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谷
对一个死人而言，我妈看起来可真是神采奕奕、活蹦乱跳了。
她多添了些灰发和皱纹。我猜，在时间经过六年后这是在所难免的，但她的眼神和微笑丝毫没变。即使是手机照片，你还是会第一个注意到。
「杰克?」亚莉.布雷克说。她坐在租来的车后座，我的旁边。「你还好吧?」
「还好。」我回答。老实讲，这是我这辈子撒过最大的谎。「我是说，对一个刚发现他妈在六年前假装死翘翘的人而言。」
从车内的另一侧，凯斯.威廉斯将厚重如可乐瓶般的眼镜滑下他的鼻子，投给我怜悯的一瞥。他像我们一样都有伪装。「也许她不是诈死，」他说，「也许她逃过一劫，结果得了失忆症，直到现在。」
「在掉进南极的冰河裂缝里后逃过一劫?」我说。
我关上手机。自从我们从吉萨金字塔群附近的马萨总部逃脱后，我就一直盯着那张照片。我将它秀给卡莱机构的每个人看，包括贝格德教授。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因为她就在这里。现在我们正返回埃及寻找她。
车子安静驶过开罗──亚历山卓高速公路。妈还活着，我想觉得快乐，不想去在意她是跟着一个古怪宗派跑了，但我实在快乐不起来，而且我很在意。
她过世时我才七岁，我的人生遭逢巨变。在她过世前，一切美好;她过世后，老爸永远在出差，留我一人独自在家和一个又一个的烂保母作伴。同学们在我背后讲坏话，老爸出席过几次家长会，我用一根手指头就数得出来。
所以啦，我没有因为我妈这些年来都躲在金字塔和讨人厌大王在一起而大声欢呼。那些人偷走我们的朋友马可，把他洗脑，他们还摧毁了一整个文明。我还是得在这提一下讨厌鬼的名字：马萨。
我转身回望窗户，吉萨炙热、灰棕色的建筑物快速掠过。
「快到了。」托金嘟哝着。他从环形道路的出口驶出来时，右边的轮胎飞离地面，左边的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亚莉和凯斯滑到我这边，我差点弄掉手机。
「噢噢噢噢……」凯斯呻吟。
「喂，托金。」亚莉大叫，「左边的踏板，那是煞车!」
托金点点头，对他的驾驶技术很得意。「非常平稳的悬吊系统。非常贵的车。」
「非常想吐的乘客。」凯斯喃喃低语。
托金是唯一能让搭乘林肯城市轿车[1]感觉像和《摩登原始人》[2]同车的人。他也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位身高超过两百一十三公分、永远打赤脚的人。
「你没事吧，凯斯?」亚莉问，「你要吐了吗?」
「别那样说。」凯斯说，「光是听到吐那个字就让我想吐。」
「但你刚说了吐啊。」亚莉指出。
「咯波。」凯斯终于忍不住。
我连忙摇下一扇窗户。
「我没事，」凯斯边说，边大口大口深呼吸。「还──好──好──好。」
托金的开车速度放慢下来。我感觉到亚莉的手碰触我的手。「你感觉很紧张。别紧张，杰克。我很高兴我们回来埃及，你说服贝格德教授让我们回来是对的。」
她的声音温柔低缓。她穿着橘色薄纱洋装，戴着头巾，隐形眼镜将她的蓝眸改变成棕色。我讨厌那些伪装，尤其是我的，包括一顶蠢毙的棒球帽，后面还缝了条马尾。但我们在几天前逃离马萨时，曾在镇上引起巨大骚动，我们不能冒任何可能会被认出来的风险。「我不是杰克.麦金利，」我说，「我是费瑟。」
亚莉微笑。「我们会成功的，费瑟。我们熬过更惨的事。」
更惨?也许她指的是我们从家里被偷偷带走，送到一座找也找不到的小岛上;或是得知我们有一种遗传基因，它会让你有超能力，但也会让你在十四岁时翘辫子;或是被告知唯一能救我们小命的方法是找到藏在古代世界七大奇迹里的七颗亚特兰提斯魔球──而其中的六个奇迹已经不存在了;又或是和一只古代狮鹫交战、被我们的朋友马可背叛，以及眼睁睁看着一个平行世界被毁灭。
我不知道跟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比起来，上述那些事中的任何一件是否算更惨。
凯斯正在有节奏地深呼吸。他的白色宽沿帽压扁在耳朵上，眼镜把他的眼睛弄得变形。我在眼镜里看见我自己伪装的倒影：帽子和马尾、左边脸颊上画了个像小蟑螂的假胎记。托金被迫将头发整个染黑，他的马尾非常浓密，看起来活像有只负鼠黏在他的脖子上。他坚持不肯穿鞋子，所以贝格德教授叫人在他脚丫上画上假凉鞋。鞋子栩栩如生的程度会令你大吃一惊。
「你想，你妈会刚好有晕车药吗?」凯斯问。
「我们得先确定她是真的，」我说，「然后再处理其他事情。」
「她如假包换。」亚莉说，「五位卡莱修图专家、四位解码专家和我都检查过那张照片。没有经过羽化处理，亮度一致，像素深度没有变化，没有用Photoshop修图过。」
我非常困惑地摇摇头。「所以她偷偷给我们一支手机，让我们能找到两颗被抢走的魔球，还留给我们一个会泄漏她身分的密码，帮助我们逃脱。为什么?」
「也许她是个间谍?」凯斯问。
亚莉叹口大气，摇着头。「如果她是卡莱的间谍，他们会知道。但他们不知道，对不对，托金?」
托金摇头时，负鼠马尾左右用力甩动。车子转右又转左，跟在我们后面的车按了喇叭。
亚莉从大家伙的肩膀望过去。「托金，你边开车边发简讯?」
「杰克的妈咪不是间谍。」他回答，放下手机。
「你会害死我们的!」亚莉说。
「等等。」我说，「你的拇指和一条面包一样大，你是怎么打字母的?」
「犯错。」托金咕哝，「但这是紧急事件。你会感谢我。」
他将驾驶盘使劲往右转，开进出口匝道。
「不，」凯斯说，「我才不会!」
*
午后的烈阳照射在大约四百公尺前方的帝王谷上。即使在这个距离，我们都可以看见成群的观光客走向巴士。金字塔的影子很长，投射在人面狮身像上，后者静静坐在那，回瞪着你。它看起来百无聊赖。
我希望我有它那么冷静。
我们的岔道就是通往马萨总部的那条泥土路，清晰可见，大概在一百公尺远处。托金急转进一条石子路，车子驶过坑洞，一路颠簸不已，我得用手臂护着头，免得撞上车顶，要是撞上会很痛的。他紧踩煞车，我们停在沙漠尘土形成的云朵中。
我们走出车子，地平线上出现三辆吉普车，快速朝我们驶来。托金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
「等等──这是我们要谢谢你的理由吗?」亚莉问，「你叫了支援?」
「我以为我们要突袭马萨。」凯斯说。
「狄米崔欧聪明强壮，」托金说，掀开后车厢。「得更聪明强壮。」
亚莉伸手进后车厢，递给我们每人一个装满补给品的小背包，里面有手电筒、闪光讯号弹和一些麻醉飞镖。我迅速背上背包。
我们眼前是个铁皮搭成的小屋，旁边整个凹下去。马萨总部的入口看起来像仓库，但它往下通往一个被沙土掩埋、考古学家尚未发现的金字塔。在干枯的泥土下方深处有一大片建筑网络，包括现代训练房、实验室、起居室、办公室和一个巨大的控制中心，全都互相连接。有些隧道和房间是在古代兴建，以尊崇死去法老的灵魂，卡。当时兴建的目的是要让法老的灵魂在起死回生、重新造访生者世界时，觉得得到珍爱和感觉舒适。
现在，那里唯一的灵魂是纯粹的马萨恶灵。
「现在前进。」亚莉说。她冲到我们前面，伸手要去握门把。
她用力一拉，将它推开。
「搞什么鬼──?」凯斯说。
「没有锁?」我边说，边瞪着门后的一片黑暗。「好诡异。」
亚莉和我看过门口，望着向下的混凝土阶梯。空气似乎太热了，我记得这地方很凉爽。底端，一根电线上挂着一盏灯泡。
「安静得不象话。」凯斯说。
「现在怎么办?」亚莉问。
一个柔和、悲戚的尖锐声响往上飘浮过来。一对眼睛从黑暗中疯狂地朝我们移动。
「快蹲下!」我大叫。
我们马上趴到泥土地上，一只蝙蝠飞过我们头顶，吱吱高叫。托金的手迅速往上一伸，在半空中抓住那毛茸茸的动物。牠使劲挣扎，凄厉尖叫，挣脱不了他巨大的男子汉手掌心。「不是鸭子。」他说，「炸过后，加上面包和芒果沙司，美味。」
亚莉的脸因恐惧、厌恶而转白。「那简直是恶毙了。」
托金的脸色一沉，不情不愿地放开蝙蝠。「实际上，蛮好……吃的。」
吉普车现在停了下来，穿着日常衣服的男女鱼贯走出，分散开来，包围这地区。他们提着手提箱、厚重背包和长长的盒子。他们朝我们轻点个头，眼神盯着托金，等候下一步指示。
「这些全是卡莱的人手?」亚莉问。
「新团队。」托金说，「在你们逃走后带过来的。」
「他们有武器。」凯斯说，「这有点夸张吧?」
托金点点头，眉头紧皱。「对付马萨就不是。」
他说的有道理。我身体放低，弯着腰走到入口趴下。我慢慢将头探向楼梯，一阵恶心的甜味飘浮上来，有发霉和腐烂木头……以及其他味道。
某种像燃烧塑胶的味道。
我将手电筒掏出背包，往下照。楼梯散布着破碎玻璃、电线、空罐和纸的碎片。「这里出事了。」我说。
「需要支援吗?」托金将手指头举到唇边，准备吹口哨。
「不。」我说，「马萨有监视器，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看到吉普车了。如果我们和所有的卡莱人员一起冲进去，会刺激他们做出强烈反应。我们不希望碰上这种干硬仗的场面。」
「那么……你只要我们走下那里吗?」凯斯说。
「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自己下去。」我说，「我得瞧瞧我妈是否真的还活着。如果她在下面，她不会让坏事发生。」
凯斯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解了。」他轻声说，「我和你去，费瑟。」
「我也是。」亚莉说。
「我。」托金附和。
「你不行，托金。」我说。带上他，我们就得冒着吓坏马萨的风险。「无意冒犯。我们需要你在外面留守。做……卡莱团队的总司令。」
我开始走下楼梯，挥舞着手电筒，照来照去，试图记起建筑布局。我可以听到亚莉走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还有凯斯的。
「总司令?」亚莉低语。
「得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我说。
「哈……啾!」凯斯打个喷嚏。
「嘘!」亚莉和我同时说。
底端是条往下呈斜坡状的走廊，通往有不同功能的房间。我们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我将手电筒左照右照。地板上散布着残骸瓦砾，头顶的灯没亮，紧急照明也是。
我偷窥第一道门后面，那是个仓库，金属档案柜的抽屉被拉开，丢在地上到处都是。一只古色古香的圆形挂钟躺在它们之间，砸得破烂，时间指着三点十一分。包装纸、报纸和各类垃圾匆匆忙忙堆成好几堆。
「搞什么鬼──?」亚莉说。
凯斯走进走廊对面的房间。他弯下腰，捡起一串珠子，他用手指拨弄，珠子滑上滑下。「我想这叫念珠。」他说完后将念珠收进口袋。
我将手电筒照进房内。桌子靠着四面墙排列，房间中央横摆了一张长桌，电缆像死鳗鱼般四处散落，椅子倒过来，四处都是垃圾。没有电脑，没有档案，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他们走得很匆促，根本不管会留下什么。」我说。
「不可能啊。」亚莉说，麻木地摇着头。「这里有几百个人耶，就像个城市。」
她的声音沉闷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马萨就这样整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