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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调色盘有世界所有的颜色，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我无须害怕黑暗，黑暗如同死亡，仅是上帝伟大计划的一环。当我的身心灵行走于黑暗幽影中，就赞叹夜空的神秘，死亡亦不过是回归上帝画布的旅程。
——安魂曲
第一眼看见多不胜数的恶魔与蝙蝠来袭时，安德爵士后悔自己没有穿上厚重的术式胸甲出门，但后来得滑下山坡、大热天在城墙上跑步追赶杰柯神父时，他又觉得幸好没穿厚胸甲，要说后悔的话就是根本不该穿衣服才对。
神父在围墙上狂奔，扯着嗓子大喊：「准备作战、准备作战!」
卫兵们拿起武器，寻找敌踪。如果示警的人不是来自秘术院，他们可能会摇摇头，继续观望军舰的封锁行动。
一名军官大声问：「神父，敌人在哪里?」
杰柯神父两腿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一些，然后指向风堡上空。
安德爵士好不容易追上了，看见军官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不难想象对方心里闪过什么念头。军官正要跑出去，却被神父拦住。
「叫……炮台……全部攻击……」杰柯喘着气。「全部!」
军官点点头跑了出去，长剑拍打着大腿，途中顺道要所有人就备战位置。安德爵士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杰柯神父，但他还记得跟在后面的巴纳比修士。回头一看，巴纳比望着恶魔，安德担心是不是恶魔又对他发出奇怪的声音。修士注意到安德脸上的忧虑，微笑一下挥挥手说：「爵士，和神父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围墙分成四段，各有一座碉堡，驻扎二十名士兵，装备有滑膛枪以及小型火炮。大型炮台都在底下的炮口里，而且需要专门的炮手操作。一住进旧堡，安德爵士就过去参观，对炮兵队的素质印象深刻。由于弗芮亚若进攻此地，一定会从神息而非陆地侵入，因此韦斯弗斯城相当讲究湾岸安全。
先前为支援港口封锁，已有几架大炮启用，但现在全体动员，安德爵士可以感觉到脚下传来震动，不难想见炮兵队正忙着开启炮眼、推出炮管后清理并装填，周围一定堆满弹丸。对恶魔而言这要塞应当很难攻陷，大炮都藏在人工挖出的炮室内，以石材和混凝土保护，并透过术力来补强。
「神父，我们该找掩护了!」安德高呼，手指着两人正靠近的哨塔。
神父却摇着头继续跑，回头说了一句。「书!」
安德听了会意过来。圣人留下关于逆术的资料，目前仍收藏在旧堡主楼杰柯神父挑选的房间里，虽然还刻意隐藏得很好，并施以多重法术戒备，神父依然不想冒险，毕竟落入敌人手中不堪设想。
杰柯停在第二座哨塔前给了官兵们指令，但似乎也没这必要。鼓声咚咚传开，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就定位。
「我们能不能……稍微停一下，休息……顺便……」安德弯着腰，手按着膝盖，显然腰侧伸展过度非常疼，他一直喘气。「顺便等一下……巴纳比。」
杰柯神父也累得没力气回答，只能站着用手扶墙壁。他与安德两人相视不语，蝙蝠从旧堡上空掠过，然后往港口里的商人们发动攻势。哨塔里，卫兵们看见竟有这么大的蝙蝠，背上还是恶魔般的怪物，阵脚大乱、士气低迷。
有人高声说这是地狱来的恶魔，世界末日已至。这些气馁的人索性放下武器，跪在地上开始祷告。也有人坚持守好岗位，已经开枪战斗，但蝙蝠飞行速度太快，对他们而言要命中实在太困难。
「是人类!」杰柯暴躁起来。「去告诉他们，那些都是人类!」
「他们不会相信的。」安德爵士走到旁边的大木桶，拿起墙壁上绑的共用木杓捞水喝。
骑士捞了一瓢给神父，杰柯很感激地喝下去。「就算对方是人类，灵魂也与恶魔无异，所以对我而言他们就是恶魔。但话说回来，这些下界来的恶魔为什么要找书，还为此折磨巴纳比和保罗弟兄?」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杰柯神父回答：「就目前看来，下界人的逆术知识明显超出当年几位圣人。圣人在研究时，还不明自己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或许对方担心我们研究了书上的内容，就能找出对抗他们的办法吧。」安德猜想。
杰柯苦笑。「其实他们不需要担心，需要好几年的钻研与实验才有可能真正了解逆术。一切肇因于教会的禁制令……」
他无奈摇头，接着露出笑容，巴纳比终于追上会合。他也接过骑士递上的木杓，喝了水、喘口气。
杰柯走到雉堞旁，探头往射孔外张望，底下大炮还只有零星攻击，大部分下界人还在射程外。
「敌人主要目标放在军舰上。」杰柯忽然叫道：「看，是朋友呢，翻云号。」
安德和巴纳比挤到他身边。「他们也被缠上了。」安德说。
「吉瑟小姐。」巴纳比很担心。「她一定受到惊吓了。」
「希望上帝保佑他们。」杰柯淡淡说完，转身吩咐安德。「继续跑回去。你准备好了吗?」
「没。」安德低吼。「但我猜有没有准备好都一样得跑吧。」
「神父，别出去!」巴纳比紧张大叫。「躲在哨塔后面才安全呀!」
但他才说完，就用手摀着耳朵，看上去非常难受。
「你又听见了……」杰柯说。
「他们问书在哪里，」巴纳比表情无奈困惑。「一直问我书在哪里。到底是什么书?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杰柯与安德交换眼神，目前为止尚未告知修士关于圣人留下的书籍，他们都认为巴纳比会宁死也要守住这秘密，若恶魔持续入侵他心灵，神父不禁担心他会被迫自尽。只要修士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下界人最后应当会放弃拷问。
底下的炮台对蝙蝠开火，脚下地面剧烈震动，硝烟飘了上来。
「利用这烟雾当掩护快走吧。」安德催促道。
三人拔腿狂奔，杰柯在前、安德在中间，巴纳比殿后戒备。黑烟渐渐散开，他们跑了一半，进入旧堡的狭长甬道就在眼前，却忽然有六个恶魔注意到了。
巴纳比也有所警觉。巨大蝙蝠扑过来，修士高声示警，安德举起手枪，瞄准最接近的蝙蝠和恶魔。骑士使用不依赖术式的武器，暗暗感谢赛席璐的慷慨馈赠。
「神父，你先走!」他叫道。
骑士开枪击中敌人胸口，恶魔从鞍上摔落。不过安德还记得修道院学到的经验，以为杀死的恶魔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跳起来，所以他冲过去抽出龙枪，对着那双橘色眼睛中间再轰一发。收好武器以后，他转头看看神父的状况。
结果不禁咒骂起来，明明叫神父先跑进旧堡，他又不听劝告了。杰柯停下脚步，转身往安德跑过来，结果又有一只蝙蝠载着恶魔杀出，在神父身边绕了绕，最后决定从背后偷袭。恶魔的火炮已经瞄准好了。
「神父，趴下!」安德拔出第三把手枪时暴喝。
杰柯立刻整个身子一伏，安德朝恶魔开枪，顺利将火炮给弹落。然而蝙蝠发出尖啸后扑向神父，爪子扣住他的背，张开大嘴想往脖子咬下去。
骑士想起修女们遭到残杀肢解后血腥遍地的光景，彷佛神父肩膀被挖下一块肉的惨剧已在眼前上演。杰柯与那怪物搏斗，但完全居于下风，蝙蝠又大又重，他根本推不开，只能勉强挥拳顽抗。
安德爵士拔剑冲过去援救，但恶魔跳出来挡在面前，手中持着锯齿状、看来十分锐利的匕首，一个笨拙的突刺往他攻过去。骑士轻而易举地挡下，剑一挑将恶魔的武器震得翻飞脱手，下一秒剑刃已经俐落削过对方颈部，恶魔血溅四步，倒地抽搐。
他赶紧越过尸体，阔剑朝蝙蝠插下去。蝙蝠发出凄厉叫声，咽喉咕噜响以后断气。安德忍着作呕感，使劲将蝙蝠拉开，底下的杰柯神父满身是血。
「扶我起来。」杰柯喘着气，伸出手臂。
安德牵起神父，以自己身体护着，回头准备继续应战，不过似乎一时无须担心：天上窜过一个影子，霍尔夫利格绕着圈圈吓退敌人，而且哨塔里的卫兵也开始反击。驻军方才看见神父与骑士受到敌袭，一个脑袋转得较快的士兵带着伙伴从后面赶来支援，两人举着滑膛枪开火，一发没命中，另一发将恶魔从蝙蝠背上轰落。
恶魔小队里有敌人攻击这些士兵。士兵举枪同时绿火扑来，沿着枪口蔓延，接着士兵的枪枝解体，他也失声尖叫。士兵的伙伴开枪打中蝙蝠，逼迫敌人降落在垛墙上，但身子一歪还是坠入神息。
巴纳比听见士兵叫声，转头看见受伤的士兵站在墙上，瞪着碎裂的骨骼与模糊血肉，无法相信自己的手成了这副德性。
「你保护神父。」修士对安德叫道：「我先去那边帮忙。」
安德没回答，他望着从神息窜出的一艘怪异黑船，船上桅杆悬挂尸体。船身设计很古老，只有尾船楼架着一挺奇怪的炮。
被绿火炸伤的士兵痛得跪在地上呻吟，巴纳比跑过去想要帮忙。
扬着黑帆的魔船靠近城墙，唯一的那挺炮瞄准了炮台。安德爵士先看了看那口魔炮，接着忍不住望向杰柯神父，两人心中冒出同一个回忆：曾有一艘强盗团的船，用绿光将天胆号打得落花流水。
「神父，快跑，」安德大叫：「快!」
「巴纳比!」神父惨叫，血沿着手臂浸湿了黑袍后滴落。
「我会照顾他。」安德说：「你先去把书拿出来。」
杰柯朝修士瞟了一眼，眼神写满忧虑，然后转身吃力地跑向旧堡，距离入口只有几步。
骑士眼睁睁看着魔炮瞄准过来却无能为力。与光束接触的所有术印术构都会遭到抹煞。哨塔虽以石头建造，却也利用术力强化。巴纳比跪在哨塔阴影下，将伤者抱在怀里。
炮口射出绿色光束，非常刺眼，还卷起一股热风。顷刻间安德完全看不见东西，只能感受到如打铁铺里才有的高温。听见哀嚎时，他赶紧揉揉眼睛，想知道在一片蓝黄残影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见杰柯神父在一小段距离外瘫成大字形，眼睛闭着、垂下了头，似乎身体完全失去力气。骑士跑过去跪在他身边，检查是否因为外伤引起，然而刚才根本没有发生爆炸，单纯就是强光与热气。安德心想是否运气很好，魔炮发射出了什么差错。
随即脚下地板震动，混凝土迸裂，钢筋折曲，木骨拦腰截断，石砖滑动摩擦着彼此。法术遭到解构，墙壁与天花板坍塌，官兵们死前发出哭嚎，然后被压成肉酱。
哨塔基底松动，里头士兵才想要嚷嚷，整座塔就这么向外滑了出去。巴纳比还抱着伤患，想带他到安全地点，可惜没有任何一处称得上安全。
修士脚下出现一道裂痕。城墙即将坍方。
安德爵士怒吼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能怎样救助他。巴纳比抬头，嘴角闪过一抹微笑，随即与滚落的大石一同坠落消失。安德口中发出长嗥，下意识跑过去期盼能有最后一丝救援希望，但当自己脚下地板也裂开时，他知道一切已经太迟。骑士愤怒、咒骂，却只能赶紧跑回神父身边。杰柯不知究竟是昏迷，抑或已撒手人寰，安德能做的就是迅速将他抱起，穿过火焰、浓烟以及洒落的石屑，穿过墙顶步道进入旧堡内避难。
他想带着神父继续往里面躲深一些，但体力真的透支了，只好找了一个石拱门，将杰柯轻轻放下以后自己也瘫在旁边。骑士还是不明白神父究竟出了什么状况，除了刚才蝙蝠留下咬痕，没看见其他外伤，他却呼吸非常浅，皮肤死白而冰凉。
「杰柯……」安德不断叫唤，用力摇了摇希望神父可以醒来，然而杰柯一动也不动。
骑士大声喊叫要人来帮忙，很幸运地真的有人来了。大主教的护卫队跑了过来，见状便询问神父身体出了什么差错，可是安德真的不知如何回答。护卫们又问他自己有没有受伤，安德只是摇摇头。
看着士兵们搬来担架，将杰柯神父送到医者所在的临时救护所里。本来护卫们也要安德一起过去，但骑士坚持不肯，最后剩下自己一人蹲坐拱门下。
地面不再激烈摇晃，仅偶尔传来微弱震荡，那感觉就好像死前的痉挛。安德爵士怀疑敌人的逆术兵器是不是会将旧堡也击溃。就算如此，他也已经累得没力气多管了。
眼前不断浮现巴纳比的面孔。修士知道自己即将坠入神息而死，却没有显露出恐惧，反而漾起充满信心与宽慰的笑容。
「上帝牵引着我，」弟兄彷佛这么告诉骑士。「请别为我伤心。」
安德闭起眼睛，睫毛沾上热泪。他身体颤抖，啜泣不止。等神父醒来，怎样告诉他圣人显灵派来的温柔助手就这么离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