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对我说确于一八一〇年在圣詹姆斯街与我相遇，但我们擦肩而过未曾交谈。——他如是说——我反驳道不可能——我当时人在土耳其。一两日后，他指着对街某人道与其兄，“那……”他说，“便是我错认为拜伦之人。”其兄立即答道：“他正是拜伦啊。”不仅如此，更有人见我参与联署探视国王，并抨击我不似常人。如今——此时此刻，就我所能确知——我在帕特拉斯罹患了严重热病……
——拜伦爵士，一八二〇年十月六日，给约翰·莫瑞的信
想要找到所有的小马达并准确地上紧发条，还要调整数十支隐藏蜡烛的通风口，实在不容易，不过半个人高的“巴伐利亚村”——狄德拉先生如此称呼这个贵得惊人的玩具——却也似乎已经做好表演的准备，如今只需点燃蜡烛，并将伪装成小树桩的总开关向右一开便成了。
罗曼尼博士靠坐在一旁，沉下脸盯着这奇妙的装置。该死的理查德想趁着雅格还没到之前，开动机器让他的猴子先瞧瞧，但罗曼尼担心这么复杂的玩意也许只能运作一次，便没答应。这时候他伸出手，轻抚着一个小木人的头，却突然给吓着了，因为小人儿顺着彩绘路径走了几英吋，一面挥动他那把以牙签做柄的斧头，一面发出像是时钟在清嗓子的声音。
巨蛇魔吃了我吧，他惊恐地想，可别被我弄坏了。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就得这么委屈？我还记得当初雅格要求以精美棋组、六分仪、望远镜作为报酬，结果如今呢？无聊的玩具。
其实他们从未表现他们该有的礼貌，他想着觉得悲哀，而现在更是无礼到极点。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帐篷里弥漫着焚香的烟雾，他一跳一跳地走向帐篷入口，将门帘拉开钩在旁边，一时间被伊斯灵顿石南地的光线刺得直眨眼。
那也只是才不久前的事而已，他思忖着，八年前，可怜的老菲齐为了狗头门神而牺牲自己，丧失了大部分的心智与一切魔法——除了掉换躯体的该死咒语之外——逃走时肚子里还留有一颗子弹，而且全身布满阿努比斯的印记……逃走之后成了狗脸乔这号可疑人物，伦敦的母亲总会拿这个“狼人”来吓唬不乖的小孩……最后由一个早该隐退的“卡”罗曼尼来代理菲齐的职务，负责整个大英王国。
其实，罗曼尼自得地想，主人创造这个卡显然是对的，我认为菲齐——或甚至罗曼奈利——都不可能将主人在英国的利益，维持并保护得这么好。我想，等这星期的行动结束后，他就会让我退下——让我回到原始的包特。我不会感到遗憾。八年对一个卡来说已经够长了。
不过，他眯起有如猛禽般的眼睛想道，我倒真希望能解开谜底，看看那群素养极高的巫师是怎么利用菲齐那些随机开启的门来旅行。我抓到的那个，那个道尔，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他可能就会乖乖地全盘托出。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他眉毛一扬随即想到，这应该不难猜，只要算出有哪扇门和肯辛顿的门同时开启就行了。这显然是成双成对的门之一，其中一道又大又长，另一道则只是大门敞开期间快速开关的小门。这种情形并不多，而且我也总是选择监督大门，但毕竟是存在的，而这显然便是一例。要计算出他们从何处出发应该不难，这也可能是个有用的信息可以留给我的继任者。
他转身背向阳光坐到桌前，开始翻阅最近几个出入门位置的计算数据。他找到九月一日那扇门的计算式，皱起眉头仔细审视。
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用笔蘸上墨水，划掉一大堆数字，又费力地重新计算。“卡就是拿高阶数学没辙，”他喃喃自语，“难得我还能画出肯辛顿这道门的正确位置，算我好运……”
然而当他算出答案时却呆住了，因为新的计算结果和他划掉的相同。他没有算错——当天晚上真的只有一道裂缝开启。九月一日的裂缝并不是罕见的双生裂缝。
那么他们从哪里来呢？他感到不解。但答案却立刻浮现，使得他鄙视地嘲笑自己竟没能早些想到。
没错，马车里的人的确是从一扇门跳到另一扇门——但他凭什么就认为这两扇门同时存在？
道尔他们那群巫师是从另一个时间的门，来到一八一〇年九月一日。
如果他们能玩这种把戏，我们也能啊，罗曼尼兴奋地想。菲齐，你的牺牲也许并不全然白费！拉神与奥塞利斯神啊，有什么是我们能——我们不能做的呢？跳回过去阻止英国人占领开罗……或者到更久远的过去，破坏英国的根基，使其无法在本世纪成为重要的国家！想想看，道尔他们利用这个力量，只为了来听一位诗人演讲。我们要把它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想到这里他脸上缓缓露出难得一见的贪婪笑容。
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独守秘密，于是他伸手取过隔空交谈蜡烛。他用桌上的油灯点燃烛火，当神奇蜡烛的烛芯尖端冒出一团圆圆的小火，油灯那水滴状的火焰也随之闪烁不定，似乎颤缩了一下。
这位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以自己仅剩的、如昆虫反射作用般的细微感觉，庆幸着罗曼尼博士控制住自己，这不仅消弭了令他颇感沉重的自由意志，也让他肉体上的不适变得抽象。他隐约感到饥饿，感到双脚抽痛，而更模糊的是在他最深处的心房里，似乎有个声音惊恐地哀嚎着。但是他的意识之火已经被浇了水，以便产生蒸汽来发动某种不可思议的引擎；少数几块炭火依旧赤红却毫无感觉，只有一种麻木的满足，因为引擎似乎运作正常。
这位微笑的年轻人就像不断在某条街上转圈的马车夫，等着乘客终于准备好，从屋里走出来招唤他。此时他又回到记忆的首页，“早安，老兄！”他说，“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这位随时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没有听清楚那人的回答——就好像隔着一道墙说话似的，声音传不过来——不过他大脑某个部分，也许是引擎吧，辨识出了现在必须做三号响应：“我当然是了，朋友——洛赤达的拜伦男爵六世，我在一七九八年继承爵位，当时我十岁。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位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一般劳工喝酒——那是因为我觉得代表这个国家的不是皇室与贵族，而是一般劳工。我说——”他又照例插话做一号回应：“老板！看这位先生想喝什么，给他一壶！”年轻人的手有如一架精密机器，探进背心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丢到最近的平台上，然后他嘴里又重拾三号话题，不偏不倚正是刚才落下的地方：“这些人只因为刚好出自好的娘胎，就想来统治我们，让他们下地狱去吧！其实无论国王、你或我，谁也不比谁强，偏偏有人生活奢靡，一辈子不用工作，而有些人却得天天做牛做马，还一个礼拜吃不了像样的一餐，太不公平了！美国人已经摒弃这种虚假的社会，法国人也在努力，我说我们——”
他发现他背诵的对象已经走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无所谓——很快又会有人递补上来。他往后一坐，那空洞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就像某种东西死了浮上池塘水面。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另一个人坐到他身边，于是他又开始了。“早安，老兄。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
他得到的是他曾经被警告过的答案，因此他带着一种模糊的焦虑作出第八号响应：“是的，朋友，我最近刚出国旅行，因为生病，脑热症，所以不得不回来，现在有时候脑筋还是不太清楚。请原谅我病后糊涂——我们认识吗？”
对方沉默许久，仍带着微笑的年轻人发现自己产生一种类似共鸣的忧虑，后来那人答说不认识，他才放下心，继续又说：“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位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一般劳工喝——”
新来的人打断他的背诵，问了一个问题，没想到竟然听得一清二楚：“你的《恰尔德·哈洛德游记》进展得如何了？喔，对不起，目前应该叫作《恰尔德·毕伦游记》对吧？啊——‘昔日不列颠岛上有名青年，他不喜受道德规范约束……’接下来呢？”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句子仿佛冰水似的泼到年轻人身上，逼得他不仅恢复听力也恢复视力；他周遭本来朦朦胧胧很舒服，如今却清楚得吓人，这也是他四天以来清楚看见的第一张脸。
和他说话的人长相很引人注目——肩膀出奇地宽厚，粗粗的脖子，脸的周围还有一圈浓密的金色毛发与胡子，脸上憔悴、布满皱纹，眼神狂乱，好像藏着令人难以置信又苦恼的秘密。
不再微笑的年轻人知道自己曾接获指示，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如果影像变得清晰，声音变大，”罗曼尼曾反复对他说，“我的指引所赋予你的保护层也消失时，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别让街上的人把你当成掉入老鼠陷阱的跛脚狗给分尸了……”可是这个大胡子的话触动了另一样东西，一样比罗曼尼的命令更重要的东西。拜伦听到自己正在说：“‘成日耽溺于荒唐放荡中，满怀欣喜地扰乱清夜。’”一团束缩的回忆似乎被这几个不知为何十分熟悉的句子释放了，他感到刺痛，仿佛四肢的血管突然间再度畅通。他记得自己和弗莱契、哈布豪斯在双桅帆船“蜘蛛号”上……特帕林的阿尔巴尼亚人穿着白色格子的褶裙和滚金边的披风，腰带上挂满了装饰用的手枪与短刃……摩里亚干燥的黄色山丘与深蓝色天空……还有跟热病有关的事，和……一个博士？一想到这里，他的大脑几乎是轰的一声关闭起来，但他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呵！其实他是无耻的作家，忘情于恣意的享乐与纵酒，他为邪恶欢呼并使良善却步……’”
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他知道那是罗曼尼博士。他脑袋里听见了这个光头博士的命令：“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
他连忙起身，慌张地瞥一眼坐在天花板较低的酒吧间的其他酒客，然后低声说了几句“抱歉”便跛着脚走出了大门。
道尔心里一急，也跳了起来，但忽然增高又让他觉得晕眩，他不得不抓住桌子稳住。我的天，他边想边深吸一口气，然后便摇摇摆摆地追那个年轻人去了，他真的是拜伦——他知道《哈洛德》，这首诗得在两年后才会在英国问世。可是他怎么了？历史出了什么错？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蹒跚地走到门边，扶着门的木框跨到人行道上。他看见拜伦的一头卷发在右手边的人群中迅速地上下移动，他踩着不稳的脚步跟上去，暗自希望这具确实较为优秀的躯体在他的操控下，也能和从前的贝纳一样优雅。
街上的人见到这个摇摇晃晃、眼神狂乱、满头狮毛的巨人，似乎都避之唯恐不及，因此他在下一间酒馆便追上了拜伦。他抓住他的手肘，硬把他拖进店里去。“我和我朋友都要啤酒。”他小心地对满脸惊愕的酒保说。该死，这被嚼碎的舌头，他想。他把无力抵抗的年轻人带到一张桌旁让他坐下，然后一只手抓住椅背以防他逃走，俯身以模糊的咬字但严厉的口气对他说：“好啦，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诗句吗？”
“我——我有病，脑热症。”拜伦紧张地说，夹杂着焦虑的笑容，显得有些傻气，“对不起，我……得走了，我……有病——”这些话仿佛一字字从他喉咙挤出来，就好像串成一串被道尔给拉出来似的。
剎那间，道尔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失神的笑容——他以前常在机场和二十四小时餐厅门外，看到一些狂热信徒在讨钱，他们脸上就是这种笑容。该死，他想——拜伦像是被操控了。
“你觉得今天的天气如何？”道尔问。
“对不起，我得走了。我的病——”
“今天星期几？”
“——脑热症，有时候脑筋还是不太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眨眨眼说：“拜伦爵士，洛赤达的男爵六世。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
道尔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说道：“好的，谢谢。女侍已经拿来了。”
拜伦从口袋拿出一个金币付酒钱，但他没有碰他的酒：“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世袭贵族——”
“‘因他历经长长的罪恶迷宫，’”道尔打断他，“‘即使犯错也未曾弥补过——’，这是谁写的？”
拜伦的笑容再次消失，他把椅子往后一推，道尔也马上站起来，再度阻挡他的去路。
“那是谁写的？”他再问一次。
“呃……”汗珠从拜伦苍白的额头渗出，最后他终于回答，声音却细不可闻：“我……我写的。”
“什么时候？”
“去年，在特帕林。”
“你回英国多久了？”
“我不——四天吧？我想我是病……”
“你怎么回来的？”
“我怎么……”
道尔点点乱发蓬松的头：“回到这里。搭船吗？什么船？还是走陆路？”
“喔！当然了，我是……”拜伦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而我知道你这些诗句，你又怎么想？”要是泰德·派屈克在就好了，他心想。
“你读过我的诗？”拜伦那怪异的笑容又出现了，“我很高兴。但现在看来那些诗都太幼稚，现在我要追寻行动之诗，善用刀剑比善选字句更重要。我的目标是努力奋斗以求斩断——”
“别说了。”道尔说。
“——束缚我们的铁链……”
“住嘴。你听着，我的时间不多，我的心神也不是完全正常，但是你出现在这里——我要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要知道……唉，太多了……”道尔的声音渐渐变成心智涣散的呢喃，他拿起酒杯说，“不管这是真的一八一〇年还是假的……”
拜伦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迟疑地伸手去拿另一杯酒，正要往嘴边送时却说：“他叫我不能喝酒。”
“管他那个混蛋，”道尔抹掉浓密髭须上的泡沫，喃喃地说，“你什么时候喝酒还要听他的？”
“管……他那个混蛋。”拜伦附和道，但说得不太顺口。他喝了好大一口，放下酒杯时眼神似乎集中了些。“管他那个混蛋。”
“他是谁？”道尔问。
“谁？”
“该死，就是那个给你洗脑——对不起，给你束缚、给你枷锁、给你重担的人？”拜伦迷惑地皱起眉头，眼中那一抹清亮又消失了，于是道尔连忙说：“‘早安，老兄。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如果你觉得好奇，为什么一个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些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
“但是谁对你说的，是谁要你记住的？这不是你自己的话，对不对？努力想想看是谁对你说的。”
“我不——”
“闭上眼睛。现在听听这些话，但想着不同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拜伦顺从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过后才说：“比较深沉。一个老人。”
“他还说了什么？”
“爵士，”拜伦引述时声音也跟着低了八度，“这些陈述与回答应该足够你度过这两天。但如果影像变得清晰，声音变大，我的指引所赋予你的保护层也消失时，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别让街上的人把你当成掉入老鼠陷阱的跛脚狗给分尸了。现在理查德要用马车载你进城，今天傍晚六点他会到鱼街和面包街路口去接你。喏，理查德来了。进来吧。准备好了吗？好的，先生。先生，外国小伙子带来的那个玩具——我们启动吧，我的猴子想看看。这个稍后再说好吗，理查德？你现在就载爵士进城。”拜伦诧异地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声音又说了一句：“然后我就在一辆马车上了。”
道尔脸上不动声色，私下却是心跳怦然。老天啊，又是罗曼尼，他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有何目的？他替拜伦洗脑，让他神志不清地散播一些煽动性的言辞，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一定是想让拜伦露脸——今天我只是跟随传言，说有个不正常的爵士请大家喝酒，就找到他了。拜伦现在人在英国也是他的杰作吗？无论如何，我得看紧这个可怜的家伙。
“喂，”他说，“你要回想的这些记忆太写实了，不能在这里进行。过几条街，我有个屋子——可以说是继承的——里头住的人不太爱管闲事。我们到那儿去吧。”
拜伦还恍恍惚惚的，站起来以后说：“那好吧，请问你是……？”
道尔正要回答，却又叹息道：“唉，我想你就叫我威廉·艾希布雷斯吧，暂时。不过我绝对不会永远叫这个名字，好吗？”
拜伦疑惑地耸耸肩：“无所谓。”
临走前，道尔还提醒他付酒钱。走到公寓的这一小段路上，拜伦不断伸长脖子看着建筑与匆忙的人群。“我真的回到英国了。”他喃喃地说，深色眉毛微微皱起便始终未曾舒展。
他们来到一栋破旧的建筑，走上楼梯，有几家人似乎把这里当成私人卧室，对着爬上楼去的两个年轻人咒骂，还紧张地藏起一些恐怖的食物。他们走进狗脸乔昔日的房间，壁炉的炭火上还温着一壶咖啡，倒了两杯咖啡之后，拜伦用他今天第一个警醒的眼光盯着道尔。
“艾希布雷斯先生，今天几号？”
“我想想……二十六。”见拜伦脸色未变，于是他小心地啜了口咖啡，并补上一句，“九月。”
“不可能。”拜伦说，“我在希腊……我记得礼拜六，呃，二十二日我还在希腊。”他在椅子上不舒服地动来动去，然后弯身把鞋子脱掉。“唉，穿着鞋子脚好痛。”他才说完，便拾起一只鞋愣愣地瞧着：“我上哪弄来这种鞋子啊？不但太小，而且已经过时一百年。尤其是这红色鞋跟，和这鞋扣——！还有我怎么可能穿这种衣服？”他扔掉鞋子，说话的声音显得压抑紧绷，道尔知道他害怕。“艾希布雷斯先生，请告诉我确切日期，并且尽可能地告诉我，我离开希腊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是病了，但为什么我没有和朋友或是和我母亲在一起？”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日，”道尔小心地说，“至于你最近的行为，我只知道过去几天当中，你请了伦敦半数的民众喝酒。不过我知道谁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我们立刻去找他。我受不了这……”
“他在这里，就是你。不，你听我说——几分钟前你逐字逐句回想起了一些对话。现在再来一遍，仔细倾听。我想想……就试试‘好的，先生’。回想你听到这句话，想着另一个的声音。”
“好的，先生。”拜伦的神情再度变得空洞，“好的，先生。他对这个很在行。很显然以前拿过枪。很好，威伯。虽然他的技巧不需要太好，因为开枪时距离应该只有几英尺远，不过他掏枪的速度够快吗？我想把枪就放在他口袋里，却又担心即使身为勋爵，晋见国王可能也要搜身。喔，好的，先生，他腋下的小手枪皮套不会有问题。你应该看看他——他耍起来像蛇一样灵巧。开枪也毫不迟疑吗？一定要是下意识举动。好的，木偶全都打得粉碎，他太习惯了——”
这时，拜伦从椅子上跳起来，用自己的声音大喊：“天哪，我要去射杀乔治国王！这是什么样可怕的事？我竟像个玩偶在梦游，听从这些恶魔的命令……就像女仆听命上菜一样地顺从！我对天发誓，受到这番……奇耻大辱，我一定要讨回公道！马修斯和戴维斯将会为我送挑战书给……给……”他右手握拳击在左手心里，然后指着道尔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是谁。”
道尔点点头：“我应该知道，但不能贸然行事，在你采取行动之前，最好把你知道的事都详列出来。这样吧——用刚才对话中问问题的声音试试‘是的，贺拉宾’。你能听到什么吗？”
虽然依旧皱着眉头，拜伦还是坐下来。“是的，贺拉宾。”他脸上的表情又不见了，“是的，贺拉宾，我也会杀死那个人。这件事必须规律地进行，而当他知道得太多，很可能会出面碍事。宁可错杀一百，哦？对了，安泰兄弟会目前还存在吗？我是说他们还集会吗？如果是的话，恐怕连他们也得一起摧毁，毕竟他们曾经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一百年前也许是吧，阁下，但如今只不过是个老人俱乐部。我听过一些传说，听起来他们的确一度风光过，但现在他们只剩一堆残骸，若消灭他们恐怕会引起人们注意他们的历史，反而有害无益。说得也是……很好，但还是要派手下到这些老人聚集的地方监视——在贝福街的巷子里，阁下，一家糕饼店楼上……算了，我只是杞人忧天？你还是去把勋爵带出来，让他再背一次台词吧。”说到这里，拜伦的眼睛恢复了生气，不再涣散，他不耐烦地咂一下舌头说：“没有用的，艾希布雷斯。全都是一些难以理解的对话，到现在还是得不到我如何从希腊来到这里的细节。不过，我倒是记得他们教我回营地去的路线，我当然要回去，不过得带上几把决斗用的手枪。”他弯身站起来，轻轻走到窗边——道尔至今仍有点担心窗子又会再次扭曲变形——他交叉着手臂，怀抱复仇之心越过屋顶望向远方。
道尔愤怒地摇着头说：“这人可不是正人君子，爵士。他可能会接受你的挑战，却暗中叫手下从背后轰掉你的脑袋。”
拜伦转身斜睨着他：“他是谁？我不记得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他长什么样子？”
道尔扬起浓眉说：“你何不再回想看看？听那个声音：‘是的，贺拉宾，我也会杀死那个人。’但不要只是听声音——也用眼睛去看。”
拜伦闭上眼睛之后，竟几乎同时便说了：“我在一个充满埃及古物的帐篷里，还有一个全世界最面目可憎的小丑坐在一个鸟笼上。他在和一个光头老——我的天哪，是我的希腊医生，罗曼奈利！”
“是罗曼尼。”道尔纠正他，“他是希腊人吗？”
“他是罗曼奈利。不，我想他是意大利人，不过他就是在帕特拉斯为我做治疗的医生。我怎么会到现在才认出他来？不知道我是不是和他一起回来的……可是罗曼奈利为什么想杀死国王呢？又为什么大老远把我从帕特拉斯带回来让我下手？”他又重新坐下，狠狠地，甚至带着挑战意味地瞪着道尔，“别开玩笑了，老兄——我必须知道正确的日期。”
“我能确定的事不多，而这正是其中之一。”道尔淡淡地说，“今天是一八一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你说你四天前还在希腊？”
“该死，”拜伦往后一靠，低声说，“看来你是认真的！你知道吗，我印象中，在帕特拉斯病倒应该也还不到一个礼拜。没错，上个礼拜六我人在帕特拉斯，这个坏蛋罗曼奈利也是。”他苦笑道：“这其中有妖术啊，艾希布雷斯！即便是在陆地上以……大炮接力的方式，也不可能这么快把我从那里送到这里，而且还在昨天请伦敦的人喝酒。拉丁作家欧布西昆斯在他的奇观集锦中写过这类东西。罗曼奈利显然能支配幽灵！”
这事愈来愈诡异了，道尔想。“也许吧，”他谨慎地说，“不过如果罗曼奈利是你在希腊的医生，那么他——他很可能还在那里。因为这个罗曼尼博士——他们俩显然是双胞胎——他一直都在这里。”
“双胞胎吗？好，我要仔细调查伦敦的双胞胎——必要的话，就以枪威胁。”拜伦果决地站起身来，随后瞥见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长袜，说道：“该死！我穿成这样怎么向人挑战？我得先到男子服装店一趟。”
“你打算用枪威胁巫师？”道尔语带讥讽地说，“他的……幽灵会在你头上罩一个桶，让你看不到他。我看我们先去造访这个安泰兄弟会——如果他们曾经对罗曼尼和他的手下造成威胁，现在应该多少还知道一点有效的防卫方式吧？”
拜伦迫不及待地弹指说道：“我想你说得对。你刚刚说‘我们’？你跟他之间也有问题要解决吗？”
“有件事我得问他。”道尔说着便站起来，“他却……不会乐意……告诉我。”
“那好。我的靴子和衣服还要订做，我们就趁着这段时间去查查这个安泰兄弟会吧。安泰？我敢说他们全都打赤脚走在泥土地上。”
道尔好像想起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深入思索，拜伦已经把脚塞进他所蔑视的鞋子里，打开房门了。
“你来不来？”
“当然。”道尔随手拾起贝纳的外套。不过得记得赤脚和泥土地的事，他告诉自己，这点仿佛关系重大。
汗珠有如一只只迷你的水晶蜗牛，爬下罗曼尼博士光溜溜的太阳穴，肉体的疲惫也使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决定试着再联络开罗的主人一次。他知道这次的问题在于以太的感受度太强，他的讯息波束很可能在方圆十英里内，变成一个向外开展的圆锥体，使得能量往旁扩散而不是往主人房中持续燃烧的蜡烛前进。紧接着讯息抖着抖着便停下来，并回弹到罗曼尼的蜡烛，发出巨大扭曲的回音，让罗曼尼愤怒不已，吉普赛人则惊恐万分。
他再次拿油灯去点黑色卷曲的烛芯，由于这已经是第十二次的尝试，当圆圆的火焰出现时，他可以感觉到体内能量的流失。
“主人，”他以尖锐的声音说，“你听得到吗？我是罗曼奈利在英国的卡。情况紧急，我必须向你报告。我得到消息，我想你最好中止目前的计划。我——”
“凝答摩？”他自己的声音传了回来，扭曲、缓慢却震耳欲聋，把他吓得跳到一旁，“喔拉没里里英戈搭。机估机……”突然间，这白痴的回音消失了，只留下有如远处的风声，忽大忽小，像是从飘动的窗帘传进来一般。罗曼尼再度往前倾，这不是联系成功时的清晰声音，但至少是不一样的。“主人？”他抱着希望说。
这遥远的沙沙声没有变成人声，也没有变得更具体，却开始传出一个个字来，小小声说着：“Kes ku sekher ser sat,tuk kemhu a pet……”
罗曼尼气得一巴掌把蜡烛扫到帐篷的角落，奇特的火焰也随之熄灭。他站起来，汗水淋漓、全身发抖、摇摇摆摆地大步走出帐篷。
“理查德，”他怒吼道，“该死，你在哪里？你给我……”
“这里，先生。”理查德急忙跑来。
罗曼尼博士四下看了看。夕阳已经落得低低的，在逐渐变暗的石南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无疑是因为即将进入杜阿特，并展开黑夜十二小时的航行，因此无暇回顾这片原野上可能发生的事。草地上已经搭好木架，看起来像一段二十英尺的桥，夜风中充满白兰地浓烈香辣的酒气，他知道他的威胁奏效了，这些吉普赛人把整桶酒都拿去洒在木头上而没有偷喝。
“你什么时候泼上去的？”他问道。
“就一两分钟前，先生。”理查德回答，“我们正在抽签决定，让谁去找你。”
“很好。”罗曼尼揉揉眼睛，深深叹了口气，想把刚才听到的话从心里拽出来。好一会他才说：“去把炭盆和刺胳针给我拿来，我们要试着召唤这些火元素。”
“好的。”理查德又匆匆走开，还能听到他喃喃念着“大蒜”，然后罗曼尼再次转向此刻已来到黑暗入口边缘的太阳，一放松警觉后，刚才听到的话立刻汹涌而来：Kes ku sekher ser sat,tuk kemhu a pet……你的骨头将会落在土地上，你将见不到天空……
他听到身后理查德走过草丛的沙沙声，最后还是耸耸肩，开始用右手那几根爪子似的指头戳着左臂，希望找到一条丰沛的血管。
但愿卡的血也能行得通，他心想。
老人穿着一件毛绒已经磨光的家居长袍。当道尔冒昧地拿起劣质雪利酒的酒瓶要斟满小酒杯时，他立刻垂下白眉毛，睁大眼睛，露出讶异不满的表情，简直像只猩猩。可是当拜伦第二次斟酒时，他却只是点头微笑，说道：“请用啊，爵士。”
“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老人声音打颤地说，“对了，除了……相互扶持，对，增进……志同道合的伙伴间平和的快乐之外，我们的主要目的在于防止……低等的族类……污染了英国悠久、正直、优良的血统。”他颤抖的手一不小心挖了一大坨鼻烟，放到另一只手的某个关节上，然后把粉末吸进鼻孔，又打了个几乎让他送命的喷嚏，至少道尔这么觉得。
拜伦做了一个无声的愤怒表情，并一口把酒喝干。
“啊呀！我——哈啾！——对不起，爵士。”老人用手巾轻轻擦着泪流不止的眼睛。
道尔欠身不耐烦地嘟哝着说：“摩斯先生，你们究竟如何防止你所谓的污染呢？”他瞄了瞄四周积满灰尘的窗帘、布幔、画作与书籍，这些东西将凉爽的秋风隔绝在安泰兄弟会聚会厅之外。烛蜡、苏格兰鼻烟，以及变质的书籍皮封面与皮椅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已经开始让他觉得反胃。
“嗯？喔，我们……写信。写给报社。抗议，呃，移民法过于宽松，建议立法……将吉普赛人、黑人和爱尔兰人赶出较大的城镇。我们还印发宣传单，结果……”他对拜伦谄媚地笑了笑，“你应该想象得到，就把会中凑集的……资金给花光了。而且我们也赞助道德剧——”
“那为什么叫安泰兄弟会？”道尔打断他，最初听到会名时他隐约抱着希望，如今看来竟似乎毫无根据，不由得叫他生气。
“——这个……什么？喔！那是因为我们觉得英国的力量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建立在……与土地、土壤的接触……土生土长纯正的英国人……呃……”
“土壤。”拜伦猛点头，随后将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太好了。谢谢你，摩斯先生，你给了我很大的启示。艾希布雷斯，你可以留下来搜集更多的宝贵信息，以备将来遭受野蛮的黑人或爱尔兰人攻击时能用得上。我宁可到服装店去等。我在那里顶多只会觉得无聊。”他转过身，可能鞋子太紧而微微缩了一下，然后便跛着脚走到走廊。地毯已破烂不堪的楼梯传来砰笃砰笃的不规则脚步声，不一会儿便听到大门轰地关上。
“很抱歉。”道尔对吓呆了的摩斯说，“拜伦爵士是个性情刚烈急躁的人。”
“我……唉，年轻人。”摩斯喃喃地说。
“不过，”道尔把身子往前倾，摩斯立刻现出惊慌神色，但是他诚恳地说，“你们会中兄弟以前是否比较……好战？我是说一百多年前——难道没有比向泰晤士报投书更……怎么说呢……能引起严重后果的事吗？”
“呣，以前的确有一些……过当行为，有暴力倾向的。”摩斯小心地坦言，“当时兄弟会的据点在伦敦桥，南华克那一头。我们的档案里提到过一些相当——”
“档案？可以让我看看吗？拜伦爵士说他想在了解兄弟会的历史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加入。”他看见摩斯又像猴子似的皱起眉头，便赶紧说道：“当然了，在他把钱投入这样的组织之前，总是要调查清楚。”
“哦？是啊，那是自然。你要知道，这其实不合规定，”摩斯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不过我们也许能破个例……”他终于站直了身子之后，踉踉跄跄走向身后的门。“请你拿着灯往这边来，”他说，并看在一大笔钱的分上又勉强加了一句，“先生。”
门向内开启时轧轧作响，道尔猜想门已经封闭许久，当他随着摩斯进入，拿起油灯照亮门后的狭小房间时，便明白为什么了。
一叠叠以皮套封面、发霉的日志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有几个地方塌下来，潮湿的地板上撒满泛黄的纸张。其中有一叠高仅及胸，像石笋似的，道尔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只是这些古老的装订本已被一度渗入的雨水溶化或是因此发芽而结成硬硬的一块。道尔的举动惊得一大群蜘蛛满地狂奔，于是他便住手，将视线转移到一个架子，只见架上摆着几双已经干硬的靴子。其中有一只靴子的跟隐隐一闪，他凑近细看，原来是一条三英寸长的细金链从古老的皮革上垂下来。他发现所有的靴子都有金链，只不过多数早已变成铜绿色。
“为什么有链子？”
“呣？喔，这是……传统，参加正式集会时，我们都得穿上右脚跟系着链子的靴子。我不知道这个习俗是怎么开始的，大概就像那些特殊装饰吧，像是袖扣——”
“你对习俗的起源知道多少？”道尔吼道，因为一如拜伦所提到的赤足与土地，这似乎也让他想起些什么，“仔细想想！”
“这位先生……不必要……如此愤怒吧……我想想，查理二世统治期间，会员好像随时都会系着链子……喔，对了，他们不只是把链子钉在靴跟，而是从靴子的一个孔穿入，再穿过袜子然后在脚踝处打结。天晓得为什么。多年下来已经被简化了……以避免擦伤……”
这时，道尔已经开始动手拆解一叠较干且看似较老旧的书堆。他发现这些书大概都按照年代由下而上排列，像地层一样，而十八世纪的日志所记载的则不脱乏味的社会事件——诸如塞缪尔·强森本应出席某场晚宴却未到，抱怨葡萄酒不纯，抗议男用帽边缘使用金银丝花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当他挖出十七世纪上层的数据，内容忽然变得比较稀疏也比较隐晦，而且多半是在贴着或夹着的纸条上，而不是写在书页中。他完全抓不到这些古老数据中的重点，除了用某种密码列表之外，就是用缩写标示路名而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地图。但最后他找到一册似乎从头到尾都在谈论一六八四年二月四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件。里头夹的字条大多字迹潦草，而且是白话英语，像是没有时间改为密码。
不过书写的人似乎认定所有看字条的人都很清楚状况，因此只写了细节。
“……随后我们跟踪他与其地狱随从自猪排巷阶梯通过冰层回到南华克区，”道尔读着其中一张，“我们的人在B与不具名的密告者指挥下，灵巧地操纵一艘有轮的船，尽管我们尽量避免在水上发生正面冲突，只是尽力想将他们驱赶上岸……但在冰水上‘接系’自然无效……也因此有了麻烦。”另一张纸片写着：“……全毁，他们的首领被子弹打中脸身亡……”在日志最前页上则是写了：“当我们正准备享用肉肠与嫩牛肉排时，他忽然冲进来，伤心地叫我们离开，以致失去丰盛的一餐。”
这又是怎么回事，帮派吗？道尔心想。“地狱随从”听起来有点不祥……而“接系”又代表了什么？他绝望地翻到最后一页，书页上清楚地写着很短的一行字，立刻吸引他的目光。
他读了之后不由得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正常，这是他经历这一切奇遇与灾难以来的头一遭。
书页上写着：“IHAY,ENDANBRAY·ANCAY OUYAY IGITDAY?”——尽管这行字的墨水和书中其他记录一样，已因年久而褪色，但那分明就是他的笔迹。
他一时感到天旋地转，跌坐到一叠书上，他的重量一压，扬起一阵灰尘，还因重心不稳往后撞倒另一叠书，书倒下后将他埋在一堆潮湿、分解的羊皮纸与受到惊吓而纷纷落下的蜘蛛与蠹鱼里头。
当这个胡乱叫喊的巨人，头顶着诸虫与破烂纸张，从废墟中起身时，简直有如《启示录》中象征灭亡的第五位骑士，饱受惊吓的摩斯早已逃跑了。
这个人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道尔还是艾希布雷斯，又或是已死亡多时的安泰兄弟会成员，他勉强站起来，一面叫喊一面拍掉头上的虫，然后跑出档案室，冲出客厅来到走廊。他见墙上挂着一个咕咕钟，一阵没来由的冲动迫使他抓住其中一条钟链，一把扯掉末端那个松果状的铜锤，然后将链子往上拉起，脱离时钟装置。他跌跌撞撞跑下楼去，手里紧抓着长链，身后留下一个再也不会走的时钟。
燃烧的台上热气逼人，当罗曼尼博士转身走开几步后，晚风吹在他汗湿的脸上，竟有几分寒意。他紧握拳头然后松开，用刺胳针刺了几次之后，从手臂流下的血黏黏的感觉让他不觉皱起眉头。他重重叹一口气，真希望能到草地上坐下。为了学习巫术，他不得不放弃无数的事，而此时此刻最令他惋惜的，却是失去坐在地上的自由。
他依然面对着红色火轮背后、与他长长的身影相连的那片黑暗，却虚弱地从口袋拿出刺胳针和黏黏的碗，想再试一次。
在他还没能再次将针刺进枯竭的血管之际，有个声音像小提琴的琴弓拉过紧绷的E弦似的，在他身后响起：“我看到鞋子。”这个没有人气的声音里带着愉快和野蛮。
“我也是。”另一个声音回答。
罗曼尼谢天谢地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好面对雅格向来令人惊慌的面貌，转过身去。
复苏的火柱已经大概呈现出人形，因此乍看之下，他们就像是一群着火的巨人高高挥舞着双手。
“现在鞋子面向我们了。”噼啪作响的火焰中传出另一个声音，“应该是我们模糊的召唤者的鞋吧。”
罗曼尼舔舔嘴唇，对于这些元素老是看不见他还是觉得生气，便冷冷地说：“这的确是你们的召唤者的鞋子。”
“我听到狗叫。”一名火巨人说。
“啊，狗是吗？”罗曼尼真的生气了，“很好。是狗的话就无法揭开我身后的布，让你们瞧瞧美妙的玩具了，对吧？”
“你有玩具？什么样的玩具？”
“你何必问一只狗呢？”罗曼尼说。
片刻之间，这些明亮的身形只是默默地挥动手臂，后来才有人说道：“请你原谅我们，巫师先生。让我看看玩具吧。”
“我会让你们看的。”罗曼尼说着，脚踩弹簧鞋一跳一跳地朝盖着布的东西走去，“可是除非你们答应为我做一点事，否则我不会启动。”他拉下盖住“巴伐利亚村”的布之后，见到迷你屋窗户背后的蜡烛仍在原位上闪耀，十分高兴。“你们瞧，”他尽量显出对玩具的运作深具信心，那么雅格一旦许下承诺便一定会办到，“这是个巴伐利亚村。它一动起来，这些小人儿就会四处走动，这些雪橇也会动，而且拉雪橇的马脚还会弯起来！呃，还有这些女孩会配合轻快的手风琴乐曲跳起舞来。”
高大的火焰仿佛受强风吹袭似的往前弯，外形也不再那么像人，这表示他们愈来愈兴奋。“七七七……启……动它。”一个声音结巴地说。
罗曼尼小心翼翼地摸着按钮，说道：“我只让你们看一下子，然后就来谈谈我要你们做的事。”说完，他便将开关弹开。
机器深深吸气之后，开始播放出优美的音乐，小人儿也随着跳舞、行进、四处走动。他又把开关关上，紧张地觑了雅格一眼。
他们现在只是一根根狂乱的火柱，不停向四面八方喷火。“哇！”有几个声音吼道，“哇！哇！”
“关掉了！”罗曼尼大喊，“你们看，关掉了，停了！你们要我再把它打开吗？”
火焰慢慢稳定下来，大致又恢复人形。“再把它打开。”有人说。
“只要你们完成我要求的事，”罗曼尼博士用袖子抹抹额头说，“我就会打开。”
“你要什么？”
“我要你们明天晚上全部出现在伦敦——我会准备好血和白兰地的火焰为你们引路——还有我要你们记住这个玩具，想想以后你们能随心所欲观赏的情景。”
“伦敦？你以前要求过我们一次了。”
“一六六六年那次，没错。”罗曼尼点点头，“可是那次不是我要求的，那是阿美诺皮斯·菲——”
“反正都是一双鞋子，我们怎么知道？”
“我想这个不重要。”罗曼尼博士觉得有些沮丧，喃喃说道，“总之就是明天晚上，懂吗？如果你们弄错时间或地点，你们将得不到这个玩具，甚至再也见不到它。”
火焰开始剧烈摇摆，雅格并没有时间观念：“永——永远见不到它？”有个声音半恳求半威胁地说。
“永远。”罗曼尼语气坚定。
“我们要看玩具启动。”
“很好。那么当你们注意到引路的火时，赶快来让它烧得更旺。到时候我要你们愈疯狂愈好。”
罗曼尼让肩膀轻松地垂下，因为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现在只需静待雅格离去，之后火便只是火而已。此时只听到火焰噼哩啪啦地响，偶尔有木板裂开爆出特别响的一声，另外当北风吹来，还有树蛙的低语。
突然间，从营区周围的暗处发出叫喊声：“不管你叫罗曼尼还是叫什么，你躲在哪里？站出来，你这个王八蛋，该不会是学巫术让你变成孬种了！”
“哇！”有个雅格大叫，变亮的同时人形也模糊了，“鞋子是个孬种！”接着一阵火焰像浪涛般汹涌翻腾，似乎在狂笑。
“嗬嗬！”另一个叫道，“卷发的年轻人想要解决我们的主人！你们体会不到他的愤怒吗？”
“也许他会为我们启动玩具！”又有一个兴奋到极点，已经毫无形体可言。
罗曼尼博士惊慌地瞄向身份不明的入侵者，更令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这些火元素正濒临完全失控的危险状态。“理查德！”他大喊，“威伯！该死，抓住营区南端那个人，把他关起来！”
“好的，先生。”暗处有个吉普赛人不情愿地回答。
“如果你们全部冷静下来，”罗曼尼对雅格吼道，此时四面八方已经迸出许多火红的伪足，“我就再启动一次玩具。”罗曼尼除了害怕也很生气，不只因为有人入侵，更因为雅格能看得见入侵者，甚至能解读他的部分心思。
“等等。”有个火柱向其他同伴命令道，“鞋子要再次启动玩具。”于是众火焰又慢慢地、不甘心地恢复人形。
营区边缘不再听到叫喊声，罗曼尼安心了些，危机过后的余波让他有点晕眩。但当他再度转向“巴伐利亚村”时，信心便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就在罗曼尼把手伸向总开关之际，理查德匆忙赶来。由于离雅格太近，这位老吉普赛人恐惧得咧开了嘴，不过他直接走到罗曼尼博士身边，附在他耳边说道：“先生，刚——刚才乱喊乱叫的人是你那个非吉普赛人爵士，提早回来了。”
罗曼尼顿时泄了气，他薄弱的信心就像刚写到纸上的墨水，被忽然涌现的冰水给冲得一干二净。“拜伦？”他小声地说，想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的挫败。
“好的，拜伦。”理查德很快地低声说，“他已经换上不同的衣服，而且带着一个装了两把枪的盒子。他想和你决斗，但我们把他绑起来了。”理查德弯身行礼后，立刻狂奔向黑暗中的帐篷区。
好极了，罗曼尼愣愣地想，一面不自觉地继续将手伸向总开关。他一定是遇到某个认识真正拜伦的人，不管是谁唤醒了他，那人也同时破解了我的控制。
他把开关推到开的位置，当小木偶开始移动，乐声在黑夜的田野间发出不协调的叮当响声，他的手始终按着开关，雅格开始奔窜吼叫，他却又关上开关。
“我改变主意了。”他叫道，“我决定今晚就把玩具给你们——别管伦敦了。”他哀伤地想起主人曾经说过，倘若不连带让英国币值一落千丈，让弒君案动摇人心，那么焚烧伦敦城便得不到实际效果，顶多只是浪费许多宝贵的准备工作。“等我的手下把它搬上车，然后通过石南地运到树林边缘，你们就可以有，呃，充分的空间可以好好欣赏了。”
罗曼尼的声音平淡中带着失望，然而雅格的熊熊火焰却仿佛火药桶爆炸一般。“别兴奋过度了。”他告诉它们，“这里还是营区，到达森林以前稍微控制一下。听我的话，不然你们休想得到玩具！”
至少还有探索时空旅行的可能性，他回头去找理查德和威伯时心想。至少我还不是彻底失败。
“他们晚上不营业的。”马车车夫已经说第三次，“我很确定。不过我知道在长巷有一个会看手相的小姐。”
“不用了，谢谢。”道尔说着，便推开马车的小门。他高大的身躯探出车外，小心地把脚跨到地面上，因为半醉半醒的车夫没有拉起刹车。空气很凉，远远见到吉普赛营区里面火光闪耀，多少增添了进入营区的欲望。
“先生，我还是等等好了。”车夫说，“回舰队街有好长一段路，而且你在这里是叫不到车的。”马儿不耐烦地蹬了蹬脚。
“不，你走吧，我可以走路回去。”
“既然你坚持的话，那么晚安了。”车夫拿起长鞭一挥，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几秒钟后，道尔听到车轮辗过海克尼路的铺石路面，返回光线微弱的西南方，也就是伦敦城。
他隐约听到罗曼尼的营区方向传出人声。拜伦一定已经到了，他心想。服装店老板说，在道尔去之前，他已经走了大半个小时，而且拿了衣鞋之后没有多停留，只是询问附近哪里有枪店；而当道尔找到枪店时，拜伦又已经离开，他用罗曼尼给他的金镑在这里买了一组决斗用手枪。后来道尔不得不拦下一位保安官，询问罗曼尼博士的吉普赛营地目前的位置，至于拜伦本来就认得路了。
该死的笨蛋，道尔心想。我都说了，手枪是吓不倒罗曼尼这种人的。
他往在火光中映出黑影的帐篷区走了两步之后，停下脚步。
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他问自己。如果拜伦还活着，救他出去吗？这是保安官的责任。和罗曼尼博士做某种交易吗？是啊。戴若的手下会从一八一四年的裂缝跳回一九八三年，如果能知道裂缝的位置，我就能赶到现场，趁裂缝关闭前的一刹那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可是万一罗曼尼认为我知道一些他想知道的事，他就会把我抓起来，而不会和我谈条件。
道尔将两只肩膀一转，双手用力在身后交握，他可以感觉到肩关节的肌肉紧紧绷住衬衫。他略感自得地想，不过他也许会发觉现在的我并不那么容易制服。不知道狗脸乔如何处置我原来的躯体。至少他不会担心秃头吧。
他感觉到自己又开始头晕，便猛摇头，同时深吸了几口沁凉的空气，然后大步走过草地。我先偷偷绕过去勘查一下，他告诉自己。只是窥探，我甚至不需要靠近营区。
这时他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由得停住。随后他自责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停下来。有何不可呢？他自问。都已经有那么多疯狂的事成真，倒是不妨一试。
他往草地上一坐，脱下右脚的靴子，用狗脸乔的——也或许是贝纳的——小刀在背后接缝处割一个洞。接着他脱掉袜子，从口袋拿出那条钟链，将一端绑在脚踝上，再穿上靴子。他用小刀很轻易地将多余的链子从小洞挑出，于是脚后跟便拖着这一英尺半长的链子。他站起来继续往帐篷区走去。
雅格烧亮起来，往南侧的帐篷区倾倒。“你们看那个困惑的人。”一个声音说，“来到这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个兴致高昂地接着说。
罗曼尼博士看看南边，只隐约看到威伯和理查德正要把一匹马套上马车。雅格说的不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人，他心想。一定是拜伦的卡，他的脑袋装满矛盾的记忆和指令，困惑无比。如果他的情绪继续鼓动雅格，我得让威伯把他打昏，或甚至杀了他，反正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道尔忽然感觉到明亮闪烁的东西入侵自己的心，就好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发现图书室的门没锁，便溜进去用手摸摸书的封面，眼睛瞪着书的封套。
他又摇摇头，想甩掉这个感觉。我在做什么啊？他想。喔，对了——搜寻营地，看看那美妙的玩具在哪里……不！拜伦和罗曼尼。奇怪，他不安地想，我刚才想到玩具吗？一个奇妙而精致的玩具，有灵巧的小人儿和小马在小路上跑着……他的心兴奋地怦怦跳，他好想在黑暗的田野上放射巨大的火球……
“哇！”他前面响起一声怪异、巨大的吼叫，就在此时，营区那边着火了。
他远远听见一个比较正常的声音喊着：“理查德！动作快点！”
不管那边发生什么事，道尔心想，想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弯着身子往前急奔，靠着一座大帐篷把自己和火场隔开，片刻后他已经蹲在帐篷后方，发现自己丝毫不觉气喘，十分高兴。
那种轻飘飘的怪异感觉再度掠过他的心，他听到一个狂野的声音怒吼：“他新的躯体跑得比较快！”
天哪，道尔的手心开始冒汗，那边有个东西能看穿我的心思！
“别管他了！”道尔发现这个声音和怒吼声不同，这是个人声。“他被绑住了！如果你们想要玩具，就要冷静下来！”
“鞋子一点都不好玩。”另一个不带人气的声音幽忽地说。
我得离开这里，道尔想着便站起身来，往马路上走回去。
“理查德！”道尔现在怀疑这个叫喊的人可能是罗曼尼博士。“叫威伯和——和拜伦待在一起，我一下令就杀了他。”
道尔迟疑了。转而又想，我并不欠他什么。可是，他毕竟请我吃了一顿饭，还给我几个金镑……去他的，那还是罗曼尼的钱……那他也没有必要帮我啊……可是我郑重警告过他不要回来……唉，他不会有事的——他直到一八二四年才死……我记得历史是这么记载的——当然在这段历史中的一八一年，拜伦并不在伦敦……好吧，我想我至少能监视事情的发展。
他右手边几码处有一株枝叶茂密的老七叶树，上头系着许多帐篷的绳索，他垫着脚尖很快躲到树后去。他抬起头，看见有根树枝似乎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便跳上去抓住。
拖在他右脚跟后面的链子剎时间垂荡在空中，离开了土地。
“他不见了！”有个雅格惊讶地尖叫。
“威伯！”罗曼尼喊道，“拜伦还在吗？意识清楚吗？”
“好的，先生！”
那么雅格说的是谁呢？罗曼尼不解地想。难道有陌生人在附近闲晃？若是如此，他应该已经走了。
理查德畏畏缩缩地将马车驶到“巴伐利亚村”旁边，然后从驾驶座下来走向玩具。
“你能独自把它搬上马车吗？”罗曼尼紧张地问。
“可——可能没办法，先生。”理查德颤抖着声音说，目光始终不敢望向那些浮躁不安的火巨人。
“我们非得马上把它弄出营区不可。威伯！杀了拜伦回这里来！”
理查德打了个寒战。他这一生中杀过几个人，但每一回都是绝望、激烈且大致上势均力敌的性命相搏，光是想到假如自己不反击就会被杀，就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因惊恐而发抖作呕。因此这种把人绑起来割断喉咙的冷血举动，他不但做不出来，甚至无法袖手旁观。
“等等，威伯！”他大叫，而当罗曼尼气愤地转身时，他故意伸手将“巴伐利亚村”的总开关推到开的位置，然后把它扯断。
道尔一听到罗曼尼博士命令威伯杀死拜伦，立刻沿着一根几乎横躺的树枝爬去，希望能看见这个威伯，拿个什么东西丢他，可是他尚未习惯这个比较重的新躯体——以他原来的体重，这根树枝本来只会稍微弯曲，此时却愈弯愈低，原来低低的咿呀声逐渐升高，变得刺耳，接着就像火焰爆裂般一阵噼哩啪啦，硬生生从树干上折断。
重重的枝干和跨在枝干上的人一起跌落到下方的帐篷上，把吉普赛人的厨房给捣毁了，除了帆布撕裂声和落地时的轰然巨响之外，水壶、汤匙、锅盆也跟着哐啷哐啷地凑热闹，紧接着一度鼓胀后又慢慢摊平的帆布，竟从里头着火了。
道尔从倒塌的帐篷翻身爬到草地上。营区背后窜高的火焰翻腾怒吼着，当他还在树上时，仿佛看到火焰化为人形，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他急忙跳起来，疲惫之余已准备往任何方向逃生，然而当他绑着链子的脚一落地，内心却又再度感觉到那种探索式的轻抚，他还听到一个非人的声音大喊：“他又回来了！”
“嗨！”另一个类似的声音说，“布兰登·道尔！来看我们的玩具！”
“道尔在这里？”他听到罗曼尼叫喊着。
“哇！”有个像是男低音的声音大吼起来，接着一根横躺的火柱“轰”一声横扫出三十码外，其中有座帐篷立刻付之一炬。许多吉普赛人从里头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在他们的尖叫声之外，道尔仿佛还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和手风琴的轻快乐声。
踩着弹簧鞋的罗曼尼博士像昆虫一样轻巧地蹦跳着，他一面快速离开火场，一面东张西望，当他看见道尔站在着火的厨房帐篷旁边时，猛然停了下来。“你是谁？”他喘着气说，但随即又吼道：“算了。”这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巫师将一只五指张开的手往大火的方向伸去，像是从中吸取能量，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道尔，命令道：“死吧。”
道尔身上忽然有种冷冷刺刺的感觉，心脏和胃也开始冻结，但不一会儿，便像一道冰流一样冲下右腿，从右脚排到土地里去了。
罗曼尼惊讶地瞪着他，不由得倒退几步，嗫嚅道：“你到底是谁？”说完往腰带一摸，掏出一把长筒燧石手枪。
道尔的身体似乎出于自然反应——他跳起来往前冲去，腿用力一伸，脚跟有如活塞一般反复撞击罗曼尼的胸口，只见这巫师向后飞了六英尺才跌落在地。道尔在半空中不再使力，落地时屈身蹲下，伸出左手从空中接住手枪。
“先生？”他背后有人说道，“你要不要我杀了拜伦？”
道尔旋过身去，看见一个吉普赛人拿着一把出鞘的刀，站在附近一个帐篷入口左顾右盼。那人终于发现罗曼尼滚在地上站不起来，他立刻转身重入帐篷。
道尔迈出两大步便已来到帐篷前，他扯开门帘，正好瞧见吉普赛人对着拜伦的喉头举起刀来，而此时的拜伦则被塞住嘴巴，绑在帆布床上动弹不得。道尔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开枪，手臂便因受到枪的后座力而往上弹起，从烟雾中他看见那个吉普赛人朝帐篷后侧转了几圈，太阳穴上被打了个洞，血汩汩留着。
道尔顾不得耳朵被枪声震得轰鸣，赶紧冲上前去，夺下死者手中的刀子，挺起身子，割开拜伦脚踝与手腕上的绳索。
年轻的爵士起身后，拿掉塞在嘴里的布块，说道：“艾希布雷斯，我欠你一条命——”
“拿去。”道尔将刀柄塞入拜伦手中，“小心点，今晚到处都不平静。”道尔说完，冲出帐篷，想趁着罗曼尼还无助地在草地上打滚捉住他——可惜他已经不见了。
此刻多数的帐篷都已起火，道尔略一迟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才最安全。这时他忽然很用力地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因为除非是他眼花，否则他刚刚像是瞥见两个——现在又出现一个！——全身着火的人，每个都至少三十英尺高，在营区与道路间的草地上，活力充沛甚至欢天喜地地又跑又跳。不一会儿又跑过两个，速度快得让道尔觉得有如彗星。
看来我们该从营地北端离开，而且要快，道尔想着，可是他才一转身便看到火人把北边也包围住了。天哪，他心想，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已经把营区团团围住了！
他旋风似的再度奔向南端，却瞬间明白两件事：他们人太多、速度太快，谁也不可能冲得出他们的圈子；而燃烧的火轮正一分一秒地逐渐缩小。
罗曼尼叫来这些东西，道尔绝望地想，结果却送不回去，如今也用不着我来扭断他的手臂——或脖子了。他一定就在某个帐篷里面。
道尔向最近的一座帐篷冲去，影子凌乱地围绕在他身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拜伦爵士，一八二〇年十月六日，给约翰·莫瑞的信
想要找到所有的小马达并准确地上紧发条，还要调整数十支隐藏蜡烛的通风口，实在不容易，不过半个人高的“巴伐利亚村”——狄德拉先生如此称呼这个贵得惊人的玩具——却也似乎已经做好表演的准备，如今只需点燃蜡烛，并将伪装成小树桩的总开关向右一开便成了。
罗曼尼博士靠坐在一旁，沉下脸盯着这奇妙的装置。该死的理查德想趁着雅格还没到之前，开动机器让他的猴子先瞧瞧，但罗曼尼担心这么复杂的玩意也许只能运作一次，便没答应。这时候他伸出手，轻抚着一个小木人的头，却突然给吓着了，因为小人儿顺着彩绘路径走了几英吋，一面挥动他那把以牙签做柄的斧头，一面发出像是时钟在清嗓子的声音。
巨蛇魔吃了我吧，他惊恐地想，可别被我弄坏了。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就得这么委屈？我还记得当初雅格要求以精美棋组、六分仪、望远镜作为报酬，结果如今呢？无聊的玩具。
其实他们从未表现他们该有的礼貌，他想着觉得悲哀，而现在更是无礼到极点。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帐篷里弥漫着焚香的烟雾，他一跳一跳地走向帐篷入口，将门帘拉开钩在旁边，一时间被伊斯灵顿石南地的光线刺得直眨眼。
那也只是才不久前的事而已，他思忖着，八年前，可怜的老菲齐为了狗头门神而牺牲自己，丧失了大部分的心智与一切魔法——除了掉换躯体的该死咒语之外——逃走时肚子里还留有一颗子弹，而且全身布满阿努比斯的印记……逃走之后成了狗脸乔这号可疑人物，伦敦的母亲总会拿这个“狼人”来吓唬不乖的小孩……最后由一个早该隐退的“卡”罗曼尼来代理菲齐的职务，负责整个大英王国。
其实，罗曼尼自得地想，主人创造这个卡显然是对的，我认为菲齐——或甚至罗曼奈利——都不可能将主人在英国的利益，维持并保护得这么好。我想，等这星期的行动结束后，他就会让我退下——让我回到原始的包特。我不会感到遗憾。八年对一个卡来说已经够长了。
不过，他眯起有如猛禽般的眼睛想道，我倒真希望能解开谜底，看看那群素养极高的巫师是怎么利用菲齐那些随机开启的门来旅行。我抓到的那个，那个道尔，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他可能就会乖乖地全盘托出。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他眉毛一扬随即想到，这应该不难猜，只要算出有哪扇门和肯辛顿的门同时开启就行了。这显然是成双成对的门之一，其中一道又大又长，另一道则只是大门敞开期间快速开关的小门。这种情形并不多，而且我也总是选择监督大门，但毕竟是存在的，而这显然便是一例。要计算出他们从何处出发应该不难，这也可能是个有用的信息可以留给我的继任者。
他转身背向阳光坐到桌前，开始翻阅最近几个出入门位置的计算数据。他找到九月一日那扇门的计算式，皱起眉头仔细审视。
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用笔蘸上墨水，划掉一大堆数字，又费力地重新计算。“卡就是拿高阶数学没辙，”他喃喃自语，“难得我还能画出肯辛顿这道门的正确位置，算我好运……”
然而当他算出答案时却呆住了，因为新的计算结果和他划掉的相同。他没有算错——当天晚上真的只有一道裂缝开启。九月一日的裂缝并不是罕见的双生裂缝。
那么他们从哪里来呢？他感到不解。但答案却立刻浮现，使得他鄙视地嘲笑自己竟没能早些想到。
没错，马车里的人的确是从一扇门跳到另一扇门——但他凭什么就认为这两扇门同时存在？
道尔他们那群巫师是从另一个时间的门，来到一八一〇年九月一日。
如果他们能玩这种把戏，我们也能啊，罗曼尼兴奋地想。菲齐，你的牺牲也许并不全然白费！拉神与奥塞利斯神啊，有什么是我们能——我们不能做的呢？跳回过去阻止英国人占领开罗……或者到更久远的过去，破坏英国的根基，使其无法在本世纪成为重要的国家！想想看，道尔他们利用这个力量，只为了来听一位诗人演讲。我们要把它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想到这里他脸上缓缓露出难得一见的贪婪笑容。
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独守秘密，于是他伸手取过隔空交谈蜡烛。他用桌上的油灯点燃烛火，当神奇蜡烛的烛芯尖端冒出一团圆圆的小火，油灯那水滴状的火焰也随之闪烁不定，似乎颤缩了一下。
这位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以自己仅剩的、如昆虫反射作用般的细微感觉，庆幸着罗曼尼博士控制住自己，这不仅消弭了令他颇感沉重的自由意志，也让他肉体上的不适变得抽象。他隐约感到饥饿，感到双脚抽痛，而更模糊的是在他最深处的心房里，似乎有个声音惊恐地哀嚎着。但是他的意识之火已经被浇了水，以便产生蒸汽来发动某种不可思议的引擎；少数几块炭火依旧赤红却毫无感觉，只有一种麻木的满足，因为引擎似乎运作正常。
这位微笑的年轻人就像不断在某条街上转圈的马车夫，等着乘客终于准备好，从屋里走出来招唤他。此时他又回到记忆的首页，“早安，老兄！”他说，“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这位随时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没有听清楚那人的回答——就好像隔着一道墙说话似的，声音传不过来——不过他大脑某个部分，也许是引擎吧，辨识出了现在必须做三号响应：“我当然是了，朋友——洛赤达的拜伦男爵六世，我在一七九八年继承爵位，当时我十岁。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位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一般劳工喝酒——那是因为我觉得代表这个国家的不是皇室与贵族，而是一般劳工。我说——”他又照例插话做一号回应：“老板！看这位先生想喝什么，给他一壶！”年轻人的手有如一架精密机器，探进背心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丢到最近的平台上，然后他嘴里又重拾三号话题，不偏不倚正是刚才落下的地方：“这些人只因为刚好出自好的娘胎，就想来统治我们，让他们下地狱去吧！其实无论国王、你或我，谁也不比谁强，偏偏有人生活奢靡，一辈子不用工作，而有些人却得天天做牛做马，还一个礼拜吃不了像样的一餐，太不公平了！美国人已经摒弃这种虚假的社会，法国人也在努力，我说我们——”
他发现他背诵的对象已经走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无所谓——很快又会有人递补上来。他往后一坐，那空洞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就像某种东西死了浮上池塘水面。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另一个人坐到他身边，于是他又开始了。“早安，老兄。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
他得到的是他曾经被警告过的答案，因此他带着一种模糊的焦虑作出第八号响应：“是的，朋友，我最近刚出国旅行，因为生病，脑热症，所以不得不回来，现在有时候脑筋还是不太清楚。请原谅我病后糊涂——我们认识吗？”
对方沉默许久，仍带着微笑的年轻人发现自己产生一种类似共鸣的忧虑，后来那人答说不认识，他才放下心，继续又说：“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位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和一般劳工喝——”
新来的人打断他的背诵，问了一个问题，没想到竟然听得一清二楚：“你的《恰尔德·哈洛德游记》进展得如何了？喔，对不起，目前应该叫作《恰尔德·毕伦游记》对吧？啊——‘昔日不列颠岛上有名青年，他不喜受道德规范约束……’接下来呢？”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句子仿佛冰水似的泼到年轻人身上，逼得他不仅恢复听力也恢复视力；他周遭本来朦朦胧胧很舒服，如今却清楚得吓人，这也是他四天以来清楚看见的第一张脸。
和他说话的人长相很引人注目——肩膀出奇地宽厚，粗粗的脖子，脸的周围还有一圈浓密的金色毛发与胡子，脸上憔悴、布满皱纹，眼神狂乱，好像藏着令人难以置信又苦恼的秘密。
不再微笑的年轻人知道自己曾接获指示，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如果影像变得清晰，声音变大，”罗曼尼曾反复对他说，“我的指引所赋予你的保护层也消失时，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别让街上的人把你当成掉入老鼠陷阱的跛脚狗给分尸了……”可是这个大胡子的话触动了另一样东西，一样比罗曼尼的命令更重要的东西。拜伦听到自己正在说：“‘成日耽溺于荒唐放荡中，满怀欣喜地扰乱清夜。’”一团束缩的回忆似乎被这几个不知为何十分熟悉的句子释放了，他感到刺痛，仿佛四肢的血管突然间再度畅通。他记得自己和弗莱契、哈布豪斯在双桅帆船“蜘蛛号”上……特帕林的阿尔巴尼亚人穿着白色格子的褶裙和滚金边的披风，腰带上挂满了装饰用的手枪与短刃……摩里亚干燥的黄色山丘与深蓝色天空……还有跟热病有关的事，和……一个博士？一想到这里，他的大脑几乎是轰的一声关闭起来，但他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呵！其实他是无耻的作家，忘情于恣意的享乐与纵酒，他为邪恶欢呼并使良善却步……’”
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他知道那是罗曼尼博士。他脑袋里听见了这个光头博士的命令：“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
他连忙起身，慌张地瞥一眼坐在天花板较低的酒吧间的其他酒客，然后低声说了几句“抱歉”便跛着脚走出了大门。
道尔心里一急，也跳了起来，但忽然增高又让他觉得晕眩，他不得不抓住桌子稳住。我的天，他边想边深吸一口气，然后便摇摇摆摆地追那个年轻人去了，他真的是拜伦——他知道《哈洛德》，这首诗得在两年后才会在英国问世。可是他怎么了？历史出了什么错？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蹒跚地走到门边，扶着门的木框跨到人行道上。他看见拜伦的一头卷发在右手边的人群中迅速地上下移动，他踩着不稳的脚步跟上去，暗自希望这具确实较为优秀的躯体在他的操控下，也能和从前的贝纳一样优雅。
街上的人见到这个摇摇晃晃、眼神狂乱、满头狮毛的巨人，似乎都避之唯恐不及，因此他在下一间酒馆便追上了拜伦。他抓住他的手肘，硬把他拖进店里去。“我和我朋友都要啤酒。”他小心地对满脸惊愕的酒保说。该死，这被嚼碎的舌头，他想。他把无力抵抗的年轻人带到一张桌旁让他坐下，然后一只手抓住椅背以防他逃走，俯身以模糊的咬字但严厉的口气对他说：“好啦，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诗句吗？”
“我——我有病，脑热症。”拜伦紧张地说，夹杂着焦虑的笑容，显得有些傻气，“对不起，我……得走了，我……有病——”这些话仿佛一字字从他喉咙挤出来，就好像串成一串被道尔给拉出来似的。
剎那间，道尔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失神的笑容——他以前常在机场和二十四小时餐厅门外，看到一些狂热信徒在讨钱，他们脸上就是这种笑容。该死，他想——拜伦像是被操控了。
“你觉得今天的天气如何？”道尔问。
“对不起，我得走了。我的病——”
“今天星期几？”
“——脑热症，有时候脑筋还是不太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眨眨眼说：“拜伦爵士，洛赤达的男爵六世。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
道尔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说道：“好的，谢谢。女侍已经拿来了。”
拜伦从口袋拿出一个金币付酒钱，但他没有碰他的酒：“如果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世袭贵族——”
“‘因他历经长长的罪恶迷宫，’”道尔打断他，“‘即使犯错也未曾弥补过——’，这是谁写的？”
拜伦的笑容再次消失，他把椅子往后一推，道尔也马上站起来，再度阻挡他的去路。
“那是谁写的？”他再问一次。
“呃……”汗珠从拜伦苍白的额头渗出，最后他终于回答，声音却细不可闻：“我……我写的。”
“什么时候？”
“去年，在特帕林。”
“你回英国多久了？”
“我不——四天吧？我想我是病……”
“你怎么回来的？”
“我怎么……”
道尔点点乱发蓬松的头：“回到这里。搭船吗？什么船？还是走陆路？”
“喔！当然了，我是……”拜伦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而我知道你这些诗句，你又怎么想？”要是泰德·派屈克在就好了，他心想。
“你读过我的诗？”拜伦那怪异的笑容又出现了，“我很高兴。但现在看来那些诗都太幼稚，现在我要追寻行动之诗，善用刀剑比善选字句更重要。我的目标是努力奋斗以求斩断——”
“别说了。”道尔说。
“——束缚我们的铁链……”
“住嘴。你听着，我的时间不多，我的心神也不是完全正常，但是你出现在这里——我要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要知道……唉，太多了……”道尔的声音渐渐变成心智涣散的呢喃，他拿起酒杯说，“不管这是真的一八一〇年还是假的……”
拜伦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迟疑地伸手去拿另一杯酒，正要往嘴边送时却说：“他叫我不能喝酒。”
“管他那个混蛋，”道尔抹掉浓密髭须上的泡沫，喃喃地说，“你什么时候喝酒还要听他的？”
“管……他那个混蛋。”拜伦附和道，但说得不太顺口。他喝了好大一口，放下酒杯时眼神似乎集中了些。“管他那个混蛋。”
“他是谁？”道尔问。
“谁？”
“该死，就是那个给你洗脑——对不起，给你束缚、给你枷锁、给你重担的人？”拜伦迷惑地皱起眉头，眼中那一抹清亮又消失了，于是道尔连忙说：“‘早安，老兄。我是拜伦爵士，我请你喝一壶酒好吗？如果你觉得好奇，为什么一个世袭贵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些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
“但是谁对你说的，是谁要你记住的？这不是你自己的话，对不对？努力想想看是谁对你说的。”
“我不——”
“闭上眼睛。现在听听这些话，但想着不同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拜伦顺从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过后才说：“比较深沉。一个老人。”
“他还说了什么？”
“爵士，”拜伦引述时声音也跟着低了八度，“这些陈述与回答应该足够你度过这两天。但如果影像变得清晰，声音变大，我的指引所赋予你的保护层也消失时，立刻回到营地这里来，别让街上的人把你当成掉入老鼠陷阱的跛脚狗给分尸了。现在理查德要用马车载你进城，今天傍晚六点他会到鱼街和面包街路口去接你。喏，理查德来了。进来吧。准备好了吗？好的，先生。先生，外国小伙子带来的那个玩具——我们启动吧，我的猴子想看看。这个稍后再说好吗，理查德？你现在就载爵士进城。”拜伦诧异地睁开眼睛，用自己的声音又说了一句：“然后我就在一辆马车上了。”
道尔脸上不动声色，私下却是心跳怦然。老天啊，又是罗曼尼，他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有何目的？他替拜伦洗脑，让他神志不清地散播一些煽动性的言辞，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一定是想让拜伦露脸——今天我只是跟随传言，说有个不正常的爵士请大家喝酒，就找到他了。拜伦现在人在英国也是他的杰作吗？无论如何，我得看紧这个可怜的家伙。
“喂，”他说，“你要回想的这些记忆太写实了，不能在这里进行。过几条街，我有个屋子——可以说是继承的——里头住的人不太爱管闲事。我们到那儿去吧。”
拜伦还恍恍惚惚的，站起来以后说：“那好吧，请问你是……？”
道尔正要回答，却又叹息道：“唉，我想你就叫我威廉·艾希布雷斯吧，暂时。不过我绝对不会永远叫这个名字，好吗？”
拜伦疑惑地耸耸肩：“无所谓。”
临走前，道尔还提醒他付酒钱。走到公寓的这一小段路上，拜伦不断伸长脖子看着建筑与匆忙的人群。“我真的回到英国了。”他喃喃地说，深色眉毛微微皱起便始终未曾舒展。
他们来到一栋破旧的建筑，走上楼梯，有几家人似乎把这里当成私人卧室，对着爬上楼去的两个年轻人咒骂，还紧张地藏起一些恐怖的食物。他们走进狗脸乔昔日的房间，壁炉的炭火上还温着一壶咖啡，倒了两杯咖啡之后，拜伦用他今天第一个警醒的眼光盯着道尔。
“艾希布雷斯先生，今天几号？”
“我想想……二十六。”见拜伦脸色未变，于是他小心地啜了口咖啡，并补上一句，“九月。”
“不可能。”拜伦说，“我在希腊……我记得礼拜六，呃，二十二日我还在希腊。”他在椅子上不舒服地动来动去，然后弯身把鞋子脱掉。“唉，穿着鞋子脚好痛。”他才说完，便拾起一只鞋愣愣地瞧着：“我上哪弄来这种鞋子啊？不但太小，而且已经过时一百年。尤其是这红色鞋跟，和这鞋扣——！还有我怎么可能穿这种衣服？”他扔掉鞋子，说话的声音显得压抑紧绷，道尔知道他害怕。“艾希布雷斯先生，请告诉我确切日期，并且尽可能地告诉我，我离开希腊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是病了，但为什么我没有和朋友或是和我母亲在一起？”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日，”道尔小心地说，“至于你最近的行为，我只知道过去几天当中，你请了伦敦半数的民众喝酒。不过我知道谁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我们立刻去找他。我受不了这……”
“他在这里，就是你。不，你听我说——几分钟前你逐字逐句回想起了一些对话。现在再来一遍，仔细倾听。我想想……就试试‘好的，先生’。回想你听到这句话，想着另一个的声音。”
“好的，先生。”拜伦的神情再度变得空洞，“好的，先生。他对这个很在行。很显然以前拿过枪。很好，威伯。虽然他的技巧不需要太好，因为开枪时距离应该只有几英尺远，不过他掏枪的速度够快吗？我想把枪就放在他口袋里，却又担心即使身为勋爵，晋见国王可能也要搜身。喔，好的，先生，他腋下的小手枪皮套不会有问题。你应该看看他——他耍起来像蛇一样灵巧。开枪也毫不迟疑吗？一定要是下意识举动。好的，木偶全都打得粉碎，他太习惯了——”
这时，拜伦从椅子上跳起来，用自己的声音大喊：“天哪，我要去射杀乔治国王！这是什么样可怕的事？我竟像个玩偶在梦游，听从这些恶魔的命令……就像女仆听命上菜一样地顺从！我对天发誓，受到这番……奇耻大辱，我一定要讨回公道！马修斯和戴维斯将会为我送挑战书给……给……”他右手握拳击在左手心里，然后指着道尔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是谁。”
道尔点点头：“我应该知道，但不能贸然行事，在你采取行动之前，最好把你知道的事都详列出来。这样吧——用刚才对话中问问题的声音试试‘是的，贺拉宾’。你能听到什么吗？”
虽然依旧皱着眉头，拜伦还是坐下来。“是的，贺拉宾。”他脸上的表情又不见了，“是的，贺拉宾，我也会杀死那个人。这件事必须规律地进行，而当他知道得太多，很可能会出面碍事。宁可错杀一百，哦？对了，安泰兄弟会目前还存在吗？我是说他们还集会吗？如果是的话，恐怕连他们也得一起摧毁，毕竟他们曾经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一百年前也许是吧，阁下，但如今只不过是个老人俱乐部。我听过一些传说，听起来他们的确一度风光过，但现在他们只剩一堆残骸，若消灭他们恐怕会引起人们注意他们的历史，反而有害无益。说得也是……很好，但还是要派手下到这些老人聚集的地方监视——在贝福街的巷子里，阁下，一家糕饼店楼上……算了，我只是杞人忧天？你还是去把勋爵带出来，让他再背一次台词吧。”说到这里，拜伦的眼睛恢复了生气，不再涣散，他不耐烦地咂一下舌头说：“没有用的，艾希布雷斯。全都是一些难以理解的对话，到现在还是得不到我如何从希腊来到这里的细节。不过，我倒是记得他们教我回营地去的路线，我当然要回去，不过得带上几把决斗用的手枪。”他弯身站起来，轻轻走到窗边——道尔至今仍有点担心窗子又会再次扭曲变形——他交叉着手臂，怀抱复仇之心越过屋顶望向远方。
道尔愤怒地摇着头说：“这人可不是正人君子，爵士。他可能会接受你的挑战，却暗中叫手下从背后轰掉你的脑袋。”
拜伦转身斜睨着他：“他是谁？我不记得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他长什么样子？”
道尔扬起浓眉说：“你何不再回想看看？听那个声音：‘是的，贺拉宾，我也会杀死那个人。’但不要只是听声音——也用眼睛去看。”
拜伦闭上眼睛之后，竟几乎同时便说了：“我在一个充满埃及古物的帐篷里，还有一个全世界最面目可憎的小丑坐在一个鸟笼上。他在和一个光头老——我的天哪，是我的希腊医生，罗曼奈利！”
“是罗曼尼。”道尔纠正他，“他是希腊人吗？”
“他是罗曼奈利。不，我想他是意大利人，不过他就是在帕特拉斯为我做治疗的医生。我怎么会到现在才认出他来？不知道我是不是和他一起回来的……可是罗曼奈利为什么想杀死国王呢？又为什么大老远把我从帕特拉斯带回来让我下手？”他又重新坐下，狠狠地，甚至带着挑战意味地瞪着道尔，“别开玩笑了，老兄——我必须知道正确的日期。”
“我能确定的事不多，而这正是其中之一。”道尔淡淡地说，“今天是一八一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你说你四天前还在希腊？”
“该死，”拜伦往后一靠，低声说，“看来你是认真的！你知道吗，我印象中，在帕特拉斯病倒应该也还不到一个礼拜。没错，上个礼拜六我人在帕特拉斯，这个坏蛋罗曼奈利也是。”他苦笑道：“这其中有妖术啊，艾希布雷斯！即便是在陆地上以……大炮接力的方式，也不可能这么快把我从那里送到这里，而且还在昨天请伦敦的人喝酒。拉丁作家欧布西昆斯在他的奇观集锦中写过这类东西。罗曼奈利显然能支配幽灵！”
这事愈来愈诡异了，道尔想。“也许吧，”他谨慎地说，“不过如果罗曼奈利是你在希腊的医生，那么他——他很可能还在那里。因为这个罗曼尼博士——他们俩显然是双胞胎——他一直都在这里。”
“双胞胎吗？好，我要仔细调查伦敦的双胞胎——必要的话，就以枪威胁。”拜伦果决地站起身来，随后瞥见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长袜，说道：“该死！我穿成这样怎么向人挑战？我得先到男子服装店一趟。”
“你打算用枪威胁巫师？”道尔语带讥讽地说，“他的……幽灵会在你头上罩一个桶，让你看不到他。我看我们先去造访这个安泰兄弟会——如果他们曾经对罗曼尼和他的手下造成威胁，现在应该多少还知道一点有效的防卫方式吧？”
拜伦迫不及待地弹指说道：“我想你说得对。你刚刚说‘我们’？你跟他之间也有问题要解决吗？”
“有件事我得问他。”道尔说着便站起来，“他却……不会乐意……告诉我。”
“那好。我的靴子和衣服还要订做，我们就趁着这段时间去查查这个安泰兄弟会吧。安泰？我敢说他们全都打赤脚走在泥土地上。”
道尔好像想起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深入思索，拜伦已经把脚塞进他所蔑视的鞋子里，打开房门了。
“你来不来？”
“当然。”道尔随手拾起贝纳的外套。不过得记得赤脚和泥土地的事，他告诉自己，这点仿佛关系重大。
汗珠有如一只只迷你的水晶蜗牛，爬下罗曼尼博士光溜溜的太阳穴，肉体的疲惫也使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但他还是决定试着再联络开罗的主人一次。他知道这次的问题在于以太的感受度太强，他的讯息波束很可能在方圆十英里内，变成一个向外开展的圆锥体，使得能量往旁扩散而不是往主人房中持续燃烧的蜡烛前进。紧接着讯息抖着抖着便停下来，并回弹到罗曼尼的蜡烛，发出巨大扭曲的回音，让罗曼尼愤怒不已，吉普赛人则惊恐万分。
他再次拿油灯去点黑色卷曲的烛芯，由于这已经是第十二次的尝试，当圆圆的火焰出现时，他可以感觉到体内能量的流失。
“主人，”他以尖锐的声音说，“你听得到吗？我是罗曼奈利在英国的卡。情况紧急，我必须向你报告。我得到消息，我想你最好中止目前的计划。我——”
“凝答摩？”他自己的声音传了回来，扭曲、缓慢却震耳欲聋，把他吓得跳到一旁，“喔拉没里里英戈搭。机估机……”突然间，这白痴的回音消失了，只留下有如远处的风声，忽大忽小，像是从飘动的窗帘传进来一般。罗曼尼再度往前倾，这不是联系成功时的清晰声音，但至少是不一样的。“主人？”他抱着希望说。
这遥远的沙沙声没有变成人声，也没有变得更具体，却开始传出一个个字来，小小声说着：“Kes ku sekher ser sat,tuk kemhu a pet……”
罗曼尼气得一巴掌把蜡烛扫到帐篷的角落，奇特的火焰也随之熄灭。他站起来，汗水淋漓、全身发抖、摇摇摆摆地大步走出帐篷。
“理查德，”他怒吼道，“该死，你在哪里？你给我……”
“这里，先生。”理查德急忙跑来。
罗曼尼博士四下看了看。夕阳已经落得低低的，在逐渐变暗的石南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无疑是因为即将进入杜阿特，并展开黑夜十二小时的航行，因此无暇回顾这片原野上可能发生的事。草地上已经搭好木架，看起来像一段二十英尺的桥，夜风中充满白兰地浓烈香辣的酒气，他知道他的威胁奏效了，这些吉普赛人把整桶酒都拿去洒在木头上而没有偷喝。
“你什么时候泼上去的？”他问道。
“就一两分钟前，先生。”理查德回答，“我们正在抽签决定，让谁去找你。”
“很好。”罗曼尼揉揉眼睛，深深叹了口气，想把刚才听到的话从心里拽出来。好一会他才说：“去把炭盆和刺胳针给我拿来，我们要试着召唤这些火元素。”
“好的。”理查德又匆匆走开，还能听到他喃喃念着“大蒜”，然后罗曼尼再次转向此刻已来到黑暗入口边缘的太阳，一放松警觉后，刚才听到的话立刻汹涌而来：Kes ku sekher ser sat,tuk kemhu a pet……你的骨头将会落在土地上，你将见不到天空……
他听到身后理查德走过草丛的沙沙声，最后还是耸耸肩，开始用右手那几根爪子似的指头戳着左臂，希望找到一条丰沛的血管。
但愿卡的血也能行得通，他心想。
老人穿着一件毛绒已经磨光的家居长袍。当道尔冒昧地拿起劣质雪利酒的酒瓶要斟满小酒杯时，他立刻垂下白眉毛，睁大眼睛，露出讶异不满的表情，简直像只猩猩。可是当拜伦第二次斟酒时，他却只是点头微笑，说道：“请用啊，爵士。”
“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老人声音打颤地说，“对了，除了……相互扶持，对，增进……志同道合的伙伴间平和的快乐之外，我们的主要目的在于防止……低等的族类……污染了英国悠久、正直、优良的血统。”他颤抖的手一不小心挖了一大坨鼻烟，放到另一只手的某个关节上，然后把粉末吸进鼻孔，又打了个几乎让他送命的喷嚏，至少道尔这么觉得。
拜伦做了一个无声的愤怒表情，并一口把酒喝干。
“啊呀！我——哈啾！——对不起，爵士。”老人用手巾轻轻擦着泪流不止的眼睛。
道尔欠身不耐烦地嘟哝着说：“摩斯先生，你们究竟如何防止你所谓的污染呢？”他瞄了瞄四周积满灰尘的窗帘、布幔、画作与书籍，这些东西将凉爽的秋风隔绝在安泰兄弟会聚会厅之外。烛蜡、苏格兰鼻烟，以及变质的书籍皮封面与皮椅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已经开始让他觉得反胃。
“嗯？喔，我们……写信。写给报社。抗议，呃，移民法过于宽松，建议立法……将吉普赛人、黑人和爱尔兰人赶出较大的城镇。我们还印发宣传单，结果……”他对拜伦谄媚地笑了笑，“你应该想象得到，就把会中凑集的……资金给花光了。而且我们也赞助道德剧——”
“那为什么叫安泰兄弟会？”道尔打断他，最初听到会名时他隐约抱着希望，如今看来竟似乎毫无根据，不由得叫他生气。
“——这个……什么？喔！那是因为我们觉得英国的力量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建立在……与土地、土壤的接触……土生土长纯正的英国人……呃……”
“土壤。”拜伦猛点头，随后将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太好了。谢谢你，摩斯先生，你给了我很大的启示。艾希布雷斯，你可以留下来搜集更多的宝贵信息，以备将来遭受野蛮的黑人或爱尔兰人攻击时能用得上。我宁可到服装店去等。我在那里顶多只会觉得无聊。”他转过身，可能鞋子太紧而微微缩了一下，然后便跛着脚走到走廊。地毯已破烂不堪的楼梯传来砰笃砰笃的不规则脚步声，不一会儿便听到大门轰地关上。
“很抱歉。”道尔对吓呆了的摩斯说，“拜伦爵士是个性情刚烈急躁的人。”
“我……唉，年轻人。”摩斯喃喃地说。
“不过，”道尔把身子往前倾，摩斯立刻现出惊慌神色，但是他诚恳地说，“你们会中兄弟以前是否比较……好战？我是说一百多年前——难道没有比向泰晤士报投书更……怎么说呢……能引起严重后果的事吗？”
“呣，以前的确有一些……过当行为，有暴力倾向的。”摩斯小心地坦言，“当时兄弟会的据点在伦敦桥，南华克那一头。我们的档案里提到过一些相当——”
“档案？可以让我看看吗？拜伦爵士说他想在了解兄弟会的历史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加入。”他看见摩斯又像猴子似的皱起眉头，便赶紧说道：“当然了，在他把钱投入这样的组织之前，总是要调查清楚。”
“哦？是啊，那是自然。你要知道，这其实不合规定，”摩斯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不过我们也许能破个例……”他终于站直了身子之后，踉踉跄跄走向身后的门。“请你拿着灯往这边来，”他说，并看在一大笔钱的分上又勉强加了一句，“先生。”
门向内开启时轧轧作响，道尔猜想门已经封闭许久，当他随着摩斯进入，拿起油灯照亮门后的狭小房间时，便明白为什么了。
一叠叠以皮套封面、发霉的日志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有几个地方塌下来，潮湿的地板上撒满泛黄的纸张。其中有一叠高仅及胸，像石笋似的，道尔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只是这些古老的装订本已被一度渗入的雨水溶化或是因此发芽而结成硬硬的一块。道尔的举动惊得一大群蜘蛛满地狂奔，于是他便住手，将视线转移到一个架子，只见架上摆着几双已经干硬的靴子。其中有一只靴子的跟隐隐一闪，他凑近细看，原来是一条三英寸长的细金链从古老的皮革上垂下来。他发现所有的靴子都有金链，只不过多数早已变成铜绿色。
“为什么有链子？”
“呣？喔，这是……传统，参加正式集会时，我们都得穿上右脚跟系着链子的靴子。我不知道这个习俗是怎么开始的，大概就像那些特殊装饰吧，像是袖扣——”
“你对习俗的起源知道多少？”道尔吼道，因为一如拜伦所提到的赤足与土地，这似乎也让他想起些什么，“仔细想想！”
“这位先生……不必要……如此愤怒吧……我想想，查理二世统治期间，会员好像随时都会系着链子……喔，对了，他们不只是把链子钉在靴跟，而是从靴子的一个孔穿入，再穿过袜子然后在脚踝处打结。天晓得为什么。多年下来已经被简化了……以避免擦伤……”
这时，道尔已经开始动手拆解一叠较干且看似较老旧的书堆。他发现这些书大概都按照年代由下而上排列，像地层一样，而十八世纪的日志所记载的则不脱乏味的社会事件——诸如塞缪尔·强森本应出席某场晚宴却未到，抱怨葡萄酒不纯，抗议男用帽边缘使用金银丝花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当他挖出十七世纪上层的数据，内容忽然变得比较稀疏也比较隐晦，而且多半是在贴着或夹着的纸条上，而不是写在书页中。他完全抓不到这些古老数据中的重点，除了用某种密码列表之外，就是用缩写标示路名而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地图。但最后他找到一册似乎从头到尾都在谈论一六八四年二月四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件。里头夹的字条大多字迹潦草，而且是白话英语，像是没有时间改为密码。
不过书写的人似乎认定所有看字条的人都很清楚状况，因此只写了细节。
“……随后我们跟踪他与其地狱随从自猪排巷阶梯通过冰层回到南华克区，”道尔读着其中一张，“我们的人在B与不具名的密告者指挥下，灵巧地操纵一艘有轮的船，尽管我们尽量避免在水上发生正面冲突，只是尽力想将他们驱赶上岸……但在冰水上‘接系’自然无效……也因此有了麻烦。”另一张纸片写着：“……全毁，他们的首领被子弹打中脸身亡……”在日志最前页上则是写了：“当我们正准备享用肉肠与嫩牛肉排时，他忽然冲进来，伤心地叫我们离开，以致失去丰盛的一餐。”
这又是怎么回事，帮派吗？道尔心想。“地狱随从”听起来有点不祥……而“接系”又代表了什么？他绝望地翻到最后一页，书页上清楚地写着很短的一行字，立刻吸引他的目光。
他读了之后不由得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正常，这是他经历这一切奇遇与灾难以来的头一遭。
书页上写着：“IHAY,ENDANBRAY·ANCAY OUYAY IGITDAY?”——尽管这行字的墨水和书中其他记录一样，已因年久而褪色，但那分明就是他的笔迹。
他一时感到天旋地转，跌坐到一叠书上，他的重量一压，扬起一阵灰尘，还因重心不稳往后撞倒另一叠书，书倒下后将他埋在一堆潮湿、分解的羊皮纸与受到惊吓而纷纷落下的蜘蛛与蠹鱼里头。
当这个胡乱叫喊的巨人，头顶着诸虫与破烂纸张，从废墟中起身时，简直有如《启示录》中象征灭亡的第五位骑士，饱受惊吓的摩斯早已逃跑了。
这个人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道尔还是艾希布雷斯，又或是已死亡多时的安泰兄弟会成员，他勉强站起来，一面叫喊一面拍掉头上的虫，然后跑出档案室，冲出客厅来到走廊。他见墙上挂着一个咕咕钟，一阵没来由的冲动迫使他抓住其中一条钟链，一把扯掉末端那个松果状的铜锤，然后将链子往上拉起，脱离时钟装置。他跌跌撞撞跑下楼去，手里紧抓着长链，身后留下一个再也不会走的时钟。
燃烧的台上热气逼人，当罗曼尼博士转身走开几步后，晚风吹在他汗湿的脸上，竟有几分寒意。他紧握拳头然后松开，用刺胳针刺了几次之后，从手臂流下的血黏黏的感觉让他不觉皱起眉头。他重重叹一口气，真希望能到草地上坐下。为了学习巫术，他不得不放弃无数的事，而此时此刻最令他惋惜的，却是失去坐在地上的自由。
他依然面对着红色火轮背后、与他长长的身影相连的那片黑暗，却虚弱地从口袋拿出刺胳针和黏黏的碗，想再试一次。
在他还没能再次将针刺进枯竭的血管之际，有个声音像小提琴的琴弓拉过紧绷的E弦似的，在他身后响起：“我看到鞋子。”这个没有人气的声音里带着愉快和野蛮。
“我也是。”另一个声音回答。
罗曼尼谢天谢地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好面对雅格向来令人惊慌的面貌，转过身去。
复苏的火柱已经大概呈现出人形，因此乍看之下，他们就像是一群着火的巨人高高挥舞着双手。
“现在鞋子面向我们了。”噼啪作响的火焰中传出另一个声音，“应该是我们模糊的召唤者的鞋吧。”
罗曼尼舔舔嘴唇，对于这些元素老是看不见他还是觉得生气，便冷冷地说：“这的确是你们的召唤者的鞋子。”
“我听到狗叫。”一名火巨人说。
“啊，狗是吗？”罗曼尼真的生气了，“很好。是狗的话就无法揭开我身后的布，让你们瞧瞧美妙的玩具了，对吧？”
“你有玩具？什么样的玩具？”
“你何必问一只狗呢？”罗曼尼说。
片刻之间，这些明亮的身形只是默默地挥动手臂，后来才有人说道：“请你原谅我们，巫师先生。让我看看玩具吧。”
“我会让你们看的。”罗曼尼说着，脚踩弹簧鞋一跳一跳地朝盖着布的东西走去，“可是除非你们答应为我做一点事，否则我不会启动。”他拉下盖住“巴伐利亚村”的布之后，见到迷你屋窗户背后的蜡烛仍在原位上闪耀，十分高兴。“你们瞧，”他尽量显出对玩具的运作深具信心，那么雅格一旦许下承诺便一定会办到，“这是个巴伐利亚村。它一动起来，这些小人儿就会四处走动，这些雪橇也会动，而且拉雪橇的马脚还会弯起来！呃，还有这些女孩会配合轻快的手风琴乐曲跳起舞来。”
高大的火焰仿佛受强风吹袭似的往前弯，外形也不再那么像人，这表示他们愈来愈兴奋。“七七七……启……动它。”一个声音结巴地说。
罗曼尼小心翼翼地摸着按钮，说道：“我只让你们看一下子，然后就来谈谈我要你们做的事。”说完，他便将开关弹开。
机器深深吸气之后，开始播放出优美的音乐，小人儿也随着跳舞、行进、四处走动。他又把开关关上，紧张地觑了雅格一眼。
他们现在只是一根根狂乱的火柱，不停向四面八方喷火。“哇！”有几个声音吼道，“哇！哇！”
“关掉了！”罗曼尼大喊，“你们看，关掉了，停了！你们要我再把它打开吗？”
火焰慢慢稳定下来，大致又恢复人形。“再把它打开。”有人说。
“只要你们完成我要求的事，”罗曼尼博士用袖子抹抹额头说，“我就会打开。”
“你要什么？”
“我要你们明天晚上全部出现在伦敦——我会准备好血和白兰地的火焰为你们引路——还有我要你们记住这个玩具，想想以后你们能随心所欲观赏的情景。”
“伦敦？你以前要求过我们一次了。”
“一六六六年那次，没错。”罗曼尼点点头，“可是那次不是我要求的，那是阿美诺皮斯·菲——”
“反正都是一双鞋子，我们怎么知道？”
“我想这个不重要。”罗曼尼博士觉得有些沮丧，喃喃说道，“总之就是明天晚上，懂吗？如果你们弄错时间或地点，你们将得不到这个玩具，甚至再也见不到它。”
火焰开始剧烈摇摆，雅格并没有时间观念：“永——永远见不到它？”有个声音半恳求半威胁地说。
“永远。”罗曼尼语气坚定。
“我们要看玩具启动。”
“很好。那么当你们注意到引路的火时，赶快来让它烧得更旺。到时候我要你们愈疯狂愈好。”
罗曼尼让肩膀轻松地垂下，因为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现在只需静待雅格离去，之后火便只是火而已。此时只听到火焰噼哩啪啦地响，偶尔有木板裂开爆出特别响的一声，另外当北风吹来，还有树蛙的低语。
突然间，从营区周围的暗处发出叫喊声：“不管你叫罗曼尼还是叫什么，你躲在哪里？站出来，你这个王八蛋，该不会是学巫术让你变成孬种了！”
“哇！”有个雅格大叫，变亮的同时人形也模糊了，“鞋子是个孬种！”接着一阵火焰像浪涛般汹涌翻腾，似乎在狂笑。
“嗬嗬！”另一个叫道，“卷发的年轻人想要解决我们的主人！你们体会不到他的愤怒吗？”
“也许他会为我们启动玩具！”又有一个兴奋到极点，已经毫无形体可言。
罗曼尼博士惊慌地瞄向身份不明的入侵者，更令他痛苦的是，他发现这些火元素正濒临完全失控的危险状态。“理查德！”他大喊，“威伯！该死，抓住营区南端那个人，把他关起来！”
“好的，先生。”暗处有个吉普赛人不情愿地回答。
“如果你们全部冷静下来，”罗曼尼对雅格吼道，此时四面八方已经迸出许多火红的伪足，“我就再启动一次玩具。”罗曼尼除了害怕也很生气，不只因为有人入侵，更因为雅格能看得见入侵者，甚至能解读他的部分心思。
“等等。”有个火柱向其他同伴命令道，“鞋子要再次启动玩具。”于是众火焰又慢慢地、不甘心地恢复人形。
营区边缘不再听到叫喊声，罗曼尼安心了些，危机过后的余波让他有点晕眩。但当他再度转向“巴伐利亚村”时，信心便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就在罗曼尼把手伸向总开关之际，理查德匆忙赶来。由于离雅格太近，这位老吉普赛人恐惧得咧开了嘴，不过他直接走到罗曼尼博士身边，附在他耳边说道：“先生，刚——刚才乱喊乱叫的人是你那个非吉普赛人爵士，提早回来了。”
罗曼尼顿时泄了气，他薄弱的信心就像刚写到纸上的墨水，被忽然涌现的冰水给冲得一干二净。“拜伦？”他小声地说，想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的挫败。
“好的，拜伦。”理查德很快地低声说，“他已经换上不同的衣服，而且带着一个装了两把枪的盒子。他想和你决斗，但我们把他绑起来了。”理查德弯身行礼后，立刻狂奔向黑暗中的帐篷区。
好极了，罗曼尼愣愣地想，一面不自觉地继续将手伸向总开关。他一定是遇到某个认识真正拜伦的人，不管是谁唤醒了他，那人也同时破解了我的控制。
他把开关推到开的位置，当小木偶开始移动，乐声在黑夜的田野间发出不协调的叮当响声，他的手始终按着开关，雅格开始奔窜吼叫，他却又关上开关。
“我改变主意了。”他叫道，“我决定今晚就把玩具给你们——别管伦敦了。”他哀伤地想起主人曾经说过，倘若不连带让英国币值一落千丈，让弒君案动摇人心，那么焚烧伦敦城便得不到实际效果，顶多只是浪费许多宝贵的准备工作。“等我的手下把它搬上车，然后通过石南地运到树林边缘，你们就可以有，呃，充分的空间可以好好欣赏了。”
罗曼尼的声音平淡中带着失望，然而雅格的熊熊火焰却仿佛火药桶爆炸一般。“别兴奋过度了。”他告诉它们，“这里还是营区，到达森林以前稍微控制一下。听我的话，不然你们休想得到玩具！”
至少还有探索时空旅行的可能性，他回头去找理查德和威伯时心想。至少我还不是彻底失败。
“他们晚上不营业的。”马车车夫已经说第三次，“我很确定。不过我知道在长巷有一个会看手相的小姐。”
“不用了，谢谢。”道尔说着，便推开马车的小门。他高大的身躯探出车外，小心地把脚跨到地面上，因为半醉半醒的车夫没有拉起刹车。空气很凉，远远见到吉普赛营区里面火光闪耀，多少增添了进入营区的欲望。
“先生，我还是等等好了。”车夫说，“回舰队街有好长一段路，而且你在这里是叫不到车的。”马儿不耐烦地蹬了蹬脚。
“不，你走吧，我可以走路回去。”
“既然你坚持的话，那么晚安了。”车夫拿起长鞭一挥，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几秒钟后，道尔听到车轮辗过海克尼路的铺石路面，返回光线微弱的西南方，也就是伦敦城。
他隐约听到罗曼尼的营区方向传出人声。拜伦一定已经到了，他心想。服装店老板说，在道尔去之前，他已经走了大半个小时，而且拿了衣鞋之后没有多停留，只是询问附近哪里有枪店；而当道尔找到枪店时，拜伦又已经离开，他用罗曼尼给他的金镑在这里买了一组决斗用手枪。后来道尔不得不拦下一位保安官，询问罗曼尼博士的吉普赛营地目前的位置，至于拜伦本来就认得路了。
该死的笨蛋，道尔心想。我都说了，手枪是吓不倒罗曼尼这种人的。
他往在火光中映出黑影的帐篷区走了两步之后，停下脚步。
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他问自己。如果拜伦还活着，救他出去吗？这是保安官的责任。和罗曼尼博士做某种交易吗？是啊。戴若的手下会从一八一四年的裂缝跳回一九八三年，如果能知道裂缝的位置，我就能赶到现场，趁裂缝关闭前的一刹那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可是万一罗曼尼认为我知道一些他想知道的事，他就会把我抓起来，而不会和我谈条件。
道尔将两只肩膀一转，双手用力在身后交握，他可以感觉到肩关节的肌肉紧紧绷住衬衫。他略感自得地想，不过他也许会发觉现在的我并不那么容易制服。不知道狗脸乔如何处置我原来的躯体。至少他不会担心秃头吧。
他感觉到自己又开始头晕，便猛摇头，同时深吸了几口沁凉的空气，然后大步走过草地。我先偷偷绕过去勘查一下，他告诉自己。只是窥探，我甚至不需要靠近营区。
这时他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由得停住。随后他自责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停下来。有何不可呢？他自问。都已经有那么多疯狂的事成真，倒是不妨一试。
他往草地上一坐，脱下右脚的靴子，用狗脸乔的——也或许是贝纳的——小刀在背后接缝处割一个洞。接着他脱掉袜子，从口袋拿出那条钟链，将一端绑在脚踝上，再穿上靴子。他用小刀很轻易地将多余的链子从小洞挑出，于是脚后跟便拖着这一英尺半长的链子。他站起来继续往帐篷区走去。
雅格烧亮起来，往南侧的帐篷区倾倒。“你们看那个困惑的人。”一个声音说，“来到这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个兴致高昂地接着说。
罗曼尼博士看看南边，只隐约看到威伯和理查德正要把一匹马套上马车。雅格说的不可能是他们其中一人，他心想。一定是拜伦的卡，他的脑袋装满矛盾的记忆和指令，困惑无比。如果他的情绪继续鼓动雅格，我得让威伯把他打昏，或甚至杀了他，反正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道尔忽然感觉到明亮闪烁的东西入侵自己的心，就好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发现图书室的门没锁，便溜进去用手摸摸书的封面，眼睛瞪着书的封套。
他又摇摇头，想甩掉这个感觉。我在做什么啊？他想。喔，对了——搜寻营地，看看那美妙的玩具在哪里……不！拜伦和罗曼尼。奇怪，他不安地想，我刚才想到玩具吗？一个奇妙而精致的玩具，有灵巧的小人儿和小马在小路上跑着……他的心兴奋地怦怦跳，他好想在黑暗的田野上放射巨大的火球……
“哇！”他前面响起一声怪异、巨大的吼叫，就在此时，营区那边着火了。
他远远听见一个比较正常的声音喊着：“理查德！动作快点！”
不管那边发生什么事，道尔心想，想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弯着身子往前急奔，靠着一座大帐篷把自己和火场隔开，片刻后他已经蹲在帐篷后方，发现自己丝毫不觉气喘，十分高兴。
那种轻飘飘的怪异感觉再度掠过他的心，他听到一个狂野的声音怒吼：“他新的躯体跑得比较快！”
天哪，道尔的手心开始冒汗，那边有个东西能看穿我的心思！
“别管他了！”道尔发现这个声音和怒吼声不同，这是个人声。“他被绑住了！如果你们想要玩具，就要冷静下来！”
“鞋子一点都不好玩。”另一个不带人气的声音幽忽地说。
我得离开这里，道尔想着便站起身来，往马路上走回去。
“理查德！”道尔现在怀疑这个叫喊的人可能是罗曼尼博士。“叫威伯和——和拜伦待在一起，我一下令就杀了他。”
道尔迟疑了。转而又想，我并不欠他什么。可是，他毕竟请我吃了一顿饭，还给我几个金镑……去他的，那还是罗曼尼的钱……那他也没有必要帮我啊……可是我郑重警告过他不要回来……唉，他不会有事的——他直到一八二四年才死……我记得历史是这么记载的——当然在这段历史中的一八一年，拜伦并不在伦敦……好吧，我想我至少能监视事情的发展。
他右手边几码处有一株枝叶茂密的老七叶树，上头系着许多帐篷的绳索，他垫着脚尖很快躲到树后去。他抬起头，看见有根树枝似乎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便跳上去抓住。
拖在他右脚跟后面的链子剎时间垂荡在空中，离开了土地。
“他不见了！”有个雅格惊讶地尖叫。
“威伯！”罗曼尼喊道，“拜伦还在吗？意识清楚吗？”
“好的，先生！”
那么雅格说的是谁呢？罗曼尼不解地想。难道有陌生人在附近闲晃？若是如此，他应该已经走了。
理查德畏畏缩缩地将马车驶到“巴伐利亚村”旁边，然后从驾驶座下来走向玩具。
“你能独自把它搬上马车吗？”罗曼尼紧张地问。
“可——可能没办法，先生。”理查德颤抖着声音说，目光始终不敢望向那些浮躁不安的火巨人。
“我们非得马上把它弄出营区不可。威伯！杀了拜伦回这里来！”
理查德打了个寒战。他这一生中杀过几个人，但每一回都是绝望、激烈且大致上势均力敌的性命相搏，光是想到假如自己不反击就会被杀，就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因惊恐而发抖作呕。因此这种把人绑起来割断喉咙的冷血举动，他不但做不出来，甚至无法袖手旁观。
“等等，威伯！”他大叫，而当罗曼尼气愤地转身时，他故意伸手将“巴伐利亚村”的总开关推到开的位置，然后把它扯断。
道尔一听到罗曼尼博士命令威伯杀死拜伦，立刻沿着一根几乎横躺的树枝爬去，希望能看见这个威伯，拿个什么东西丢他，可是他尚未习惯这个比较重的新躯体——以他原来的体重，这根树枝本来只会稍微弯曲，此时却愈弯愈低，原来低低的咿呀声逐渐升高，变得刺耳，接着就像火焰爆裂般一阵噼哩啪啦，硬生生从树干上折断。
重重的枝干和跨在枝干上的人一起跌落到下方的帐篷上，把吉普赛人的厨房给捣毁了，除了帆布撕裂声和落地时的轰然巨响之外，水壶、汤匙、锅盆也跟着哐啷哐啷地凑热闹，紧接着一度鼓胀后又慢慢摊平的帆布，竟从里头着火了。
道尔从倒塌的帐篷翻身爬到草地上。营区背后窜高的火焰翻腾怒吼着，当他还在树上时，仿佛看到火焰化为人形，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他急忙跳起来，疲惫之余已准备往任何方向逃生，然而当他绑着链子的脚一落地，内心却又再度感觉到那种探索式的轻抚，他还听到一个非人的声音大喊：“他又回来了！”
“嗨！”另一个类似的声音说，“布兰登·道尔！来看我们的玩具！”
“道尔在这里？”他听到罗曼尼叫喊着。
“哇！”有个像是男低音的声音大吼起来，接着一根横躺的火柱“轰”一声横扫出三十码外，其中有座帐篷立刻付之一炬。许多吉普赛人从里头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在他们的尖叫声之外，道尔仿佛还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和手风琴的轻快乐声。
踩着弹簧鞋的罗曼尼博士像昆虫一样轻巧地蹦跳着，他一面快速离开火场，一面东张西望，当他看见道尔站在着火的厨房帐篷旁边时，猛然停了下来。“你是谁？”他喘着气说，但随即又吼道：“算了。”这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巫师将一只五指张开的手往大火的方向伸去，像是从中吸取能量，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道尔，命令道：“死吧。”
道尔身上忽然有种冷冷刺刺的感觉，心脏和胃也开始冻结，但不一会儿，便像一道冰流一样冲下右腿，从右脚排到土地里去了。
罗曼尼惊讶地瞪着他，不由得倒退几步，嗫嚅道：“你到底是谁？”说完往腰带一摸，掏出一把长筒燧石手枪。
道尔的身体似乎出于自然反应——他跳起来往前冲去，腿用力一伸，脚跟有如活塞一般反复撞击罗曼尼的胸口，只见这巫师向后飞了六英尺才跌落在地。道尔在半空中不再使力，落地时屈身蹲下，伸出左手从空中接住手枪。
“先生？”他背后有人说道，“你要不要我杀了拜伦？”
道尔旋过身去，看见一个吉普赛人拿着一把出鞘的刀，站在附近一个帐篷入口左顾右盼。那人终于发现罗曼尼滚在地上站不起来，他立刻转身重入帐篷。
道尔迈出两大步便已来到帐篷前，他扯开门帘，正好瞧见吉普赛人对着拜伦的喉头举起刀来，而此时的拜伦则被塞住嘴巴，绑在帆布床上动弹不得。道尔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开枪，手臂便因受到枪的后座力而往上弹起，从烟雾中他看见那个吉普赛人朝帐篷后侧转了几圈，太阳穴上被打了个洞，血汩汩留着。
道尔顾不得耳朵被枪声震得轰鸣，赶紧冲上前去，夺下死者手中的刀子，挺起身子，割开拜伦脚踝与手腕上的绳索。
年轻的爵士起身后，拿掉塞在嘴里的布块，说道：“艾希布雷斯，我欠你一条命——”
“拿去。”道尔将刀柄塞入拜伦手中，“小心点，今晚到处都不平静。”道尔说完，冲出帐篷，想趁着罗曼尼还无助地在草地上打滚捉住他——可惜他已经不见了。
此刻多数的帐篷都已起火，道尔略一迟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才最安全。这时他忽然很用力地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因为除非是他眼花，否则他刚刚像是瞥见两个——现在又出现一个！——全身着火的人，每个都至少三十英尺高，在营区与道路间的草地上，活力充沛甚至欢天喜地地又跑又跳。不一会儿又跑过两个，速度快得让道尔觉得有如彗星。
看来我们该从营地北端离开，而且要快，道尔想着，可是他才一转身便看到火人把北边也包围住了。天哪，他心想，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已经把营区团团围住了！
他旋风似的再度奔向南端，却瞬间明白两件事：他们人太多、速度太快，谁也不可能冲得出他们的圈子；而燃烧的火轮正一分一秒地逐渐缩小。
罗曼尼叫来这些东西，道尔绝望地想，结果却送不回去，如今也用不着我来扭断他的手臂——或脖子了。他一定就在某个帐篷里面。
道尔向最近的一座帐篷冲去，影子凌乱地围绕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