怒和绝望在增长，而我却无力给他信心。
有一次，我在舱口旁绊了一下，暗主拉住我，我挨到了他的身体。他本可以就此放开我，但他却拖拖拉拉，在我挣脱之前，他的手正在我腰上游走。
玛尔冲上前来，要不是有格里莎守卫按住他，他一定已经上来打暗主了。
“还有三天，追踪手。”
“别碰她。”玛尔咆哮着。
“我遵守了我们的协定，她依然没有受到伤害，不过也许你害怕的并不是这个。”
玛尔看起来压力大得快要崩溃了。他脸色苍白，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上臂的肌肉也因为手上的束缚而一块块凸了起来，我看到这里已经无法忍受了。
“我没事。”我冒着被暗主刀割的危险低声说，“他伤害不了我。”尽管这是谎言，但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却很好。
暗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玛尔。我瞥见了玛尔体内那张着大口的阴暗裂缝。“别担心，追踪手。等我们的协议结束时，你会知道结果的。”说完，他将我推到了甲板下面。同时，我也听到了他对玛尔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让她尖叫的时候，我会确保你能听到。”
一个星期快要过去了。第六天的时候，珍娅早早地叫醒了我，等我头脑逐渐清晰时，我意识到，这时尚未破晓，恐惧像刀一样穿透了我。也许暗主已经决定要缩短我的缓刑期，将他的恐吓变为现实。
不过珍娅看起来却笑容满面。
“他找到了！”她欢呼着，高兴得手舞足蹈，将我从床上扶起来。
“那个追踪手说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他的名字叫玛尔。”我嘟囔着，挣脱了她，没有理会她受挫的表情。
这有可能是真的吗？珍娅领着我上去时，我这样想着，或者玛尔只是希望给我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们来到了甲板上，清晨昏暗的灰色微光正照耀着我们。甲板上已挤满了格里莎，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的海水。暴风召唤者在操控风，斯特姆霍德的船员则操控着上面的帆。
雾气比前一天更浓了。浓雾紧紧地贴着水面，它那潮湿的触角爬满了船体。这时候，只有玛尔的指示和斯特姆霍德下达的命令不时打破那一片寂静。
当我们进入一片开阔的海域时，玛尔转向暗主，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你这样认为？”
玛尔点了一下头。
暗主考虑着。我知道，如果玛尔是在拖延时间，那他的努力不仅注定会白费，还会让我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仿佛过了几辈子的时间，暗主终于对斯特姆霍德点了点头。
“收起船帆。”私掠船长命令道，桅楼上的船员按照吩咐做了。
伊凡轻轻拍了拍暗主的肩膀，指向南面地平线的地方：“一艘船，暗主大人。”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小黑点。
“他们挂的是什么颜色的旗帜？”暗主问斯特姆霍德。
“很可能是渔民，”斯特姆霍德说，“不过我们会随时注意那艘船，以防万一。”他对一个船员发出了一个信号，那个人抓起一个航海望远镜，迅速爬上了主桅杆。
长舟已经备好，几分钟后，它们就被降到了右舷边上，艇上乘坐着斯特姆霍德的手下，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鱼叉。暗主的格里莎则聚集在围栏边看着长舟下一步的动向，而迷雾似乎也放大了他们的船桨拍击海浪的声音。
我向着玛尔靠了过去。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面上的那些人时，只有珍娅在注视着我。不过，她还是犹豫了，她转过身去，加入到那些人中间。
玛尔和我一起面向前方，不过我们离得很近，挨到了彼此的肩膀。
“告诉我你没事。”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压下了喉头的哽咽。“我没事，”我轻声说，“它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追踪牡鹿的时候，有几次我以为我们很接近了，然后……阿丽娜，如果我弄错了——”
我随后转向了他，不在乎有谁看到了我们，也不在乎我会受到什么惩罚。浓雾现在正从水面升起来，并在甲板上蔓延开去。我抬头看着他，注视着他面孔的每一个细节：他明亮的蓝色虹膜，他嘴唇的弧度，贯穿他下颌的那道伤疤。在他身后，我还发现塔玛蹦蹦跳跳地上了索具，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玛尔，一样都不是。”
他低下头，与我前额相抵：“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我们两个都知道他无力阻止，因为真相太令人痛苦了，所以我只是说：“我知道。”
“你在迎合我。”他带着一丝笑意说。
“跟你相处就需要经常迁就你。”
他将嘴唇压在我的额头上：“我们会找到办法逃出去的，阿丽娜，我们一直能找到办法。”
我将戴着镣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闭上了眼睛。我们在四处是冰的海上，孤立无援，我们是一个能制造怪物的男人的囚犯。可不知怎么地，我依然这样相信他。我靠向他，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怀有希望。
一声呐喊传来：“右舷前方两点钟方向！”
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我呆住了。有个东西在迷雾中移动，一个闪着光的、起伏着的白色身形。
“圣人们啊。”玛尔喘息着说。
那一刻，那个生物破浪而出，以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海面，背上的七彩鳞片反射出一道道彩虹。
鲁索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一连几个小时在我的舱室中走来走去，凝视着外面无穷无尽的大海。每天早晨，我都会被带到甲板上，在那里我可以舒展一下身体，顺便远远地看看玛尔。暗主则总会站在船的围栏边，扫视地平线，好像在寻觅着什么。斯特姆霍德和他的船员与暗主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互不去打扰。
第七天，我们从两座板岩岛屿之间经过，凭着我以前担任地图绘制员时的印象，我认出了它们：耶尔卡岛和维尔奇岛，意思是刀子岛和叉子岛。我们即将进入枯骨之路：这是一片狭长的黑色水域。在它的迷雾中，无名的岛屿出现又消失，无数船只因为撞到这些岛屿而遇难。在地图上，这里会标着水手的骷髅头、张着大嘴的怪兽、有着如冰般白色头发的美人鱼和深黑眸子的海豹。只有最有经验的菲尔顿捕手才会到这里来寻找动物毛皮，冒着死亡的危险来求得丰厚的战利品。可是我们在寻求什么样的战利品呢？
斯特姆霍德下令收起船帆，于是我们在迷雾中漂流，速度慢了下来，不安的寂静笼罩着整艘船。我仔细看了看捕鲸船船舷两侧的长舟[1]，以及一支支用格里莎钢做成的鱼叉。不难猜测，暗主正在追踪某种加乘器。我研究了一下那一排排的格里莎，很好奇谁将会被暗主选中来接受另一个“礼物”，然而一个可怕的想法，同时也在我心中发了芽。
简直是疯了，我告诉自己，他不会有胆量冒险做那样的事。但这个想法没给我带来多少安慰，因为我知道他总是有胆量冒险的。
接下来那天，暗主让人带我去见他。
“这次又是为了谁？”我问道，伊凡把我推向了右舷的围栏边。
暗主只是凝望着外面的波涛，我突然想把他从围栏上推下去，尽管他有好几百岁了，可是他会不会游泳呢？
“告诉我，我并没有猜对你的想法，”我说，“告诉我那个加乘器只是为另一个愚蠢好骗的女孩准备的。”
“一个不那么顽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渴望像耗子一样生活的女孩？相信我，”他说，“我倒也希望有其他人选呢。”
真让人觉得恶心。“一名格里莎只能拥有一个加乘器，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莫洛佐瓦的加乘器不一样。”
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难道还有其他像牡鹿那样的加乘器？”
“它们本就应该一起使用，阿丽娜，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们一样。”
我想起了我读过的那些关于格里莎的理论书，每一本都表达着相同的意思：格里莎的力量不应该没有限制，它需要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我说，“我不想要，我想要的是——”
“你想要！”暗主嘲讽地模仿着我的口吻，“我想看着你的追踪手慢慢死去，心脏上还插着我的刀。我还要让大海把你们两个都吞没，但是我们的命运现在连在一起了，阿丽娜，而且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你丧心病狂！”
“我知道这样说会让你比较高兴，”他说，“可是那些加乘器必须放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有控制黑幕的希望——”
“你控制不了黑幕，它必须被摧毁。”
“小心点，阿丽娜。”他带着一抹笑意说道，“对于怎么处理你，我也正有完全相同的想法。”
暗主对伊凡做了个手势，他往后退了几步，恭敬地等待着暗主发话。
“把那小子带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等，”我说，“你对我说过不会伤害他的。”
他没有理我。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左顾右盼，仿佛在这艘被圣人遗弃的船上能有什么人能听见我的呼救似的。斯特姆霍德站在舵旁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我一把抓住暗主的袖子：“我们说好的，我什么都没做，你说过——”
暗主用冷酷的花岗岩色眼睛看着我，我后面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唇边。
过了片刻，伊凡带着玛尔出现了，他把他领到了栏杆边。玛尔站在我们面前，在阳光之中眯起了眼睛，双手被绑着。这是几个星期以来，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尽管他看起来疲倦而苍白，不过他似乎并未受到伤害。我从他戒备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但我没有相应的答案。
“好了，追踪手，”暗主说，“追踪吧。”
玛尔看了看暗主，又看了看我，然后将目光转回暗主那里：“追踪什么？我们现在可是在大海上。”
“阿丽娜曾告诉我，你可以在石缝里找出兔子来，而且我亲自问了佛拉德号的船员，他们说你在海上也一样能干，他们甚至认为，凭你的特殊才能，完全可以让某个幸运的船长发大财。”
玛尔皱起了眉头：“你要我去追捕鲸鱼？”
“不，”暗主说，“我要你去追捕海鞭。”
我们吃惊地瞪着他，接着我差点笑出来。
“你在找一条龙？”玛尔难以置信地说。
“冰龙，”暗主说，“鲁索耶。”
鲁索耶。故事里说，海鞭是一个受到诅咒的王子，被迫变成海蛇的样子，守卫枯骨之路那严寒的水域。它竟然是莫洛佐瓦的第二个加乘器？
“那只是个神话故事，”玛尔说出了我的心声，“一个儿童故事，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但的确有人在这片水域看到过海鞭，而且这样的事情多年来一直都有。”暗主说。
“还有人看到过美人鱼和白海豹人[2]呢！可那都是神话传说而已。”
暗主扬起一条眉毛：“就像牡鹿一样？”
玛尔看了我一眼，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管暗主在做什么，我们都不会出力。
玛尔注视着外面的波涛：“我连从哪里开始都不知道。”
“为了阿丽娜好，我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暗主从他凯夫塔的暗兜中抽出一把细长的刀，继续说道，“我们一天找不到海鞭，就从她身上割下一小块皮肤。慢慢地割，然后伊凡会治好她。第二天，我们会从头再来一遍。”
我感觉脸上失去了血色。
“你是不会伤害她的。”玛尔叫道，但我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恐惧。
“我不想伤害她，”暗主说，“我只想要你按我说的做。”
“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找到牡鹿，”玛尔绝望地说，“我直到现在依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斯特姆霍德几步走上前来。那时我的注意力都在玛尔和暗主身上，以至于我竟然把他忘记了。“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在我的船上受到虐待。”他说。
暗主将冷酷的眼神转向了这个私掠船船长：“记住，你正在为我做事，斯特姆霍德。做好你的工作，你就不用担心拿不到报酬了。”
不祥的焦躁感在船上蔓延开来。斯特姆霍德的船员和格里莎们对峙着，他们的表情并不友好。珍娅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但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给那个追踪手一点儿时间，”斯特姆霍德轻声说，“一个星期，至少也要几天的时间。”
暗主的手伸到了我的胳膊上，将我的袖子捋上去，露出了白净的肌肤。“要我从她的手臂开始吗？”他问道。接着他放下袖子，又用指关节摩挲着我的脸颊：“或者从她的脸开始？”他向伊凡点了点头：“抓住她。”
伊凡紧紧扣住了我的后脑勺，让我整个脸朝向暗主。暗主举起了刀，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刀在阳光下闪耀。我想往后缩，可是伊凡却把我按在原地。当刀锋碰到我的脸颊时，我恐惧万分地吸了一大口气。
“住手！”玛尔喊道。
暗主等待着。
“我……我能做到。”
“玛尔，不要。”我说道，表现得比想象中更勇敢。
玛尔咽了咽口水，说道：“现在航向西南方向，回到我们来的那条路上。”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之前看到什么了吗？或者他只是在努力不让我受到伤害？
暗主将头偏向一侧，审视着玛尔：“我想你知道，对我耍花招并不是明智之举，追踪手。”
玛尔用力点了点头：“我能做到，我能找到它，只是……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
暗主将刀收入鞘中。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尽全力止住身体的颤抖。
“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说完，转身离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舱口时，他对伊凡喊道：“把她带来。”
“玛尔——”我刚一开口，伊凡便抓住了我的胳膊。
玛尔抬起被绑的双手，向我伸过来。他的手指短暂触到了我的手指，然后我就再次被伊凡拖到了舱口。
当我们向下进入潮湿的船腹时，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伊凡后面，试图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暗主说他不会伤害玛尔，因为他留着他还有用。我想当然地以为，他只是想利用玛尔来让我听话。不过现在很清楚了，玛尔对他的用处远比这大得多。玛尔真的认为他可以找到海鞭吗？还是他在拖延时间？我不确定自己希望哪种情况是真的。我并不希望受到酷刑折磨，但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冰龙，那又会带来什么呢？第二个加乘器到底意味着什么？
伊凡将我拉进了一间宽敞的舱室，这里看起来像是船长曾经的住处——斯特姆霍德一定被赶出去和他的船员挤在一起了。一张床被推到角落里，曲度很大的船舱后壁上嵌着一排厚实的玻璃窗。带着水波纹的光从窗中倾泻到桌上，暗主正坐在那张桌子的后面。
伊凡鞠了一躬，快速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连他都迫不及待地想离你远一点儿。”我在门边徘徊着说道，“他害怕你现在变成的样子，他们所有人都害怕。”
“你怕我吗，阿丽娜？”
“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暗主耸了耸肩。“恐惧是一个强大的盟友，”他说，“并且还很忠诚。”
他用那种冷酷的眼光看着我，他看我的方式总是让我觉得他好像在读我的心，就像阅读纸上的文字一样，他的手指在字间移动，收集着某种我只能瞎猜的秘密信息。我努力不让自己做出局促不安的动作，可我手腕上的镣铐似乎在隐隐发烫。
“我愿意给你自由。”他轻轻地说。
“给我自由，或是给我剥皮，我的选择还真不少。”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刀贴着我脸颊时的那种压力。
他叹了一口气：“那是恐吓，阿丽娜，我的恐吓已经达到了目的。”
“你的意思是，那时候你并不会割伤我？”
“我可没这么说过。”他的声音悦耳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的声音永远都是这样。他可能是威胁着要把我大卸八块，也可能是在要求把他的晚餐送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只能隐约辨认出他伤疤浅浅的痕迹。我知道我这时应该一言不发，迫使他先开口，但是我的好奇心太强烈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手从他清晰的下颌线条上滑过。“涡克拉对我的肉味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懒洋洋地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们不会吃自己的同类？”
我哆嗦起来。它们是他制造出来的，就像那个牙齿咬入过我肩膀的东西一样，那里的皮肤依然在微微跳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那段经历我没心思再去回顾，我受够了涡克拉的仁慈，还有你的仁慈。”
我从门口走到桌子前。“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第二个加乘器？”我绝望地问，想紧紧抓住一个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有道理的论点，“要是你已经忘了的话，那我提醒你，我曾经试图杀了你。”
“然后就失败了。”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为什么你要让我变得更强呢？”
他再次耸了耸肩：“没有莫洛佐瓦的加乘器，拉夫卡必将陷落。你命中注定要拥有它们，就像我命中注定要掌权一样，没有别的办法。”
“这对你来说太方便了。”
他扬起眉毛，说道：“你对我来说可是一点儿都不省心，阿丽娜。”
“你不能把加乘器叠加起来使用，所有的书都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不是所有的书。”
我沮丧得想要尖叫：“巴格拉警告过我，她说你骄傲自大，说野心蒙蔽了你的双眼。”
“她真的这么说了？”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她在你耳朵里还嘀咕了其他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她还说她爱你。”我愤怒地说，“她相信你可以得到救赎。”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但我已经看到痛楚从他的脸上闪过。他对她做了什么？那样做让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救赎，”他含糊地低声说，“拯救，忏悔。我母亲的古怪念头，也许我早该多留心一点的。”他将手伸进抽屉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红色小书。当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的时候，封面上的金字映着微光一闪一闪的——伊斯托连·桑恰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我皱起了眉头，是《圣人生平》。一段模糊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大教长几个月前曾在小王宫中给过我一本，我把它扔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然后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只是本骗小孩的书。”我说道。
“你读过吗？”
“没有。”我承认道，忽然我却希望自己读过这本书。暗主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本古老的宗教图画集有这么重要吗？
“迷信，”他低头看着封面说，“给乡下人的宣传册，或者说我认为它是这样。莫洛佐瓦是个奇怪的人，他和你有点像，都会被平凡而弱小的事物吸引。”
“玛尔可不弱小。”
“他很有天赋，这一点我认同，但他不是格里莎，他永远也不可能与你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是与我平等的，而且还超过我。”我说道。
暗主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乍一看或许会被错当成同情，但我知道完全不是这样的。“你以为跟他在一起你就找到了家？你以为你找到了未来？你将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而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老。他将过完短暂的奥特卡扎泽亚一生，而你将会看着他死去。”
“你给我闭嘴。”
他微笑起来：“继续啊，跺你的脚，压抑你的真实本性。此时此刻，你的国家正在遭受苦难。”
“那是拜你所赐！”
“因为我信任了一个完全无法忍受自己潜力的女孩。”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我非常愤怒，后退了一步，重重地撞到了我身后的椅子。
“我知道你和那个追踪手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说。
“我表示怀疑。”
他轻蔑地挥了一下手。“你不应怀疑，你和他之间并不是那种幼稚而荒谬的爱慕。我知道你内心真正的东西——是孤独。你正在理解自己的与众不同。”他靠得更近了一些，继续说，“还有那种痛楚。”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试图掩饰被他看穿的震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道。可这句话即使在我自己听来都显得很假。
“这种感觉永远不会减弱，阿丽娜，它只会变得更糟。不管你躲在多少条围巾后面，也不管你说过多少谎话，更不管你逃得多远、多快，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我想要转过身去，但他伸出手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离我这么近，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现在没有其他人像我们这样，阿丽娜。”他小声说，“将来也不会有的。”
我猛地挣脱他，结果踢翻了椅子，差点失去平衡。我用被镣铐束缚的拳头砸门，大声叫着伊凡，暗主则在一旁冷眼观瞧。
直到暗主下了命令，伊凡才过来。
朦朦胧胧中，我感觉到伊凡的手推着我的背……过道里的臭气……一个水手让我们通过……我那狭窄舱室中的寂静……门在我身后锁上……床铺……粗糙布料的摩擦……我将脸埋进了被子里……战栗……试图将暗主的话从我脑子里赶走，还有玛尔的死亡、我未来的漫长生命、永远不会减轻的作为异类的痛苦。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恐惧，一只尖锐的爪子正在牢牢地抓着我的心窝。
我知道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骗子，可以表现出任何情感，表现出各种人性的弱点，但我无法否认我在诺威埃泽姆时的感觉，也无法否认暗主向我展示的真相：我的悲伤，我的渴望，在他阴沉的灰色眼睛中，反映在了我自己面前。
捕鲸船上的气氛发生了改变，船员们变得焦虑不安，充满戒心，他们不会忘记他们的船长受到的蔑视。格里莎们也在窃窃私语。很显然，我们在枯骨之路水域中的缓慢进展，让他们变得烦躁起来。
每天，暗主都会让人把我带到甲板上，让我和他一起站在船头。玛尔在船的另一端，被严密地看守着。有时候，我会听到他告诉斯特姆霍德行驶的方向，有时还会看到他指着沿途巨大冰架上深深的爪痕，它们在水位线上方很近的地方。
我凝视着那些粗糙的沟纹。它们也许是爪子抓出的痕迹，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不管怎样，我见识过玛尔在兹白亚时所做的事情。当我们追踪牡鹿时，他让我看断裂的树枝、被踩踏过的草……一旦他指出那些迹象，它们看起来就那样地明显，然而之前，我却完全看不出这些踪迹。船员们似乎心存怀疑，格里莎则直接表现出了轻蔑。
黄昏时分，一天来了又走的时候，暗主带着我一起穿过甲板，从玛尔面前的那个舱口下去。我们不允许互相开口说话。我只好尽可能地与他目光接触，用无声的方式告诉他我没事。但我也看得出他的愤怒和绝望在增长，而我却无力给他信心。
有一次，我在舱口旁绊了一下，暗主拉住我，我挨到了他的身体。他本可以就此放开我，但他却拖拖拉拉，在我挣脱之前，他的手正在我腰上游走。
玛尔冲上前来，要不是有格里莎守卫按住他，他一定已经上来打暗主了。
“还有三天，追踪手。”
“别碰她。”玛尔咆哮着。
“我遵守了我们的协定，她依然没有受到伤害，不过也许你害怕的并不是这个。”
玛尔看起来压力大得快要崩溃了。他脸色苍白，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上臂的肌肉也因为手上的束缚而一块块凸了起来，我看到这里已经无法忍受了。
“我没事。”我冒着被暗主刀割的危险低声说，“他伤害不了我。”尽管这是谎言，但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却很好。
暗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玛尔。我瞥见了玛尔体内那张着大口的阴暗裂缝。“别担心，追踪手。等我们的协议结束时，你会知道结果的。”说完，他将我推到了甲板下面。同时，我也听到了他对玛尔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我让她尖叫的时候，我会确保你能听到。”
一个星期快要过去了。第六天的时候，珍娅早早地叫醒了我，等我头脑逐渐清晰时，我意识到，这时尚未破晓，恐惧像刀一样穿透了我。也许暗主已经决定要缩短我的缓刑期，将他的恐吓变为现实。
不过珍娅看起来却笑容满面。
“他找到了！”她欢呼着，高兴得手舞足蹈，将我从床上扶起来。
“那个追踪手说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他的名字叫玛尔。”我嘟囔着，挣脱了她，没有理会她受挫的表情。
这有可能是真的吗？珍娅领着我上去时，我这样想着，或者玛尔只是希望给我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们来到了甲板上，清晨昏暗的灰色微光正照耀着我们。甲板上已挤满了格里莎，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外面的海水。暴风召唤者在操控风，斯特姆霍德的船员则操控着上面的帆。
雾气比前一天更浓了。浓雾紧紧地贴着水面，它那潮湿的触角爬满了船体。这时候，只有玛尔的指示和斯特姆霍德下达的命令不时打破那一片寂静。
当我们进入一片开阔的海域时，玛尔转向暗主，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你这样认为？”
玛尔点了一下头。
暗主考虑着。我知道，如果玛尔是在拖延时间，那他的努力不仅注定会白费，还会让我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仿佛过了几辈子的时间，暗主终于对斯特姆霍德点了点头。
“收起船帆。”私掠船长命令道，桅楼上的船员按照吩咐做了。
伊凡轻轻拍了拍暗主的肩膀，指向南面地平线的地方：“一艘船，暗主大人。”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小黑点。
“他们挂的是什么颜色的旗帜？”暗主问斯特姆霍德。
“很可能是渔民，”斯特姆霍德说，“不过我们会随时注意那艘船，以防万一。”他对一个船员发出了一个信号，那个人抓起一个航海望远镜，迅速爬上了主桅杆。
长舟已经备好，几分钟后，它们就被降到了右舷边上，艇上乘坐着斯特姆霍德的手下，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鱼叉。暗主的格里莎则聚集在围栏边看着长舟下一步的动向，而迷雾似乎也放大了他们的船桨拍击海浪的声音。
我向着玛尔靠了过去。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面上的那些人时，只有珍娅在注视着我。不过，她还是犹豫了，她转过身去，加入到那些人中间。
玛尔和我一起面向前方，不过我们离得很近，挨到了彼此的肩膀。
“告诉我你没事。”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压下了喉头的哽咽。“我没事，”我轻声说，“它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追踪牡鹿的时候，有几次我以为我们很接近了，然后……阿丽娜，如果我弄错了——”
我随后转向了他，不在乎有谁看到了我们，也不在乎我会受到什么惩罚。浓雾现在正从水面升起来，并在甲板上蔓延开去。我抬头看着他，注视着他面孔的每一个细节：他明亮的蓝色虹膜，他嘴唇的弧度，贯穿他下颌的那道伤疤。在他身后，我还发现塔玛蹦蹦跳跳地上了索具，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玛尔，一样都不是。”
他低下头，与我前额相抵：“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我们两个都知道他无力阻止，因为真相太令人痛苦了，所以我只是说：“我知道。”
“你在迎合我。”他带着一丝笑意说。
“跟你相处就需要经常迁就你。”
他将嘴唇压在我的额头上：“我们会找到办法逃出去的，阿丽娜，我们一直能找到办法。”
我将戴着镣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闭上了眼睛。我们在四处是冰的海上，孤立无援，我们是一个能制造怪物的男人的囚犯。可不知怎么地，我依然这样相信他。我靠向他，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怀有希望。
一声呐喊传来：“右舷前方两点钟方向！”
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我呆住了。有个东西在迷雾中移动，一个闪着光的、起伏着的白色身形。
“圣人们啊。”玛尔喘息着说。
那一刻，那个生物破浪而出，以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海面，背上的七彩鳞片反射出一道道彩虹。
鲁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