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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帝芬诺.迪.吉尚的真爱是黎明的穹苍、薄暮的赤霞，以及托着他飞向自由的龙翼。女人永远也比不上。
——弥莉.莫派克
翻云号损坏很严重，但还是比预期得轻微一些，不知该说那艘战舰的炮手非常神准，抑或是离谱的不准，明明可以将屋舟打成碎片，结果却是右翼浮槽破裂，船身开了几个洞。更巧合的是弹丸打进厨房，炉火溅射，船身破损弹出的木片却又将面粉桶给拍倒，两者相加引发一场爆炸，更讽刺的是弥莉调制的一种药膏很容易起火，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外头船壳加上了防火术印，厨房里的东西可没得到保护，包括存粮在内全烧光了，损失惨重。
光是灭火、保船都来不及，斯帝芬诺根本无暇细想下一步怎么办。两姊妹不停从旁边湖中取水泼洒，戴格和他冲进里头扑火、踩火，其间余光瞥见银鸦号在战舰护卫下升空离去，忍不住呆了一下——其实是好几下——担心罗德里戈会遭到什么对待。亨利伯爵真的会杀死他吗?不得不承认，可能性很高，毕竟罗德里戈已经失去用处，留他活口有什么意义?哀伤、愤怒的情绪转化为力气，如果不能救人，斯帝芬诺至少也要保住翻云号。
好不容易灭了火，斯帝芬诺一边喘气一边抹了抹被烟熏黑的脸颊，和伙伴们站在被火烫过又被水淋过，还被压平踩平的草地上，无言看着翻云号此刻的窝囊模样。厨房一片焦黑，船壳开了好多洞，到处涌出烟。船翼折断、浮槽龟裂，他们沮丧地听着神息外泄发出嘶嘶声，逐渐回过神意识到这处境多么凄凉。唯一例外或许是艾灵顿大夫，火光、巨响对牠而言太刺激了，一有机会就跳下船窜入旁边的林子里。
斯帝芬诺看到吉瑟一脸愁云惨雾的模样，勉强挤出微笑，伸手搂着女孩。
「要是没有妳的法术，船会坏得更惨。」他说：「幸亏有妳用法术把火药桶隔离开来，不然主结构被炸坏了，弥莉想迫降都没办法。」
吉瑟鼓起勇气，笑了一下，用力抱抱他。斯帝芬诺暗忖接下来要过很长一段苦日子，眼睛酸涩了起来，赶紧说被烟熏得不舒服，伸手揉了揉。
翻云号像折翼鸟儿往下坠时，弥莉坚守岗位，努力将船引导到荒野上一片空旷的圆形岩盘，而且距离岛上其中一座湖泊不远。降落瞬间的冲击很猛烈，大家有什么抓什么，拼了命支撑到屋舟震动缓和下来。
过程中斯帝芬诺听见木杆断裂、火焰喷发，还看到戴格整个人摔到甲板另一端。弥莉尖叫得很凄厉，但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为爱船心痛。所幸最后都没有大碍，戴格额头肿了一大包，肋骨外侧瘀青一片。
斯帝芬诺疲惫不堪地跌坐地上，弥莉站在船骸边哭个不停，留下两道泪痕。吉瑟搂着姊姊，两人落寞地望着父母留下的唯一纪念。
戴格过去在斯帝芬诺旁边坐下，掏出一个罐子。斯帝芬诺一闻，居然是苹果白兰地的味道。
「药用的，队长。」戴格道。
他犹豫了一下，很惨澹地回应：「医什么呢，反正哪儿也去不了。」
但他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舌头微微刺痛、身子暖了起来。他把罐子递回给戴格。
「你还好吗?」
「死不了。」戴格也很气馁。「我先和弥莉检查一下船体状况，计算一下到底损伤多严重——」
「也不用紧张了。」斯帝芬诺苦着脸。
他望着黑烟不知还能说什么，再喝了一口酒后才开口：「我彻底搞砸这次行动。」
「队长，不是你的错。」戴格语气坚定。「谁能料到那畜生居然能先准备一条战舰埋伏。」
「我妈早就提醒过亨利伯爵有多难对付，杰柯神父也警告过了。是我不听劝，自大狂妄，以为有能耐和对方斗智，下场就是害翻云号变成这德行，我们被困在无人岛上没法求援，连里戈都……里戈……」他说不下去了，伸手掩着脸。
「里戈还没死，队长。」戴格抬高了声调。
「别安慰我了。」斯帝芬诺说。
「不是安慰你，你自己看。」
戴格起身，指着三个光球。紫色光球在树顶上闪耀。
「里戈!」斯帝芬诺欣喜大叫：「他真的还活着!」
「而且还懒得动，等我们去救呢。」戴格听来不悦，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弥莉过来回报状况。她脸上沾了泪水与灰烬脏兮兮的，不过已镇定许多。「我猜岛上应该会有些兔子或小鹿之类的。」
她瞪着斯帝芬诺，绿色眼珠在阳光下亮得吓人。「真该把你鼻子打断才对。」
「是我活该，」斯帝芬诺回答：「我保证会想出离开这儿的办法。」
「废话。」弥莉不耐地说：「还要全额负担修缮费用。」
「当然。」他很惭愧。「真的很抱歉，弥莉……」
她不再多言，伸手给了个拥抱，接着甩甩红发笑了起来。
「正面一点想，」弥莉眼睛噙着泪却又透着一抹淘气。「这下子败寇队可真是败得彻底了。」
他还哽咽着，弥莉就退开来，观察了两人。「你们手臂手掌都烫伤了。没关系，刚刚找到一罐药膏没烧掉——」
戴格紧张地望向他。「队长，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里戈找回来?」
「那当然。」斯帝芬诺飞快起身。「记得拿枪。」
弥莉大笑摇头，叫吉瑟帮忙把备用的船帆搬出来准备搭帐棚。搜找一阵后，戴格取回滑膛枪，也装填好弹药，斯帝芬诺将龙枪带在身上。弥莉取三根树枝做成支架，吉瑟从冒烟的船舱中拖出帆布，这时艾灵顿大夫急急忙忙冲出树林，浑身猫毛竖立、尾巴蓬成三倍大，绿色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一溜烟就往戴格肩上扑。
「吓到的样子。」戴格先放下枪拍拍猫咪。
「大概看到老鼠了吧。」弥莉讽刺道。
戴格想为猫咪辩护时，斯帝芬诺疾声命令。「戴格，别乱动!」
佣兵听了赶紧停下所有动作。这可不容易，因为胖猫在怀里扭来扭去。
「大家都别动。」斯帝芬诺再提醒一次。
听他语气这么紧急，吉瑟僵在翻云号残骸的甲板上，弥莉索性钻进帆布下，探头出来悄悄问：「怎么回事?」
「看那儿，」斯帝芬诺轻声解释。「就在湖边。」
吉瑟与弥莉转头张望，戴格面向不对又不敢转身，扭着脖子还是没法看见。「队长，到底是什么?」他赶快追问：「强盗吗?」
「是龙。」斯帝芬诺回答。
看来那条龙本来在水里泡澡，结果艾灵顿大夫跑到湖边喝水，双方都受到惊吓。龙浮上湖面，水珠自头身滚落，目测有二十五呎长，鳞片是晶莹碧蓝，比水面来得深邃。他的颅部形状高雅、下颚修长，鼻孔分得较开，眼珠则距离贴近像是两颗闪耀的翡翠，蓝色龙鬃从前额中央往颈部延伸到脊椎与尾巴。龙站在湖里，缓缓前后甩动尾巴掀起浪花。
「说不定这龙从来没看过猫咪。」戴格还努力扭着脖子想要看。
「我猜他连人类都没见过。」斯帝芬诺回答。
「野生的龙!」弥莉惊叹。「大家都以为已经绝迹了。」
野生龙钻出湖水。他与已过着文明生活，体积较为庞大笨重的远亲们不一样，身形小了不少，也因此姿态更灵巧。龙的锐利眼睛一直盯着几个人类，似是好奇但并不害怕。
「看样子他不觉得受到威胁，队长。」戴格终于看到了。
「不是因为他一掌就能压扁我们吗?」弥莉说。
龙拍了拍翅膀，模样像是洗了澡的知更鸟，水花溅得满天。他走到岸边，瞇着眼睛、鼻孔忽大忽小，人类的气味应当还很陌生，那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他年纪不大。」斯帝芬诺欣赏着野性之美，兴奋得心窝微微作痛。
「我们该怎么应对?」戴格努力抓着猫咪，这时候牠反而想起储藏室了。「也不能一整天不走动吧?」
「只能先忍一忍。」斯帝芬诺解释。「得等他判断我们到底会不会构成威胁，要与我们和平共处还是拿我们当晚餐。」
「怎样让他觉得安全?」戴格问。
「古老的故事记载了人与龙的初次相遇，」弥莉的声音透露出激动。「噢，斯帝芬诺，这简直是美梦成真——」
才说到一半，树林里劈里啪啦、咚咚当当，罗德里戈冒出来，满头大汗、头发凌乱，袜子刮破好几道。看见朋友们都在这儿，他忍不住埋怨起来。
「还以为你们死了，结果你们不都好端端站在这儿——」
「里戈，闭嘴!」斯帝芬诺骂道，可惜太迟了。
不知因为里戈语调起伏太大，还是草木折断的声音刺耳，又或者紫色太过突兀，反正某个因素惹恼了野生龙，他垂下头、碧绿眼珠闪过怒意，迅雷不及掩耳地爬了过来，速度太快了，乍看就像一条蓝色水银。
「噢，天吶!」罗德里戈吞了口口水。「怎么有客人不告诉我，这下怎么办，爬到树上?」
斯帝芬诺拔枪。「往翻云号跑过去。」
「别伤了他!」弥莉哭喊。
「我也不想。」斯帝芬诺咬着牙，枪口对准天空。「先吓吓他再说。你们快点跑!」
罗德里戈早就拔腿狂奔了。弥莉迟疑之后，连忙往船里窜。戴格丢下胖猫，抓起滑膛枪，猫咪不知怎地勇敢起来，竟朝逼近的龙发出嘶吼。
斯帝芬诺开枪了。轰隆声确实阻吓了野生龙，他停下脚步，颈子向后仰，双眼瞇成一线，警戒地瞪着所有人。然而斯帝芬诺的如意算盘落空，龙没有吓到先飞起来。
「戴格，」斯帝芬诺低声沉稳地下令。「开始后退，脚步放慢，一点一点靠近船。」
「队长，你怎么办?」
「我会跟过去。」他回答。
两人小步往翻云号移动，眼睛不敢从龙身上移开，而龙也始终注视他们，而且鼻孔中也有些许火苗跃动，喷出两条薄烟。
「看来刚刚那枪让他不是很高兴呢，队长。」戴格说。
「我也这么想。」
「不如我先废了他的翅膀——」戴格举起滑膛枪。
「你敢射他，我就射你!」弥莉气得大叫。
「别开枪，」斯帝芬诺说：「你伤了他，他会冲过来。听我信号，准备冲刺。」
他绷紧神经，准备转身狂奔，却又听到戴格扯起嗓子大叫：「吉瑟，乖女孩别过去，回来呀!」
吉瑟很冷静地走下船，一手捧着竖琴、另一手提着板凳。斯帝芬诺见状，打算冲过去一把抱住吉瑟拉到船舱内。
弥莉大声嚷嚷。「你们两个别妨碍她，她脑袋比你们两个只会动枪的男人要清楚得多，快点把枪放下，滚回船上来!」
戴格瞥向斯帝芬诺，很不放心，意思是要不管弥莉那番话，将吉瑟给拖回去。可是衮达出身、只当过佣兵的他本就不懂龙是什么样的生物，斯帝芬诺则反之，于是收起手枪，示意戴格也照办。
「我懂她们的意思，先上船吧。」
虽然用力摇着头，戴格还是听从他的指挥，一起上船去保护弥莉和罗德里戈。弥莉脸色苍白，但看来还是颇有信心，双手环在胸前、抿紧嘴唇，戴格将她搂到身旁。
吉瑟神色自若，将板凳放在地上，坐下以后先拨拨裙襬，晃了下散落肩膀的金发，接着竖琴搁在大腿上，开始拨弄琴弦。龙望着少女的眼神始终很锐利，见她靠近还露牙吐信示威。
但琴声流泄开来，龙眨了下眼睛。吉瑟弹琴唱歌，斯帝芬诺认得这旋律，是女孩经常用来哄艾灵顿大夫的曲子。
野生的龙似乎无法理解这现象，头往左右撇了撇，又瞇起眼睛，但看样子并非生气，而是很喜欢音乐。
「以前受邀去龙贵族家中作客，他们都很喜欢听吉瑟唱歌。」弥莉语气骄傲。「刚才就想告诉你们，故事里头说人类与龙族就是这样子缔结了彼此信任的关系。龙喜爱音乐，却又无法自己弹奏歌唱，于是透过音乐，人类才与龙族成为朋友。」
野生的龙靠近吉瑟，戴格看了还是紧张，又抓起滑膛枪，弥莉赶快搭着他的胳膊。
「相信我，」她轻声道：「也相信吉瑟吧。」
年轻的龙族到了吉瑟面前，头就悬在她上面，脖子一探就能将女孩吞进肚子里，但吉瑟像是完全没察觉，半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音乐天地里，琴弦在她手指拨弄下激昂颤抖，而不再用于言语的嗓子歌声清亮高亢，圆润甜美，然而这首歌却凄苦得令人动容，诉说遥远的过去一位荡舟族少女如何悼念逝去的爱人。
最后龙将头靠在地上，身体也放松了，闪亮的眼睛凝望吉瑟，安静聆听她吟唱。
斯帝芬诺呼了口气。汗水从额头滑落、刺进眼睛，但他不敢轻举妄动，怕一个闪神就会破坏这气氛。当然吉瑟不可能永无止境唱下去，最终仍取决于龙如何反应，不过他并不担心，至少已经取得龙的初步信任，接下来就是继续深化这情谊，并展现他们也同样信任对方。过程需要耐性和时间，幸运的是目前他们两者都不缺。
他开始盘算，要龙完全信任人类、愿意接受载人的训练，恐怕还是挑战重重，而且得考虑以前骑过的龙都已经与人类文明接触好几百年了。
野生龙趴在吉瑟脚边，不再躁动。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弥莉朝他一瞟。斯帝芬诺很小声笑了笑，不敢惊扰到那只龙。
无论如何又有了希望，也有了自己可以努力的目标，他想要重返天际。前途忽然间明亮起来。
「我只不过是想，也许我们这队伍可以改个名字，朋友们。」他告诉大家。「也许以后该自称是『还没败到变成寇』小队。」
斯帝芬诺自顾自地笑着，又自顾自地下了船，缓缓走到吉瑟身边坐下。龙一定知道他靠近，但目光还是集中在吉瑟身上。
罗德里戈、弥莉和戴格面面相觑，不知道之后这段日子会不会好过。
「欢迎各位加入战龙旅。」罗德里戈这么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