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个女人!为什么北方人会绑架一个女人?曼尼安透过滂沱大雨,看进那双疑惑地回视他的明亮蓝眼睛。她绝对不是个普通女人。她有着倾国的美貌,小麦色的肌肤,一张小巧的圆脸上镶嵌着精致绝伦的五官,身材纤细,姿态优雅,身上的丝质衣裳更突显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而她的头发……!他从没看过那样的头发!尽管因为倾盆大雨,及肩长发湿漉漉地一缕缕黏在脸上,但那红色的光泽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仍旧显得十分打眼。有一瞬间,他出神地看着她,但是很快脚下的伤口就提醒他危机尚未解除。
曼尼安马上起身,脚底的剧痛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疲惫席卷了全身,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支倒地,只能靠意志力和他的剑来支撑摇晃的身体。那女孩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是的,他突然想到这点,她还能被叫作女孩。她起身扶着他,用一个低沉遥远的声音跟他说话。他摇摇头,然后又傻傻地点头。
“现在没事了,我很好……”他似乎已经有点语无伦次,“赶快过河,我们必须要去肯恩。”
他们再次动身,穿梭在大雾弥漫的雨中,脚步又急又快,因着泥泞偶尔步履不稳。一边走着,曼尼安觉得他的思绪逐渐清晰,体力也在慢慢恢复。那女孩走在他身边,双手挽着他,半扶半倚。他的眼睛不断搜寻四周,确定巨人距离他们不远,然后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那是摩米顿河。河水因为大雨泛滥溢出河床,发出隆隆声响,南向奔流至肯恩。那女孩也听到了,紧握他的手臂以示鼓励。
不一会儿,他们已经来到平行于北岸的山丘。河川水位早已没过河床,且还在不断上涨。曼尼安并不清楚他们跟肯恩的相对位置,但他意识到如果无法明确方向,他们会完全错过登岛的机会。那女孩似乎也意识到了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她抓着他的手沿着山丘顺流而下,一边凝视着迷蒙的对岸。曼尼安也不多问,就让她带着他走,而他则把心力放在追兵上。现在雨势似乎有减缓的趋势,雾也渐渐散去,再过不久,暴风雨就将过去,能见度也将恢复正常,届时他们在猎人面前将无所遁形。他们必须冒险渡河。
曼尼安不知道那女孩带着他沿河边走了多久,忽然间那女孩停了下来,对着停泊在河堤边的一艘小船急匆匆地打着手势,曼尼安立刻把剑系到背后,和女孩一起把船推进湍急的摩米顿河里。河水冰冷刺骨,溅起的浪花打在曼尼安身上,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滔滔激流不断把小船往下游带,曼尼安拼命地划,船却老是团团打转,随着奔腾的水势颠簸起伏,这场人与河之间无止境的拉锯战让曼尼安的脑袋也开始晕眩失衡。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他依稀感觉到有人把他从船上拉到岸上后,他便不支倒地。他听到女孩轻柔的声音跟他说话,然后一片黑暗袭来,他陷入了昏迷。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被危险追着跑的不安全感不断啃噬他疲惫的心灵,他想自己起身抵抗。但是他的身体无法响应他的要求,最终他还是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当他醒来时,天色还有亮光,日前的滂沱大雨变成毛毛细雨从灰色天幕落下。他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一觉醒来后精神饱满,脚上的伤口也已被清理干净并予以包扎,北方人恐怖的追逐看似已经离他远去。雨点轻轻坠落在石木墙中透光的玻璃窗上。他环顾装潢精致的房间,马上就知道这不是一般老百姓的家,而是皇室所有,因为房内摆设有着卡拉洪国王的佩章和纹饰。高地人静静躺在床上打量着房间,静待睡意完全退去,昏沉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他瞧见床边椅子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正打算起身着装时,房门刚好打开,有位年长的侍女带着一盘热腾腾的食物进来。她礼貌性地点头微笑致意,连忙走到床边,把餐盘放在高地人的腿上,把枕头撑在他背后,催促他趁热全部吃完。很奇妙的是,她让曼尼安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慈祥爱操心的妇人在他十二岁时便去世了。这个侍女一直等到他吃了第一口才转身离去,并将身后的门轻轻带上。
曼尼安慢慢品尝着佳肴美馔,觉得他的身体再次充满了能量。一直到吃了快一半他才想起来,他已经至少二十四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他再次望向细雨纷飞的窗外,不知今日是何日,是他昏倒的那天?还是已经过了一天……
他蓦地想到前来肯恩的主要目的,是要警告他们北方大军入侵在即,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当他仍为之怔忡,餐叉僵在了半空时,门又打开了,这次是他所救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神清气爽,穿着暖色系的长礼服,摇曳生姿,一头秀丽红发光可鉴人,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阴雨天里依旧闪闪发亮。她绝对是利亚王子所见过的最让人惊艳的女子。他突然想起他举了一半的叉子,便把它放回餐盘,对她微笑致意。她关上门走到床边,他内心忍不住再次赞叹她不可思议的美貌。她怎么会遭到绑架?如果巴力诺认识她的话,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她站在床边,用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你看起来很好,利亚王子,”她微笑道,“休养之后你就快康复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曼尼安困惑地问道。
“你的剑上有着利亚国王的标记,除了他的儿子,谁能够拥有这样的武器?但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曼尼安。”高地人应道,惊讶于女子对他的家乡——一个多数外乡人从未听闻的小国度——的了解。
年轻女子伸出她纤细的手跟他握了一下,开心地点头。
“我是雪若·雷文洛克,这里是我家,岛城肯恩。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由衷感激你的仗义相助,我将终生铭记在心,并成为你的朋友。我们一边谈,你一边吃吧。”
语毕,她便坐到床边,并示意曼尼安继续用餐。他再次举起了叉子,随即想起入侵这档事,哐当一声,把叉子丢到餐盘上。
“你必须传话去泰尔西斯,给巴力诺,跟他说北境已经展开入侵行动!有一支大军就驻扎在肯恩北边,准备要……”
“我知道,没事的。”雪若马上搭腔,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即使在睡梦中,你也不断提到此事。在你还未完全昏迷前,你就把警告传达给我们了。现在话已经带到泰尔西斯。由于国王依然病重,现在是帕兰斯·巴克哈纳代替出走的哥哥执政。肯恩市已经动员防御,但目前真正的危险还未降临,摩米顿河因为暴雨泛滥,使大军无法压境。我们在后援到达前应该是安全的。”
“巴力诺应该在好几天前就回到泰尔西斯了……”他警觉地问道,“那边境军团怎么样了?全军动员了吗?”
那女孩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巴力诺和边境军团的情况。曼尼安霍地把餐盘推到一旁,从床上起身。惊愕的女孩跟着他站起来,试着让激动的高地人平静下来。
“雪若,也许你认为你在这个岛是安全的,但是我向你保证,现在分秒必争,我们全都没时间了!”曼尼安大声说道,伸手去拿他的衣服,“我亲眼见识过敌军的百万雄兵,区区河水根本挡不了多久,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你不要妄想会有援军。”他在解开睡衣的第二颗扣子时停了下来,突然想起这里有个年轻女子。他手指着门,但她摇头不从,然后转过身去,避开视线让他更衣。
“你怎么会被绑架?”曼尼安问道,一边快速着装,一边审视着她窈窕的背影。“你知不知道你对北方人来说有何重要性,除了你是个美女之外?”
他调皮地笑着,带着几分弗利克所鄙夷的轻浮。即使没看到她的脸,高地人也知道她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她沉默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
“我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如是说道,“当时我已经睡了,被房里的声音吵醒,然后有个人抓住我,接着我就失去知觉了。我可能受到了袭击……不。我想起来了!是一块沾了某种恶臭液体的布,让我不能呼吸,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接下来我只记得躺在河边沙滩上,我猜想那是摩米顿河。我被毯子包住,完全看不到,只能听到一点声音,但是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你有看到什么吗?”
曼尼安摇摇头,耸了耸肩,但想起那女孩背对着他看不到,又补上一句“我也没看到什么”。“有个男人载你过河,然后把你交给四个巨人。我无法看清那个人,但是如果再看到他的话应该可以认得出来。那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要绑架你?转过来吧,我已经换好衣服了。”
她闻言照做,走到他身旁,好奇地盯着他换上狩猎靴。“我有皇室血统,曼尼安。”她轻声回答。
曼尼安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着她。当她认出剑上的利亚纹饰时,他就猜测她并非只是平民。也许现在他能找到她被绑架的原因了。
“我的祖先是肯恩国王,在一百年前,巴克哈纳取得政权前,曾经统治过整个卡拉洪。我是……嗯,我想你可以说我是个公主,前朝的公主。”这个愚蠢的说法让她不禁失笑,而曼尼安也报以微笑。“现在我父亲是管理肯恩内政的议会长老,卡拉洪的统治者才是国王,但卡拉洪是个开明的国家,因此国王很少干预肯恩的管辖。他的儿子帕兰斯一直很喜欢我,他打算娶我这也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我……我想,敌军可能会想藉此来要挟他。”
曼尼安冷静地点头,旋即闪过一个想法。帕兰斯并非卡拉洪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除非,除非巴力诺遭遇不测。如果他们对巴力诺的存在有所顾忌,怎么会浪费时间对小儿子施压?他再次想起雪若对卡拉洪王子回国之事一无所悉,这应该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而且应该是全国民众都会知道的大事才对。
“雪若,我睡了多久?”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将近一整天,”她应道,“他们昨天早上把我们从摩米顿河拉上来时,你已经累瘫了,我想,你应该好好睡一觉。你已经给了我们你的忠告……”
曼尼安气急地大喊:“又少了二十四小时!如果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这个城市早就沦陷了!雪若,你父亲和议会!我必须跟他们谈一谈!”她的迟疑让他着急地抓住她的手臂,“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照我说的做。议会在哪里?赶快带我去找他们!”
不待女孩带路,他直接抓着女孩的手臂来到门外的长廊。他们匆匆穿过空旷的屋子,走出门口来到户外宽敞的草坪上,一路小跑着躲避不停飘落的晨雨。建筑物外的走道棚顶让他们得以片刻喘息,在前往议会厅的途中,雪若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曼尼安的回答避重就轻,不愿意说出亚拉侬和沙娜拉之剑的事。他觉得他可以信任这个女孩,但是亚拉侬的警告言犹在耳,绝不能将沙娜拉之剑背后的故事告诉帕瑞诺之行以外的任何人。因此他对她隐瞒了这一部分事实,而是告诉她,他是受巴力诺之托,前来助他抗敌的。雪若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让他觉得说谎骗她很有罪恶感。不过亚拉侬也从未将事实真相全盘托出,也许他知道的根本比他所想的要少。
他们抵达议会厅,这栋古老的建筑主体由石头堆砌而成,周边环绕着风化的石柱,拱形窗户上饰以金属网格。悠闲地站在入口旁的警卫什么都没问,直接放行,他们穿过挑高的长廊,走上回旋梯,靴子急匆匆踩在石地上的声音不断在梯间回荡。议会的会客室位于四楼,他们来到会客室木门外时,雪若建议由她先去通知她的父亲和其他议员。尽管不情愿,高地人还是同意等候。她进去后,曼尼安静静地在走廊上站着,听着里面急切的低语声,伴随雨点打在窗上的滴答声,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曼尼安的思绪暂时迷失在老建筑的平静里,他想起各奔东西的伙伴们,从帕瑞诺一别后不知道有什么遭遇。也许他们不会再聚首,再经历一次之前那样充满恐惧的日子,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临危不惧的过人勇气和牺牲自我的无私大爱。一想到他们一路过关斩将,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就连赶鸭子上架的弗利克都展现出坚定不移和英勇不屈的气节,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的老友谢伊如今境况如何呢?想到他失踪的同伴,曼尼安摇了摇头。他尤为想念谢伊身上特有的沉着冷静与坚定信念。谷地人似乎一点不在意外界的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也意识不到硝烟散去的战争终将被渐渐遗忘。谢伊相信一个人可以背弃过去,建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未来与过去密不可分,它们之间用血泪谱写的紧密联系永远不可能被割断。从某种角度来说,谢伊就像是过去的一个缩影。相比于对未来的空想,他更愿意相信过去的事实。曼尼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中央,眼神空洞地落在斑驳的石墙上。多么奇怪啊,谢伊和沙娜拉之剑,一个保守分子和一个旧时代产物,如今却是未来的希望、生存的关键。
议会厅沉重的木门在高地人身后打开,他的思绪也在雪若轻柔的声音中戛然而止。站在高挑的入口处等待的她看起来很娇小柔弱,漂亮的脸蛋满是忧虑,难怪帕兰斯·巴克哈纳想要娶这女子为妻。曼尼安走向她,牵起她的手进入议会厅。高窗上的铁栅栏分割了一道道昏暗的光线,在进入会客室的一瞬间,曼尼安就注意到了建造者的俭省节约。古老的会客室庄严雄伟,这里是这个岛城的根基所在。二十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木桌旁,等待着高地人开口。每一张脸看起来都年高德劭,或许也很博学睿智、坚决果断。不过他们的眼睛却背叛了他们外表的平静,虽然未说出口,但忧国忧民的恐惧一目了然。他们知道雨停水退之后,北方大军就会采取进一步行动。他停在他们面前,女孩依旧站在他身边,脚步声在期望的静默中渐渐消失。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仔细描述大军在黑魔君的麾下集结。他还提及部分前往卡拉洪的故事,谈到巴力诺和星散于四境的其他伙伴们。他并没有说出沙娜拉之剑或是谢伊神秘的身世,就连亚拉侬也提都不提。除了肯恩面临入侵危机之外,这些长老没有必要知道其他与此无关的事。曼尼安呼吁他们趁大军还未全面进攻之前,马上撤离这座城市,言毕,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他不惜冒生命危险前来警告这些人,如果他失败了,他们将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全数遭到歼灭。能够不辱使命对利亚王子来说真的非常重要。
议会成员又气又惊地争相发问,曼尼安极力保持平静,向他们保证北方大军的规模的确如他所述,威胁已经迫在眉睫。终于,一开始的纷乱喧闹逐渐平息,大家开始为种种可能性展开辩论。少数长老以为,肯恩能在帕兰斯王子率领边境军团赶来驰援前挺住,但是多数人认为,雨这几天就会停了,一旦如此,北方大军就会肆无忌惮地抢滩上岸,肯恩将毫无招架之力。曼尼安静静听着议员们商量筹议,自己也在脑子里推敲各种可能的方案。最后,一名激动的灰发男子——雪若的父亲,在议会你来我往的辩论中转向曼尼安,将他拉到一边私下询问。
“你见过巴力诺吗,年轻人?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吗?”
“他本该在几天前就回到泰尔西斯了,”曼尼安忧心忡忡地应道,“他打算动员边境军团为此番入侵做好准备。伊凡丁·艾力山铎的两个堂弟也跟他在一起。”
老者皱眉摇头,一脸惊愕。
“利亚王子,我必须告诉你,情况恐怕更危急。卡拉洪国王洛尔·巴克哈纳几周前便已病重,而且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当时巴力诺并不在,因此就由国王的小儿子代理他父亲的职务。他的性格一直阴晴不定,到后来愈来愈乖僻怪谲。他代理王权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解散边境军团,裁到只剩下一小部分。”
“解散!以什么名义……?”曼尼安不可置信地大喊。
“他认为边境军团没有存在的必要,”对方马上接话,“所以他用自己的心腹取而代之。事实上,他一直觉得活在兄长的阴影下,而边境军团更是由国王下令,直接听命于巴力诺。很有可能是帕兰斯认为相比于他,他们更效忠于国王的长子,而若国王驾崩,他也无意将王位还给巴力诺,图谋之心昭然若揭。边境军团多位指挥官和与巴力诺关系密切的人被捕入狱,而且为了避免此端无理之举引起公愤,这些行动全都秘密进行。我们的新王只听信弄臣,也是他唯一的心腹兼谋士史坦明的谗言。他是个阴险的神秘学家、到处招摇撞骗的神棍,把自己的野心和私心摆在第一位,一点也不关心人民,甚至是帕兰斯·巴克哈纳的福祉。在我们的领导权如此分歧不定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我们怎能期盼挡住入侵行动。我甚至不确定我们能够让王子相信大难临头,除非敌军已经兵临城下!”
“那么巴力诺恐已身陷险境。”曼尼安黯然地表示,“他已经去了泰尔西斯,完全不知道父亲病重,也不清楚弟弟代位取得主导权。我们必须马上传话给他!”
议员们群情激动,全都站起来激烈辩论着该如何拯救即将陷落的肯恩。雪若的父亲匆匆走到人群中间,又花了好一阵子才让大家恢复秩序继续讨论。曼尼安听了一会儿,注意力便飘到窗外,他留意到天空已经不若之前昏暗,雨势也有减缓的迹象。看来明天雨就要停了,因为摩米顿河暴涨而驻扎在对岸的敌军可能会开始想办法过河。即使驻守肯恩城的士兵以及城内人民拼死抵抗,但敌众我寡,敌军最终也会登陆。如果没有势均力敌、训练有素的军队保护这座城市,肯恩很快就会沦陷,人民将惨遭屠杀。他突然想起亚拉侬,不知那个足智多谋的德鲁伊会怎么应对。现在情况不明,泰尔西斯被一个野心勃勃又失去理性的篡位者所统领,肯恩又群龙无首,议员们各执己见,争辩一个早就该付诸执行的行动。曼尼安耐心渐失,再讨论下去实在愚不可及!
“议员们!听我说!”他愠怒的声音响起,如洪钟之铿锵有力,长者们的七嘴八舌转为窃窃私语。“如果我们现在不行动的话,不光是卡拉洪,整个南境,包括我的家和各位的家,都将毁灭!等到明晚,肯恩将化为焦土,人民将沦为奴隶。我们生存的唯一机会就是逃往泰尔西斯避难,战胜北方大军的唯一希望就是巴力诺重新召集的边境军团。精灵军队以伊凡丁为首,将与我们一起并肩作战,长年和地精抗战的侏儒也承诺鼎力相助。为了救亡图存,在联军完成合纵对抗敌人之前,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好个义正辞严的呼吁,利亚王子,”激动的高地人一停下来,雪若的父亲马上接口,“但是也请给我们个方法以解决当前的问题,好让我们的人民前去泰尔西斯。敌军就驻扎在对岸,我们可以说是毫无防卫能力,还得让岛上将近四千人平安撤离到距此数十里之遥的位于南方的泰尔西斯。毋庸置疑,敌人已经在沿岸部署了哨兵,以防我们提前脱逃。我们要怎么克服这样的困难?”
曼尼安唇间掠过一抹微笑。
“我们主动出击。”曼尼安言简意赅。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消极的小子,正要开口驳斥时,他举起了一只手。
“攻击,正是他们最料想不到的反应,尤其是夜袭。如果我们战术执行得宜,对他们的侧翼发动奇袭,可以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遭到全副武装的军队攻击,夜色再加上骚动可以隐藏我们的真实战力。这样的攻击肯定会吸引岛屿外围哨兵的注意,一个小小的指令可以制造出很多噪音,点燃很多把火苗,拖住他们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我们便可以趁机全面撤退。”
其中一名长者不认同地摇头。“虽然你的计划很大胆,但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是不够,年轻人。即使我们能够将四千人从岛上撤离,还要带他们南下五十英里走到泰尔西斯。在正常的情况下,妇孺都需要走个几天才能到达,更何况只要敌军发现我们弃城了,他们一定会追过来。我们没有希望能够超越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攻击他们?”
“不需要超越他们……”曼尼安应道,“不必带着他们走陆路,而是带着他们走水路!让他们搭乘小船、木筏,或是可以连夜打造出来、任何能够在水面上漂浮的东西就好。摩米顿河往南流入卡拉洪,距离泰尔西斯约莫十英里,在那里上岸,所有人可以在破晓前抵达安全的地方,等到北方大军醒悟后已经望尘莫及,不,是望河兴叹。”
议员们全体起立叫好,被高地人热情的决心所感染。只要能够救肯恩人民,就算肯恩城落入敌手也要放胆一试。简短讨论了动员全城劳工之后,议会随即休会。从此时到日落这段时间,所有市民都投入到兴建能够运载百人的大型木筏中去。现在已经有几百艘现成的小船,是市民平常用来前往大陆的交通工具,另外还有几艘大型渡轮随时待命。曼尼安建议议会下令所有士兵开始沿岸进行巡逻,以防有人擅自离岛。除了议员之外,撤逃计划的细节必须对所有人保密,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透露。高地人担心有人可能会向敌军出卖他们,在他们还有机会行动前,先行泄露他们的逃亡路线。雪若在自家被俘,还被带离人口稠密的市区,过河送到巨人手中,不是熟悉岛上环境的人绝对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不管他是谁,他依旧在暗处逍遥,甚至可能还留在肯恩城里,如果逃亡细节被他知道,他肯定会想办法警告北方人。如果想要成功,就必须绝对保密。
接下来的时间快速流逝,曼尼安暂时忘却了谢伊和其他伙伴。自谢伊在高地找到他后,利亚王子第一次完全理解他所面临的问题,运用他的所知所学来解决问题。这次的敌人不再是骷髅王或是服侍他的灵界怪物,而是血肉之躯,跟其他人一样遵循自然法则或生或死的生物,高地人能够理解并分析他们所带来的威胁。而时间是他的计划中唯一的制胜关键,因此他全心投入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役,就是要拯救全城。
他和议员们一起指挥建造能够载运民众顺着摩米顿河,安全前往泰尔西斯的大型木筏。而上船的地点就位于城市的西南岸边,那里有个宽阔但却隐秘的水湾,木筏和小船可以趁着夜色从这里下水,对岸河堤则是一整排的矮灌木。曼尼安认为,稍晚攻击行动开始时,有一部分人可以涉水过河,制伏对岸的哨兵,然后木筏小船便可以出发,顺流而下,顺着摩米顿河南边的分支抵达泰尔西斯。虽然并不保证他们的船只不会被发现,但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不过曼尼安相信,只要乌云罩顶的天气不变,哨兵因为主营遇袭撤回,而市民又能够保持安静的话,疏散计划就会成功。
但到了傍晚,暴雨开始有减弱的迹象,罩顶的乌云开始散去,隐隐能看到一抹蓝天。风暴即将偃旗息鼓,很快全城将在一弯新月和满天星斗的光辉下显露无遗。当曼尼安看到天气转好的迹象时,他正坐在议会厅某间小房间内,注意力暂时从他面前的大型地图中抽离。而他身旁还有两位被解散的边境军团成员,一位是肯恩最高阶级的军团中尉指挥官亚努斯·山培,另一位是头发灰白的老兵范德兹。范德兹是全肯恩最了解周边地形的人,因此他也被叫来为攻击计划提出建言。而他的长官山培,就军阶而言,他实在超乎想象的年轻,但他已有多年前线作战经验,是个精锐干练的士兵。他是巴力诺忠实的追随者,一片丹心的他与曼尼安一样,对泰尔西斯竟然不知道王子已然归来感到忧虑。稍早前,他才从已遭裁撤的边境军团中挑选了两百名精兵,组成一支攻击部队,准备执行今晚袭击敌营的任务。
曼尼安提出的建议让坐困愁城的肯恩获得一线生机,虽然他的脚在救了雪若之后所受的外伤和瘀伤还没好,他仍拒绝在先锋队佯攻时,与撤退大部队待在一起。弗利克可能会嘲笑他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但是对岸开战时,曼尼安·利亚岂能隔岸观火?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追寻某种比自我满足和再一次冒险的诱惑更值得他奋斗的东西,在人族面临几世纪来最严重威胁的此时,他不要做个袖手旁观的外人。
“这里,就是我们要登陆的点。”范德兹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的注意力马上又回到地图上。亚努斯附议,并望向曼尼安,确认他也仔细在听。高地人马上点头,表示知晓。
“他们会沿着沙洲部署卫兵防备,”他应道,“如果我们不马上解决掉他们,会影响到我们的撤离计划。”
“你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离开那里,保障撤离不被打断。”军团指挥官指示。曼尼安开口表示反对,但是马上就被打断。“我很感激你想要加入我们的决心,曼尼安,但是我们的行动必须比敌军更快,而你的脚现在并不适合长跑,你我都清楚这一点,因此沿岸巡逻兵就交给你了。与跟我们一起行动比,让水路畅通才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尽管大失所望,曼尼安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他多么希望能够站上前线,内心甚至还期盼着能在敌营找到被当成俘虏的谢伊。他的思绪转而飘到了亚拉侬与弗利克身上,也许他们已经找到了失踪的谷地人,至少亚拉侬承诺过他们会这么做。他忧伤地摇头,谢伊啊谢伊,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像你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人身上?人生最为疯狂之处在于人们被迫处于这样的境地:要么听天由命,要么无动于衷。这个问题可能永远无解,或许,除非一死了之。
没多久会议就结束了,曼尼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茫然地晃出会议室,下意识地走下石梯,离开雄伟的议会厅,沿着墙边带顶棚的步道,往雪若家迈进。事情将如何发展呢?黑魔君的威胁就像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他们要怎么打败一个没有灵魂的生物,一个生存法则跟现世完全不同的生物?一个来自不知名村落的天真少年怎么会是能够摧毁这个魔物的唯一希望?曼尼安真的很想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算只是有关于黑魔君和沙娜拉之剑这几千张拼图中的一小片都好。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回到雷文洛克家,厚重的大门紧掩,金属门闩在风刀霜剑中泛着寒意。他突然不想进去,也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很快又转身离开门口,此时的他宁可待在空无一人的游廊,沉浸在孤寂中。他沿着步道慢慢走到屋旁的花园,由于连日大雨打落了树叶花朵,现在是一地的潮湿和绿意。他无声地伫立着,想到了他所失去的一切,任由那股绝望的无力感恣意吞噬自己。在此之前,就算是只身在黑暗的森林里打猎,他也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暗示他,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回不去他的朋友身边,回不去他的家、他以前的生活,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已失去了一切。他摇摇头,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丝丝寒意沁入心扉。
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娇小轻盈的身躯静静在他身旁停了下来,杏眼圆睁地仰望着他一会儿后,又走到后面的花园。两人默默无语,跟外界全然隔绝开来。此时忽又乌云翻滚,日暮微光隐隐没入幽暗之中,惊风乱飐密雨斜侵,曼尼安暂舒了一口气,确信肯恩今晚将是个无月之夜。
直到午夜时分,毛毛细雨仍旧下个不停,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精疲力尽的曼尼安一个踉跄,登上西南岸边一艘简陋的小木筏,两只纤细的手臂在他倒地时接住了他。他惊讶地瞪着那双手主人的眼睛。雪若·雷文洛克。诚如她所言,她会等他,不管他在大撤逃行动开始前是如何苦口婆心,要她跟大伙儿一起走。伤痕累累的他,衣衫褴褛,身体被雨水和自己的血水浸湿。他任由她将干爽温暖的斗篷包覆在他身上,两人蜷缩在黑夜里等待着,她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跟着曼尼安一同凯旋的人,加上一些已经上船的人,他们全都战到形神俱累,但却为自己当晚所展现出来的英勇感到无比骄傲。危难当头,利亚王子从未见过如此大无畏的精神。这些传说中的边境军团果然让敌军阵脚大乱,即使是突袭后四个小时的现在,还是闹得人仰马翻。对方千军万马,规模超乎想象,他们见人就杀,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们不仅受到恐惧与仇恨的驱使,更是被黑魔君蛊惑,像毫无目的的杀戮机器般挑起战争。他们被边境军团阻在岸边,却又一次次重新集结冲锋,敌我皆有死伤,曼尼安能保住一条小命,简直是奇迹。
绑住船只的绳索松开了,他感觉到木筏漂离岸边,顺着水流进入航道,前往下游的泰尔西斯。几个小时前,肯恩人已经成功撤离。四万人,搭着大轮船、小木筏,甚至是两人座的救生艇,趁着哨兵以为卡拉洪雄师来袭而赶回主营的当儿,悄无声息地顺利出城。叮咚雨声,潺潺水声,再加上敌营传出的嘶吼杀声,完全遮盖了人们发出的之声,惊慌失措、努力追寻自由的他们挤在船上彼此相依。就连暗沉的天空也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庇护,所有人汇聚起来的勇气支撑着大家。至少在目前,他们躲过了黑魔君的魔爪。
木筏规律的晃动让曼尼安不自觉地打起盹来,恍惚中他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焦躁不安的心竟然空前平静。然后有一道声音直达他的潜意识,强迫他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弥漫在他周遭耀眼的红光。他倏地眯起眼,离开雪若的怀抱,看着北方天空被一片与晨曦的光辉交映的火光照亮,满脸困惑。雪若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气若游丝又句句锥心。
“他们放火烧城,曼尼安。他们烧了我的家!”
曼尼安垂下眼,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女孩纤细的臂膀。虽然肯恩人逃过一劫,但肯恩市却到了尽头,带着尊严化为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