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再见：魔印圈
333 AR 秋 新月第三夜
“哦!他们来了!”克里弗向下叫道。
身为杂耍演员，罗杰也懂得一些保持平衡的技巧，但看到这个克雷瓦侦察兵将十二英尺高的铁梯架在空地上，不用手扶直接跑上最上面的横档，动也不动地站在空中好几分钟瞭望地平线时，让他佩服得在心里暗暗喝彩。
两个男人独自待在新来森的镇中广场上，身处一天前还是繁华街道的废墟里。现在它只是具腐败的尸体，石板广场四周几乎所有建筑都被巨石砸烂或是烧得一片焦黑。这里静得令人害怕。
他们把一整天的时间都用来堆积碎石，重建大魔印，但他们都知道这样的魔印撑不了几分钟。他们防止恶魔直接在镇上现身，但是地心魔物现身之后立刻开始拆除大魔印，而洼地镇民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这种情况。
于是吟游诗人和侦察兵就待在罗杰用了一辈子的携带式魔印圈中静静等待。没人喜欢这个计划，尤其是罗杰，虽然这是他的计划。当阿曼娃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后，就坚持要克里弗与他同去，虽然罗杰认为这样做唯一的意义就是让死亡人数从一个变成两个。尽管如此，有个战士待在身边还是让他放心些。
这家伙曾对亚伦下毒手。罗杰提醒自己，但他无法为此生气。克里弗现在是幸存的沙鲁姆指挥官，而他们随时都跟在自己和妻子的身边。昨晚侦察兵救了自己多少次，他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罗杰在听见恶魔接近的声音时将小提琴抵在左肩上。它们必须穿越新来森才能攻击伐木洼地，而在镇上大部分都沦为废墟的情况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穿越镇中广场。
他可以借助此来强化召唤。走这里!他的音乐在告诫恶魔。这条路最快捷，又好走!还有猎物!
确实有猎物，就是他自己。
恶魔开始回应他的召唤。一开始有数十头攻击他的魔印，绽放出阵阵魔光。数量迅速激增到数百头，接着数千头。镇中广场已经站满了恶魔，但他持续召唤，恨不能把所有恶魔都引向自己。没过多久，他和克里弗就淹没在牙山爪海里，完全看不见其他景象。
地心魔物里三圈，外三圈，还有很多爬到彼此身上，争先恐后地攻击他的携带式魔印。但是老旧的携带式魔印圈做工很精细，将攻击转移到它们自己身上，而在越来越多恶魔轮番攻击的情况下，魔印圈的力场也越变越强。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挤成一团的地心魔物让到两旁，一群木恶魔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以树干制成的巨棒。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罗杰和克里弗打成肉酱，并且打歪他的魔印圈。
但克里弗早有准备，立刻拿出一支弯曲、中空、光滑的牛角。他将牛角放到嘴前，吹了声长音。
号角一响，广场四周的窗叶开启，成百上千的弓箭手从废墟的窗口与屋顶钻出来，毫不迟疑地朝地心魔物连续放箭。一头恶魔倒下前看见汪妲的专属弓箭正中恶魔眼睛，破泪而出。
恶魔冲向废墟的门口，结果被上方的木桶洒了满身的液体。片刻过后，火把紧接而来，点燃了恶魔火，让恶魔转眼化为一团火球。
另一声号角响起。“现在。”从不多话的克里弗说。他架起铁梯，迅速爬上，朝一扇三楼窗户抛出绑着砝码的绳索。
罗杰停下演奏，将小提琴塞入肩上的惊奇袋里。他以接近克里弗的速度爬上铁梯，抓住纵身跃起的侦察兵。窗内的人拉绳，他们则夹紧双脚，奋力摆荡，感受下方掠过身体的利爪所带来的劲风。
他们撞上废墟焦黑的墙壁，撞烂了几块松脱的木板，但克里弗已经背着罗杰爬到窗口。
他们在汤姆士伯爵和加尔德率领骑兵冲锋时跳进窗里。罗杰哀伤地看着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现在已经被数百匹踏着钢蹄的战马蹂躏。
“我会怀念那道魔印圈的。”他说。
瑞娜来回踱步，对于自己被迫在大魔印内看着其他人在外面屠戮恶魔而觉得很气愤。但就像亚伦一样，她现在只要离开大魔印，所有恶魔立刻就会抛下其他目标冲来追杀她。
洼地镇民全面溃败，在一群地心魔物之前死命逃窜。派往广场的弓箭手至少有三分之一没回来。汤姆士的骑兵损失更惨重，很多马上都驮负两个人，不过还是少了数百人。他们在掩护步兵撤退，不过同时也在逃命，大部分的长矛都已脱手，得仰赖魔印斧和大锤作战。克里弗把罗杰扛在肩上快步逃命。
瑞娜独自站在大魔印边界，看着镇民绕过自己身旁，她大口吸气，感受着魔力在脚边凝聚。当所有人都撤入大魔印里时，她开始汲取力量。
瑞娜不管弱小的恶魔，专门攻击石恶魔，凭空绘制热魔印和冲击魔印，瞄准它们厚壳上的缝隙。她轰烂恶魔的肩膀和膝盖，用意不在杀死恶魔，而是打残它们，不让它们投掷致使的武器。
今晚她撑得比较久，不过很快就达到极限，在魔法从体内灼伤她时感到头昏眼花。
但是恶魔前仆后继。她单膝着地，一手撑地，然后再度吸收魔力。
黎莎在战斗声逐渐逼近伐木洼地诊所时感觉全身肌肉越来越紧绷。诊所里有太多伤患需要转移，万一魔物广场沦陷，他们能转移到哪里?
暂时而言，大魔印还很坚固。伐木洼地的大魔印是由魔印石板街道、厚实的矮墙，以及大片土地所组成，恶魔得连续攻击数小时才有可能把大魔印的强度降低到足以突破——即使到了那时，诊所和其他安全地带也有相对独立的魔印。恶魔不太可能在一夜之间摧毁全镇所有的魔印。
但它们不需要摧毁全镇，她进一步提醒自己。只要造成我们无法在一个月内修补的损害就好了。等到下一次月亏，它们就会来了结一切。
她听见自己仅有的火药所造成的爆炸声，石头如同冰雹般落下。每一块石块落地的声响都震得她眼睛发痛。新月回归以来，她那头疼的老病也复发了，而且变得更加严重，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束手无策。她不能吃强力镇痛药，而她和汤姆士都没时间也没有心情采取找乐子的方法来缓解头痛。
黎莎不习惯这种无助的感觉。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诊所，哪怕通过某种方式参与外面的作战，但她能做什么?她已经在扮演不可或缺的草药师角色，伐木工用掉了她最后的火药、强酸以及安眠药。她可以竭尽所能治疗伤患，但是那显得意义不大——伤患持续涌入诊所，草药师和学徒早已忙得晕头转向，分身乏术。
她环顾诊所每一个角落，病床和地板上满是缠着白色绷带痛苦哀鸣的伤员，红色血污到处都是。伤势稳定的人已经送往海斯牧师那儿照顾，但诊所仍然挤满了人，甚至找不到插脚的地儿。
黎莎与阿曼娃目光交会，年轻的达玛丁点了点头。黎莎知道她也不喜欢困在这里，但她的恶魔骨已经在与化身魔作战时被击碎，而这里也需要她和希克娃帮手治疗。克拉西亚人的医疗方式与北地草药师所学的不一样，但黎莎无法否认她们的方法非常适合治疗战争创伤。
一声呐喊传来，诊所大门被猛然撞开，克里弗冲了进来。黎莎一眼就从他背上的七彩衣料看出他背着的是罗杰。吟游诗人的红葡萄色头发上染满鲜血。
黎莎冲上前去，但阿曼娃却抢在她前面，在克里弗将他放下时抱起他的头检查伤势。希克娃走过来挡住黎莎。
“我没时间搞这套恶魔屎，希克娃。”黎莎说着动手把她推开。
但希克娃动作更快，抓起她的手臂顺势一扭。黎莎原地转了个圈，向后跌开，差点摔倒在地。
“去照顾其他人。”希克娃以口音很重的提沙语说。“我们会照顾自己的丈夫。”
黎莎想反驳，但这时其他更多的伤患也被送了进来，她只好与其他女人一起过去帮忙救治。
作战的声音越来越近，让治伤的人没法安心检查和救治——恶魔已经杀到广场边了，那么说瑞娜·谭纳已经是洼地现在最后一道真正的防线了——她会尽力的，但现在还没到午夜。她能在黎明到来前阻止所有恶魔吗?
诊所在某样巨大的物体落在门外时一阵剧烈摇晃。
显然她办不到。
“造物主啊，”黎莎以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会帮助自助者，但我们需要真正的奇迹。”
她没期待能得到回应，但片刻过后还是有了回应，整间诊所仿佛都在左右晃动。撞击声震耳欲聋，天花板上的横梁随着尘土和石块暴雨般纷纷落下。
“亚伦——”黎莎惊叫道。他的房间就在二楼。她冲上楼梯，以布遮口，差点在坍塌的尘土中背过气去。
二楼塌了一大块。很明显，有颗巨大的石块飞过，撞塌了屋顶的一个角，击穿数道墙壁。黎莎努力不去想待在那些房间里的伤患，在废墟中摸索着前进，来到昏迷不醒的亚伦所处的房间。
穿过原本是房门的大洞时，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就摆在眼前了——天花板缺了一块，夜空里的星光从大洞里照射进来，原本摆放病床的地方现在也被坍塌的墙压在下面了。
黎莎被惊得倒退到身后的门边，撞在身后完好的墙壁上，身子顺着墙壁坐倒在地上，全身抖个不停。“全完了——”她喃喃说道。“我们死定了……”
但这会儿碎石间滑动了一下，坍墙的碎砖木块隆了起来。倒下的横梁也立了起来，一大堆石块纷纷坠落在地上，房间里腾起一大片灰尘。亚伦，贝尔斯从废渣里站了起来，身上的魔印闪闪发光，双手扶着横梁，将之扛在肩上，高举过头，走了出来。
黎莎眼看着他越走越近，仿佛造物主本人。通常她会是第一个否认亚伦跟造物主有什么神秘关系的人;但当他对她伸出发光的手时，就连她也开始坚信他就是了。
“解——放——者——”她毫无意识地低声念叨，拉住他伸来的手，任他拉起自己。她脚下一绊，他一把抱住她，一时之间，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亚伦轻抚她的脸颊。“是我，黎莎，亚伦·贝尔斯。”
黎莎也伸手触摸他的脸。“有时候真的很难看出来你到底是谁。”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亚伦问。“我记得我摧毁了恶魔堆积的武器……”
“那是两天前的事了，”黎莎说。“新来森沦陷，恶魔已攻到魔物广场边缘。瑞娜带着所剩不多的人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亚伦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向后退开。“瑞娜一个人在外面?”
一瞬间，他化作一阵魔雾消失了，把黎莎一个人留在原地拥抱一团虚幻的空气。
几乎是同时，亚伦在魔物广场边突然现身，立刻看见瑞娜以膝盖与手肘撑在地上。仅存的林木士兵将她团团围住，紧扣刀枪不入的盾牌，在恶魔的视线与落石前守护她，等待她挣扎起身。
但亚伦看得出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灵气明暗闪烁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意识。
他立刻冲到她身边，连魔印都不比画，直接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他透过她接触大魔印，感受其中的力量。洼地郡大魔印间的连接消失了，从早到晚伐木洼地中央关键魔印所蕴含的魔力却是前所未见的强大，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汲取魔力，稳定地让魔力渡过瑞娜的身体，直到她的灵气复原，皮肤上的黑柄魔印再度闪耀魔光。
“亚伦。”她惊奇地喘道，站起身来，伸手抱住他，深情一吻。
亚伦双掌捧起她的脸，直视她的双眼。“我发誓宁死也不让恶魔攻陷洼地，瑞娜。和我一起这么说的时候，你是认真的吗?”
瑞娜点头。“绝对认真。”
亚伦又吻了她一下。他后退一步，紧握她的手。“那和我一起汲取魔力。”两人汲取大魔印的力量，浑身魔法顿时激荡。
“散开!”亚伦大叫一声，林木士兵退向两边，让他们直接面对敌人。两人同时举起双手，凭空绘印。
当黎明到来，巨石落地声、火药爆炸声以及痛苦惨叫声统统消失时，黎莎激动地哭了。罗杰的吟游诗人彻夜演奏的《月亏之歌》最后几个音符终于在拉到手指抽筋琴弦割进指间肉里，伴着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时结束。洼地陷入短暂的死寂，镇民们也跟着发出零零落落的疲惫而又惊喜的欢呼声——总算活下来了。
有些人活下来了。黎莎更正，看着魔物填场上满地盖在旧布下的镇民尸体。亚伦和瑞娜不支倒地时战斗并没有落幕。当发现恶魔打算倾尽全力攻打中央的伐木洼地时，周边城镇的守军纷纷赶来支援。那时亚伦与瑞娜已经摧毁了大部分体型巨大的恶魔，也让剩下的恶魔缺乏投掷的武器。战况演变为近身肉搏战，尖牙利齿大战魔印钢铁，由加尔德和汤姆士率领一波又一波攻击。
受伤的人数太多，她不得已只好让他们躺在广场上，然后又躺到街上。到处都是死伤的镇民，但她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搬运死尸，只好把他们留在广场的地上。数千名死者与伤患混在一起。就连还站得起来的人看起来都离死不远了，所有人都已经好多天没睡觉了。
她悲哀地看着在年前的伐木洼地之战作为最后阵地的圣堂，如今屋顶惨遭数块巨石击穿。或许海斯牧师建立新的大教堂来取代它是有先见之明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新来森差不多全被砸成废墟了，如今人称甜援镇的地方好不到哪里去，但其他周边村镇魔印都勉强撑了下来。
汤姆士和骑兵一整夜都随着号角和火药讯号东奔西跑，沿着魔印边界支援大魔印的各个缺口。罗杰的吟游诗人在伐木工作战时驱退并迷惑恶魔，克里弗及仅存的沙鲁姆负责支援战况最吃紧的地段。
黎莎赶往诊所办公室查看罗杰的状况。他躺在她的办公桌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阿曼娃和希克娃轮流和他说话、问问题，努力让他保持清醒。阿曼娃使用最后一块恶魔骨处理他的伤口——他的脑袋遭受重击，一旦昏过去，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他还好吧?”她问。
“他会没事的。”阿曼娃说。“骨骰告诉我艾弗伦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黎莎点头。“它还会帮助所有人的。”
“我的族人认为青恩软弱，”阿曼娃说，“但我父亲却很推崇洼地部族的战力。关于这点，如同其他的一切，他说得没错。你的族人在这次月亏中为造物主带来荣耀，你们将比从前更为强大。”
黎莎摇头。“我们的镇民不能每次都承受这样惨重的损失。我们必须有更强大的魔印，在月亏时让人们远离街道。挖掘地下室、通道、下水道……”
“你们需要一座地下城。”阿曼娃说。
“是个不错的新开端，”她后来传来一个声音。“但那远远不够。”
黎莎转头瞪大双眼。“亚伦!”她惊叫道，忍不住冲上前去紧紧拥抱住他。他伸出双臂搂起她的背部，微微使劲，她心里终于生出数日不曾感受到的希望。“感谢造物主，你平安无事。没有你，我们绝对活不过这一个新月。”
亚伦哀伤地看着她。“你们或许得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度过新月。我是心灵恶魔来此的原因，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那样——”黎莎开口。
“恶魔进入我的脑中，黎莎。”亚伦插嘴道。“我听到他们的计划——更糟糕的是，它们窥探到了我的计划，知道我曾做过的一切，包括跟贾迪尔是怎么回事，以及打算怎么对付他们。我之前所策划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
他抬起头来，面对阿曼娃的目光。“我们得重新开局做些有创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