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Chapten Fourteen 扫把星
奥菲丽一个个捏过沃勒夫教授手套的指头尖,对她来说,它们太长了。她去那个男人那里,是为了得到一些答案,但她离开时,问题更多了,当然也附赠了一堆漂亮的擦伤。是什么阻止他继续在纪念馆做研究呢?他找人鉴定的那个样品是什么?为什么他同事的回答会让他如此恐惧?这份恐惧和安静小姐死前的惊恐有关吗?
一场骤雨落在鸟轨火车的玻璃窗上。奥菲丽合上眼皮,抑制住快要涌上喉咙的情绪。围巾像一条被遗弃的狗一样在巴别塔的街道上徘徊,这景象日复一日地困绕着她。
不,不要想这个,朝前看!
觉察到鸟轨火车正在靠近站台,她睁开眼睛。这是它停靠的第五所大学了,很快就要到学院了。下车的学生们戴上风帽冲进雨里,刚上来的则抖着雨衣。像在每个站台上一样,奥菲丽会在他们中间寻找一个坐轮椅的男孩。她很想念昂布鲁瓦兹,想念他的友谊、善意和话痨。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疏远了自己,几乎不回她的电报,也从不来看望她,她非常担心。
不,也不要想这个。
透过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奥菲丽凝视着远方的纪念馆。墙里的某个地方是秘密馆。秘密馆里有个保险库。保险库里装的是“终极真相”。如果安静小姐和沃勒夫教授是因为离这个真相太近了呢?如果为了揭开它,托恩也身陷险境呢?想到下一站她就要下车,没办法去到那里,奥菲丽就感到一阵沮丧。她三个小时的出行许可即将结束。贡多拉船太过缓慢,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她甚至还差点儿误了车。因为没赶上车而在试用期结束前两天被美家大学开除,那才是终极笑话呢。
奥菲丽用指尖摩挲手套那松垮的料子,内心响起一声叹息,但替她叹气的却是邻座的人。她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他。他也凝视着溅满雨水的玻璃窗,表情里满是内疚,好像他本人该对这坏天气负责一样。从侧面看,他有着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和一只长鼻子,像只刺猬的脑袋。奥菲丽对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到别在他制服上“办事员”的标牌时,奥菲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了。
“推车的人……”她低声说。
办事员犹豫了一下,目光离开玻璃窗。
“抱歉,小姐?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奥菲丽礼貌地笑了笑。在沃勒夫教授那里,她可不算受欢迎。不过,这位办事员总不会把她从飞行中的鸟轨火车上扔出去,不是吗?
“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在纪念馆的儿童部,我撞翻了您推车上的书,而您……哎,您因为我的过错被斥责了。”
“啊,那些书!”办事员结结巴巴地说,“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紧紧盯住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缩着脑袋,不再说话。他看起来孤独得近乎绝望,和昂布鲁瓦兹在他父亲的无数机器人中间一样孤独,和把自己重重锁进公寓里的沃勒夫教授一样孤独。
“和我一样孤独。”奥菲丽忍不住想。
“欧拉丽。”她自我介绍。
“什么?”办事员吃了一惊,“哦,呃……我叫布拉修斯。”他不自在地揉揉脖子,像个不习惯寒暄客套的人,“我……您的制服……精英学员?”
奥菲丽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遇见比她还要笨拙的人,这可是件稀罕事。
“预言师。”
“我很敬佩。”
布拉修斯看起来很真诚。他睁圆了眼睛——一双湿润乌黑的刺猬眼珠,仿佛有人告诉他,坐在他身边的是LUX的勋爵。
车外,西风骤紧,大雨砸在玻璃窗上的强度增加了一倍。雷电划破寂静,把强光洒在学生们的脸上,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从课本上抬起头来。巴别塔的公共交通工具里总是安静得夸张,原因也很简单:哪怕是最轻微的喧哗,车长都会开出罚单。
奥菲丽忍不住担忧地望了一眼车顶,心里念着在暴风雨里牵拉车厢的吐火怪物。
“还在试用期。”她感到自己必须澄清这一点,“我很想像您一样在纪念馆工作。”
“像我一样?但愿不是如此。”布拉修斯指着自己“办事员”的标牌回答,“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整理那些别人让我整理的东西。这没什么诱人的。”
“纪念馆的收藏极为丰富。应该有取之不尽的工作材料吧?如果算上秘密馆的话就更是如此了。”奥菲丽加了最后一句,尽可能摆出天真的样子。
“我从没去过那里。”布拉修斯叹着气说,奥菲丽深感失望,“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那个部门太过重要,也太过机密了。”
“您也不参加阅读小组吗?”
布拉修斯吃惊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车长投来冷峻的目光,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阅读小组,机器……抱歉,亨利爵士的?”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们若不是疯了,怎么会接受我。”
奥菲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她决定不要死咬着这个方向。她总算找到一个容易相处的对话者,她必须好好利用路上的每一分钟。
“我听说了安静小姐的事。”她低语道,同时用眼角观察着布拉修斯的反应,“那一定是一次非常可怕的撞击。”
她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椅子猛地晃了一下。一阵比之前都更狂暴的强风摇晃着整个车厢,所有的座位上都发出了惊叫。
“公民们,保持镇静!”车长喊道,“这只是一次轻微的颠簸。我们的图腾族驾驶员完美地控制着车驾。”
奥菲丽的眼镜被晃到了鼻子尖,她摆正它。她看见周围几个学生正在捡起掉落的书本。就她而言,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放心,因此本能地抓住布拉修斯的手臂。布拉修斯望着这只手,表情困惑,好像他生平第一次在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方看见一只手。最后,他用指尖笨拙地拍了拍奥菲丽的手,嘴角挂着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这种事常常在我身上发生。您的手套,”奥菲丽还没来得及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继续说道,“是沃勒夫的,对吧?”
“您怎么知道它……您认识沃勒夫教授?”奥菲丽含糊不清地说,越来越惊讶。
布拉修斯用一个尴尬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大尖鼻子。
“我在您身上闻到了他的味道,您明白吗?沃勒夫是纪念馆的常客。至少以前是这样。”他补充说,强烈的情绪让他的喉咙收紧了,“在他出事之前。”
奥菲丽注意到他对沃勒夫直呼其名。他们不仅仅是简单的熟人关系。正当她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布拉修斯紧张地看了一眼车长,确保他没有注意到他们。
“我能向您坦白一件事吗,小姐?”
“呃……好。”
布拉修斯腼腆地俯下身,在噼里啪啦的雨水声中低声说:“是我杀了安静小姐。”
奥菲丽感到一阵反胃,这可不是因为车厢的晃动。她想问“为什么”,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布拉修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在座位上顾自把手指插进已经乱糟糟的头发里,面孔因为内疚而撕裂。
“这不是问题所在,小姐。您得问我是怎么做的。”他担忧地望了一眼奥菲丽,好像担心她会突然破窗而逃,跳入虚空,“我……我是个扫把星。”
“啊!”
奥菲丽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听过各种出人意料的言论,这个可以算是其中最别具一格的一个了。
“我是认真的。”布拉修斯睁大饱受折磨的眼睛,“书籍推车、沃勒夫的事故、安静小姐的跌落,还有这场倾盆大雨,真的是我,您明白吗?从我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了。我可以挑战所有的统计数据。有一些非常有能力的人已经开始研究我的案例了。”
布拉修斯的话和托恩两年前说过的话遥相呼应,触动了奥菲丽的内心:“您有一种超自然的招灾力。”
她欲张嘴出声,但一声咆哮打断了她:“羞耻啊,羔羊们!”
奥菲丽和布拉修斯转过身来。在他们周围,学生们眼神发愣。至于列车长,他已经抓起罚单本,一个座位接一个座位寻找敢于打破规则的人,但他没找到。
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出处却无处不在,比外面的雷鸣还要铿锵有力。
“是的,正是如此,羔羊们!看看你们漂亮的制服!看看你们这些好教材!看看你们那无可挑剔的语言!你们胆敢自称是巴别塔的青年一代?”
奥菲丽捂住耳朵,好不让自己失聪。这个男高音的嗓音她以前听到过,是“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的声音,她在参观纪念馆的那天听到过。
“我得告诉你们,你们是什么。”声音继续说,“帮凶!沉默的同谋!正确思想的独裁者!哪怕你们还有一点点自尊心,公民们,你们就会和我一起高喊:‘索引必废!审查者必死!索引必废!审查者必死!索引必废!审……’”
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吱吱声,快要刺穿奥菲丽的耳膜。车长终于在一个座椅下面找到了无线电收音机。收音机被人开到了最高音量,车长几脚就把它跺碎了。寂静落了下来,雨水、狂风和暴雨加重了这片寂静。
“事件结束了,公民们。”车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下一站,美家大学!”
奥菲丽的耳朵还在鸣叫。她看着起身让她出去的布拉修斯。布拉修斯耸耸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欧拉丽小姐,我会带来坏运气。”
奥菲丽站起身来,在车辆的摇摆中寻找平衡。她看见车长正在车厢尽头捡起收音机碎片。那个声音仍然在她脑中回响:“审查者必死!”
“安静小姐不就是审查者吗?”
布拉修斯抬起他花白的眉毛,这眉毛和他的头发一样毛茸茸的。
“嗯?是,但是……好吧……您总不会认为……”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认为的。”奥菲丽尽可能压低音量,快速耳语道,“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布拉修斯先生,是您对安静小姐和沃勒夫教授的遭遇不负有任何责任。我甚至觉得,在这里遇见您,在这辆鸟轨火车里,对我来说真是太幸运了。”
布拉修斯睁大了眼睛。他的嘴角微微颤动,好似蜡烛闪烁的光芒。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美家大学!”车长宣布。
奥菲丽握住布拉修斯礼貌地朝自己伸来的手,尽管她那双过大的手套让她不怎么自在。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入阅读小组了。”她对他说,“我们纪念馆再见!在那之前,万事小心,您不妨想想到底是谁杀死了安静小姐。”
奥菲丽下了月台,目送长了翅膀的火车在空中越飞越远。从它离开悬岛的那一刻起,雨就停了。
“我不该这样,”她全力想,“向一名录忆官抛出友谊之花是不理性的,甚至是危险的。”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而且现在再后悔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