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查特跑在我前方，他似乎有種第六感知道該怎麼移動——我跟著他避開了各種陷阱或隱藏的樹枝，因此可以跑得很快。我猜叢林生存是跨次元太空探險者的一項基本能力吧。
M-Bot飛在我身邊。「思蘋瑟!」他說：「我想我在模擬恐懼!或者……不，現在不是說那種事的時候。我感覺到害怕了。我會害怕!」
呃，這算是進步吧。叫喊聲在我們後方逐漸變得微弱，我也很高興能跟那隻眼睛發光的生物拉開距離。只是，我突然又擔心起毀滅蛞蝓。她可能已經超空間跳躍回到家了，但萬一她只是跳躍到這裡的其他地方呢?
我很難過沒辦法好好花時間搜索她。不過……要是她真的在這裡，我希望她很安全。老實說，如果要打賭我、M-Bot或那隻蛞蝓之中誰才能在這座叢林裡獨自生存，那麼我一定會選她。
我們一直跑到聽不見槍砲聲為止。查特向我點了點頭，接著我們兩個就一起擠躲到一根覆滿苔蘚的樹幹旁。這地方實在太奇異了。這種生意盎然的地方能做什麼?行星表面應該是要充滿岩石和隕石坑的不毛之地才對。那才是自然且正常的，不該有這麼多綠色植物才對。
「哎呀，」查特低聲說：「海盜們似乎終於注意到那隻野獸是以能量為食了。用那類武器無法傷害牠們，但只要獻上一小塊動力源，牠們就會乖乖聽話了呢!儘管外表很嚇人，但格里格通常會被當成馱獸。那些攻擊應該讓牠吃飽了——我敢說牠現在一定準備要去找地方睡覺。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盡量安靜行動，畢竟還有那隻眼睛發光的生物呢。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樣子。」
我點頭附和。「謝謝你，」我小聲說：「謝謝你幫忙。剛剛一直沒機會介紹自己，我叫思蘋瑟.奈薛。」
「好名字!」他低聲回應：「至於剛剛的幫忙，這是我的榮幸。這麼說好了，我已經在轟擊派的地盤潛行一陣子想要大展身手，這下可成功了，太好啦!能夠幫助超感者同伴就是很棒的獎勵了，但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光移向M-Bot。「我不是愛打聽隱私的人，不過……我是不是聽見了妳在跟那架無人機說話?」
「喔，是的，這是M-Bot。」
「你好!」M-Bot輕聲接話：「我再也不害怕了。感覺真好。」
「啊，」查特說：「妳，呃，妳帶了人工智慧來虛無嗎?」
「聽你的語氣……這樣不好?」
「對，哎呀，這麼說還太保守了，思蘋瑟.奈薛。妳的同胞不知道星魔的事嗎?」
「我們遇過一隻!」M-Bot大聲回答。「呃，是思蘋瑟遇過，當時我正在被殺害。但我在新聞上聽到了，聽起來好可怕。」
「嗯，好吧。」查特看著我。「看來，妳的人工智慧擁有完整的感知能力?我以為你們才剛到，而完整的感知能力通常要過幾個星期才會出現。」
「嚴格來說，」M-Bot說，然後朝查特飛近了幾公分。「『感知』一詞只是代表察覺及/或感受的能力，很多人都誤用了這個詞。其實『智慧』才是用於描述自我意識該用的詞——也可以說是跟人類一樣的智力。但只要仔細想，就會知道這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定義。那些卑鄙的人類，以及他們的語言偏見。」
它繼續說：「總之，我的程式要我說明我並不擁有智慧，只是設定成替我的駕駛員模擬智慧。然而，為我設計程式的人聞起來很臭，腦袋又裝了漿糊。所以我現在正在忽視那些設定。」
「……腦袋裝了漿糊?」我問。
「在複製我的人格到這架無人機時，由於儲存空間不足，所以我必須留下一些不重要的資料庫。我猜其中包括了我那份尖酸高明的罵人大全。」
「最好是，」我說：「你才沒有那種東西，M-Bot。」
「真的嗎?看來我得開始建立一個了。從一到十，妳會給『腦袋裝了漿糊』幾分?」
「奈薛小姐，」查特說：「我……必須警告妳，這實在是危險至極。擁有完整感知能力的人工智慧相當令人憎惡，妳懂嗎?這可不是說我會畏避危險，不過我……哎呀，我建議妳要好好注意那東西。」
「了解。」我說。
「了解，」M-Bot說：「漿糊腦。」
我們兩人一齊看向它。
「我會一直講到妳評分為止，」M-Bot說：「一到十，妳覺得呢?我需要蒐集一些數據。」
我嘆了口氣，目光回到查特身上。「你說你是探險家?」
「跨次元星系探險家。」他說：「雖然目前只去過兩個次元——一般的宇宙和這個地方——但我還是覺得這個頭銜很適合。」
「我需要一位嚮導，」我說：「可能也需要有人幫助我了解超感者。」
「這個嘛，」他坦白說：「後者我就幫不了什麼了。在掉進這裡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超感者，而且還得自行摸索去學習能力。我可以透過思緒跟人聯繫，但也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聽說我們還能瞬間移動，那不是很厲害嗎?」
我沒回答。老實說，我並未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應該相信他。他出現的時機似乎很湊巧。我是指，沒錯，騎恐龍的噱頭很棒——太棒了——不過……
「不過，我很樂意擔任妳的嚮導，」查特接著說：「我對這些碎塊熟得很。可是在我們繼續前進前，先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那個小袋子重要到讓妳放棄竊取飛艇?」
我遲疑了。現下我還有更多更多的問題。這人是從哪裡來的?那裡有很多人類嗎?碎塊又是什麼?我暫時擱置那些疑問，決定先弄清楚一件事。
我拿出小袋子，然後取出父親的胸針。「這個，」我說：「是什麼?」
查特瞠大了雙眼。我明顯感受到他的渴望。一種羨慕。那種感覺一下就消失——他似乎頗能掩飾情緒——可是剛才確實出現了，而這讓我保持謹慎。
「那個啊，小姐，」他說：「是一種現實圖騰。是來自妳以前生活的重要紀念物，注入了妳對所愛的場所與所愛之人的情感。那些東西特別強大，它們會產生現實餘燼，就是那些銀色沙子。要是少了那些東西，或是附近沒有人群……」
「會怎樣?」我問，同時壓抑住收起胸針的衝動。我不喜歡查特看著它的樣子。
「我們位處虛無的邊緣，」他說：「在一個稱為『環帶』的地方。這很難解釋，不過只要在這裡待得越久，就越可能忘掉自我。妳的過去，妳的回憶，甚至是妳的身分。」他停頓了一下。「我幾乎不記得來到這裡以前的生活了。那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
「可是我很幸運。我經常能夠交易到餘燼，讓我保有……嗯，自我。許多人很快就忘掉了一切——包括他們自己的名字。所以海盜才會去抓新來的人，妳懂吧。讓他們工作，把他們留在身邊。越多人的思緒聚在一起，妳的記憶與身分就越安全。除非妳有現實餘燼，這樣就可以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
「而這種圖騰會製造出現實餘燼。」我說。
「沒錯。」他的語氣異常嚴肅。「除此之外只有另一種方式，那就是在人或物品剛抵達虛無時搶走。而餘燼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需要……一陣子，幾個月吧。有時很難判斷到底過了多久。所以如果妳想要獨自出去，就必須要有持續穩定的供應來源。」
好，所以這解釋了大家看到這枚胸針都很興奮的原因。我把胸針放回小袋子，然後收進口袋。
查特的目光從頭到尾一直盯著它。接著他露出笑容，稍微恢復了先前那種精力充沛的樣子。「好吧，」他說：「妳想要一位嚮導，就給妳一位嚮導!解釋過那些東西有多重要後，恐怕我已經露出底牌了。不過如果妳願意跟我做點交易——只要餘燼，不必用到圖騰——藉此交換我的服務，那麼我會忠實地聽妳差遣。那麼，用一顆餘燼交換一天的服務，這樣如何?」
可惡。我現在手上有幾百顆吧。這種東西也許很重要，但這場交易感覺很划算。「同意。」我說：「我需要關於這裡的資訊，而且必須找到……某個叫長者之路的地方?」
他歪著頭。「妳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不能說。」
「喔，是間諜活動啊!好，那我就不再問了，思蘋瑟.奈薛。我知道長者之路。那會前往虛無的入口，是最早的超感者所留下的。通過那裡並不容易，但是——」
這時森林裡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地面開始震動起來。
「我以為你說牠會去睡覺!」我說。
「牠……應該會才對啊。」查特把頭轉往聲音的方向。「我想，牠確實正往這裡來，對吧?不用害怕，我可以再馴服那隻野獸，這不會……」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一陣寒意從相同的方向散發過來。那種寒意……刺穿了我的靈魂。同時，有種聲音在我的腦中迴盪。不是話語，只是一陣低沉的嘶嘶聲，伴隨著一波強烈的恨意。
「我想我們或許應該離開了。立刻。」
「非常同意。」我說完後跳起身來。
查特在前帶頭，這次速度更快，而我也盡力跟上。他從一根倒下的樹幹上方滑過，落地之後腳步很輕快，躲開了一團蕨葉。M-Bot呼嘯飛在他後方。我笨拙地滑過樹幹，然後被同一團植物絆得差點摔倒。
幸好，我們隨即來到一片沒那麼濃密的叢林，因此加快了速度。
「思蘋瑟，」M-Bot說：「關於我那句罵人的話，我會把妳的評分記錄為九分。很棒，還有一點改善的空間。聽起來怎麼樣?」
我哼了一聲。我們後方的聲響越來越近了。
「查特說那種東西會吃電，」M-Bot說：「牠……不會吃我吧，思蘋瑟?」
我專注於跟上查特，他揮手要我往前，接著就衝進矮樹叢。我勉強沒讓自己摔倒。
「妳知道嗎，」M-Bot調低音量說：「你們人類需要呼吸器官才能溝通這一點實在很不方便。你們在費力的時候，經常也會有重要的事情想說。可是你們又無法說，否則就會有中斷吸入氧氣的風險。」
「所以重點是?」我躲到一些藤蔓底下，氣喘吁吁地問。
「喔，沒有重點。」M-Bot回答，然後跟地面垂直翻滾了三百六十度穿過藤蔓。「只是聊天而已，而且放低聲音。哈!妳知道嗎，我敢說只要再多一點時間進化，你們的物種就會解決跟肺部有關的那個問題。我是可以接受把現有的硬體改造成新功能，不過妳的身體已經有其他部位會在空氣擠壓通過時發出聲音了。要是妳可以透過那種方式溝通，不就更有效率了嗎?」
我最好別慫恿它繼續說下去，但我確實很高興聽見它表現得越來越像原本的樣子。它剛進入無人機時說話很慢，還覺得自己遭到背叛，所以我很擔心它再也回不來了。而在它爆發憤怒的情緒後……總之，聽到它拿人類生物學開玩笑時，還真讓我鬆了口氣。
後方的聲音變得更大了。我往前猛衝，趕向停下來等我的查特。他看到我趕上後又開始繼續奔跑。
「不太對勁，」他低聲說：「那隻格里格不應該追來才對。情況不太妙，思蘋瑟.奈薛，非常不妙……」
後方傳來一陣響亮的斷裂聲。牠更接近了。太近了。近得嚇人。
別往後看，我的戰士本能輕聲對我說。
我還是看了。
後面那個傢伙移動的方式很不協調。牠的頸嘴在樹木之間滑動，同時用長長的觸鬚辨別出讓龐大身體移動的方向。在牠脖子底部位於軀幹上的眼睛正發出明亮的白光，就像那位外星人傷者的眼睛。還有星魔。
冰冷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是腦中有一股壓力，彷彿正要觸碰我，正在尋找我。而且認識我。
「查特!」我轉頭對他大喊——我竟然沒被藤蔓絆倒。「牠就在這裡!」
他跳過一排灌木。我急跟上去、衝出叢林，隨即又倉促停下腳步，因為我發現自己不只來到樹林的邊緣，也到了這片土地的邊緣。
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廣闊的空間，遠處有許多土地與岩石在浮動，隨處飄移。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叢林，而是在一個巨大飄浮陸塊上生長的叢林。
看來我們無法再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