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这出伟大的悲剧结束，阿札门旁最后的呻吟渐渐消失，穆罕默德·阿里——帕夏的意大利籍博士向他道贺；但帕夏没有回答，只是命人送酒来，喝了好大好大一口。
——艾伯兹
正午，明亮耀眼的尼罗河谷地外不下七英里处，成群金字塔清晰地矗立在地平线上，而两行绿荫间的尼罗河，则有如一条发光的金属带由北向南延伸，看起来似乎只略微近了些，其实距离哨兵站岗的护城堡城墙却只有两英里远。有几缕细烟从据他所知名为洛达的岛上袅袅升起，不过距离这么远，看不出那是一块分离的陆地，此外他还看到这侧河岸边开罗旧城的一棵棵棕榈树和寺院尖塔以及建筑物的窗子。他心想，我们的部分宾客，河上马穆鲁克人[2]，很可能正从那些街道赶来。那无疑是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所有的小男孩都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来看，狗会汪汪叫，而二楼女眷闺房的窗格，也定然会有一双双画着黑墨眼影的明亮眼睛，凝视着骑马从底下经过、威风凛凛的将军们。不久这支点缀着珠宝的队伍便将离开旧城区，骑上横切过开罗旧城与护城堡间这一大段沙漠的旧石路，朝这个方向而来。
尽管热气逼人，罗曼奈利博士仍微微打颤，接着他转向北方，觑着新城区错综林立的粉墙与色彩鲜艳的彩釉圆顶，这一区就像一处茂密的河滨园林环绕在一条大路周围，大路名叫玛斯堤，连接护城堡与古老的布拉克港。今天下午的大队宾客，现在恐怕正骑马行经拥挤的玛斯堤。
他觉得远方似乎有光芒闪了一下，就像是太阳照在矛头或发亮头盔上的反光。两百年前，他想着，以名为马穆鲁克的奴隶组成军队有其目的，然而今天他们却成为扼杀埃及的一大乱源，将严苛的重税强加在每一个看似有钱的人身上，还凭借武力壮大自己，但强制执行的不是律法而是他们的喜好。我们不能让他们保有这种力量，尤其是目前穆罕默德·阿里掌权，世界各国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看我们怎么做才决定采取何种行动。数千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再度有机会争取独立，绝不能让一群本地土匪给破坏了。最幸运的是，阿里——透过我——已视主人为最重要的策士！
他转过身，看着挥汗如雨的奴隶装填信号炮，一面心里想着，如果我返回英国，将会瓦解他们的历史，那么今日——一个新的今日——他们将无足轻重，很可能成为法国的附庸，但这点我们也将尽力阻止。而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重新发掘随着罗曼尼的卡一同消逝的秘密——而且不久就能办到，或许是我们自行计算出来，也或许能从布兰登·道尔那个蹩脚的卡——那可是我们趁着他逃脱前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口中套出重要线索。
他走下石阶，前往阿札门外那条充满阳光的狭窄街道，途中想起昨晚的审问，不禁愠怒地想：可是那实在是非常漫长的考验。
至少这一个月来，卡是第一次被拖出地下囚室，整整半个小时似乎连主人问的问题都听不明白，只是坐在阳台上咬着脏兮兮的胡须末梢，还不时为了躲避分明是他想象出来的虫子，而小声惊叫着跳开。最后它终于说话了，但并非回答任何问题。“我不断试着要阻止他们，”它喃喃地说，“不要骑上摩托车，你知道吗？但每次总是太迟，我还没追赶上，他们就已经上了高速公路，我只好靠边停车，因为我不想看……可是我听到了……车子摔倒的撞击声，滑行的吱嘎声……还有安全帽撞到标示牌碎裂的声音……”
“你是怎么离开时间河流的？”主人第四次问。
“小杰拉我上来的。”卡回答，“他丢出一张网网住那些小人儿，然后把我拉进他的独木舟……”
“不，我是说时间河流。你怎么离开的？”
“都是同一条，一张张月历就是里程碑。只要脚步敏捷轻盈，便能乘着烛光到临。事实上河上覆盖着冰——戴若解释的时候，你没有仔细听吗？——可是有一艘船可以在冰上航行，轮子上还有彩绘的脸——船能复活，能杀死你……一艘黑船，比黑夜还黑……”
此刻主人已经怒不可遏，必须透过球形室底部围栏内的一个乌沙布提蜡像说话。“把它带走。”他声音沙哑地说，“不用再送食物到它的囚室——我们不需要它了。”
是啊，漫长的考验——但毕竟还有一丝希望；因为在他的胡言乱语中，有几个思考模式的暗示十分有趣。
罗曼奈利打开一扇很快又会自动上锁的门，同时想道：总之，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阿努比斯之门。将来还会有更多像今天下午即将发生的大胆的政治事变，加上穆罕默德·阿里如此强势的领导人愿意听取主人的策略，我们也许根本无须改写历史便能重整埃及了。至于何时安排秘密谋杀，并以一个听话的卡取而代之，这个问题至少可以再拖延个几年。
他进入走廊之前，又前后看了看夹在高墙当中、空荡荡的狭窄街道。现在真安静，他心想。
午后一点钟的玛斯堤最是拥挤，满载重物的骆驼笨重地挤过人潮，蒙着面纱的妇人高声叫卖柳橙，夹杂着捕鼠人的歌声尤其显得刺耳不协调——后者宽阔的帽檐上还有六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叠成金字塔，每只老鼠头上也都各戴着一顶小帽子——另外还有鱼贩和牛奶小贩的叫声与乞丐唱的乞食调。但是当行进队伍以轻松但霸道的步伐，毫不留情地骑过街道中央，人群不由得纷纷走避。有个街童想在队伍抵达后拿到一点赏赐，便自动担任起不必要的“sais”角色，也就是报信人。
“Riglak！”他会警告某个努比亚商人，但早在他大喊之前，商人的脚已经移开了。他还向两名女眷高喊：“Uxrug！”但她们两人也已经被推挤到墙边，并一面尖声愤怒地抗议队伍强占街道。
不过每个人急着避开的同时，也争相目睹行进队伍，坐在札威雅咖啡屋前人行道上的英国绅士们，也将棕榈枝叶编成的椅子掉转过来，在不安地看着队伍之际，口中饮料也喝得更大口，因为这是马穆鲁克·贝伊们全副盛装的正式游行队伍。炽阳照射在他们的剑柄与枪托镶嵌的宝石上闪闪发亮，他们色彩缤纷的制服以及插有羽饰的头巾与头盔，使得街上其他人无不相形失色。但不管以珠宝装饰的武器、五彩服饰与披在阿拉伯马匹身上的马衣何其缤纷华丽，游行队伍中最醒目的却是那一张张高高在上、尖削瘦长、肤色黝黑，有着鹰钩鼻与细长眼睛的脸。
这些脸孔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带着头盔、留着黑胡子的冒名顶替者；这些慌慌张张退到路旁和从窗边偷窥的人之中，虽有不少人认识补鞋匠艾希弗里斯——他就在两条街外那间清真寺外墙的一处壁凹里帮人补鞋——可是谁也没有认出那个穿着镂金甲冑的马穆鲁克·贝伊·阿敏就是他。
而且谁也不知道，尽管艾希弗里斯天天帮人补鞋，事实上他却是隐姓埋名——在他选择这个名字且将头发与胡须染黑之前，他叫作布兰登·道尔。
过去几个月来，道尔已经习惯当艾希弗里斯，他对今天所扮演的角色毫无信心，每当在人群中发现他的主顾便会立刻掉过头去。今天早上他才兴高采烈地答应扮演这个角色，现在却开始紧张起来——假扮成贵宾参加帕夏的邀宴算不算犯罪？他心想。很可能。倘若不是他的友人阿敏对此有十足把握，道尔早就策马脱队，扔下刀剑和华服，偷偷溜回他的补鞋店去，保持安全距离欣赏游行演出。
当队伍通过他的店面时，他偷瞄了一眼，虽然他已经订好船票，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但是看见另一名鞋匠坐在悬挂着的鞋堆当中，他仍感到讶异与气愤。他难过地心想，才一个上午不在，竞争者就卑鄙地进占了。
前面就是他最初与阿敏相遇的广场。那个炎热的十月上午，自从哈山·贝伊与英国的总督会晤时，鞋扣忽然断裂，事情就开始不对劲，道尔想起这件事不禁露出冷笑。
这丢人的意外事件使得会晤提早结束，哈山和他两位妹婿阿敏与哈地随即离开护城堡，策马返回布拉克的船上，不料到了玛斯堤旁边这个广场却又出事了：有个名叫艾希弗里斯的粗壮乞丐，背着一块大大的木板声明自己是聋哑人士，他正要爬起来避开这几名马穆鲁克，但动作太慢，以至于木板的钉子勾住哈山绣袍的衣褶而撕裂一大块，使得露出大腿来的哈山更是暴跳如雷。
他大骂一声，反手往腰间抓住镶有象牙的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一码长的耀眼金属剑，一个回旋便斜斜地往乞丐的胸口劈下。
但道尔反应更快，立刻跪趴在土地上，因此虽然剑削去他的行乞牌，但从他头上几英寸之处掠过，并未伤及他——而且趁着讶异的哈山还没来得及再次举剑，道尔便扑上去，抓住他的一把短刀用力夺下，然后以刀回挡长剑第二记较弱的攻势。
这时候哈地行动了，他有点迟缓地将马勒住，将带着枪套的来复枪举到臀部高度；阿敏知道哈地的企图后，瞪大眼睛并呐喊一声，策马上前，但哈地还是开了枪。
“砰”的一声巨响在广场上回荡，来复枪也因后坐力弹出枪套外；哈地的战马训练有素，并未跳起，但冷不防冒出的烟仍让它连连摇头喷气。道尔最后向后翻了一个筋斗，脸朝下趴在铺路石上，他背后的衣袍破了个洞，红红亮亮的，但很快地当布被血浸湿后，洞就消失不见了。
“你们这些恶徒！”阿敏大嚷道，“他是个乞丐啊。”他的声音暗示了乞丐不仅不值得拿剑对付，而且就回教徒而言，乞丐也是阿拉的象征，每一位虔诚信徒都有施舍的义务。
此时街道向左急转，从一处被阴影笼罩的屋肩望过去，道尔可以看见仍在一英里外的护城堡的尖塔与高耸石墙，立在险峻的木卡坦山顶的护城堡，仿佛耸立在云端一般。虽然这回这些马穆鲁克是以社交的名义前往堡垒——参加穆罕默德·阿里之子的帕夏任命典礼——可是见到这座建筑的阴森外观，道尔仍然庆幸自己与同伴们都有强力武装。
虽然阿敏已经预期会有大规模逮捕行动，并且准备秘密逃离，但他今天上午向道尔保证，这番行动不会发生在宴会上。“放心吧，艾希弗里斯，”他将最后一只皮箱的皮带束紧后，看着窗外下方街道上载满行李的骆驼队伍，对道尔说，“阿里可没有发疯。虽然他迟早——我想很快——会削减马穆鲁克军团不合理的势力，但他绝不敢企图将四百八十名武装贝伊一网打尽。我想他举办这次宴会的真正目的是要点敌人的人头数，要确定他们都进城了，那么今晚到黎明前，他就能罗织罪名将喝醉、无力抵抗的贝伊拖下床来。其实我们何尝不是罪有应得，要不是你太客气，凭着那个子弹伤痕，你大可以第一个跳出来指控。不过今天下午我要出发到叙利亚，而宴会过后你也能恢复艾希弗里斯的身份，并于明天早晨离开开罗，因此你我都能逃出罗网。”
阿敏说得似乎安全无虞……而且道尔欠他一条命，因为当天是阿敏命人将流血不止的道尔抬到博士那儿接受治疗，两个月后他又要求哈山付道尔一百个金币作为修理鞋扣的费用，使他得以顺利展开补鞋的工作。至于撕破的衣服始终没有提及，哈山可能认为补鞋匠身上的那两个洞——一进一出——就算是赔偿了吧。
道尔皱起眉头，有一度还怀疑为什么在白礼写的艾希布雷斯传记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些事情。毕竟，这些都是能让一个诗人的传记更精彩的插曲：短暂的乞丐生涯、遭一名马穆鲁克军官开枪射穿腹侧、乔装参加王室宴会等等——但他忽然微微一笑，他当然不可能告诉白礼这些事情，因为道尔将来会读到传记。他自问，如果你早知道当天在那个广场会遭枪击，你还会到那附近去吗？
不过，至少我知道艾希布雷斯确实会在明天上午搭乘“猎鸟者”号离开埃及，前往英国，所以尽管我未能在一八一一年四处探访开罗，但也应该已经没有太多意外事故是我忘记告诉白礼的吧。例如，我想我应该不会再被罗曼奈利所擒，听说他现在成了穆罕默德·阿里的私人博士。无论如何，我现在染了黑发，肤色变黑，再加上养伤期间长时间没有麻醉剂，使得脸上多出这许多深深浅浅的皱纹，我想他是认不出我的。幸好这身体的两个耳朵都还在。
在护城堡前方的练兵场上，河上马穆鲁克的贝伊加入了陆上马穆鲁克军队的行列。炎热的十五分钟，艾希弗里斯把身上那件租金贵得离谱的袍子全汗湿了，也任由阿敏的马跟着前头的哈地往前走。这段时间里，四百七十九人的马穆鲁克军团便以五彩缤纷又粗野的豪气，在埃及空荡荡的蓝天底下行进着，这支队伍曾一度由低贱的奴隶攀升到极权掌控整个国家，但最近几年却从巅峰略往下滑。
阿敏那匹精力充沛又灵活的母马梅尔布斯昂首阔步地前进，偶尔把头往后一扬，多半会让上头的骑士给人一种错觉，误以为他是个高明的骑士。这是一匹骏马，也是阿敏最自豪的资产，但为了冒名顶替也只好把它留下。
道尔忽然想到将来他必然会想念阿敏，在开罗只有他知道艾希弗里斯不是真的又聋又哑。这名在维也纳受教育的年轻贝伊学习到了其他的目标与观点，因此与一般重视战争与荣耀的马穆鲁克不同。在许多长长的午后，阿敏总是站在补鞋店旁边，以英语和他谈论历史、政治、宗教——不过一旦有顾客走近，可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他们总会小心地闭口不语，因为阿敏听说帕夏在悬赏一名身材高大、会说英语的逃犯。
现在骑上前来的是帕夏的阿尔巴尼亚佣兵，他们高举起长剑、锤矛、手枪和比人还高的步枪，却穿着白色褶裙、缠着超高的头巾，看起来——至少在艾希弗里斯眼里——实在荒谬。
阿尔巴尼亚士兵骑下几级阶梯后，进入一条通往护城堡陡坡的狭窄街道，马穆鲁克的队伍跟在后面，这时候位于凹陷街道另一端的阿札门也缓缓打开。
尽管此时已脱离围观群众的视线，马穆鲁克队伍仍保持着威严的步伐，但阿尔巴尼亚佣兵却呼啸疾驰，直奔敞开的大门。
道尔好奇地张望着他们正要通过的这条二十英尺深、往上爬升的壕沟；这肯定是护城堡的防御工事之一，因为两边都只在石墙上开了几扇坚固的门，而窗口虽多，却都是一些直立的裂缝，宽度只足以插入枪杆。
此时，前方五十码处，疾驰的阿尔巴尼亚佣兵已经抵达阿札门……当他们全部进入护城堡之后，门又渐渐关上，道尔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他从马上弓着背往后看，发现另一端通往高墙夹起的街道的入口也被更多的佣兵给堵死。就在他注视的时候，前排佣兵跪了下来，个个举起一支长枪，贴着枪管瞄准。
他喘口气正打算大声示警，便听到一声炮响，一柱灰烟冲上蓝天，片刻后街上便爆发出持续不断、震耳欲聋的枪声，枪火来自前后与各个窗缝，每秒钟有数十颗子弹咻咻地划过空中，墙上迸出尘土与石屑，烟雾翻腾，烧灼着眼睛和喉咙，也遮蔽了敌人的身影。
马穆鲁克的行伍立刻四分五裂，就像一排日式灯笼被消防水管一冲而散。多数的贝伊在前几秒钟内便已被扫落马下，即使还来得及拔出武器，却也没有明显的攻击目标，只有街道末端那一群阿尔巴尼亚人。有几名马穆鲁克——道尔仿佛看到其中也包括哈山——企图冲上去，但走不到五步便已被不断扫射而来的铅弹击倒。
虽然道尔感觉到衣袍被剧烈拉扯了几下，不过整整四秒钟过后，他仍未被击中，梅尔布斯看来应该也无恙，因为有一面墙在它身侧爆炸，它还能向前飞跃过一堆尸体。道尔大喊：“该死，马儿，跳过墙去！”但声音淹没在喧嚣声中，不过马儿却往前一纵，敏捷地跃过被子弹打得扭曲变形的一堆尸体。一颗已经弹跳过几下的子弹，扎实地打中道尔左耳上方，正当他在急速往前冲的马上摇摇欲坠之际，有三颗子弹几乎同时击中他——一颗伤及右臂二头肌，一颗在左腿上切出一道深沟，另一颗则浅浅划过肚皮，这使得他趴倒在马的颈子上，却也抓得更牢——接着梅尔布斯开始爬上最高的尸堆，从队伍最前方也是最高处，朝仍旧有八英尺之高的墙头一跃而上。
道尔可以感觉到这一跳的冲力，从刺眼的烟雾中他看见墙头愈来愈近，到了最高点毫无重力的那一刻，他甚至看见了墙外景致。他知道，转眼间地心引力就会将他们拉回枪林弹雨中——不料马儿却有如猫一般灵活，前蹄踩上墙头随即换上后蹄，不一会儿他们果然开始往下坠落，但却已身在墙外。
马儿头下脚上往下落，而道尔在瞥见下方五十英尺处的一道壕沟后，也无助地往后一翻，毫无着力点地急速下坠，眼看壕沟以惊人的速度直冲上来，他简直吓呆了。
下坠的过程是一大折磨，道尔有两度吐尽空气，又吸进新鲜空气憋住，可是最后的撞击还是把他肺部的空气全都逼了出来，他的手和膝盖也重重撞到壕沟底部的石头。他向上弹起时，双脚回旋到下方，他于是用力踢动，驱使自己从二十五英尺深的浓密气泡漩涡中浮上来。
他翻滚着浮上水面，就像从沸水的锅底冒上来一样，接着他开始虚弱无力地往高高的顶盖游去，有个人原本显然正往沟里撒尿，忽然停住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整好衣服连忙逃走。
“不卫生的王八蛋！”道尔在他身后呜咽着。
道尔将不停颤抖又鲜血淋漓的身子拖出已遭污染的壕沟之后，立刻脱下阿敏的衣服和武器，除了用已经散开的头巾包起长剑佩戴上之外，其余都一律随处乱扔，他相信一定会被街头乞丐捡走。他发现附近有一块被太阳晒干成粉状的泥土地，于是全身只留下一条缠腰布，打着赤膊，在上头翻滚直到身子干了为止，当然也免不了弄得脏兮兮的。他心想，布包的剑可以当作病逝先人留下的拐杖。
“梅尔布斯！”有几名看到整个过程的店家大喊着，道尔一时没想到这个词是“披覆神威”的意思——亦即感受到阿拉显灵时会展现疯狂行为——因此便以为他们知道马的名字，至于马儿则已经爬出壕沟，现在正有几名ragharin（埃及的吉普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它。
“好，牵走吧！”道尔沙哑地说，“好的，小伙子！”
虽然天气很热，他却不停发抖。他跑过马路，转进一条窄巷，头顶上偶尔会有大大的布悬挂在建筑物之间，使得巷道里明暗交错。最后他找到一个凹入的门口坐下，把脸埋进手里，这才发现自己从壕沟爬上来之后一直在流泪。他举起手试图止住泪水。
此时，阿札门街上那十几秒钟的画面，仿佛多重曝光的影像展陈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街道屏幕上，几乎还发出声音来吸引他的注意。他首次看见——之前大脑只是存取下来，未多加留意——一匹马与骑士在异常激烈的交火中上下蹦跳，忽然间便被炸得血、土与布片横飞，由于两端的枪火不断向上轰击，因此即使人和马都死了，却仍直立跳动着……他蓦然瞥见一根枪管从墙里探出，后头那张脸冷静专注地想做好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一个马穆鲁克·贝伊，被一颗横射的子弹贯穿太阳穴，眼睛瞎了，性命垂危，就在他的马死后，他自己死前那短短数秒，他站在步道上，朝着空空的墙面愤怒地挥舞着剑……
道尔把额头贴在门口满是沙的石面上号啕大哭，刚好有个男孩提着一只水袋走来，不禁又惊呼一声：“梅尔布斯！”
道尔因为耳鸣听不清楚，但他看见男孩大步跑出街心，整个人平贴在另一边的墙上，不一会儿，便有十来个穿白裙的阿尔巴尼亚佣兵骑着马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所有人。他们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这个全身脏得吓人的老乞丐，只见他手臂、脚和肚子上都有裹着干泥巴的可怕伤口，还抱着一根拐杖在门口哭泣。有几个佣兵笑了起来，甚至有一人丢给他一枚铜板，但谁也没有停下。
士兵在下一个转角转弯后，道尔拾起铜板站起来，向水童招招手，男孩小跑步过去，并让他喝了细长的山羊皮水袋里的水。虽然水温温的、有臭味，但也冲淡了他脑子里的硝烟味，让那些可怕的新记忆逐渐远去，他终于能想点其他的事。
唉，阿敏啊，他晕眩地想着，有两件事你猜对了——阿里的的确确想大力削减马穆鲁克过大的权势，他也确实不打算逮捕四百八十名武装的马穆鲁克·贝伊——但你以为这样去参加宴会就安全无虞，那你可就错了。
他还在发抖、流汗，手臂也依然血流如注。我需要衣服和医疗，他心想，或许还需要一点点报复。在尼罗河畔有个马穆鲁克的据点，那是穆斯塔法·贝伊的避暑住处，白天里他的妻妾儿子们都会在那儿消磨时间。道尔往那个方向走去。他有消息和建议要提供给他们。
尽管太阳刚刚已落到木卡坦山背后，而东方的地平线上，有如一枚灰蒙蒙银币的月亮也已挂上仿佛深蓝色天鹅绒的天空，但整个谷地里的金字塔却仍在太阳直射下闪耀着金红光芒。有一辆粗俗难看的篷车正要离开旧城区，挂在车边的几个彩色灯笼，至少在接下来一个钟头内，装饰作用会大于实际用途。
篷车上六个人的表情与丝带、铃铛等等华丽的装饰，显得很不搭调，他们嘴唇紧闭的脸上，刻画着深深的疲惫、悲伤，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股无法以言语或手势抒发的深沉愤怒。车子外观虽然充满喜气，但眼尖的宫廷守卫也定会将他们拦下，因为在车子前轮轻轻滑过的土地上，以无数花圈掩饰的后轮却留下其深无比的车辙，而且从车尾露出、拖行在地的宽地毯似乎也隐藏了什么。可是没有守卫会看到这些，因为拉车的六匹马右转上了前往喀拉斐大公墓的旧路，而不是左转上前往护城堡的新路。
“Yeminak，”跨坐在用地毯掩饰的那团东西上头的人说，控马的人便顺从地将马车驶上右边斜岔出去的小路，“慢一点。我看到就会认得出来。”他仔细地查看着凌乱散布在小山丘上的坟墓与墓碑。“那边，”他终于说，“有圆顶的那个地方。正如我所料，图菲克，似乎一个守卫也没有。他们一定等着马穆鲁克残余部队的报复，但他们想不到会在这里。”
“我比较想进攻护城堡，教授。”控马的人低声咆哮道，“如果我能的话，要让阿里的头永远放在公共马桶里。可是他的命令来自这个巫师，我知道。他，我们一定要杀。”
“但愿你说的没错。”道尔说，“我希望罗曼奈利也在这里。”
“对。”图菲克看着一百码外，蹲踞在昏暗中的建筑说，“这里吗？”
“这些事你懂得比我多。我觉得我们应该靠近一点，等门一炸开就能直接冲进去。”
“可是不能太近，否则他们会看到。”图菲克果断地点点头说，“这里。”
道尔耸耸肩，非常小心地爬下车来，因为有一只手还吊着腕带。他瞄瞄斜坡上的建筑，看见守门人——很可能就是四个月前被他打昏的那个——站出来看着他们，心下一凛。“快点，”他低声说，“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关系，距离很远。”图菲克一边说，一边从车内狭缝里抽出一根长木棍。他很快地拆除绑在棍子上的丝带，并扯下末端一个婴孩脸的大面具，原来藏着一个厚厚的木盘。“已经装好了，只要再压紧就可以。”他将盖住篷车中间凸起物的地毯拉开一角，露出洞开的炮口，然后他把木盘顶的棍子整个伸进炮管，用力往底部的炮弹撞两下。“好了。”他快速抽了三下，把木棍拉出后丢在地上，然后转身向其他四人用阿拉伯语不知喊些什么。
其中一人利用在车后摇晃的灯笼点燃雪茄，然后吞云吐雾地缓缓走开，看起来像是沉迷于北方一英里外护城堡的景色。另一名年轻的马穆鲁克从大炮后膛处将地毯猛地拉开，并开始奋力旋转一个棘齿轮装置的手柄，缓缓使后膛升高、炮口降低。道尔又往斜坡上觑一眼，看看守门人这会儿在做什么，正巧瞧见他匆匆跑进去将门关上。
“快点。”道尔又说。
站在大炮后膛旁边的人停止动作，喊了抽雪茄的人一声。
“天啊，快点！”道尔低声尖叫着，因为地面已经开始隆隆震动，仿佛地下有一架巨大的风琴弹出低得听不见的音符，凉爽的晚风也忽然传来垃圾般的刺鼻气味。他连忙弯身去解开借来的鞋子的鞋扣。
抽雪茄的人正要往后冲向大炮，却被圆顶射出的一道绿光击中而跌倒在地。于此同时，地毯覆盖的大炮的炮管竟然发出吱嘎巨响，并开始向上弯曲。
道尔将鞋脱下后丢到一边，拔出匕首，就在光线扫过中间空地向大炮射来之际，他一刀将匕首刺进裸露的后脚跟，并用力踩着地面。
紧接着，他们全都笼罩在恶心的绿光中，一股植物腐烂的臭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图菲克和另外三名年轻的马穆鲁克随即瘫痪倒地。
道尔对抗着阻力伸出手去，一掌拍在炙热的炮管上，这时炮管发出更刺耳的声音，而且更加烫得令人难以忍受，但也开始慢慢伸直了。道尔踉踉跄跄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向大炮后膛，快起水泡的手指沿着炮管划过，并始终不忘让流血的脚接触土地——要保持接系，他在恍惚中不断提醒自己——到达之后，他取下一个彩色灯笼，塞到装了火药的炮口。
纸灯笼着了火，燃烧起来，熄灭后一小块冒烟的烛芯掉进了炮口。
片刻过后，他瞪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心想：我为什么仰躺着，脸上为什么如此刺痛？十几部电话一齐响，怎么就没有人去接一下？他转过头看到一样东西，那在几秒钟前还是图菲克。只见不断飘动的衣堆里还有部分身躯，可是这些由图菲克的肌肉分解而成、闪闪发亮、像蟹肉般的碎屑，大多已经挣脱开来，漫无目的地爬过了尘土。道尔吓得抽搐着身子，躲离最近的肉屑，最后勉强起身蹲着，一面啜泣一面惊狂地东张西望，寻找着他借来的剑。
炮口仍然在冒烟，但在篷车残骸之间已经毫无遮蔽，而斜坡顶端那栋建筑的身影也变了：圆弧形的圆顶已经像个巨大的蛋壳一样破裂。道尔觉得好像听到喊叫声，但是对于这双饱经蹂躏的耳朵，他没有多大把握。
他拔出剑，以怪异的姿势奔向建筑的大门，门打开时，他仅距离十来码，而且迅速接近。他和门口的人撞个正着，尽管他一直处于惊吓状态，但见到那人的头和右臂突然断落，却又不怎么吃惊；当两人摔倒在地，他才发现他们全是蜡人。
有另外三个蜡人就站在门内，他们这个缺头断手的同伴一往后弹，其中两人也跟着向后倒。道尔挡开了第三人的来剑，并以剑柄打在蜡人脸上作为反击，结果打掉他的鼻子也撞凹了他的脸颊。他又发现这蜡人的颈部出现一条线，便又更用力地打了他的脸一下，他的头立刻断落并滚到一旁去。
两名未受损的蜡人后退几步举起武器，而另外两人则跪在地上找头。楼上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声声回响而下，听起来不像是阿拉伯语，那两个完整的蜡人立刻转身，笨重地沿着长廊跑向楼梯。
道尔跟了过去。这时候，又有另一人也在楼上大叫，这回肯定是阿拉伯语，而且他的声音里头除了恐惧，似乎有更多的焦虑与自卫。道尔隐约听懂了“我不知道”、“不怕”和“巫术”等字眼。
到了楼梯底端，他踢掉另一只鞋后悄悄上楼，并将阿敏的剑直直挡在身前。他可以听到费力的喘息与抱怨声，还有脚步声在仿佛铺满碎石的地板上奔来跑去，他这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
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的皱纹更深了。好，他心想，就来瞧瞧我们能否办得到——直接把阿姆斯特朗的功绩给抢过来。
到了楼梯顶端，他在转角处望过短短的走廊，看着朝内的阳台。正如他所预期，室内只有一丝昏暗的光线从裂开的洞口透射出来。满头大汗的守门人站在阳台右侧——左侧已被炸得松垮垮地摇来晃去——正忙着将一条绳子绑到栏杆上。走廊的左墙坍塌了，道尔看见那两个蜡人蹲在一楼的屋顶上，从弧形的洞口边缘探身往室内看，后来甚至俯身进入原来圆顶东半边的裂缝，用手往下推，显然有什么东西想爬上来。
将绳子尾端固定好之后，守门人从左下方某处拉上更多绳索——而且看似阻力极大——拉起一大截之后便打个结，看样子他是想缩短绳索。
道尔等他又拉上一码绳索，趁着他尚未打结之前，从他背后跳出，弯身用他完好的手钩住守门人的腰带，将他提起来抓到阳台栏杆外。遭受突袭的守门人下坠之前，紧抓着绳索好一会儿，并同时响起一阵生锈脚轮的吱吱嘎嘎声。后来他松了手，掉落在室内地板的瓦砾堆中，绳索则“啪”的一声绷紧了。附近似乎有人想尖叫却叫不出声音，还有一张空的长轮椅沿着球形墙面滑落，轰然坠落在底部的残破石堆里。
道尔回身从走廊墙壁的破洞跑到屋顶上去，暂时不去理会那个吊挂在几乎成水平直线的绳索末端、不停拉扯的东西，反而朝失去平衡的蜡人踢一脚、刺一剑，把他们两人也都逼进球形室内。
道尔知道自己非杀此人不可，却又迟迟不愿去面对，便往下朝室内瞪了一会儿。守门人已经坐起来，抱着脚前后摇晃，脚显然是摔断了，而那两个蜡人则茫然地爬过瓦砾，其中一人的头还果真不见了。道尔猜测底下应该有扇门，但说不定已经被崩塌的东半边圆顶给掩埋了。
“啊，道尔！”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文雅的语调对说话者的自制功力想必是严厉的考验，“我们可得好好谈谈！”
主人在二十英尺外前后摇晃，藉由一条绑在他腋下的绳索支撑着，但由于绳索几乎和屋顶平行，因此他是直直地朝外吊着。道尔可以看见他身后的月亮，还低低挂在东方的天空。主人得扭过头来才能“仰”视道尔，看起来他就像是在强风中飞行的人形风筝，又像是他和道尔透过一面倾斜四十五度角的镜子面对面。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道尔冷冷地说。他单手将阿敏的剑高举过头，看着紧绷的绳子的某一点。
“我可以替你找回蕾贝佳。”主人说得很平静，但很清楚。
道尔仿佛肚子挨了一拳似的大吐一口气，然后倒退几步放下剑来：“你——你说什么？”
主人的姿势想必十分痛苦，但他仍露出微笑，并缓缓地绕着绳索末端旋转。“我能拯救蕾贝佳——让她不死。经由因我而开启又被戴若发现的时间裂缝。而你可以帮忙。我们将能阻止他们骑上摩托车。”
剑身碰撞到屋瓦发出咔嗒响声，道尔也跪了下去。现在他的脸与二十英尺外主人的脸同一高度，他无助而出神地盯着老人的双眼，那眼中仿佛闪耀着一种浓得可怕的黑。
“你……怎么会知道……蕾贝佳？”他惊愕地问。
“你不记得我们从你身上取得的卡了吗，孩子？你滴入桶里的血呢？我们利用它复制了一个你。它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系统而连贯的讯息——它像是疯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有此倾向——但是在偶然中我们也一点一滴知道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你在唬我。”道尔小心地说，“你无法改变历史。我知道那是事实。蕾贝佳……死了。”
“死的是她的卡。从你车上跌落的不是真正的蕾贝佳。我们可以进入未来，取得她的血，制造一个卡，然后在某个时间点将她们掉换，让卡就如你所记忆的那样死去，然后真的蕾贝佳就能和你一块回到这里，而且……”主人再次微笑着说，“改名为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
艾希布雷斯深感不可思议，缓缓地摇头。我真的觉得我要这么做，他心想。我想我真的要把他拉进来，救他活命。天哪，我还以为他只是要给我钱。“可是不晓得在哪儿已经有一个伊丽莎白·逖奇了。”
“她已经死了，并且由蕾贝佳所取代。”
“喔，是啊。”道尔抓起绳子。对不起，图菲克，他心想。
对不起，拜伦。对不起，逖奇小姐。对不起，艾希布雷斯，你的后半辈子似乎就成为这家伙的奴隶了。对不起，蕾贝佳——天晓得这根本不是你会选择的路。
艾希布雷斯比守门人轻松许多地拉起一码绳子。当他试着用单手打结时，又再次瞄向主人的脸，那张脸上的笑容不仅是得意、轻蔑与沾沾自喜，也显得愚蠢。
在理应无所不知的主人脸上瞥见愚蠢的迹象，仿佛替热昏头的道尔泼了一盆冷水。天啊，他心想，我真的要用逖奇的死来换回蕾贝佳吗？这女孩我甚至见都没见过呢。“不行。”他自问自答道。于是他手一放，绳子又弹回原位，主人的肩膀显然被拉扯得痛苦不已。
“道尔，你将能拯救蕾贝佳的性命，”痛得退缩的主人嘶哑地喊道，“和你自己的精神状态——你快疯了，你知道的——别忘了，这里的疯人院设备可不太好。”
艾希布雷斯转身一把抓起剑来，就在他和主人同声尖叫之际，他将剑高举过头，猛力砍下，不仅砍断紧绷的绳子，剑身与一块屋瓦也应声而碎。
主人还在尖叫，但很快地愈退愈远，就好像躺在一辆企图打破瞬间加速六十英里纪录的隐形货车上似的。接着他越过屋顶边缘，以更快的速度从地面上空二十英尺左右飞掠。他的身影映在月亮上头，因此即使夜色渐深，艾希布雷斯仍能清楚地看到他。
“道尔，好好享受你的疯人院吧！”艾希布雷斯脚下的洞中发出一声怒吼，“小子，你就等着吃粪和被守卫鸡奸吧！是真的，罗曼奈利跳到未来去看过了！你听着，我们已经救起蕾贝佳，她在罗曼奈利手上，但既然她已没有利用价值，我就告诉你她会有什么下场……”
由于声音继续不断叫嚣，艾希布雷斯才发现主人是透过唯一还有头的蜡人在说话。至于他本人，如今只是月亮表面的一个黑点，愈缩愈小。一两分钟过后，本来还在洞里详述着蕾贝佳将遭到何种侮辱，以及她最后会何等快活的声音，突然哽住停了下来。若非蜡人的传声装置坏了，便是主人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艾希布雷斯蹒跚地从墙洞走回来，摇摇晃晃地下楼。当他到达一楼的长廊时，看见有人正要从右手边一扇黑暗的门里走出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又赶紧退回去。但是艾希布雷斯从门前走过，甚至没有往里头看一眼。
他走到屋外，放眼四顾。所有的马也都和穆斯塔法的儿子们遭遇同样被分解的命运，因此艾希布雷斯便打着赤脚，开始往五英里半外的布拉克港走去。他的船要到天亮才会开，因此走得慢无所谓，他还每走几步便停下来，带着疑惧仰头看看上升的满月。
艾希布雷斯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几分钟之后，一张眼神狂乱、肮脏且留着胡子的脸从门口探出来，愕然望着逐渐变暗的平原墓地。
“戴若，瞧瞧你干的好事！”那人喃喃说道，“你说绝对安全！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绝对安全无虞，道尔。’该死，你应该让崔弗也来的。他不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得回到河边，看看能不能游回到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于是艾希布雷斯的卡蹑手蹑脚地走到夜晚的户外，不确定地东张西望，因为它不太记得河流在哪里，或是叫什么名字，它只记得看过河的一些分支。后来他想起无论从哪里都能到得了，因此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大步离去，脸上带着可笑但自信的笑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艾伯兹
正午，明亮耀眼的尼罗河谷地外不下七英里处，成群金字塔清晰地矗立在地平线上，而两行绿荫间的尼罗河，则有如一条发光的金属带由北向南延伸，看起来似乎只略微近了些，其实距离哨兵站岗的护城堡城墙却只有两英里远。有几缕细烟从据他所知名为洛达的岛上袅袅升起，不过距离这么远，看不出那是一块分离的陆地，此外他还看到这侧河岸边开罗旧城的一棵棵棕榈树和寺院尖塔以及建筑物的窗子。他心想，我们的部分宾客，河上马穆鲁克人[2]，很可能正从那些街道赶来。那无疑是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所有的小男孩都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来看，狗会汪汪叫，而二楼女眷闺房的窗格，也定然会有一双双画着黑墨眼影的明亮眼睛，凝视着骑马从底下经过、威风凛凛的将军们。不久这支点缀着珠宝的队伍便将离开旧城区，骑上横切过开罗旧城与护城堡间这一大段沙漠的旧石路，朝这个方向而来。
尽管热气逼人，罗曼奈利博士仍微微打颤，接着他转向北方，觑着新城区错综林立的粉墙与色彩鲜艳的彩釉圆顶，这一区就像一处茂密的河滨园林环绕在一条大路周围，大路名叫玛斯堤，连接护城堡与古老的布拉克港。今天下午的大队宾客，现在恐怕正骑马行经拥挤的玛斯堤。
他觉得远方似乎有光芒闪了一下，就像是太阳照在矛头或发亮头盔上的反光。两百年前，他想着，以名为马穆鲁克的奴隶组成军队有其目的，然而今天他们却成为扼杀埃及的一大乱源，将严苛的重税强加在每一个看似有钱的人身上，还凭借武力壮大自己，但强制执行的不是律法而是他们的喜好。我们不能让他们保有这种力量，尤其是目前穆罕默德·阿里掌权，世界各国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看我们怎么做才决定采取何种行动。数千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再度有机会争取独立，绝不能让一群本地土匪给破坏了。最幸运的是，阿里——透过我——已视主人为最重要的策士！
他转过身，看着挥汗如雨的奴隶装填信号炮，一面心里想着，如果我返回英国，将会瓦解他们的历史，那么今日——一个新的今日——他们将无足轻重，很可能成为法国的附庸，但这点我们也将尽力阻止。而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重新发掘随着罗曼尼的卡一同消逝的秘密——而且不久就能办到，或许是我们自行计算出来，也或许能从布兰登·道尔那个蹩脚的卡——那可是我们趁着他逃脱前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口中套出重要线索。
他走下石阶，前往阿札门外那条充满阳光的狭窄街道，途中想起昨晚的审问，不禁愠怒地想：可是那实在是非常漫长的考验。
至少这一个月来，卡是第一次被拖出地下囚室，整整半个小时似乎连主人问的问题都听不明白，只是坐在阳台上咬着脏兮兮的胡须末梢，还不时为了躲避分明是他想象出来的虫子，而小声惊叫着跳开。最后它终于说话了，但并非回答任何问题。“我不断试着要阻止他们，”它喃喃地说，“不要骑上摩托车，你知道吗？但每次总是太迟，我还没追赶上，他们就已经上了高速公路，我只好靠边停车，因为我不想看……可是我听到了……车子摔倒的撞击声，滑行的吱嘎声……还有安全帽撞到标示牌碎裂的声音……”
“你是怎么离开时间河流的？”主人第四次问。
“小杰拉我上来的。”卡回答，“他丢出一张网网住那些小人儿，然后把我拉进他的独木舟……”
“不，我是说时间河流。你怎么离开的？”
“都是同一条，一张张月历就是里程碑。只要脚步敏捷轻盈，便能乘着烛光到临。事实上河上覆盖着冰——戴若解释的时候，你没有仔细听吗？——可是有一艘船可以在冰上航行，轮子上还有彩绘的脸——船能复活，能杀死你……一艘黑船，比黑夜还黑……”
此刻主人已经怒不可遏，必须透过球形室底部围栏内的一个乌沙布提蜡像说话。“把它带走。”他声音沙哑地说，“不用再送食物到它的囚室——我们不需要它了。”
是啊，漫长的考验——但毕竟还有一丝希望；因为在他的胡言乱语中，有几个思考模式的暗示十分有趣。
罗曼奈利打开一扇很快又会自动上锁的门，同时想道：总之，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阿努比斯之门。将来还会有更多像今天下午即将发生的大胆的政治事变，加上穆罕默德·阿里如此强势的领导人愿意听取主人的策略，我们也许根本无须改写历史便能重整埃及了。至于何时安排秘密谋杀，并以一个听话的卡取而代之，这个问题至少可以再拖延个几年。
他进入走廊之前，又前后看了看夹在高墙当中、空荡荡的狭窄街道。现在真安静，他心想。
午后一点钟的玛斯堤最是拥挤，满载重物的骆驼笨重地挤过人潮，蒙着面纱的妇人高声叫卖柳橙，夹杂着捕鼠人的歌声尤其显得刺耳不协调——后者宽阔的帽檐上还有六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叠成金字塔，每只老鼠头上也都各戴着一顶小帽子——另外还有鱼贩和牛奶小贩的叫声与乞丐唱的乞食调。但是当行进队伍以轻松但霸道的步伐，毫不留情地骑过街道中央，人群不由得纷纷走避。有个街童想在队伍抵达后拿到一点赏赐，便自动担任起不必要的“sais”角色，也就是报信人。
“Riglak！”他会警告某个努比亚商人，但早在他大喊之前，商人的脚已经移开了。他还向两名女眷高喊：“Uxrug！”但她们两人也已经被推挤到墙边，并一面尖声愤怒地抗议队伍强占街道。
不过每个人急着避开的同时，也争相目睹行进队伍，坐在札威雅咖啡屋前人行道上的英国绅士们，也将棕榈枝叶编成的椅子掉转过来，在不安地看着队伍之际，口中饮料也喝得更大口，因为这是马穆鲁克·贝伊们全副盛装的正式游行队伍。炽阳照射在他们的剑柄与枪托镶嵌的宝石上闪闪发亮，他们色彩缤纷的制服以及插有羽饰的头巾与头盔，使得街上其他人无不相形失色。但不管以珠宝装饰的武器、五彩服饰与披在阿拉伯马匹身上的马衣何其缤纷华丽，游行队伍中最醒目的却是那一张张高高在上、尖削瘦长、肤色黝黑，有着鹰钩鼻与细长眼睛的脸。
这些脸孔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带着头盔、留着黑胡子的冒名顶替者；这些慌慌张张退到路旁和从窗边偷窥的人之中，虽有不少人认识补鞋匠艾希弗里斯——他就在两条街外那间清真寺外墙的一处壁凹里帮人补鞋——可是谁也没有认出那个穿着镂金甲冑的马穆鲁克·贝伊·阿敏就是他。
而且谁也不知道，尽管艾希弗里斯天天帮人补鞋，事实上他却是隐姓埋名——在他选择这个名字且将头发与胡须染黑之前，他叫作布兰登·道尔。
过去几个月来，道尔已经习惯当艾希弗里斯，他对今天所扮演的角色毫无信心，每当在人群中发现他的主顾便会立刻掉过头去。今天早上他才兴高采烈地答应扮演这个角色，现在却开始紧张起来——假扮成贵宾参加帕夏的邀宴算不算犯罪？他心想。很可能。倘若不是他的友人阿敏对此有十足把握，道尔早就策马脱队，扔下刀剑和华服，偷偷溜回他的补鞋店去，保持安全距离欣赏游行演出。
当队伍通过他的店面时，他偷瞄了一眼，虽然他已经订好船票，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但是看见另一名鞋匠坐在悬挂着的鞋堆当中，他仍感到讶异与气愤。他难过地心想，才一个上午不在，竞争者就卑鄙地进占了。
前面就是他最初与阿敏相遇的广场。那个炎热的十月上午，自从哈山·贝伊与英国的总督会晤时，鞋扣忽然断裂，事情就开始不对劲，道尔想起这件事不禁露出冷笑。
这丢人的意外事件使得会晤提早结束，哈山和他两位妹婿阿敏与哈地随即离开护城堡，策马返回布拉克的船上，不料到了玛斯堤旁边这个广场却又出事了：有个名叫艾希弗里斯的粗壮乞丐，背着一块大大的木板声明自己是聋哑人士，他正要爬起来避开这几名马穆鲁克，但动作太慢，以至于木板的钉子勾住哈山绣袍的衣褶而撕裂一大块，使得露出大腿来的哈山更是暴跳如雷。
他大骂一声，反手往腰间抓住镶有象牙的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一码长的耀眼金属剑，一个回旋便斜斜地往乞丐的胸口劈下。
但道尔反应更快，立刻跪趴在土地上，因此虽然剑削去他的行乞牌，但从他头上几英寸之处掠过，并未伤及他——而且趁着讶异的哈山还没来得及再次举剑，道尔便扑上去，抓住他的一把短刀用力夺下，然后以刀回挡长剑第二记较弱的攻势。
这时候哈地行动了，他有点迟缓地将马勒住，将带着枪套的来复枪举到臀部高度；阿敏知道哈地的企图后，瞪大眼睛并呐喊一声，策马上前，但哈地还是开了枪。
“砰”的一声巨响在广场上回荡，来复枪也因后坐力弹出枪套外；哈地的战马训练有素，并未跳起，但冷不防冒出的烟仍让它连连摇头喷气。道尔最后向后翻了一个筋斗，脸朝下趴在铺路石上，他背后的衣袍破了个洞，红红亮亮的，但很快地当布被血浸湿后，洞就消失不见了。
“你们这些恶徒！”阿敏大嚷道，“他是个乞丐啊。”他的声音暗示了乞丐不仅不值得拿剑对付，而且就回教徒而言，乞丐也是阿拉的象征，每一位虔诚信徒都有施舍的义务。
此时街道向左急转，从一处被阴影笼罩的屋肩望过去，道尔可以看见仍在一英里外的护城堡的尖塔与高耸石墙，立在险峻的木卡坦山顶的护城堡，仿佛耸立在云端一般。虽然这回这些马穆鲁克是以社交的名义前往堡垒——参加穆罕默德·阿里之子的帕夏任命典礼——可是见到这座建筑的阴森外观，道尔仍然庆幸自己与同伴们都有强力武装。
虽然阿敏已经预期会有大规模逮捕行动，并且准备秘密逃离，但他今天上午向道尔保证，这番行动不会发生在宴会上。“放心吧，艾希弗里斯，”他将最后一只皮箱的皮带束紧后，看着窗外下方街道上载满行李的骆驼队伍，对道尔说，“阿里可没有发疯。虽然他迟早——我想很快——会削减马穆鲁克军团不合理的势力，但他绝不敢企图将四百八十名武装贝伊一网打尽。我想他举办这次宴会的真正目的是要点敌人的人头数，要确定他们都进城了，那么今晚到黎明前，他就能罗织罪名将喝醉、无力抵抗的贝伊拖下床来。其实我们何尝不是罪有应得，要不是你太客气，凭着那个子弹伤痕，你大可以第一个跳出来指控。不过今天下午我要出发到叙利亚，而宴会过后你也能恢复艾希弗里斯的身份，并于明天早晨离开开罗，因此你我都能逃出罗网。”
阿敏说得似乎安全无虞……而且道尔欠他一条命，因为当天是阿敏命人将流血不止的道尔抬到博士那儿接受治疗，两个月后他又要求哈山付道尔一百个金币作为修理鞋扣的费用，使他得以顺利展开补鞋的工作。至于撕破的衣服始终没有提及，哈山可能认为补鞋匠身上的那两个洞——一进一出——就算是赔偿了吧。
道尔皱起眉头，有一度还怀疑为什么在白礼写的艾希布雷斯传记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些事情。毕竟，这些都是能让一个诗人的传记更精彩的插曲：短暂的乞丐生涯、遭一名马穆鲁克军官开枪射穿腹侧、乔装参加王室宴会等等——但他忽然微微一笑，他当然不可能告诉白礼这些事情，因为道尔将来会读到传记。他自问，如果你早知道当天在那个广场会遭枪击，你还会到那附近去吗？
不过，至少我知道艾希布雷斯确实会在明天上午搭乘“猎鸟者”号离开埃及，前往英国，所以尽管我未能在一八一一年四处探访开罗，但也应该已经没有太多意外事故是我忘记告诉白礼的吧。例如，我想我应该不会再被罗曼奈利所擒，听说他现在成了穆罕默德·阿里的私人博士。无论如何，我现在染了黑发，肤色变黑，再加上养伤期间长时间没有麻醉剂，使得脸上多出这许多深深浅浅的皱纹，我想他是认不出我的。幸好这身体的两个耳朵都还在。
在护城堡前方的练兵场上，河上马穆鲁克的贝伊加入了陆上马穆鲁克军队的行列。炎热的十五分钟，艾希弗里斯把身上那件租金贵得离谱的袍子全汗湿了，也任由阿敏的马跟着前头的哈地往前走。这段时间里，四百七十九人的马穆鲁克军团便以五彩缤纷又粗野的豪气，在埃及空荡荡的蓝天底下行进着，这支队伍曾一度由低贱的奴隶攀升到极权掌控整个国家，但最近几年却从巅峰略往下滑。
阿敏那匹精力充沛又灵活的母马梅尔布斯昂首阔步地前进，偶尔把头往后一扬，多半会让上头的骑士给人一种错觉，误以为他是个高明的骑士。这是一匹骏马，也是阿敏最自豪的资产，但为了冒名顶替也只好把它留下。
道尔忽然想到将来他必然会想念阿敏，在开罗只有他知道艾希弗里斯不是真的又聋又哑。这名在维也纳受教育的年轻贝伊学习到了其他的目标与观点，因此与一般重视战争与荣耀的马穆鲁克不同。在许多长长的午后，阿敏总是站在补鞋店旁边，以英语和他谈论历史、政治、宗教——不过一旦有顾客走近，可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他们总会小心地闭口不语，因为阿敏听说帕夏在悬赏一名身材高大、会说英语的逃犯。
现在骑上前来的是帕夏的阿尔巴尼亚佣兵，他们高举起长剑、锤矛、手枪和比人还高的步枪，却穿着白色褶裙、缠着超高的头巾，看起来——至少在艾希弗里斯眼里——实在荒谬。
阿尔巴尼亚士兵骑下几级阶梯后，进入一条通往护城堡陡坡的狭窄街道，马穆鲁克的队伍跟在后面，这时候位于凹陷街道另一端的阿札门也缓缓打开。
尽管此时已脱离围观群众的视线，马穆鲁克队伍仍保持着威严的步伐，但阿尔巴尼亚佣兵却呼啸疾驰，直奔敞开的大门。
道尔好奇地张望着他们正要通过的这条二十英尺深、往上爬升的壕沟；这肯定是护城堡的防御工事之一，因为两边都只在石墙上开了几扇坚固的门，而窗口虽多，却都是一些直立的裂缝，宽度只足以插入枪杆。
此时，前方五十码处，疾驰的阿尔巴尼亚佣兵已经抵达阿札门……当他们全部进入护城堡之后，门又渐渐关上，道尔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他从马上弓着背往后看，发现另一端通往高墙夹起的街道的入口也被更多的佣兵给堵死。就在他注视的时候，前排佣兵跪了下来，个个举起一支长枪，贴着枪管瞄准。
他喘口气正打算大声示警，便听到一声炮响，一柱灰烟冲上蓝天，片刻后街上便爆发出持续不断、震耳欲聋的枪声，枪火来自前后与各个窗缝，每秒钟有数十颗子弹咻咻地划过空中，墙上迸出尘土与石屑，烟雾翻腾，烧灼着眼睛和喉咙，也遮蔽了敌人的身影。
马穆鲁克的行伍立刻四分五裂，就像一排日式灯笼被消防水管一冲而散。多数的贝伊在前几秒钟内便已被扫落马下，即使还来得及拔出武器，却也没有明显的攻击目标，只有街道末端那一群阿尔巴尼亚人。有几名马穆鲁克——道尔仿佛看到其中也包括哈山——企图冲上去，但走不到五步便已被不断扫射而来的铅弹击倒。
虽然道尔感觉到衣袍被剧烈拉扯了几下，不过整整四秒钟过后，他仍未被击中，梅尔布斯看来应该也无恙，因为有一面墙在它身侧爆炸，它还能向前飞跃过一堆尸体。道尔大喊：“该死，马儿，跳过墙去！”但声音淹没在喧嚣声中，不过马儿却往前一纵，敏捷地跃过被子弹打得扭曲变形的一堆尸体。一颗已经弹跳过几下的子弹，扎实地打中道尔左耳上方，正当他在急速往前冲的马上摇摇欲坠之际，有三颗子弹几乎同时击中他——一颗伤及右臂二头肌，一颗在左腿上切出一道深沟，另一颗则浅浅划过肚皮，这使得他趴倒在马的颈子上，却也抓得更牢——接着梅尔布斯开始爬上最高的尸堆，从队伍最前方也是最高处，朝仍旧有八英尺之高的墙头一跃而上。
道尔可以感觉到这一跳的冲力，从刺眼的烟雾中他看见墙头愈来愈近，到了最高点毫无重力的那一刻，他甚至看见了墙外景致。他知道，转眼间地心引力就会将他们拉回枪林弹雨中——不料马儿却有如猫一般灵活，前蹄踩上墙头随即换上后蹄，不一会儿他们果然开始往下坠落，但却已身在墙外。
马儿头下脚上往下落，而道尔在瞥见下方五十英尺处的一道壕沟后，也无助地往后一翻，毫无着力点地急速下坠，眼看壕沟以惊人的速度直冲上来，他简直吓呆了。
下坠的过程是一大折磨，道尔有两度吐尽空气，又吸进新鲜空气憋住，可是最后的撞击还是把他肺部的空气全都逼了出来，他的手和膝盖也重重撞到壕沟底部的石头。他向上弹起时，双脚回旋到下方，他于是用力踢动，驱使自己从二十五英尺深的浓密气泡漩涡中浮上来。
他翻滚着浮上水面，就像从沸水的锅底冒上来一样，接着他开始虚弱无力地往高高的顶盖游去，有个人原本显然正往沟里撒尿，忽然停住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整好衣服连忙逃走。
“不卫生的王八蛋！”道尔在他身后呜咽着。
道尔将不停颤抖又鲜血淋漓的身子拖出已遭污染的壕沟之后，立刻脱下阿敏的衣服和武器，除了用已经散开的头巾包起长剑佩戴上之外，其余都一律随处乱扔，他相信一定会被街头乞丐捡走。他发现附近有一块被太阳晒干成粉状的泥土地，于是全身只留下一条缠腰布，打着赤膊，在上头翻滚直到身子干了为止，当然也免不了弄得脏兮兮的。他心想，布包的剑可以当作病逝先人留下的拐杖。
“梅尔布斯！”有几名看到整个过程的店家大喊着，道尔一时没想到这个词是“披覆神威”的意思——亦即感受到阿拉显灵时会展现疯狂行为——因此便以为他们知道马的名字，至于马儿则已经爬出壕沟，现在正有几名ragharin（埃及的吉普赛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它。
“好，牵走吧！”道尔沙哑地说，“好的，小伙子！”
虽然天气很热，他却不停发抖。他跑过马路，转进一条窄巷，头顶上偶尔会有大大的布悬挂在建筑物之间，使得巷道里明暗交错。最后他找到一个凹入的门口坐下，把脸埋进手里，这才发现自己从壕沟爬上来之后一直在流泪。他举起手试图止住泪水。
此时，阿札门街上那十几秒钟的画面，仿佛多重曝光的影像展陈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街道屏幕上，几乎还发出声音来吸引他的注意。他首次看见——之前大脑只是存取下来，未多加留意——一匹马与骑士在异常激烈的交火中上下蹦跳，忽然间便被炸得血、土与布片横飞，由于两端的枪火不断向上轰击，因此即使人和马都死了，却仍直立跳动着……他蓦然瞥见一根枪管从墙里探出，后头那张脸冷静专注地想做好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一个马穆鲁克·贝伊，被一颗横射的子弹贯穿太阳穴，眼睛瞎了，性命垂危，就在他的马死后，他自己死前那短短数秒，他站在步道上，朝着空空的墙面愤怒地挥舞着剑……
道尔把额头贴在门口满是沙的石面上号啕大哭，刚好有个男孩提着一只水袋走来，不禁又惊呼一声：“梅尔布斯！”
道尔因为耳鸣听不清楚，但他看见男孩大步跑出街心，整个人平贴在另一边的墙上，不一会儿，便有十来个穿白裙的阿尔巴尼亚佣兵骑着马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所有人。他们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这个全身脏得吓人的老乞丐，只见他手臂、脚和肚子上都有裹着干泥巴的可怕伤口，还抱着一根拐杖在门口哭泣。有几个佣兵笑了起来，甚至有一人丢给他一枚铜板，但谁也没有停下。
士兵在下一个转角转弯后，道尔拾起铜板站起来，向水童招招手，男孩小跑步过去，并让他喝了细长的山羊皮水袋里的水。虽然水温温的、有臭味，但也冲淡了他脑子里的硝烟味，让那些可怕的新记忆逐渐远去，他终于能想点其他的事。
唉，阿敏啊，他晕眩地想着，有两件事你猜对了——阿里的的确确想大力削减马穆鲁克过大的权势，他也确实不打算逮捕四百八十名武装的马穆鲁克·贝伊——但你以为这样去参加宴会就安全无虞，那你可就错了。
他还在发抖、流汗，手臂也依然血流如注。我需要衣服和医疗，他心想，或许还需要一点点报复。在尼罗河畔有个马穆鲁克的据点，那是穆斯塔法·贝伊的避暑住处，白天里他的妻妾儿子们都会在那儿消磨时间。道尔往那个方向走去。他有消息和建议要提供给他们。
尽管太阳刚刚已落到木卡坦山背后，而东方的地平线上，有如一枚灰蒙蒙银币的月亮也已挂上仿佛深蓝色天鹅绒的天空，但整个谷地里的金字塔却仍在太阳直射下闪耀着金红光芒。有一辆粗俗难看的篷车正要离开旧城区，挂在车边的几个彩色灯笼，至少在接下来一个钟头内，装饰作用会大于实际用途。
篷车上六个人的表情与丝带、铃铛等等华丽的装饰，显得很不搭调，他们嘴唇紧闭的脸上，刻画着深深的疲惫、悲伤，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股无法以言语或手势抒发的深沉愤怒。车子外观虽然充满喜气，但眼尖的宫廷守卫也定会将他们拦下，因为在车子前轮轻轻滑过的土地上，以无数花圈掩饰的后轮却留下其深无比的车辙，而且从车尾露出、拖行在地的宽地毯似乎也隐藏了什么。可是没有守卫会看到这些，因为拉车的六匹马右转上了前往喀拉斐大公墓的旧路，而不是左转上前往护城堡的新路。
“Yeminak，”跨坐在用地毯掩饰的那团东西上头的人说，控马的人便顺从地将马车驶上右边斜岔出去的小路，“慢一点。我看到就会认得出来。”他仔细地查看着凌乱散布在小山丘上的坟墓与墓碑。“那边，”他终于说，“有圆顶的那个地方。正如我所料，图菲克，似乎一个守卫也没有。他们一定等着马穆鲁克残余部队的报复，但他们想不到会在这里。”
“我比较想进攻护城堡，教授。”控马的人低声咆哮道，“如果我能的话，要让阿里的头永远放在公共马桶里。可是他的命令来自这个巫师，我知道。他，我们一定要杀。”
“但愿你说的没错。”道尔说，“我希望罗曼奈利也在这里。”
“对。”图菲克看着一百码外，蹲踞在昏暗中的建筑说，“这里吗？”
“这些事你懂得比我多。我觉得我们应该靠近一点，等门一炸开就能直接冲进去。”
“可是不能太近，否则他们会看到。”图菲克果断地点点头说，“这里。”
道尔耸耸肩，非常小心地爬下车来，因为有一只手还吊着腕带。他瞄瞄斜坡上的建筑，看见守门人——很可能就是四个月前被他打昏的那个——站出来看着他们，心下一凛。“快点，”他低声说，“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关系，距离很远。”图菲克一边说，一边从车内狭缝里抽出一根长木棍。他很快地拆除绑在棍子上的丝带，并扯下末端一个婴孩脸的大面具，原来藏着一个厚厚的木盘。“已经装好了，只要再压紧就可以。”他将盖住篷车中间凸起物的地毯拉开一角，露出洞开的炮口，然后他把木盘顶的棍子整个伸进炮管，用力往底部的炮弹撞两下。“好了。”他快速抽了三下，把木棍拉出后丢在地上，然后转身向其他四人用阿拉伯语不知喊些什么。
其中一人利用在车后摇晃的灯笼点燃雪茄，然后吞云吐雾地缓缓走开，看起来像是沉迷于北方一英里外护城堡的景色。另一名年轻的马穆鲁克从大炮后膛处将地毯猛地拉开，并开始奋力旋转一个棘齿轮装置的手柄，缓缓使后膛升高、炮口降低。道尔又往斜坡上觑一眼，看看守门人这会儿在做什么，正巧瞧见他匆匆跑进去将门关上。
“快点。”道尔又说。
站在大炮后膛旁边的人停止动作，喊了抽雪茄的人一声。
“天啊，快点！”道尔低声尖叫着，因为地面已经开始隆隆震动，仿佛地下有一架巨大的风琴弹出低得听不见的音符，凉爽的晚风也忽然传来垃圾般的刺鼻气味。他连忙弯身去解开借来的鞋子的鞋扣。
抽雪茄的人正要往后冲向大炮，却被圆顶射出的一道绿光击中而跌倒在地。于此同时，地毯覆盖的大炮的炮管竟然发出吱嘎巨响，并开始向上弯曲。
道尔将鞋脱下后丢到一边，拔出匕首，就在光线扫过中间空地向大炮射来之际，他一刀将匕首刺进裸露的后脚跟，并用力踩着地面。
紧接着，他们全都笼罩在恶心的绿光中，一股植物腐烂的臭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图菲克和另外三名年轻的马穆鲁克随即瘫痪倒地。
道尔对抗着阻力伸出手去，一掌拍在炙热的炮管上，这时炮管发出更刺耳的声音，而且更加烫得令人难以忍受，但也开始慢慢伸直了。道尔踉踉跄跄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向大炮后膛，快起水泡的手指沿着炮管划过，并始终不忘让流血的脚接触土地——要保持接系，他在恍惚中不断提醒自己——到达之后，他取下一个彩色灯笼，塞到装了火药的炮口。
纸灯笼着了火，燃烧起来，熄灭后一小块冒烟的烛芯掉进了炮口。
片刻过后，他瞪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心想：我为什么仰躺着，脸上为什么如此刺痛？十几部电话一齐响，怎么就没有人去接一下？他转过头看到一样东西，那在几秒钟前还是图菲克。只见不断飘动的衣堆里还有部分身躯，可是这些由图菲克的肌肉分解而成、闪闪发亮、像蟹肉般的碎屑，大多已经挣脱开来，漫无目的地爬过了尘土。道尔吓得抽搐着身子，躲离最近的肉屑，最后勉强起身蹲着，一面啜泣一面惊狂地东张西望，寻找着他借来的剑。
炮口仍然在冒烟，但在篷车残骸之间已经毫无遮蔽，而斜坡顶端那栋建筑的身影也变了：圆弧形的圆顶已经像个巨大的蛋壳一样破裂。道尔觉得好像听到喊叫声，但是对于这双饱经蹂躏的耳朵，他没有多大把握。
他拔出剑，以怪异的姿势奔向建筑的大门，门打开时，他仅距离十来码，而且迅速接近。他和门口的人撞个正着，尽管他一直处于惊吓状态，但见到那人的头和右臂突然断落，却又不怎么吃惊；当两人摔倒在地，他才发现他们全是蜡人。
有另外三个蜡人就站在门内，他们这个缺头断手的同伴一往后弹，其中两人也跟着向后倒。道尔挡开了第三人的来剑，并以剑柄打在蜡人脸上作为反击，结果打掉他的鼻子也撞凹了他的脸颊。他又发现这蜡人的颈部出现一条线，便又更用力地打了他的脸一下，他的头立刻断落并滚到一旁去。
两名未受损的蜡人后退几步举起武器，而另外两人则跪在地上找头。楼上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声声回响而下，听起来不像是阿拉伯语，那两个完整的蜡人立刻转身，笨重地沿着长廊跑向楼梯。
道尔跟了过去。这时候，又有另一人也在楼上大叫，这回肯定是阿拉伯语，而且他的声音里头除了恐惧，似乎有更多的焦虑与自卫。道尔隐约听懂了“我不知道”、“不怕”和“巫术”等字眼。
到了楼梯底端，他踢掉另一只鞋后悄悄上楼，并将阿敏的剑直直挡在身前。他可以听到费力的喘息与抱怨声，还有脚步声在仿佛铺满碎石的地板上奔来跑去，他这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
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的皱纹更深了。好，他心想，就来瞧瞧我们能否办得到——直接把阿姆斯特朗的功绩给抢过来。
到了楼梯顶端，他在转角处望过短短的走廊，看着朝内的阳台。正如他所预期，室内只有一丝昏暗的光线从裂开的洞口透射出来。满头大汗的守门人站在阳台右侧——左侧已被炸得松垮垮地摇来晃去——正忙着将一条绳子绑到栏杆上。走廊的左墙坍塌了，道尔看见那两个蜡人蹲在一楼的屋顶上，从弧形的洞口边缘探身往室内看，后来甚至俯身进入原来圆顶东半边的裂缝，用手往下推，显然有什么东西想爬上来。
将绳子尾端固定好之后，守门人从左下方某处拉上更多绳索——而且看似阻力极大——拉起一大截之后便打个结，看样子他是想缩短绳索。
道尔等他又拉上一码绳索，趁着他尚未打结之前，从他背后跳出，弯身用他完好的手钩住守门人的腰带，将他提起来抓到阳台栏杆外。遭受突袭的守门人下坠之前，紧抓着绳索好一会儿，并同时响起一阵生锈脚轮的吱吱嘎嘎声。后来他松了手，掉落在室内地板的瓦砾堆中，绳索则“啪”的一声绷紧了。附近似乎有人想尖叫却叫不出声音，还有一张空的长轮椅沿着球形墙面滑落，轰然坠落在底部的残破石堆里。
道尔回身从走廊墙壁的破洞跑到屋顶上去，暂时不去理会那个吊挂在几乎成水平直线的绳索末端、不停拉扯的东西，反而朝失去平衡的蜡人踢一脚、刺一剑，把他们两人也都逼进球形室内。
道尔知道自己非杀此人不可，却又迟迟不愿去面对，便往下朝室内瞪了一会儿。守门人已经坐起来，抱着脚前后摇晃，脚显然是摔断了，而那两个蜡人则茫然地爬过瓦砾，其中一人的头还果真不见了。道尔猜测底下应该有扇门，但说不定已经被崩塌的东半边圆顶给掩埋了。
“啊，道尔！”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文雅的语调对说话者的自制功力想必是严厉的考验，“我们可得好好谈谈！”
主人在二十英尺外前后摇晃，藉由一条绑在他腋下的绳索支撑着，但由于绳索几乎和屋顶平行，因此他是直直地朝外吊着。道尔可以看见他身后的月亮，还低低挂在东方的天空。主人得扭过头来才能“仰”视道尔，看起来他就像是在强风中飞行的人形风筝，又像是他和道尔透过一面倾斜四十五度角的镜子面对面。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道尔冷冷地说。他单手将阿敏的剑高举过头，看着紧绷的绳子的某一点。
“我可以替你找回蕾贝佳。”主人说得很平静，但很清楚。
道尔仿佛肚子挨了一拳似的大吐一口气，然后倒退几步放下剑来：“你——你说什么？”
主人的姿势想必十分痛苦，但他仍露出微笑，并缓缓地绕着绳索末端旋转。“我能拯救蕾贝佳——让她不死。经由因我而开启又被戴若发现的时间裂缝。而你可以帮忙。我们将能阻止他们骑上摩托车。”
剑身碰撞到屋瓦发出咔嗒响声，道尔也跪了下去。现在他的脸与二十英尺外主人的脸同一高度，他无助而出神地盯着老人的双眼，那眼中仿佛闪耀着一种浓得可怕的黑。
“你……怎么会知道……蕾贝佳？”他惊愕地问。
“你不记得我们从你身上取得的卡了吗，孩子？你滴入桶里的血呢？我们利用它复制了一个你。它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系统而连贯的讯息——它像是疯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有此倾向——但是在偶然中我们也一点一滴知道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你在唬我。”道尔小心地说，“你无法改变历史。我知道那是事实。蕾贝佳……死了。”
“死的是她的卡。从你车上跌落的不是真正的蕾贝佳。我们可以进入未来，取得她的血，制造一个卡，然后在某个时间点将她们掉换，让卡就如你所记忆的那样死去，然后真的蕾贝佳就能和你一块回到这里，而且……”主人再次微笑着说，“改名为伊丽莎白·杰克琳·逖奇。”
艾希布雷斯深感不可思议，缓缓地摇头。我真的觉得我要这么做，他心想。我想我真的要把他拉进来，救他活命。天哪，我还以为他只是要给我钱。“可是不晓得在哪儿已经有一个伊丽莎白·逖奇了。”
“她已经死了，并且由蕾贝佳所取代。”
“喔，是啊。”道尔抓起绳子。对不起，图菲克，他心想。
对不起，拜伦。对不起，逖奇小姐。对不起，艾希布雷斯，你的后半辈子似乎就成为这家伙的奴隶了。对不起，蕾贝佳——天晓得这根本不是你会选择的路。
艾希布雷斯比守门人轻松许多地拉起一码绳子。当他试着用单手打结时，又再次瞄向主人的脸，那张脸上的笑容不仅是得意、轻蔑与沾沾自喜，也显得愚蠢。
在理应无所不知的主人脸上瞥见愚蠢的迹象，仿佛替热昏头的道尔泼了一盆冷水。天啊，他心想，我真的要用逖奇的死来换回蕾贝佳吗？这女孩我甚至见都没见过呢。“不行。”他自问自答道。于是他手一放，绳子又弹回原位，主人的肩膀显然被拉扯得痛苦不已。
“道尔，你将能拯救蕾贝佳的性命，”痛得退缩的主人嘶哑地喊道，“和你自己的精神状态——你快疯了，你知道的——别忘了，这里的疯人院设备可不太好。”
艾希布雷斯转身一把抓起剑来，就在他和主人同声尖叫之际，他将剑高举过头，猛力砍下，不仅砍断紧绷的绳子，剑身与一块屋瓦也应声而碎。
主人还在尖叫，但很快地愈退愈远，就好像躺在一辆企图打破瞬间加速六十英里纪录的隐形货车上似的。接着他越过屋顶边缘，以更快的速度从地面上空二十英尺左右飞掠。他的身影映在月亮上头，因此即使夜色渐深，艾希布雷斯仍能清楚地看到他。
“道尔，好好享受你的疯人院吧！”艾希布雷斯脚下的洞中发出一声怒吼，“小子，你就等着吃粪和被守卫鸡奸吧！是真的，罗曼奈利跳到未来去看过了！你听着，我们已经救起蕾贝佳，她在罗曼奈利手上，但既然她已没有利用价值，我就告诉你她会有什么下场……”
由于声音继续不断叫嚣，艾希布雷斯才发现主人是透过唯一还有头的蜡人在说话。至于他本人，如今只是月亮表面的一个黑点，愈缩愈小。一两分钟过后，本来还在洞里详述着蕾贝佳将遭到何种侮辱，以及她最后会何等快活的声音，突然哽住停了下来。若非蜡人的传声装置坏了，便是主人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艾希布雷斯蹒跚地从墙洞走回来，摇摇晃晃地下楼。当他到达一楼的长廊时，看见有人正要从右手边一扇黑暗的门里走出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又赶紧退回去。但是艾希布雷斯从门前走过，甚至没有往里头看一眼。
他走到屋外，放眼四顾。所有的马也都和穆斯塔法的儿子们遭遇同样被分解的命运，因此艾希布雷斯便打着赤脚，开始往五英里半外的布拉克港走去。他的船要到天亮才会开，因此走得慢无所谓，他还每走几步便停下来，带着疑惧仰头看看上升的满月。
艾希布雷斯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几分钟之后，一张眼神狂乱、肮脏且留着胡子的脸从门口探出来，愕然望着逐渐变暗的平原墓地。
“戴若，瞧瞧你干的好事！”那人喃喃说道，“你说绝对安全！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绝对安全无虞，道尔。’该死，你应该让崔弗也来的。他不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得回到河边，看看能不能游回到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于是艾希布雷斯的卡蹑手蹑脚地走到夜晚的户外，不确定地东张西望，因为它不太记得河流在哪里，或是叫什么名字，它只记得看过河的一些分支。后来他想起无论从哪里都能到得了，因此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大步离去，脸上带着可笑但自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