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责
他们全然不像是已经死了。
父亲与兄长看上去只是极其苍白，在冰冷的房间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覆盖的裹尸布一直拉到腋下，出鞘的长剑在胸前闪着微光。雅维真希望兄长只是睡了，期望他的嘴角能轻微地抽动一下，期望父亲的双眼能再度张开，用雅维熟悉的蔑视神情再次看着他。但是没有，他们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死神已为他们打开有去无回的终结之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雅维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往常一般沉稳平静。
“是背叛，我的王后陛下。”奥登叔父喃喃说道。
“我已经不是王后了。”
“啊，当然……抱歉，莱斯琳。”
雅维伸手轻触父亲的肩膀，如此冰冷。他想不起上一次触碰父亲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到底碰触过父亲吗？他倒是能清楚地回忆起最后一次与父亲交谈的情境，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是男人就该挥舞剑与斧，他的父亲那时候这样说，是男人就该划桨作结，最重要的是，男人该扛起他的盾，该坚持不懈，该与自己的同袍战友并肩作战。如果这一切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并不是自己想要只有一只健康的好手，雅维当时这样回答。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像往常一样被羞耻与愤怒笼罩。
我也并没有想要一个残废的儿子。
而如今，乌斯里克王已经死了，他的王冠被人匆匆调过大小，戴在雅维头上，它远比这黄金细条原本的重量更沉重。
“我刚才是在问你，他们为什么会死。”母亲说。
“他们去找格劳姆－吉尔－高姆议和。”
“与该死的凡斯特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和平。”母亲的王选侍从胡里克低声说。
“必须复仇。”雅维的母亲说。
叔父则试图平息这场风暴：“当然首先得哀悼。宗主王不会允许私自开战，除非——”
“复仇！”母亲的声音如碎裂的玻璃一般尖锐，“要像闪电那样迅速，像火焰一样猛烈。”
雅维的视线缓慢地爬过兄长的尸体。在那具身躯中，倒确实曾有过如母亲所说的猛烈与迅速。兄长有着强有力的下巴与粗壮的脖子，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黑色胡须已初具雏形，这一切都与雅维截然不同。他觉得兄长是爱他的，爱得很粗野，每一记拍打都像是重重的殴击。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爱。
“复仇！”胡里克咆哮道，“凡斯特人必须付出代价。”
“该死的凡斯特人，”雅维的母亲说道，“人民必须效力。新加冕的王得向臣民展示自己有钢铁般的意志。等他们乐于向你下跪时，你尽可以让眼泪流到连海平面都因此抬升。”
叔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复仇了。可是，莱斯琳，你觉得他准备好了吗？他从不是一个战士——”
“无论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他都必须战斗！”母亲厉声说。雅维身边的人说话总是毫无顾忌，就仿佛他的耳朵也像身体一样残疾。尽管如今他突然大权在握，他们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准备突袭。”
“我们该攻击哪里？”胡里克问。
“重要的是我们得发动攻击。你先下去吧。”
雅维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母亲渐渐走近，脚步声轻轻穿过冰冷的地板。
“别哭了。”她说。直到这时，雅维才发现自己的眼中早已溢满泪水，他擦了擦，又吸吸鼻子，觉得有些羞愧。他总是觉得羞愧。
母亲紧紧攥住他的肩膀。“站直了，雅维。”
“抱歉。”他边说着，边试图模仿兄长的样子挺起胸膛。他总是觉得抱歉。
“你现在是国王了，”母亲替他整了整歪斜的皮带扣，又试图理平他那头胡乱生长的浅金色短发，最后将冰冷的指尖放在了他的面颊上，“你永远都不要道歉。你得装备上你父亲的剑，然后领导一场对凡斯特人的袭击。”
雅维咽了口口水。光是想象自己参加战斗就足以令他满心畏惧。而现在，他还得领导？
奥登看出了他的恐惧：“我的国王，我会成为你的同袍战友，时刻准备好我的盾，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一定。”
“非常感谢。”雅维喃喃应声。他想要的帮助只是有人能送他到赛肯豪斯参加祭司的试炼，他宁可在阴影中静坐，也不想就这样被抛入光明之中。但如今，他的期望已全部化为灰烬，就像是一团混合失败的灰泥，轻易被碾得粉碎。
“你必须让格劳姆－吉尔－高姆付出代价，”母亲说，“你得和你的堂妹结婚。”
母亲的个子比他要稍稍高一点，雅维只能抬头凝望她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你说什么？”
原本轻柔碰触他面颊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下巴：“听着，雅维，仔细听好了。你现在是国王，这件事可能并非你我的期望，但我们别无选择。在你身上承载着我们的全部希望，可你现在却正站在悬崖的边上。你尚未赢得尊敬，几乎没有盟友，因此，你必须与奥登的女儿伊瑟伦结婚，好让我们的家族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本是你兄长曾要做的事，我们已经讨论并认可了。”
奥登叔父擅长打破僵局，他说道：“我的国王啊，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成为你的岳父，让我们的家族永远结合在一起更高兴的了。”
雅维注意到，谁也没有提及伊瑟伦本人对这一安排的看法，就像谁也没有过问雅维本人的看法一样。“但是……”
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她眯起双眼。这表情曾让不少勇士都为之战栗，雅维曾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我曾与你的伯父乌瑟尔订婚，他的威名至今仍被战士们传颂。他本该是国王。”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听起来仿佛充满痛苦，“他被海洋女神吞噬，人们在海湾抬起他的空棺，就在那时候，我在这片本属于乌瑟尔的土地上，嫁给了你的父亲。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一边，实践了自己的职责。你也必须如此。”
雅维的视线滑向兄长俊美的尸身，他想知道，在母亲死去的丈夫与长子就这样躺在她身边时，她究竟是否真能够平静地谋划今后的一切。“您不为他们而哭泣吗？”
母亲的脸突然抽动，她精心保持的优雅消失殆尽，她张开嘴，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双眼紧闭，尖厉的声音从声带发出。在这恐怖的瞬间，雅维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对自己动手，又可能会无法自抑地号泣出声，他无法判断这二者之间究竟哪一种情况更让他感到害怕。然而最终，她喘出一口粗气，将一丝散落的金发整理回原位，又变回了平常的那个母亲。
“在我们中间，好歹也得有人像个男人。”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转身离开房间。
雅维紧攥住双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攥住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扣紧了残存的大拇指根。
“谢谢您的鼓励，母亲。”
他的愤怒总是在一切都已无济于事时才姗姗来迟。
他听见叔父走近的脚步声，听见叔父以一种仿佛在与活泼的小马驹对话般的轻柔语调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爱你的。”
“是吗？”
“她不得不表现得强势，那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你的父亲。”
雅维将视线从父亲的尸体转向叔父的脸。他们长得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感谢诸神，这里还有你在。”他粗声说道。在他的家族中，至少还有一位成员确实关心他。
“我很难过，雅维，发自内心地感到难过，”奥登将手放在雅维的肩上，眼角闪动泪水，“但莱斯琳说得对。为了哥特兰德，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必须将自己的情感放在一边。”
雅维吐出一声叹息：“我知道。”
他的情感始终是被人放在一边的，自他记事时开始，便始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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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兄长看上去只是极其苍白，在冰冷的房间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覆盖的裹尸布一直拉到腋下，出鞘的长剑在胸前闪着微光。雅维真希望兄长只是睡了，期望他的嘴角能轻微地抽动一下，期望父亲的双眼能再度张开，用雅维熟悉的蔑视神情再次看着他。但是没有，他们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死神已为他们打开有去无回的终结之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雅维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往常一般沉稳平静。
“是背叛，我的王后陛下。”奥登叔父喃喃说道。
“我已经不是王后了。”
“啊，当然……抱歉，莱斯琳。”
雅维伸手轻触父亲的肩膀，如此冰冷。他想不起上一次触碰父亲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到底碰触过父亲吗？他倒是能清楚地回忆起最后一次与父亲交谈的情境，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是男人就该挥舞剑与斧，他的父亲那时候这样说，是男人就该划桨作结，最重要的是，男人该扛起他的盾，该坚持不懈，该与自己的同袍战友并肩作战。如果这一切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并不是自己想要只有一只健康的好手，雅维当时这样回答。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像往常一样被羞耻与愤怒笼罩。
我也并没有想要一个残废的儿子。
而如今，乌斯里克王已经死了，他的王冠被人匆匆调过大小，戴在雅维头上，它远比这黄金细条原本的重量更沉重。
“我刚才是在问你，他们为什么会死。”母亲说。
“他们去找格劳姆－吉尔－高姆议和。”
“与该死的凡斯特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和平。”母亲的王选侍从胡里克低声说。
“必须复仇。”雅维的母亲说。
叔父则试图平息这场风暴：“当然首先得哀悼。宗主王不会允许私自开战，除非——”
“复仇！”母亲的声音如碎裂的玻璃一般尖锐，“要像闪电那样迅速，像火焰一样猛烈。”
雅维的视线缓慢地爬过兄长的尸体。在那具身躯中，倒确实曾有过如母亲所说的猛烈与迅速。兄长有着强有力的下巴与粗壮的脖子，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黑色胡须已初具雏形，这一切都与雅维截然不同。他觉得兄长是爱他的，爱得很粗野，每一记拍打都像是重重的殴击。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爱。
“复仇！”胡里克咆哮道，“凡斯特人必须付出代价。”
“该死的凡斯特人，”雅维的母亲说道，“人民必须效力。新加冕的王得向臣民展示自己有钢铁般的意志。等他们乐于向你下跪时，你尽可以让眼泪流到连海平面都因此抬升。”
叔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复仇了。可是，莱斯琳，你觉得他准备好了吗？他从不是一个战士——”
“无论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他都必须战斗！”母亲厉声说。雅维身边的人说话总是毫无顾忌，就仿佛他的耳朵也像身体一样残疾。尽管如今他突然大权在握，他们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准备突袭。”
“我们该攻击哪里？”胡里克问。
“重要的是我们得发动攻击。你先下去吧。”
雅维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母亲渐渐走近，脚步声轻轻穿过冰冷的地板。
“别哭了。”她说。直到这时，雅维才发现自己的眼中早已溢满泪水，他擦了擦，又吸吸鼻子，觉得有些羞愧。他总是觉得羞愧。
母亲紧紧攥住他的肩膀。“站直了，雅维。”
“抱歉。”他边说着，边试图模仿兄长的样子挺起胸膛。他总是觉得抱歉。
“你现在是国王了，”母亲替他整了整歪斜的皮带扣，又试图理平他那头胡乱生长的浅金色短发，最后将冰冷的指尖放在了他的面颊上，“你永远都不要道歉。你得装备上你父亲的剑，然后领导一场对凡斯特人的袭击。”
雅维咽了口口水。光是想象自己参加战斗就足以令他满心畏惧。而现在，他还得领导？
奥登看出了他的恐惧：“我的国王，我会成为你的同袍战友，时刻准备好我的盾，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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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让格劳姆－吉尔－高姆付出代价，”母亲说，“你得和你的堂妹结婚。”
母亲的个子比他要稍稍高一点，雅维只能抬头凝望她那双铁灰色的眼睛。“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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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叔父擅长打破僵局，他说道：“我的国王啊，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成为你的岳父，让我们的家族永远结合在一起更高兴的了。”
雅维注意到，谁也没有提及伊瑟伦本人对这一安排的看法，就像谁也没有过问雅维本人的看法一样。“但是……”
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她眯起双眼。这表情曾让不少勇士都为之战栗，雅维曾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我曾与你的伯父乌瑟尔订婚，他的威名至今仍被战士们传颂。他本该是国王。”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听起来仿佛充满痛苦，“他被海洋女神吞噬，人们在海湾抬起他的空棺，就在那时候，我在这片本属于乌瑟尔的土地上，嫁给了你的父亲。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一边，实践了自己的职责。你也必须如此。”
雅维的视线滑向兄长俊美的尸身，他想知道，在母亲死去的丈夫与长子就这样躺在她身边时，她究竟是否真能够平静地谋划今后的一切。“您不为他们而哭泣吗？”
母亲的脸突然抽动，她精心保持的优雅消失殆尽，她张开嘴，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双眼紧闭，尖厉的声音从声带发出。在这恐怖的瞬间，雅维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对自己动手，又可能会无法自抑地号泣出声，他无法判断这二者之间究竟哪一种情况更让他感到害怕。然而最终，她喘出一口粗气，将一丝散落的金发整理回原位，又变回了平常的那个母亲。
“在我们中间，好歹也得有人像个男人。”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转身离开房间。
雅维紧攥住双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攥住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扣紧了残存的大拇指根。
“谢谢您的鼓励，母亲。”
他的愤怒总是在一切都已无济于事时才姗姗来迟。
他听见叔父走近的脚步声，听见叔父以一种仿佛在与活泼的小马驹对话般的轻柔语调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爱你的。”
“是吗？”
“她不得不表现得强势，那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你的父亲。”
雅维将视线从父亲的尸体转向叔父的脸。他们长得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感谢诸神，这里还有你在。”他粗声说道。在他的家族中，至少还有一位成员确实关心他。
“我很难过，雅维，发自内心地感到难过，”奥登将手放在雅维的肩上，眼角闪动泪水，“但莱斯琳说得对。为了哥特兰德，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必须将自己的情感放在一边。”
雅维吐出一声叹息：“我知道。”
他的情感始终是被人放在一边的，自他记事时开始，便始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