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Chapten Twelve 召见
奥菲丽彻夜都在透过肮脏的玻璃看星星。沃勒夫一只眼贴着望远镜,时而吸一口烟。每到此时,温室里就会亮起一个红点。他透露的信息让她有点失望。说破裂和家族的建立是事先计划好的,这个想法太可怕了。而且奥菲丽还是不知道谁是欧·沈,《奇迹时代》现在在何方,还有这是不是托恩要找的书。此外,对那个恐吓了她身边那么多人的凶手的身份,她也毫无进展。
又一次,她觉得产生的问题比得到的回答要多。
奥菲丽刚在蕨类植物中睡过去,奥克塔维奥就摇醒她,指了指天空。黎明即将来临。他们先后在气味可疑的洗手间里洗了把脸。他们的制服也需要去洗衣间走一遭。
沃勒夫教授一言不发地捻灭最后一根烟,然后套上黑夹克,取下别住温室大门的喇叭口火枪,指引他们在房顶穿梭,一直走到那架他们前夜爬上的救生梯前。
“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地方。”他宣布,“你们离开,我留下。”
他用指尖握了握奥克塔维奥伸出的手,亲眼看着他下去,忽然转身抓住奥菲丽的肩膀。
“您信任他吗?”
“是的。”
她自己也对这个脱口而出的回答感到吃惊。就在两天以前,她还把奥克塔维奥看作敌人。
教授的手指握紧她的肩膀,手套发出吱吱声。
“尽管如此,你要知道他是波鲁克斯之子。我们昨天在这里所说的一切,他都会报告给上级。如果我是您,我不会信任那些操纵集体记忆的人,尤其是现在您也知道我所知道的了。”
奥菲丽点点头。
“我有个请求。”他继续说,“您欠我这个人情,年轻女士。”
她又点点头。
“您在纪念馆认识一个叫做布拉修斯的办事员吗?”
再一次点头,这次没那么干脆了。她知道自己欠了债,但还人情如果意味着要伤害一位朋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沃勒夫教授看起来和她一样为难。他开始揉捏烧焦后残存的山羊胡,嘴巴张了又张,好像在说出口之前想先咀嚼一遍要说的话。
“您能……只是告诉他要照顾好自己?”
奥菲丽透过眼镜观察他,突然事情变得显而易见。布拉修斯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他知道吗?”她低声问,“布拉修斯知道在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教授皱了皱眉。没梳理好的头发、没刮干净的脸颊、闷闷不乐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头野兽,而不是令人尊敬的科学家。
“不。”他低声嘟囔,“如果他知道了,就会想帮我。如果他想帮我,就会给自己惹麻烦。相信我,他已经够倒霉的了。我能指望您吗?提醒他警惕,但不要提到我。”
奥菲丽紧紧抓住救生梯,小心翼翼地把靴子放在第一级上。
“我想布拉修斯会更希望从您的嘴里听到这些话。”
她下梯子的速度打破了缓慢的记录。对她而言,在几层楼的高度上不断协调左右动作,这难度极高。她走过房屋的旧庭院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在昨天,这个地方还是一片尘土飞扬的末日景象。今天,晨曦像湖泊一样清晰。空气和时间似乎都不流动了,仿佛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奥菲丽在庭院中央找到了正在探测地面的奥克塔维奥。换作是她,在没有丝毫痕迹的情况下她是无法确定“无畏”尸体的确切位置的。波鲁克斯的士兵打扫了空地。奥菲丽突然想到‘无畏’的儿子,会有人以适当的方式告诉他他的父亲发生了什么吗?他还有家人吗?
“走吧。”奥克塔维奥说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
他们走到月台,上了第一艘贡多拉船,朝云海驶去。到了市中心,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去鸟轨火车站台。火车起飞时,太阳才刚刚升起,但车厢里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
奥菲丽坐在奥克塔维奥身旁,从侧面观察他。刘海挡住了他的半边脸,把鼻子和眉毛处的伤口盖在阴影下。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被疲惫不堪的眼皮压住了。他交叉双臂,做防守状,拇指摩挲着缝在袖子上的精英学员的饰带。奥菲丽觉得他的身上起了一些变化。
“您打算怎么做?”她小声问。
奥克塔维奥久久地靠在车窗上,注意力落在虚空中,他在齿间小声说:“好吧……我打了一个人,目击了一场凶杀案,还在一天之内目睹了那么多的违禁物。我会在课后把全部真相告诉母亲,她会知道哪个决定最公平。你觉得呢?”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奥菲丽。这一刻,她明白他身上有什么改变了。这个显微眼总是用统治者的眼光看世界,对他在世界所处的位置和要扮演的角色坚信不疑。现在他有所怀疑了,如此而已。
“我觉得,”她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你应该自己决定什么是你认为最公正的。”
奥克塔维奥突然认真地看着她。
“我想我是不是开始喜欢你了。”
奥菲丽摘掉眼镜,免得它变红。她觉得自己又脏又臭,这是她最始料未及的告白!
“奥克塔维奥……”
“你不用长篇大论,”他立刻冷淡地打断她,“即使你有兴趣,我们之间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仅仅是因为学校的规定,而是我们的人生会相当复杂。再说了,”他带着一丝讽刺补充道,“你对我来说太混乱了。”
奥菲丽戴上眼镜,奥克塔维奥的轮廓又再次清晰起来。他深色的头发和皮肤在明亮的窗户前凸显出来。他直视前方,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未来。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对他感到钦佩。他们身高差不多,但他似乎要高大许多,因为他敢于面对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越轨行为。
“太混乱了,嗯?”奥菲丽瘫在座椅靠背上想,“名副其实。”
火车终于在美家大学的站台上着陆了。他们刚走上学院的主干道,各瞭望塔的喇叭就齐声高喊:“欧拉丽学员,奥克塔维奥学员,请紧急前往海伦夫人的办公室。”
他们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在外留宿虽然已经是可以被惩处的错误了,但除了出现不可抗力,校长绝不会允许学员缺课。
他们走过花园和人行道的迷宫。所过之地,蝉都会突然停止鸣叫,这更凸显了他们的沉默。当他们路过海伦教子的阶梯教室时,惊讶地发现高高的窗户上堆满了脑袋。有人被召见,这可比星期一的广播课要激动人心多了。这意味着在争抢名次的比赛中,竞争对手可能会减少。
奥菲丽看见一个航天器停在行政大楼的台阶前,她屏住呼吸。航天器的白色外壳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金色人脸太阳。
“有人赶在我们前面了。”奥克塔维奥评论道。
他们走过廊柱和楼梯,来到校长办公室。和以前一样,里面的昏暗让奥菲丽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亮度的骤变。海伦巨大的身影高坐在大理石办公桌后面,椅子上所有的机械关节手臂都破例停了。房间里还有其他三个人:一个胳膊下夹着头盔的家族警卫,一个长着招风耳的摄影师,还有塞普蒂玛夫人。她看见儿子受伤的脸,眼几乎都没眨一下。
“知识为和平服务。”奥克塔维奥和奥菲丽立正站好,向众人致意。
“知识为和平服务。”警卫回答。
这人的胡子宛如冲向天空的波浪,在棕色皮肤的映衬下,每一根胡须都像银丝一样熠熠生辉。他的鼻子和狮鼻一样粗大,吸入空气时强劲有力,应该是个灵敏鼻。
“对这次召见带来的不便,我提前向塞普蒂玛夫人的儿子致以歉意。我知道毕业典礼近在眼前,您一定不想在上课时被打断。”
“行吧。”奥菲丽想,“我嘛,我就不重要了。至少基调定下来了。”
“奥克塔维奥在这里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一名普通学员。”塞普蒂玛夫人用冷漠的声音强调,“同理,我在这里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波鲁克斯大人的官方代表。您依据职责向他提问吧。”
警卫点点头,免去繁文缛节,把一件闪光的物品丢到大理石办公桌上。
“奥克塔维奥学员,这个是您的吗?”
是“无畏”扯下来的那条金链子。发现一小块肉还挂在链子的一头,奥菲丽的胃缩成了一团。
“这是我的,先生。”当事人证实。
“我们昨天在无能者聚居区的一个庭院里找到了它,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属于我们多年来一直在积极寻找的一个煽动者。您的伤是这个人造成的吗?”警卫指着奥克塔维奥的伤痕问。
“正是他,先生,但我对他的死不负有责任。”
警卫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微笑把他银色的胡须推到了两边。
“没人有责任。您不必担心,夫人,死因不是问题。”
奥菲丽不知道他需要什么证据。她还记得“无畏”鼓起的眼睛、大张的嘴巴和抽搐的身体。“在巴别塔,人们只会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沃勒夫教授说得没错。
办公桌那头,奥菲丽看见海伦那巨大的身体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蜘蛛般的长手指十指相对。她的光学仪像望远镜一样对准客人,但她本人似乎并不愿离开观众的角色。
“我们想确定的是,”警卫接着说,“‘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是否确实犯下了暴力罪行。这么说很不幸,但这个捣乱分子在大城最弱小并最易于受影响的成员中广受欢迎,当然这也是相对的。我们不希望他的死让他变成一个英雄人物。”他骂道,鼻翼因为义愤而鼓了起来。
一道明亮的光穿过办公室的幽暗。招风耳摄影师刚刚拍摄了奥克塔维奥的头像。奥菲丽丝毫不怀疑,明天官方报纸就会登出他伤口的特写。
“就这样了。”警卫戴上他的金头盔,“感谢您的合作。”
“我也犯下了暴力罪行。”
奥克塔维奥的声明让办公室里的时间凝固了。塞普蒂玛夫人不含感情的眼神钻出了一个火星。正在收拾器材的摄影师,双手也悬住不动了。海伦依然保持着她山一样的静止。
奥克塔维奥自己也是故作镇定。奥菲丽站得稍稍靠后,看见他在背后握紧双手,好不让它们颤抖。冲动之下她差点把事情和盘托出,但他用一个斜视的目光阻止了她。这场战斗,他需要独自面对。
“你们一定也在他身上发现了伤痕。”他坚持道,“那是我打他时留下的痕迹。”
家族警卫犹豫了一下,用眼神征求塞普蒂玛夫人的意见,然后用食指摸着胡须。
“的确,这真令人遗憾,但我认为这个细节不够中肯,不能记入我的报告。祝你们今天愉快。”
警卫和摄影师鞠了一躬,离开办公室。奥克塔维奥望着关上的门,脸上的表情奥菲丽还从没见过。他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没什么让他比现在更震惊的了。
“细节?”他说,“母亲,我不明白,我难道不需要对我的行……”
塞普蒂玛夫人一眼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这里不是您的母亲,奥克塔维奥学员。学员也没有资格评判警察的决定。欧拉丽学员,这次去无能者街区游逛是您的主意吧?”
她的声音变得和她的眼神一样尖刻。在这一刻,奥菲丽确信塞普蒂玛夫人恨她。她是那个让她的完美小男孩误入歧途的外岛人。现在,她们之间的是私人恩怨。
“是的。”
“您是否怂恿奥克塔维奥学员和您一起行动?”
“是的”
“您是否故意引发了和‘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的相遇?”
“没有。”
“但您能确定在那里遇见他的几率是零吗?”
奥菲丽咬紧牙关。塞普蒂玛夫人引导问话的方式让她难以忍受。海伦无声地旁听这次审讯,仿佛她没有发言权似的。奥菲丽难道不是在她的,而不是在波鲁克斯代表的管辖范围内吗?所以,这位族灵最后和她的孪生兄弟一样容易被操纵吗?
“我不能确定这种事,但我不知道……”
“您知道毕业典礼就要举行了吗?”塞普蒂玛夫人连珠炮似的发问,不给奥菲丽任何解释的时间。
“是的。”
“您意识到除了让您的同学冒了生命的危险,您还妨碍了他的学习吗?”
“是,是的。”
奥菲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塞普蒂玛夫人说的每个字都让她更加内疚。
“我请求陈述事件。”奥克塔维奥插话道,“我是自愿陪欧拉丽学员前往的。作为预言师,我们联合起来进行了一次调查。我们的发现比现在在这里谈论的这些更重要。若是您能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您已经陈述过证词了,”塞普蒂玛夫人打断他,声音很决绝,“奥克塔维奥学员,我命令您立即回到班级,在那之前先去医务室和更衣室。您让学校的形象无比可悲。”
儿子和母亲的目光久久对抗着,像两股逆向的火。奥菲丽眼见奥克塔维奥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哪怕是链子被扯掉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如此痛苦。他刚刚失去了最珍贵的幻觉。
他在身后一摔门,声响让海伦做了个怪物般的鬼脸。
“夫人,”塞普蒂玛夫人转到她那边说,“既然这涉及到您的教女,惩罚由您来决定。不过,我还是向您提议立刻开除。”
“我拒绝。”
奥菲丽脱口而出,怒不可遏。生平第一次,她完全感知到了爪子的存在,它们从每一个神经末梢延伸出去。原始的本能告诉她她该如何用爪子伤害塞普蒂玛夫人,让她和被她伤害的奥克塔维奥一样痛苦。
她只需要把自己的神经系统连接到塞普蒂玛夫人的神经系统上。
她只需要想一下而已。
奥菲丽取下眼镜,深吸一口气,下一秒,她便为心里经受到这种诱惑而感到难过。
“我拒绝。”她控制住声音,又说了一遍,“在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之前,我拒绝接受开除处分。”
“您说吧。”
海伦的声音有一种矿物般的回声,仿佛她的身体内部是由和办公桌一样的大理石构成的。谈话开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仅仅说了三个字,便稳固了她在房间里的存在感。
奥菲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朝向自己的光学仪器上。她必须忽视塞普蒂玛夫人,这个女人这么想在毕业前几天把她赶出去,是因为担心她会成为精英预备生,也就是说,她被认为有这个实力。奥菲丽已经在其他事上让托恩失望了,她必须为此一战。
“能有机会进入美家大学,我不胜感激。我在这里接受了高品质的教育,不仅让我的家族超能力精益求精,更扩展了我的知识。我也通过投身阅读小组,诚实努力地做出回报。我还接替了美狄安娜在秘密馆的工作,积极证明自己值得信任。”
奥菲丽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释放丹田之气。她绝不会输在自己细小的声音上,今天比以往更是如此,是时候让别人听见她说话了。
“如果说我在学业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预言师不会坐等信息找上门来,而是应该主动去找信息。这就是我做的事。我发现纪念馆的一些孤本被焚烧了,便做了调查,寻找原因。奥克塔维奥学员给了我一些帮助。我们推测沃勒夫教授能够解开调查中的一些谜团,但是他不在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意中撞上了‘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
奥菲丽陈述的都是事实,但她对最重要的部分守口如瓶。她不信任塞普蒂玛夫人,不会冒险说出更多真相。然而,从她眼皮的轻轻一跳来看,她是真的吃了一惊。
海伦粗笨的身躯缓慢地转动椅子。
“是这样吗?有书被丢进火里了?这难道不是有违纪念馆的宗旨吗?”
“我不知道。”塞普蒂玛夫人不情愿地承认道,“这不能成为你行动的借口,欧拉丽学员。您本该来找我汇报。”
奥菲丽向前一步,只是为了让脚上的翅膀叮当一响。
“我们的信息还很不全面,我们想先顺藤摸瓜找到源头,正如您教导我们的那样,教授。”
能够把塞普蒂玛夫人的教诲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奥菲丽感到很满足。尽管塞普蒂玛夫人的制服上依然有着漂亮的金色,她却突然没有那么明亮了。
海伦松开长长的手指,拿起一支钢笔做了一条记录:
“欧拉丽学员不会被开除。她有权和所有学员一样参加学位授予典礼。和他们一样,她也有升为精英预备生的候选资格。然而,”正当奥菲丽准备致谢时,她补充道,“她在这件事中表现出的傲慢和缺乏洞察力与我期待的预言师品质相差甚远。为此,欧拉丽学员将被关进禁闭室,直到典礼举行那天。她不能继续在学院的学业,也不能和任何人交流,她的不当行为将被写进档案。学员,利用这些时间思考吧。”海伦用死神般的声音总结道,“禁闭室是思考的最佳地点。”
奥菲丽听不见别的了。她的耳膜里怦怦作响,好似洗衣机的滚筒。她唯一还能意识到的事非常残酷,那就是塞普蒂玛夫人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