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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多数人吃过肉之后都会打破蛋壳。最初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成为女巫的船。
——弗朗西斯·葛罗斯
周六晚上的科芬园与黎明时分截然不同——人潮几乎同样拥挤,当然也同样嘈杂,但是十二小时前,路边还排列着一辆辆的小贩货车,如今却有华丽的四轮马车优雅地行驶,拉车的小马无论体型或色泽都经过精挑细选,原来是西区的贵族从他们位于哲敏街与圣詹姆斯的住家前来看戏。现在每隔几分钟就有衣衫褴褛的清道夫,狂热地打扫铺石路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好不容易占到的部分,以至于走在人行道上的先生女士个个都像随时会被绊倒似的。而自一八〇八年焚毁后直到去年才完成重建的科芬园剧院,那陶立克式柱廊在灯光与室内吊灯金黄光辉的烘托下,比起在明亮刺眼的日光下要高雅多了。
人行道上的清道夫至少还会在讨到钱之后,象征性地提供一点服务,但也有一些纯粹乞讨的人。其中最成功的就属一个患有结核病的可怜人,他踉跄着脚步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从不开口要求施舍,但每回有人看他,他就无奈地啃着一块泥饼似的硬面包。如果有哪个女士心生同情,督促男伴上前询问他有何困难,这个眼窝深陷的穷人只会摸摸嘴巴和耳朵,表示他听不到也不能说话,接着便又将注意力转回到那块可怕的面包。由于没有夸张动作或多作解释,他的境况显得更加真实,他也因此收获太多——其中包括一些五先令的银币和一个前所未见的金镑——而每十或二十分钟就得去找马可,把钱全数交给他。
“啊,是哑巴汤姆。”当道尔再次悄悄走进马可等候的小巷内,他轻轻喊道。他拿出袋子,道尔则从口袋掏出几把零钱丢进去。“干得太好了,老兄。你听着,我现在要到贝福街旁的莫克巷去,我会在那里待上半个小时,懂吗?”
道尔点点头。
“继续加油。偶尔咳嗽一两声。你咳得很棒。”
道尔又点点头,使个眼色之后,再次回到街上。
这是他第六天行乞,对于自己竟能如此驾轻就熟,以及这种生活竟如此轻松,他依然感到十分惊讶。他甚至勉强接受了每天一大早起床,一天下来走上十几英里路的事实——范围涵盖伦敦桥以西的两侧河岸——因为哥本哈根杰克位于派伊街的乞丐之家所提供的晚餐,总能充分满足他大大增进的食欲,而且船长并不反对手下的乞丐偶尔到酒馆去喝一杯,也不反对他们到两条街中间废弃的屋顶天桥上,或是到黑修士桥边河岸上的运煤船之间小寐片刻。
不过,他眼睛四周的妆却让他的皮肤开始发疹子。夸大道尔原本苍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像肺结核病人,这是小杰的主意。他在道尔头上缠了一条白布,然后让他戴上黑帽子,并围上红色围巾——藉由对比让他的脸更加苍白——还在他的眼睛周围涂上粉红色的妆。“你这样会更像生病的样子,”小杰边说,边把那臭臭的玩意抹在道尔的眼窝里,“万一被贺拉宾遇上,也许他就认不出你来了。”
小杰让道尔感到困惑。有时候他总觉得这个少年的某些手势和遣词用字十分女性化,而且他对年轻女子也显得毫无兴趣,可是周三晚上用餐过后,有一位英俊挺拔的没落贵族乞丐,将小杰逼到大厅一角,称呼他小甜心还企图吻他时,小杰不但态度强硬地拒绝,甚至面露嫌恶,仿佛这种事不合他的胃口。道尔也不明白,尽管在杰克船长手下做事相当愉快,但像小杰如此聪明的年轻人又怎会甘心以乞讨为生?
道尔自己就不打算长此以往。再过三天,也就是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威廉·艾希布雷斯即将抵达伦敦,道尔决定去见这位诗人,与他结交,然后想办法让艾希布雷斯——据道尔了解,他从未为钱伤过脑筋——帮他找份好工作。他知道诗人会在早上九点搭乘“桑多瓦号”快速帆船抵达伦敦码头,而且会于十点半在牙买加咖啡屋的前厅,写出他最著名的诗作《黑夜十二小时》的初稿。道尔打算存下一点乞讨得来的钱,买一套差强人意的衣服,到那里去找艾希布雷斯。由于对此人研究极为透彻,道尔已经觉得跟他很熟了。
艾希布雷斯也许无法或不愿意帮助他,但他不愿去想这个可能性。
“天啊,史丹利,你瞧瞧那个可怜的人!”一位女士从出租马车步下人行道时,说道,“给他一先令吧。”
道尔假装没有听到,又啃起杰克船长六天前给他的那块脏面包。史丹利抱怨说如果给了道尔一先令,他就没钱在开演前喝一杯了。
“你把那肮脏的酒看得比你灵魂的救赎还重要,是不是?你真令我感到厌恶。喏,你呀,那个拿着面包还是什么东西的人!拿这个去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吧。”
道尔小心地等着她再靠近些,然后假装受到惊吓似的猛抬起头,并摸摸嘴巴和耳朵。而她正递出一只手镯要给他。
“哎哟,你瞧瞧,史丹利,他竟然还是个聋哑人士。这个人实在太不幸了。”
她朝道尔挥了挥手镯,他则带着感激的微笑收下。他们往剧院走去时,史丹利还喃喃抱怨着,道尔却已把沉重的镯子丢进口袋。
后来他一面跛行前进,一面想着,一旦艾希布雷斯帮助我在这个该死的年代站稳了脚步,如果我决定——我想我会的——回到那个有护理人员、麻醉剂、健康检查员、电影、抽水马桶和电话的时代,我会谨慎地和那个可怕的罗曼尼博士取得联系,并和他达成某种协议,让他告诉我未来某个时间裂缝的地点。也许我能试着在裂缝关闭前,骗他让我进入裂缝区!不过,我可得保管好活动钩,免得他发现后拿走。不知道它会不会大得吞不下去?
这几分钟内,他的喉咙愈来愈痒,眼看有一对衣着入时的男女正不慌不忙地往这边走来,他便展开相当受到敬佩的技巧放声大咳。其实他尽量不多做,因为模仿久了很快就会变成扯心揪肺的真咳,而且这几天是每况愈下。他闷闷不乐地想,这可能是一个礼拜前,半夜浸泡在冰冷的雀儿西溪水里种下的病根。
“我的圣母玛利亚呀,詹姆斯,那具活尸简直就要把他的肝给咳到人行道上来了。给他一点钱让他买杯喝的吧。”“别浪费钱在那家伙身上了。他恐怕撑不到天亮。”“这……也许吧。对,你说的好像没错。”
有两个男人靠在戏院两侧的铁栅栏上。其中一人弹了一下雪茄的烟灰,然后再抽,在黑暗中显露出一个闪耀的红点。“我问过了,”他轻轻地对同伴说,“这家伙是个叫哑巴汤姆的聋哑人。你确定是他吗?”
“头儿很确定。”
前一人盯着对街的道尔,他的咳嗽已经缓和下来,蹒跚地走开,并又开始假装啃面包。“他怎么看也不像个麻烦人物。”
“光是他的存在就已经是个麻烦了,卡格。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也许吧。”卡格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又长又细的刀,漫不经心地用拇指试试刀锋,然后又收进去。“你想怎么做?”
另一人想了半晌。“应该不难。我去把他撞倒,你假装要扶他起来。记得让你的外套往前垂,免得被人看见,然后从他锁骨后面一刀插进去,刀刃要和骨头垂直,稍微前后动一下。那里有一条大动脉,你不可能失手,只要几秒钟他就没救了。”
“好,我们动手。”他将雪茄丢到街上,两人便离开栅栏跟随在道尔身后。
贺拉宾一双眼眶发红的眼睛从油彩缤纷的脸上向外凝视,并砰砰地向前跨出两步。“他们本来在监视他,现在已经跟上去了。”他低低的咆哮与平时尖锐的嗓音迥异。“你确定那两个不是我们的人?”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主人。”站在他下方人行道上的其中一人说。
“那么不用等到人潮全部进去了。”小丑嘘声道,“现在就去抓哑巴汤姆。”当三名手下全速前去追赶道尔与那两名跟踪者时,贺拉宾戴着白手套的手握成拳头打在巷道的砖墙上,低声说:“该死的费柴德,你昨天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我得在咳死之前回到一九八三年去,道尔郁闷地想道,打一剂盘尼西林或什么的,只要几天就能痊愈,但如果找这里的医生,这混蛋很可能会用水蛭治疗。他觉得喉咙又痒起来,但坚决要把它忍住。不知道是否已经发展成肺炎?该死,现在对乞讨好像也没有帮助了。谁会想施舍给一个看起来十分钟后就要死掉的乞丐?船长也许会吧……
忽然间,有人把脚往他前面一伸,他还来不及避开,肩膀又被人重重撞了一下,结果整个人往前趴,手掌也磨破了皮。绊倒他的人没有停下来,却有另一人在他身旁蹲下,问道:“你还好吗?”
道尔头昏眼花地又要比手画脚,但转瞬间那人已经一手蒙住道尔的脸,并以手掌下端抵住他的下巴,另一手则拿刀要插入道尔的肩头。道尔一眼瞥见刀子,连忙向后滚开,结果刀子偏离锁骨,只划开外套和皮肤表皮。他想大声喊叫,但嘴巴张不开,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攻击的人跪压在道尔那只能自由活动的手臂上,举起刀子打算再刺一次。
这时候,突然有个东西从后面重击那人,只听他大喝一声,迅速往前翻了个筋斗,刀子则喀喇喇地滚到对街去。此时道尔跟前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连忙伸手架在他的腋下将他撑起。“你得救了,汤姆。”一人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跟我们走吧。”
道尔任由他们急速拖着自己走回原路,他以为这些是哥本哈根杰克派来救他的乞丐。不久他看见贺拉宾等候在前面的巷子,身影犹如一只直立的蚱蜢,方才醒悟自己已经被罗曼尼博士找到了。
他伸直左臂,手肘往后朝搀着他的人的肚子用力一撞,趁那人吃痛弯腰之际,道尔左手旋即握拳挥向右手边那人的喉部。他也倒下去之后,道尔在惊恐中生出无限精力拼命往南跑,因为罗曼尼的雪茄清楚地印在他脑海中,眼皮上甚至还能感受到它的热度。他听见第三个人脚步沉重地紧追在后。
他离开大街,转进一条巷子没命地跑,但追赶者的脚步声仿佛近在咫尺,于是当他看见墙边一堆装满蔬果皮的箱子,经过时便伸手将木箱堆使劲往外拉。道尔顺势转了一圈,脚下因失去平衡而重重跌落,臀部跌坐在地后,受伤的肩膀随之着地,但箱子却也整个倒下,挡住了贺拉宾手下的去路,而那人被这么一绊,砰的一声巨响便趴倒在人行道的圆石上。他脸朝下动也不动,似乎喘不过气来,也可能昏倒了,道尔于是呻吟着站起身来,跛着脚以最快的速度朝巷子底走去。
他经过两条小街道,沿着巷子又多走了一条街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灯光明亮的河滨大道人行道,往西再过几条街就是“王冠与铁锚”了。他经过这阵急奔后又咳了起来,呼吸平息下来之前,受惊的路人还给了他一先令四便士。喘过气来之后,他开始沿着河滨大道朝西走,因为他蓦地想起这是柯勒律治预定发表演说的周六夜,尽管目前的柯勒律治无力为任何人提供任何具体协助,但或许至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形下,帮助道尔回到杰克船长那儿去。是啊,道尔心想,说不定他还记得一个礼拜前见过我呢。
他对路过的商店与餐厅的明亮橱窗视而不见,只是匆匆走下人行道,他弯着腰以减轻肋边剧痛,一面跛行一面发出咻咻的喘息声,仿佛哮喘发作似的。他看到一名妇人吓得退缩到一旁,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妆和破旧的衣服,加上又像只跛脚蟑螂般的奔窜,必然是面目可憎。有了这番的猛然自觉之后,他才直起身子放慢脚步。
从他面前仓皇闪开的群众似乎已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变成舞台上画着一条巴士路线的背景屏风,但是当一个高得惊人的身影从巷子转出来时,他还是注意到了。那人一顶白色圆锥帽戴在头上,就像复活节的彩蛋,道尔吓得急忙转身,拔腿就跑,耳边还听到人行道上高跷追赶的笃笃声。
贺拉宾踩着高跷奔跑毫不费力,即使穿梭在人潮中,也是一跨就是十英尺宽的大步。他跑的同时还不断吹着一高一低的尖锐哨音,听在深受惊吓的道尔耳里,简直就像是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电影中纳粹盖世太保的鸣笛。
哨音惊动了一些乞丐,将他们引出巷道与大门外,这些人都很安静,看似孔武有力,其中两人踩着重重的步伐向道尔走来,另一人则慢慢地从对街过来。
道尔回头一瞥,刚好看见仅仅距离一个大步的贺拉宾,脸上露出如恶龙般的狞笑,一只白爪凌空而出。道尔往旁边的街道一跳,翻滚在地,只差几英寸就要被一匹马的铁蹄给踩中,他很快爬起来,跳上另一辆四轮马车的踏板,一手抓着窗槛,一手抓着车顶横杆,使尽力气不让自己掉下去。
马车上有一名老人和一名年轻女子。“请你们跑快一点,”道尔喘息道,“有人在追……”
他话还没说完,老人已经怒冲冲地拿起一根细细的拐杖,摆好姿势,以撞球的冲球力道,全力将拐杖钝钝的末端往道尔的胸前刺去。道尔像中弹一样跌落马车,虽然双脚先着地,却马上跪趴下去,接着翻滚了几圈。
那个被毁容的独眼老人缩在一扇大门内,咯咯地笑,两只纸糊似的手静悄悄地拍着。“啊,对了,对了!掉到河里去吧,道尔——另一边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瞧瞧。”萨里帮乞丐的福神尖声说道。
“老天哪,他中弹了!”贺拉宾高喊,“趁他还没断气赶快抓住他啊,你们这群呆瓜!”
此时,道尔已经站起来,但每吸一口气便仿佛在胸口多撕裂一条缝,他心想倘若此时又开始咳嗽,那么自己非死不可。
其中一个追捕他的人就在几步之外,正带着自信的笑容赶上来,于是道尔从口袋掏出那只沉重的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那人脸上丢,而他也等不及看结果如何,便立即掉头踉跄奔向街道另一边,穿过人行道转入一条小巷中。
“赶快把他给我带来,否则你们就等着当明天晚上的晚餐!”贺拉宾气得像只啄木鸟似的,在北侧人行道上咚咚咚直跺脚,一面扯着嗓子大喊,朱红色的唇边口沫横飞。
他手下的一名乞丐冲向前去,但因错估一辆卓别林公司大马车的速度而被撞倒在地,当车夫好不容易勒住马停下车,一只前轮已经辗过他的腰部。事发后,河滨大道这个路段整个交通停摆,马车驾驶员们纷纷对骂,甚至还有几个人互相挥鞭。
贺拉宾跨下人行道,踩着高跷穿越这片混乱,往对街而去。
道尔从两栋建筑物之间冒出来,奔下一段老旧木梯,来到闪亮河岸上的一条木板道。他急忙冲向某个码头尽头,躲到一个高高的木箱背后蹲下,气息渐缓,最后终于能阖上嘴巴。河边的风很冷,他不禁庆幸哥本哈根杰克没有要求手下在寒天里也得衣不蔽体——不过这手法倒是挺有效的。他拉开锁骨处的外衣与衬衫一看,刀子划伤的地方仍血流不止,不过伤口并不深。
到底会是谁?他心想。不可能是罗曼尼博士或贺拉宾的人,因为小杰说他们非活捉我不可。也许是他们的对手……或甚至只是某个不正常的游民杀手的个别行为,就像开膛手杰克那样的。道尔小心翼翼摸着长长的伤口。谢天谢地,他想,他下手的时候贺拉宾的人及时赶到。
他搓搓胸口,然后试着吸口气,让肺部注入空气。虽然胸骨有点刺痛,胸前的淤伤也是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所幸他并不觉得很不舒服,那个恶毒老人的拐杖应该没有戳断哪根骨头。他吐了口气,虚弱地靠着箱子,让双脚垂下泡在水里。
过往船只的点点黄灯与倒影,将漆黑的河面点缀得有如一幅莫奈的画,兰贝斯区的灯火在低低的地平线形成一道闪烁的链子。一弯淡橘色的月亮仿佛就挂在东方半英里处黑修士桥的栏杆上。而他右侧的后上方则亮着艾德菲街的灯火,犹如从水上所见的一艘豪华游艇,当微风徐徐吹来,还隐约能听到乐声传来。
他觉得喉头与胸口又开始瘙痒起来,但当他听到身后的木板道上有沉重的笃笃声缓缓而来,恐惧之心带给他莫大力量,让他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
小杰很庆幸地下水道的水流得够快,顺流而下时用不上船舵,否则假如将舵大大转向左舷,就会打到她的头;又假如当水流将船推得太靠近墙壁,而船上的人除了用船篙撑开之外还以其他方式控船,他们就会发现船尾拖着一个不速之客。离河愈近,在她脖子周围打转的水也愈冷,但她只能咬紧牙根不让它咯咯打颤。她很小心地让头浮出水面,因为她在头巾里包了一把小型燧石枪,她不想弄湿药盘。船首与船尾的火炬在带着硫磺味的微风中明灭不定,有时候只发出黯淡的红光,有时候火焰蹿升,则又将头顶上低矮拱顶的每块石头照得一清二楚。
五分钟前,她还在贺拉宾位于梅纳街的鼠堡的厨房里煎一盘香肠,身上干干暖暖的。她打扮成“印度乞丐阿莫”,头上缠着头巾,脚穿凉鞋,身披印花棉布制成的长袍,手和脸都染成胡桃色,脸上除了平时那撮髭须还加上一把假胡子。因为她看到费柴德在鼠堡里,她可不想被认出是哥本哈根杰克的人。罗曼尼博士已经在半小时前到了,并已脱下怪异的鞋子,安坐在贺拉宾的秋千座上,专注地看一叠船运报告。
后来有一名贺拉宾的手下冲进来,是一个红脸的健壮老人,他跑得气喘如牛,人还没到就先喘着气嚷道:“罗曼尼博士……快……河滨大道,向南往河边的路上……有人中枪了……”
“谁?谁中枪了?”罗曼尼没有穿上弹簧鞋就从座位跳下来,那张老脸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他随即爬回座位将鞋穿上。“该死,是谁?”他大怒道。
“我不知道……西蒙斯看到了……就叫我来找你。他说是你……悬赏的那个人。”
这时候,罗曼尼已经穿上鞋子,系好鞋带,再次从秋千座上跳下,由于多了一对强力弹簧而能够轻盈地蹦跳。“哪一个?一定是狗脸乔。他们从来不敢射杀美国人。他人在哪里?你说河滨大道是吗?”
“是的,主人。往南走,在艾德菲旁边。最快的方法是从地下水道搭船直接到艾德菲拱廊。所有的水道水流都很急,因为下雨……”
“带路……快点。我认识老乔多年了,如果他们没有一枪杀死他,他就会逃走。”
他二人奔下地窖阶梯时,印度乞丐阿莫就紧跟在后,把香肠都抛到脑后去了。听来应该是他,小杰心想,当她强迫自己尽量别跟得太近,以免被他们发现时,心扑通扑通跳得好急。天啊,希望他还活着,让我能接近他,并一枪打穿他的脑袋。也但愿我能有片刻的时间,小声地对他解释我是谁、为什么要杀他……然后,她向往地想着,我就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抵达地下石砌的旧码头时,有两名乞丐花了点时间解开船索,点亮火炬,罗曼尼博士则不耐烦地盯着漆黑的地道那头,小杰便趁机悄悄走过石板地,无声无息地潜入冰冷黑暗的水中。那两人沿着船坞拖来准备让罗曼尼博士搭乘的船,沿着舷缘外侧有许多用来固定防水布的绳圈,小杰用两根手指钩住其中一圈,当船进入强力的水流中,她便任自己随波逐流。
“哈哈!”小丑又高又细的声音传来,“我的老友哑巴汤姆在哪里呀?”贺拉宾在步道上来回走动,不断发出缓慢的、木头相互撞击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只能听到阵阵微风吹动停泊在附近的渔船上的索具,以及码头木桩周围河水轻拍的声音。
道尔坐在码头尽头的箱子后面,大气不敢喘一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而不至于跳出去大喊:好啦,我在这里,你也早就知道了!因为小丑的声音带着嘲弄,好像他确实知道。
小丑走来走去,缓慢的笃笃声持续不断。我的老天,道尔想,如果那家伙开始朝我这边的码头走来,我得趁他还在三步以外,跳水游到兰贝斯去。接着他开始想象小丑跟着他跳下黑暗的河水,想象他回头看见那张微笑彩妆的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上来,而他的肩膀却愈来愈僵硬。他的心现在就像拆除旧屋的铁球一样,已经快把他震得四分五裂。
“贺拉宾!”道尔的右侧远处有人大喊,“他在哪里?”道尔惊觉那是罗曼尼博士的声音。
小丑咯咯一笑,仿佛上百只蟋蟀发狂乱叫,然后喊道:“在这里。”高跷的声音移往码头上来。
道尔忽然爆出一声尖叫,连他自己都吓一跳,紧接着都还没有吸气,就从码头末端跳入冰冷的水中。他用力划出水面之后,开始拼命地往前游。
“那是什么声音?”水面上可以清楚地听到罗曼尼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贺拉宾这时候已经来到码头末端。“他在河里面。我让你看看在哪里。”他吹了一声哨音,比他在河滨大道召集乞丐所吹的那声更尖锐、更复杂,吹完后,他便沿着河岸来回张望,等候着。
船离开地道后,正要经过艾德菲拱廊进入河面时,小杰便松开已然麻木的手指,看着船渐离渐远。时间刚好,她暗想,因为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乞丐往后一站,抓住舵柄,另一名则从船底拿起一对桨,开始将桨耳安上桨架。罗曼尼博士大声问了个问题,她也听到一声微弱的回答,但由于她半潜在水中,所以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后来传出一声尖叫,很短暂却很大声,方圆一英里内恐怕没有人听不到。后来她隐约又听到贺拉宾的声音说:“他在河里面。我让你看看在哪里。”
她游到岸边上岸时,正好听到第一下船桨声。
道尔游出四十英尺后稍微冷静了些,并开始静静地游起狗爬式。他心想,若有任何东西、任何船只或任何人接近,我就以浮潜方式游得愈远愈好,然后再慢慢探出头来安静地换气。唉,运气好一点的话应该可以摆脱他们……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也许能在我筋疲力尽之前游回岸边。他随着水流漂向左边,远离了罗曼尼博士。
但他听到一个新的声响——他的右后方响起船桨的律动声。
贺拉宾露出微笑,因为他左手边第二个码头下方出现一道微弱的光,当光从凸出部分的下方移出时,可以看到十来个小灯光一字排开,迅速穿越漆黑的水面。小丑指着他最后听到道尔落水地点的方向,这群小灯光立刻飞快射出河面,仿佛一朵发光的花朵被风吹散了花瓣。
“罗曼尼博士,跟着灯光走吧!”贺拉宾愉快地喊道。
什么灯光?道尔不解。最近的灯光都在河对岸。是啊,罗曼尼博士,跟着那些灯光吧,我可要往东流了。
他利用双脚和右手静静地在水中前进,让左肩稍作休息。维持漂浮状态没有问题;他发现只要轮流变换狗爬式、仰式与缓缓踢水的姿势,他就能不费力地让脸浮出水面。水流将他带往黑修士桥,他有相当自信,认为自己能爬上某个码头的木桩,然后等追捕者认为他淹死了,再从一处木桩游到下一处,分段游上岸去。
但他忽然明白贺拉宾所指的灯光为何,因为水上出现了像是几十根的小蜡烛,朝着他飞掠而来。他头一低潜入水中,踢出一个水花显示他的所在,然后在水下朝着与灯光路线呈直角的方向游开。
他微薄的自信不见了。这好像有点邪门——小杰不是说过罗曼尼博士是个巫师吗?贺拉宾显然也是——他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做好暖身操准备拳击的人,却看到对手啪一声将左轮手枪的旋转弹膛关上。
他改以蛙式尽可能地游开,并仍希望浮出水面时不会喘不过气,接着他让头部浮起之后抬出水面。他慢慢举起一只手,将眼前一绺湿答答的头发拨开。
他就这么愣愣地待在水里好一会儿,因为那些灯光一直跟着他,现在已经将他包围,当他盯着最近的几盏灯时,发现全是半边蛋壳,上头有小火把、稻草桅杆和纸折的帆,还有——而他竟然没有想到这可能是发烧出现的幻觉——一个和他的小指头差不多大的小人儿,蹲在每个蛋壳里,在微风中机灵地扭动小桅杆,以保持迷你船的平衡。
道尔大声尖叫,手臂一挥将他们打翻,然后也不等着看结果如何便抽噎着吸了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道尔肺部饱胀的空气推挤着紧闭的喉头,他觉得自己的头很快就会撞上桥墩,便又再度跃上水面。但他一浮上来,小小的蛋壳水手就再次将他包围。他们始终保持在两个臂长之外,尽管罗曼尼博士的船愈划愈近,他还是停下来喘口气,一边虚弱地踢着水。
突然间,有样东西掠过他左颊外一英寸处打进水里,水花溅起,刺痛了他的眼睛。须臾过后,他听到从岸上传来一记枪响,接着罗曼尼的船上也立刻开出一枪,但由于船在行进,没能瞄准,只是在明亮的蛋壳之间激起水花,其中还有一艘蛋壳船飞旋到半空中。
天哪,四面八方都朝我开枪,道尔绝望地想,一面再次吸饱空气躲入水中。连他们都不想让我活命了。
当渔船之间发出枪响时,贺拉宾连忙向左望去,接着罗曼尼博士的船上也传出枪声,他又立刻掉头往回看。他看见萤火之光从水面飞起,落下后随即熄灭,这才发觉吉普赛首领正对着水中的人开枪。
贺拉宾马上用手在嘴边围成传声筒状,大喊:“你不是想活捉他吗?”
沉寂片刻后,罗曼尼博士的声音才从水面回传过来:“他不是狗脸乔吗?”
“是那个美国人。”
“让巨蛇魔吃了我吧。那你为什么开枪射他?你这该死的家伙!”
小杰从附近一艘船上偷了一张网眼很密的渔网,丢到一艘独木舟上,然后将狭窄的独木舟推进水中。这时她听见贺拉宾大声喊着,声音因恐惧而更加尖锐:“哎呀,不是我呀,主人。我发誓!不知道是谁从那些船当中开枪的——喏,他现在正划着独木舟往你这边来了!”
小杰快速而优雅地摇着船桨,独木舟也迅速地朝那圈灯光前进,此时光圈已经向着桥的方向往东移去。天哪,她费力地喘着气想道,对不起汤姆——我是说道尔。我实在太急于杀死狗脸乔了。对不起,你千万别死呀。
然而,内心的恐惧却让她感到空虚寒冷,因为刚才她直接瞄准那颗模糊头颅的正中心,那枪似乎是打中了。
罗曼尼博士的船较大,速度赶不上她的独木舟,而且她一开始就在他的东边,因此当道尔的头再次冒出水面——也再次被光圈包围时——她几乎比罗曼尼博士更靠近他有一百码。
“道尔!”她见他还活着,大大舒了口气,“我是小杰。等等我。”
道尔已经筋疲力尽,一听到小杰的声音竟有点厌烦。他本已决定认命投降,如今小杰的援救计划听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而且恐怕是徒劳无功,只会惹恼罗曼尼博士。
“你往下沉得愈深愈好,然后再浮上来。”小杰的声音更近了。
道尔掉头过去,藉由他周围小小随员的烛光,看见一艘独木舟里坐着一个大胡子。
他惊讶地瞪大双眼,但正当他打算再潜回水里,独木舟上的人开口道:“等等!”接着那人站起来扯下胡子,“是我,道尔。现在就照我说的去做,快点!”
我想你还不能松懈,道尔疲惫地告诉自己。他再次入水,并听从指示让肺部的空气慢慢从鼻子吐出,轻易地便沉下漆黑冰冷的河水。随后当他停下来保持剪水式踢腿动作时,忽然想到这里没有泳池地板让他得以借力往上弹。万一我沉得太深,他心想,结果在还没回升到水面之前,肺部就因受不了而吸入河水,那该怎么办?于是他立刻开始抓水、踢水往上浮起,就在他要冒出头之际,感觉到有个绳套擦过他的手背。
左近忽然一阵吱吱乱叫,像是满笼子激动的鸟,只见小杰探出上半身,拉起一张湿湿沉沉的渔网,还有几盏小灯纠缠其中,仍在继续燃烧。“上船。”小杰喝道,“从前面侧边爬上来,我在后面保持平衡。别靠近那张网,那些小混蛋都带着刀。快点。”
道尔趁机往上游看去——他看见罗曼尼的船大约在五十码外,节奏一致的桨声已经非常响亮——然后才撑起上半身,翻进独木舟。小杰蹲在船尾,紧紧握住船桨直插入水中。
独木舟停止摇晃后,道尔喘息道:“往前冲吧。”
小杰开始拼命地划。但由于刚才独木舟完全静止,船上又增添了重量,所以怎么也划不动。
“我还有一把手枪。”罗曼尼博士喊道,“把桨放下,我就不开枪。”
“他不敢。”小杰气喘吁吁地说,她试图在静止不动的水中划动船桨,双手不住地颤抖,“他要……活捉你。”
“现在不了。”道尔小心地坐直,说道,“一分钟前他们还朝我开枪。”
“他们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这时候,独木舟开始动起来,但很缓慢。道尔看得出有艘船正向他们逼近,船上有三个人头黑影。“还有没有多的船桨?”他绝望地问。
“你划过……独木舟吗?”
“没有。”
“那就闭嘴。”
道尔忽然注意到小杰的长裤在左腿外侧有条长长的破洞,露出一个又长又深的伤口。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又发现独木舟靠近船尾处打出一个圆孔。“我的老天,小杰,你中枪了!”
“我知道。”一弯明月升空,投射出淡淡光芒,小杰的脸却仍因用力过度而晦暗不明,只有汗水闪闪发光,但至少独木舟已经赶上罗曼尼博士的船速。当两艘船吃力地在水上移动时,有一度曾暂时保持一定距离,桨架的响声和小杰吁吁的气喘声也保持相同节奏;后来独木舟的速度加快了些,便开始将另一艘笨重的船抛在后面。
黑修士桥已经近在眼前,当小杰确定他们有可能摆脱追赶的船只,便往后一靠,直瞪着前方巨大的拱石,此时湍急的水流正把他们往那推去。“北侧中央拱门。”她喘着气说完,便把桨插入右舷侧的水中。原本向前猛冲的独木舟往一边倾斜,并开始在水面上向右画了一个大弧。
当他们几乎与她指出的那道拱门成一条直线时,由于靠得很近,道尔可以看到河水撞击在石墩上所激起的巨大水花。这时候,小杰抽起船桨,又插到另一边,船打直了,却有一瞬间眼前全黑,水势轰鸣,还能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有坚硬的石头汹涌而过——加上一个骤起直落几乎让道尔重新摔入水中——接下来他们便进入了桥东的宽广河面。独木舟渐渐慢了下来,小杰则全身瘫软,往后靠去,她闭上眼睛,双手无力地垂在船边上,全神贯注地让自己缓过气来。
道尔回头一看,他知道罗曼尼博士无法和他们一样,向较宽的中央拱门来个急转弯,而他也不敢直接穿过前面的狭窄拱门。他若想继续追赶,就只能让船倾侧停止,然后再划向独木舟刚才冲过的那道拱门。“你甩掉他们了,小杰。”他不敢置信地说,“天哪,你把他们甩掉了。”
“在河上……长大的。”过了一会儿小杰才喘着气说,“对船……很熟悉。”又喘了好一会儿之后,小杰拨开汗湿的头发,继续又说:“我还以为汤匙小子是个神话。”
道尔知道小杰指的一定是那些蛋壳小水手。“你听说过他们?”
“当然了,还有一首关于他们的歌呢。‘汤匙小子趁猫咪在火边蜷曲,偷走了娃娃屋的玩具,然后乘着蛋壳船,从阴沟漂流到地下世界去。’诸如此类的,全是对他们的各种指责。听说是贺拉宾创造出来的——今晚这些东西似乎的确是听从他的指挥,随时标示出你的所在。有人说他这个技巧是和魔鬼交易学来的。”
道尔忽然想到一件事,眼睛睁得老大:“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潘趣秀?”
“当然。他真的很厉……啊!对了……对,你说的肯定没错。我的老天。可是潘趣秀的木偶比较大。”
“口袋小子。”
“真是的,我还很钦佩他操纵木偶的技巧呢。”小杰拿起船桨,又开始摇起桨来,“最好别停下来——他太想抓到你了。”
“看每个人开枪射我——我们——的样子,他们好像只想让我死。小杰,是你救了我一命。你的脚怎么样了?”
“很痛,不过只是表面撕裂。你潜下水之后,他射了我三次,我当时正在撒网捕捉你的小随员。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中枪。不好玩。”
道尔打了个寒战说:“我也觉得不好玩。贺拉宾那枪可能只差一英寸就射中我的眼睛了。”
“嗯……所以我才要划船出去救你啊。其实那枪不是贺拉宾开的,因为他知道是你。枪是我开的。”
道尔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发火,但一看到小杰的伤口,怒火便熄了:“你——还有罗曼尼博士吧——以为我是谁?”
小杰默不作声划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回答:“到了这个节骨眼,我想你已经有权知道来龙去脉。我们以为你是一个叫作狗脸乔的人,他……”
“狗脸乔?那个据说是狼人的杀人犯?”
他看得出来小杰惊讶地瞪大双眼:“谁告诉你关于他的事?”
“喔,我只是个善于倾听的人。那么你和罗曼尼博士跟他有什么过节?”
“他杀了我的一个朋友。该死,他——他设局让我杀了一个朋友。他——道尔,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至少这部分没有。总之,实在该死。你读过柯林·勒波弗的诗——其实,柯林是……我的一位挚友,而且……你知道狗脸乔靠什么延续生命吗?”
“我听说他能和人交换躯体。”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道尔。我想全伦敦知道此事的不超过六个人。没错,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但是只要他和某人相处一段时间,就能和他对调。而且他得经常更换,因为一旦换了新的躯体就会开始长毛……长满全身。所以几天过后,他若不剃光全身的毛,就得再找新躯体。”小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去年他挑上了柯林。我想狗脸乔脱离旧躯体时,一定下了毒。柯林来找我,显得非常痛苦……”小杰显然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声音,尽管他转头望着圣保罗教堂的圆顶,道尔仍可略略看见那张年轻脸颊上闪着泪光。“……当时是半夜。我在父母家中看书,他忽然开门跑进来,像只……大狗之类的咆哮着,而且嘴巴不断涌出血来。该死啊道尔,他这是一个被遗弃的躯壳,乔才刚刚离开,所以全身都是毛,活像一只大猩猩!你懂吗?又是三更半夜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柯林?去他的王八蛋!”
“小杰,这是你意想不到的。”道尔无助地说,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让他感到惊惶,但他看得出小杰确实很痛苦。
伦敦桥就在前面不到半英里处,道尔可以看到右手边萨里的岸上,有一只只搁浅弃置的运煤船。小杰开始朝那个方向转去。“有一把枪,”小杰声音不带起伏地说下去,“一把燧石枪——就是在你脚边的那把——当时枪就放在壁炉架上,看到这毛茸茸的东西冲进屋里,我马上跳起来,抓起手枪对准它的胸部开枪。那个东西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我走过去站在它跟前,但不敢靠得太近,它……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像是抖了几下之后便再无动静。我心里乱糟糟的。但是它看我的时候,我认出来了——我知道它是柯林。虽然眼睛的颜色不同,但我认得……不能说是神情……我认得是他。”通过最东边的驳船之后,有一个立着灯塔的码头,小杰似乎正往那儿去。由小窗射出的光线在浮着油污的黑水上,闪耀着温暖的金黄。“事后我整整睡了两个礼拜。这点谁也办不到——我日以继夜地尖叫,乱扔食物,嘴里乱骂一大堆脏话,我那生性单纯的母亲还多半都听不懂……但我是睡着的。我清醒以后,就带着杀死——我用来杀死——柯林的那把枪,出发去杀狗脸乔。”小杰苦笑着说,“你都听懂了吗?”
“懂了。”道尔怀疑这篇充满爱的幻想曲有几成真实性——也许勒波弗决定离开时,刚好有一只神秘舞猿闯进小杰的家——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猜错:这种悲痛好像更甚于哀悼挚友的死。他对小杰最初的怀疑会不会是正确的?“小杰,这么说好像很老套,但我是真心的——我很遗憾。”
“谢谢。”小杰把桨拖在水里好让独木舟慢下来,后来船几乎完全不动,只是沿着码头滑行,最后小杰牢牢抓住垂在木桩间的一条绳索,让船停下来。“道尔,把你那端拉到那边去——你头顶上四英尺左右有一道梯子。”
他们两人双双爬上狭窄的码头之后,小杰说:“现在我们得想想要如何处置你。你不能再回到哥本哈根杰克那里——贺拉宾会派十几个人在那边监视。”他们慢慢走向那栋看起来像是河滨旅馆的建筑物,打着赤脚的小杰走在粗糙不平的老旧木头上,非常地小心翼翼。“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会到?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希宾吗?”
“艾希布雷斯。这个星期二我会去见他。”
“这间客栈老板老库西亚有一个马厩,就在旁边,他一直需要个帮手。你能帮忙清马粪吗?”
“如果有人连这个都不会,我可不希望自己是其中一个。”
小杰拉开客栈靠码头边的门,他们走进一个有壁炉的小房间,道尔连忙凑到火炉边。
这时走出一个穿着围裙的女孩,当她发现两个客人显然都落水过,其中一人身上还滴着水时,原本殷勤的笑容顿时消减了些。
“别担心,小姐。”小杰说,“我们不会坐到椅子上。麻烦你告诉库西亚一声,说对岸的小杰带了个朋友来,我们要两个热浴盆——要在单独的房间里——”
道尔笑了笑。真是害羞的小伙子,这个小杰。
“——还要几件干净的衣服,什么样子都没关系。”小杰继续说道,“洗完澡,拿两碗你们的招牌鱼汤到餐厅。对了,现在先给我们一点加了兰姆酒的热咖啡。”
女孩点点头,便急忙去找老板打点这一切。
小杰走到壁炉旁,在道尔身边蹲下:“你很确定这个叫艾希宾的人能帮你找到不错的工作吗?”
道尔并不确定,但他有点生气地说:“我相信他不会为钱所困。而且我非常了解他。”其实与其说是要说服小杰,倒不如说是要说服他自己。
而且他还有朋友和影响力,道尔另外暗忖道,说不定他还能安排我——在强力戒备下!——和老吉普赛人会面,到时候我们可以依照我提出的条件交易:只要他告诉我一个裂缝地点,我就给他一点无伤大雅的信息——或者根本睁着眼说瞎话;对,这样比较保险。如果我有令他忌讳的朋友等在帐篷外面,他必然不敢再玩那种用雪茄烫眼睛的把戏。但如果不靠人帮忙想要建立这种影响力,恐怕要花上我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而戴若说过,裂缝的发生频率从一八二年开始递减,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可能等不了几个月——今晚落水之前,我就已经快被咳嗽折磨死了,现在恐怕很快就会转成肺炎。我得尽快回到有医院的地方去。
此外,道尔也想详细询问有关艾希布雷斯早年的第一手数据,然后藏到一个隐密的地方,等他回到一九八三年再去把它“发掘”出来。他做着白日梦:谢里曼与特洛伊,乔治·史密斯与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道尔与艾希布雷斯文献。
“那么祝你好运了。”小杰说,“也许下个月此时,你已经在圣詹姆斯的交易所工作了,你也恐怕已经不记得这段当乞丐和马夫的日子——”她微笑道,“喔,还有卖了一上午的菜却不太成功的日子……你还做过什么?”
这时候掺了兰姆酒的咖啡送来了;女孩笑容可掬,并一再地说已经开始放洗澡水,可见得库西亚把小杰视为可靠的顾客。道尔感激地啜饮着咖啡,回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整个圣嘉尔斯贫民区称为鼠堡的建筑物,建立在一栋医院的地基与遗址之上。医院始建于十二世纪,钟楼至今仍在,只不过数百年来几经易手,各个所有人多半为了仓储之便,而不断在建筑物四周增建新的楼层与墙壁。如今从那几扇诺曼底式的拱形窗望出去已非辽阔的市容,而是几间正对着窗口、嵌在古老石头当中的小房间。钟楼的顶端是整栋建筑物唯一暴露在外的部分,若想在屋顶看见杂乱的烟囱管、通风管和参差不齐的建筑,恐怕也非易事。
钟绳在几百年前便已腐烂,滑轮也直落到地板上被当成废铁运走了,不过老旧的横梁还架着,现在又套上新绳索,以便将贺拉宾与罗曼尼博士吊上离地五十英尺左右的高处,大约相当于密闭塔楼四分之三的高度。由于在这里交谈时,离地的高度很令他们满意,因此这里就成了他们最喜爱的会议厅。最高处旧石窗的窗槛上已经点燃油灯,该死的理查德也参与了今晚的会议。他坐在比油灯低一层的窗槛上,与底下悬吊着的两位首领只相距一两英尺。
“主人,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他们绝对不是我手底下的人。”贺拉宾说。他的声音本已十分怪异,如今回荡在石砌的管道间,更有如梦魇中的哀嚎声。
“他们真的有意杀死他吗?”
“是啊。丹尼森说他把第二个人从那个美国人身上撞开时,那人已经刺过他一次,后来又刺第二刀。”
罗曼尼博士轻踢凹陷的石壁之后荡开,前后摇晃了好一会儿,同时陷入沉思。“我想不出会是谁。显然是要跟我作对的人,他们要不是已经知道美国人知道的事……就是纯粹不想让我知道。不可能是跟他来的那些人,因为门关闭时,我亲眼看到他们全部消失了,而且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监视所有的人,但并没有人进来。至于安泰兄弟会,好像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对我们造成威胁了。”
“他们只是一群老家伙,”贺拉宾也同意,“早已经忘记他们组织的最初目标了。”
“那好,告诉你手下那个丹尼森,如果他能认出企图杀害美国人的人,并替我活捉过来,赏金跟杀死狗脸乔一样多。”他抬起手臂停止晃动,“那个朝美国人开枪后来又救起他的大胡子,可能也是同一伙人。你说你认得那个划独木舟的大胆的人?”
“我想是的,主人。他不像平常一样缠着头巾,不过看起来像是一个偶尔会到这里闲晃,名叫阿莫的乞丐——一个假印度人。我已经下令悬赏捉他了。”
“很好。若是塞特神保佑的话,我们就能从这其中的某个家伙口中逼问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使要把他的皮剥到只剩下肺、舌头和大脑,我也在所不惜。”
该死的理查德小心地伸手摸摸木猴,他把猴子放在窗台上,好让它也能看到两个巫师像储藏室里的火腿似的高挂在空中的奇景。这时,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猴子耳朵,唯恐这番粗暴的谈话惊吓到它。理查德本身并不高兴。他已经进城整整一个礼拜,一直关在鼠堡和班布里治街底下的大厅,而罗曼尼博士至少还能到处跑,因为他希望在每扇门出现时都能在场,这样一来就得经常上郊外去。
“我忍不住会想——会怀疑——不知道这次的阻挠行动是不是我……在土耳其的同伴所策动的。”罗曼尼博士说。
“可是没有人知道啊。”贺拉宾不讳言地说。接着他说得更轻:“就连我也只知道你的孪生兄弟找到一名独自居住在国外、年纪轻轻的英国勋爵,而你们俩似乎都认为他有些许利用价值。我觉得我对你的计划应该有更充分的了解。”
罗曼尼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反而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我这边没有泄露任何秘密,因为重大事情只有我知道。但我不太清楚罗曼奈利博士在土耳其的情况,听说这位年轻勋爵很喜欢写信。只希望我……哥哥别让一些看似平凡的重要讯息,经由这些信落到这岛上的某些人手中。”
贺拉宾面露诧异:“你说的这个麻烦的年轻人在哪里?”
“离开雅典几天了,很听话地沿着科林斯湾上行到帕特拉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勋爵在帕特拉斯、帕特拉斯湾、米索隆吉这一带,心灵特别脆弱。因此上回七月间他到那里去的时候,罗曼奈利让他手下的执政官利用音乐钟为他催眠,勋爵睡着之后,我哥哥便深入到他的思考层面之下指挥他的心智,因此他毫无意识——我哥哥指示他在九月中返回帕特拉斯,到时候这里的预备工作已经就绪,马上就能引爆。即便现在勋爵也是依令行事,却还高兴地以为返回帕特拉斯是他自己的决定。”
贺拉宾不耐烦地点点头:“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如果他的信要在这里引发纷争,那它得在什么时候就寄出了?应该是几个月前吧。所以就算他在七月初就写信给某人,现在信也尚未抵达,更不会有人因此知道你的身份和目的。”
罗曼尼扬起眉毛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想到目前国际邮件效率不高。”但又随即皱眉道,“那么那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破坏我的事?”
“不好说。”小丑回答,他慢慢将手脚伸展开,然后弯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彩色蜘蛛。该死的理查德连忙遮住猴子的眼睛。“可是,”贺拉宾又说,“他们也在破坏我的事。今晚我有四十几个小矮人被那个混账印度人淹死,你得请你在开罗的主人多送一点那玩意过来——那叫什么来着?”
“包特。”罗曼尼博士说,“现今巫术被钳制到此地步,要制作这玩意真是难上加难。”他暧昧地摇着头。
贺拉宾彩绘的脸可能因为蹙眉而皱了一下,不过他还是继续缓缓地做运动。“我需要——为了帮你做事,我需要——更多的小矮人。”他声音平平地说,“一般侏儒我可以拿普通人来变造,可是要想躲在茶杯里窃听,要想蹲伏在某人的帽褶里进行跟踪,”小丑的声音逐渐提高,“要想从排水管潜入银行,用你的吉普赛伪币换取纯真金镑——”接着他把身子一歪,脚朝外,头靠向罗曼尼,小声地说:“或者你想找人假扮成看护进入某个君主寝室,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的汤里掺入迷魂药,然后再改装成甲虫或十二使徒,跑到他够不着的桌子上跳舞,好让他的胡言乱语更生动些——这类工作就需要我的汤匙小子。”
“如果帕特拉斯的计划进行顺利,这些事也不用再做太久了。”罗曼尼平静地说,“不过我承认,这些人有其用处。我会向主人解释,明天再告诉你他怎么说。”
“你的沟通方式比邮件还快。”贺拉宾十分好奇,橙色眉毛扬起半个额头高。
“没错。”罗曼尼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藉由巫术,我和同伴们随时随地都能交谈,甚至可以马上递送东西。有了这完美的沟通,我们分配工作时便能毫无瑕疵地设定目标、斟酌时机、互相配合——无可辩驳。”他微微一笑,“巫师之王在我们手上,不管英国佬手上有什么牌都不管用。”
该死的理查德看着他的猴子,两眼一翻摇摇头。真是胡说八道,哦,猴子?他心想。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可怕的小丑知道他有多需要他。猴子呀,有多少次我们看到他对着那根写了埃及文的白痴蜡烛大吼,几个小时过后,却只听到高涨的火焰中传来微弱的声音说:“什么?什么?”……还有几次他试图要和远方的伙伴传递物品,又如何呢?你记得吗?那次他主人想给他一尊小雕像,结果他却只收到一把热热的红沙砾。哈!好个巫术!
他不屑地啐了一口,却换来罗曼尼博士一声怒吼。“对不起,先生。”理查德急忙说,然后对猴子皱皱眉头,并对它说:别逗我跟你闲聊,瞧你干的好事!害我被骂。
“无论如何,”罗曼尼博士抹抹光秃的头顶,继续说,“我们已经逼得美国人无处可躲,趁他还惊慌得到处乱窜,我要你今晚加紧搜索。我们在此的三个人——理查德,你听到没有?很好——我们三人都认得他,所以我们各带一队人马搜查。贺拉宾,出动你的乞丐搜索圣马丁巷到圣保罗教堂之间的区域——所有旅馆老板都要查问,找找酒馆,密切注意所有乞丐。理查德,你负责搜查南岸,从黑修士桥到瓦平下方的谷仓。我则带领码头区的子弟往东南,从圣保罗到克莱尔市场贫民区,以及伦敦塔、码头与白教堂区。老实说,我想他就在那一带。他应该在北岸交上了朋友,而我们最后见到他,他正被带往东边,也就是远离你的搜索区了,贺拉宾。”
天亮后两个小时,该死的理查德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但他尽量放轻脚步,因为他认为口袋里的木猴睡着了。当他疲惫地坐到窗口时,两名巫师已经悬挂在绳子上,不过罗曼尼博士还在前后摇晃,似乎才刚吊上去不久。
“看来,”吉普赛首领抬起头,一脸憔悴倦容望着他说,“你在萨里区没有比我们在北区顺利。”
“Kek,先生。”
“那是‘没有’的意思。”罗曼尼对贺拉宾说。
由于塔顶少了一块大石头,明亮日光照射的墙上,阴影一寸寸慢慢往下移,霍本街也隐约传来小菜贩自卖自夸的叫喊声。此时,两个巫师忙着商量对策,而该死的理查德则把醒来的猴子藏到衣领内,小声和它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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