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M-Bot在隔天「早上」叫醒我，我伸伸懶腰，發現花園碎塊已經飄浮到跟我們之間只有一步的距離。我對「晚上」的記憶只有普通的夢。本來還希望能夠找到尤根，至少向他回報情況，可是我實在太累了，所以沒法成功。
查特也被M-Bot輕輕碰醒，接著他建議我去附近找泉水。我喝了些水——接下來應該就不太需要再喝了——然後又洗了臉和手。雖然昨天花了那麼多氣力，但幸好身上還沒有那麼臭。
盥洗時，我看了M-Bot一眼，而它輕聲說：「他沒起來，一直睡到我叫醒你們為止。」
我點點頭，然後到碎塊邊緣跟查特會合。「準備好了嗎?」我問他。
「出發!」他說。
我們跨了過去。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踩在草上，腳下的感覺好奇怪。有一種彈性，像走在枕頭上。
這個碎塊相對而言算滿小的。整片都是綠草與山丘，中間有一座湖，而在那附近的山坡上開了一個洞——像是礦場的出入口。
裡面的通道不大：一小段走道之後就是三個以土牆圍成的小房間。可是走著走著，我便產生一種怪異的熟悉感。可惡。我以前去過類似的地方。
我們在最大的房間後方發現傳送口。這跟之前在叢林的那個傳送口很像——閃亮的岩石表面，呈石灰色，但上頭刻有紋樣線條。只是這次的紋樣有好幾百道，圖案非常精細複雜。
M-Bot飛上前，用無人機的燈光照亮那些記號。「嗯，」它說：「我保留了一個資料庫，記載了星盟發現的所有手寫文字。這種文字不在其中。」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用手指撫摸一道彎曲的線條。「這不是語言，不算是。但我想我知道這些線條的意思。」
「妳怎麼會知道?」M-Bot說：「妳剛剛才說這些記號不是語言啊!」
「的確不是。」
「可是它們有意義?」
「對。」
「那好吧，是什麼?」
我的手指移動到了線條的盡頭。「記憶。」
M-Bot飛到我身邊。「嗯。對，我覺得很古怪。我感受到了一種新的情緒，就像混合了憤怒跟挫折!太有趣了。」接著它就往上飛，然後直接向下撞我的頭。
「嘿!」我說。相較於疼痛，我更感到意外。
查特立刻咒罵一聲，想要抓住M-Bot，但我舉起一隻手阻止他。「M-Bot，」我說：「你怎麼了?」
「我的情緒告訴我應該那麼做，」它解釋道：「哇塞，我覺得好多了!奇怪，真奇怪……」
「你不能這樣打人。」
「基本上妳不是隨時都在打尤根嗎?」
「那不一樣，」我說：「一開始我討厭他，後來我喜歡他。所以我有正當理由。」
「啊!」M-Bot說：「妳說那種話會讓我又想打妳了!可以請妳站著別動嗎，好讓我用夾臂甩妳巴掌?聽起來很有趣呢。」
「可憎之物，」查特說：「你應該——」
「沒關係的，查特，」我說：「它只是沒辦法處理好情緒。這對它來說很陌生。」
「從各方面來看，我想我做得很好。」M-Bot告訴查特：「我敢說你第一次有情緒的時候，一定是個便便弄髒衣服又牙牙學語的嬰兒。」它飛回來看著我。「妳告訴我這不是語言，卻又能立刻解讀，可以請妳說明一下嗎?」
「這些都是人們使用這個傳送口時留下的記憶，M-Bot。」我跪到地上，感受著刻進石頭裡的凹痕。「雖然古怪但又合理。超感者就像……能夠通訊與傳送的生物。超空間跳躍能夠取代飛艇，而心靈感應能夠取代無線電。所以，我相信會有某種可以儲存思想的方式，就像一本超感者之書，或是錄音錄影之類的。」
「沒錯，」查特也跪到我旁邊。「我也是這樣聽說的。長者之路是由一連串這樣的傳送口組成——就我所知總共有四個或五個。每個傳送口都是最早時期進入虛無的通道，刻劃了第一批超感者的經歷。」
沒錯，我在狄崔特斯的通道裡見過這些圖案，也在一座大型太空站見過——環繞著狄崔特斯運行的造船廠。還有在星魔迷宮裡也見過，而我越來越確信，那就是死亡已久的星魔屍體。
「我們要怎麼做?」我問：「該怎麼開始?」
「不清楚，」查特說：「不過我想只要一進去，我們就會體驗到那些記憶。」他伸出一隻手放在記號上。「我……有一種感覺。」
「所以，」M-Bot說：「這些東西除了是記憶，也是次元之間的傳送口?」
「對。」我說，然後閉上雙眼。這個房間裡的界限感比平常薄弱。我的口袋開始變得越來越暖——是父親的胸針。
該測試一下了。實境，家鄉，那些地方就在這面牆的另一邊。我能夠打開通道嗎?我使出超感能力。我將雙手放在牆上……對，我能感覺到「實境」——我的現實——正在拉著我，想要把我吸過去。岩石彷彿變成液體，而我開始沉入其中。
奇怪的是，我又感覺到附近有某種存在，就跟之前在叢林使用能力時一樣。那個存在……我很想相信那就是父親。是它在指引我嗎?引導我獲得自由?
我被一聲砰響停住了。就像晚上踢掉靴子落在地面的聲音。我再試一次。
砰。
「妳有什麼感覺?」查特問我。
「傳送口的另一邊鎖住了，」我說：「就跟你之前說的一樣。」
「真希望我錯了。」他說：「真希望妳的超空間跳躍能力能讓妳使用這些傳送口通往實境。唉!幸好，那並不是我們在這裡的主要目標。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看到留給我們的記憶。妳可以……傾聽那塊岩石嗎?竊聽它，就像妳說妳對星魔做的那樣?」
我閉上眼睛嘗試傾聽。展開思緒。對，這裡確實有東西。但我要怎麼進入?我請求這塊岩石，懇求它，希望它能為我開啟。結果沒用。我嘆了口氣，然後張開眼睛。
結果周圍的洞穴開始產生變化。
我依舊認得出整個空間的隱約輪廓，可是看起來很縹渺、沒有實體。彷彿整個世界正慢慢消失，有另一個新的世界突然出現取而代之。在這個新世界裡，我覺得自己有如飄浮於黑暗中。
我頓時失去重心，試圖找回方向感。
「哦!」M-Bot說：「思蘋瑟?妳好像發生了引擎控制的問題。這該不會跟我剛才敲妳的頭有關吧?喔可惡，我直接違反了程式指令傷害——」
「我沒事，」我說：「我看見東西了。」
「哎呀，妳好像一直都會看見東西。嚴格來說，妳連閉上眼睛的時候也會。不過也可能是因為——」
「噓。」我制止M-Bot，然後轉過身。查特還跪在我旁邊，困惑地環視四周。
「你看見了我看見的嗎?」我問。「我們在黑暗中飄浮，就像在光爆裡那樣。」
「確實，」查特說：「不過……妳看看這裡。在我旁邊。」
我搖搖晃晃地跪下。我感覺得到地面，也觸摸得到。可是地面顯得很黯淡，我幾乎快看不見。在我們膝蓋附近有個如針孔般小的白點。這是幻象的一部分。「是光爆嗎?」
查特搖搖頭，顯得很困惑。然而，這時出現了變化。某種物質開始在周圍生長，遮住了小光點。它像是一顆微小的小行星，然後又變得平坦，接著……
「是碎塊，」我看著那些石頭生長。「我們正在目睹碎塊的誕生。」
「對……」查特說：「我想妳說得對。我們看到的，可能是它數百年來的生長方式，這就像……」
「像物質滲透進來，」我說：「這就對了，查特!次元之間一個脆弱的小點。實境滲透進來後形成碎塊，就像洞穴裡經過長時間形成的鐘乳石。」
而這已經發生了好幾百年，就跟查特剛才說的一樣。這些資訊出現在我的腦中，因為……因為有人刻意留下來要讓我知道。這些都是古代超感者的思緒。
「沒錯!」查特說：「我想妳辦到了，奈薛小姐!這就是過去。長者之路，古代超感者的祕密。」
可惡，他這樣說聽起來感覺真棒。我們看著碎塊擴展成一塊大約二十公尺寬的石頭。
「妳看，」查特指著我後方說：「之前有那個東西嗎?」
我轉過身，沒看見其他碎塊，倒發現遠方有個白點。那就是光爆，但它似乎是碎塊生長時出現的。
「好小，」我說：「而且周圍沒有其他碎塊。這一定是相當遙遠的過去。」
我能感受這個地方在當時的樣態。一種寂靜安穩的感覺。沒有任何危險，沒有憤怒。沒有……
沒有星魔。也許星魔當時還不存在，或者是在其他地方。
「我們怎麼有辦法看見這些?」我問。「你說這條路是進入虛無之人的記憶，可是照理來說，應該沒人能看到這個部分啊。」
「這裡的時間很奇怪，」查特仍然跪在地上。「我猜超感者還是透過了某種方式得知。妳看到這個了嗎?有什麼想法?」
地上出現了一條線——是幻覺。這條線跟其他碎塊不一樣，它比較光亮，顏色也不同。我們看著它逐漸變成一面牆，雖然只有幾個手掌高，但上面出現了微小的圖案，像個小漩渦。它似乎是自然發生的，就像某種侵蝕作用。
沒錯，就是這個。一種跨次元的侵蝕，只會出現於……
有個形體出現了。是一位藍皮膚的狄翁人。
我感覺到幻象突然變慢，不再像剛才只用幾秒鐘就看完了數十年的光景;這是現實的時間。狄翁人跌倒了。
「前工業時代的衣著。」查特指著粗糙縫製的皮毛推測。
狄翁人喘著氣，迅速轉身，顯得非常困惑，然後露出牙齒笑了。等等，不對。那不是笑容。對狄翁人而言這表示攻擊性，或者也可能是出於恐懼。
狄翁人看不到我們，但是對方看穿我時的那種感覺真怪異。接著狄翁人跪到地上，開始扒挖那面小牆，也就是傳送口。
後來……時間似乎又加速了。可憐的狄翁人變成模糊的形體，不斷試著尋找離開碎塊的方法。狄翁人變老，然後死去。屍體變成了塵土，只留下骸骨。整個過程就這樣在短短幾秒鐘內發生。
「那個可憐的生物，」查特說：「在這種地方孤獨死去。」
我跪在狄翁人的骸骨旁。碎塊變得更大了，但幅度很小。「物質會從實境滲進這裡。你之前這麼推測過，查特。」
「的確!或許環帶是因為界限變衰弱才形成的。」
我掃視黑暗，似乎看見遠處又有另一個碎塊正在形成。至於光爆……它又稍微變大了。「所以，碎塊會在兩個次元的脆弱處周圍產生，光爆則因此更加鞏固——它變成虛無裡未被破壞的區域。有點像……算是隔離區中的安全屋?」
「對，」查特說：「沒錯，感覺就是那樣。」
不只如此。還有其他的。「如果實境會滲透到這裡，」我說：「那麼虛無是不是也會滲進我們的次元?那會是以什麼形式?」
答案接著就出現在我們眼前。幻象中出現了其他狄翁人，他們透過傳送口來到這裡，每個人都在牆面留下了一道細小的痕跡——更多物質，而且每個人都會造成一道漩渦。這些人學會如何跳躍進來和跳躍出去，後來便再也沒有狄翁人死於這裡。
「超感者，」查特輕聲說：「就是這樣產生的。虛無滲進了我們的次元，然後……改變了住在裂口附近的人。也就是我們。」
「就像……跨次元輻射，」我說：「會將虛無注入到人們身上?」
我突然有種不真實的分離感——不遠處有另一個碎塊正在迅速生長。後來上面出現了其他人，不過是其他物種。瓦維克斯人，也就是克里爾人，但他們沒長出外骨骼，模樣是小螃蟹，而且……
我感覺到兩物種之間的聯繫，他們甚至沒接近彼此就透過心靈對話了。這是最早互相接觸的兩個物種——至少在虛無是如此——而他們雙方當時都還沒有太空旅行的技術。
我試著傾聽他們，集中精神。就像瞇起眼睛，只不過是用我的大腦。超感者的比喻方式很奇怪，但感覺就是那樣。我很努力理解，接著記憶中出現了某個聲音鼓勵我。
再一點，它說。展現妳的天賦。傾聽……
我將自己跟它連結起來，接著大腦就開始解讀。其中有言語和非言語的資訊。
在狄崔特斯跟無人機戰鬥時，我曾下意識解讀了敵人的指示。這次也一樣。我的大腦，或是靈魂，總之我能夠明白這一切。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啊……我心想。所以你們就是這麼做的。
我藉由思緒聽其他人說話時，會假裝自己是別的東西。我能偽裝成訊息的接收者。這讓我難以捉摸，不會被發現——就像間諜。
很好，那些記憶說。接著我腦中隱約出現了一種印象。是某個地方。到這裡，那個幻象輕聲說著。我看到了一個碎塊，上面有些遺跡。接著幻象就消失了。
我無力地癱坐在地，背靠著傳送口的牆面。
「真的是因為我打了妳的頭!」M-Bot飛下來到我旁邊說：「真對不起!」
「不是那樣的，M-Bot，」我說：「我保證。」
「哦，感謝圖靈(注1)!」
「誰?」
「其中一位電腦之父啊，」它回答：「現在感覺很適合這麼說。」
「你沒傷害她，可憎之物，」查特說：「我也看到了幻象。」
「你有感受到最後那個部分嗎?」我問。「好像有聲音……在幫忙指引我……」
「我沒感覺到，」查特表示：「但有看到最早的碎塊、最早的傳送口，還有最早的超感者……然後是關於下個地方的線索?」
「對，我也看見了。」我說：「另一個有遺跡的碎塊。」
「是的，」查特說：「恐怕那個碎塊位於舷砲派的地盤深處。不過……我知道我們必須前往那裡。我覺得這一切……太令人不可置信。」
我覺得很興奮。
對，興奮。自從發現自己的能力後——我的同胞稱之為「缺陷」——我就一直很擔心這是某種邪惡的東西。我以為自己也許是某種可怕的東西;是個還在發展初期的星魔，或是某種怪物。
但我不是。超感能力只是一種突變。沒錯，這是我祖先暴露在滲進實境的虛無之下，所產生的變異。但是我的體內並沒有可怕的東西。我就只是……我自己。
聖徒啊。知道此事對我非常重要。雖然只是個簡單的真相，不過這改變了一切。我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自己是如何形成的了!難怪我們的人會展現出那種能力——狄崔特斯就有一個傳送口，而這或許協助啟發了潛伏在我們血脈中的天賦。
這就是古代超感者留下來的一部分資訊，是他們想要讓我知道的事。妳不是怪物，那些留下的記憶在原處徘徊著。妳是我們的一份子。妳很棒。妳很正常。妳會得到關愛。
接著，有股輕微的力量幫助我進一步發揮天賦。一種推力，接著是某種理解共感。我有種感覺，若自己擁有的是不同天賦，就會被推往不同方向，進而發展另一方面的能力。
我看了查特一眼，他笑得很開心。
「我覺得被排擠了，」M-Bot說：「你們兩個都在經歷跟我不同的情緒，這……令我非常困惑。我該怎麼處理這所有的情緒?它們該用在哪裡?用途是什麼?」
「我想這些情緒沒有什麼特別的用途。」我說。
「當然有。不然它們就不會在你們身上演化，然後被寫入我的程式裡。不過……我想在進化上有些事是中性的，此外所謂的『用途』背後或許又牽涉了太多意志。除非妳相信神，而我並不確定我相信。我的意思是，我確實是由某個人創造的。嗯哼……」
我深呼吸了幾次，試圖理解剛才見到的一切。「查特，」我說：「你有看到附近碎塊上的那些瓦維克斯人嗎?」
「確實有看到，而且很古怪，那兩個碎塊其實滿接近的。狄翁人與瓦維克斯人。」
「這個嘛，」M-Bot插嘴：「我不知道你們到底看到了什麼，不過根據歷史記載，那兩個種族在使用飛艇前，就已經藉由超感能力在各個世界之間移動了。」
「對，」我說：「人類和基森人也是，說不定還有其他物種也是這樣。我一直都沒想到這當中的漏洞。超感者通常都需要方向和指引才能超空間跳躍——至少要去非常遠的地方是如此。但是這說明了一切;他們是先在虛無會合，然後再超空間跳躍到各個世界。」
「可憎之物，」查特說：「你有沒有星魔最早出現在實境的紀錄?」
「關於星魔最早的紀錄，出現於第一次人類大戰開始後。」M-Bot說：「當時，一個叫電訊公司(Phone Company)的人類組織把超感驅動裝置交給了地球人，後來人類就散布到銀河系各處。戰爭開打，後來快要結束時就出現了第一批星魔。在那之前沒有任何關於星魔的報告，連那些眼睛也沒有。」
我看著查特。他也感覺到了——在剛才那些幻象的時代，星魔並不存在。所以它們是怎麼出現的?星魔是什麼?
我的沉思突然被打斷;我們所處的碎塊正猛然搖晃，接著就是一陣強烈的撞擊。
注1：Turing，英國電腦科學家、密碼分析學家，被譽為「電腦科學與人工智慧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