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卡拉瓦尔秀落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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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拉终于不再感觉轻飘飘的了。
她躺在潮湿的地上,感觉离她昨晚去的那个闪耀明亮的地方很远很远。当时,莱金德的私人岛屿绽放出琥珀色的光芒,伴随着一丝欺骗,散发出魔法和奇迹的气息,而这二者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组合。泰拉深深地入迷了。在庆祝卡拉瓦尔秀结束的派对上,她不停地跳舞,跳得拖鞋上粘满了草,她还喝了几杯气泡酒,喝到最后,她似乎真的飘了起来。
但现在,她脸朝下趴在冰冷坚硬的森林地面上。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是呻吟着,将一些自然的痕迹从头发上拂掉,希望昨晚留下的其他痕迹也能被轻易地拂掉。一切都散发着陈腐的酒水、松针和错误的气味。她感觉很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皮肤上爬来爬去,她头昏脑涨,唯一比这更糟糕的,是她的背部和颈部传来的锥心痛楚。她怎么会认为在户外睡觉是个好主意?
“啊。”有人咕哝着说,一个人在快醒时才会发出这种不太满意的声音。
泰拉猛地睁开眼睛,朝旁边看了看,然后立即闭上了眼睛。见鬼。
她不是一个人。
泰拉睁开眼,在参天的树木和森林地面上蓬乱的绿色植物中间,她看到了一个男孩,他有一头黑发和古铜色的皮肤,手腕上伤痕累累,一只手上文着一朵黑玫瑰。是丹特。
模糊的记忆一股脑儿涌了回来。她仿佛可以再次感觉到经验丰富的丹特抚摸她的屁股。他的吻落在她的脖子和下巴上,那之后,他吻了她的唇,他们两人的嘴唇变得亲密无间。
她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泰拉清楚地知道她在昨晚的卡拉瓦尔秀演员派对上是怎么想的。这个世界有着魔法和星光的味道,能使愿望和梦想成真,但在这一切之下,死亡仍然对泰拉纠缠不放。无论她喝了多少香槟,无论跳舞使空气变得多么炽热,每每泰拉想起死亡的可怖感觉,依然会不寒而栗。
她从莱金德的阳台上跳下来,并不是出于绝望;那是一次信仰的飞跃。但就一个晚上,她不愿意想这件事,也不愿意想这件事为什么重要。她想庆祝她的成功,想忘记其他的一切。而有了丹特,似乎可以两全其美。他很有吸引力,懂得如何施展魅力,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吻过了。天哪,丹特的吻技堪称一流。
他又呻吟了一声,在她身边伸了个懒腰。他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温暖而结实,分外诱人。
泰拉告诉自己,她必须在他醒来之前逃跑。但即使睡着了,丹特的手也很灵巧。他懒洋洋的手指沿着她的脊椎一路抚摸到她的脖子,缓缓地拨弄着她的头发,弄得她弓起背来。
他的手指定住了。
丹特的呼吸突然没有了声音,泰拉知道他现在也醒了。
她暗骂一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躲开了他那一动不动却经验丰富的手指。她才不在乎他是否看见她偷偷溜走;此时溜之大吉能省去很多尴尬,不然,他们免不了要寒暄一通,又得编借口才能离开。泰拉和很多年轻男子亲吻过,所以她很清楚,男孩在亲吻之前或之后说的话都不可信。而且,她真的走了。
泰拉的记忆可能是模糊的,但不知何故,她无法忘记在与丹特的关系变得有趣之前她收到的那封信。一个陌生人把信塞进她的口袋,此人的脸藏在如夜色一样黑的斗篷下,还没等她跟上,他就不见了。她想马上把信再读一遍,但一想到她欠送信来的那个朋友的东西,她便认为这样做并不明智。她必须回房间。
她悄悄溜走,潮湿的泥土和尖尖的树针在她的脚趾间滑开。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弄丢了鞋,但她不想浪费时间去找。森林里弥漫着淡淡的蜜色光线,不时传来沉重的鼾声和连续轻微的声音,这让泰拉觉得,并不是只有她和丹特在星空下昏睡过去。她才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她偷偷地从那个帅气男孩身边溜走,但她不希望有人把此事告诉她的姐姐。
在卡拉瓦尔秀上,丹特对斯嘉丽可没做什么好事。他为莱金德工作,所以一切只是一场戏,但尽管卡拉瓦尔秀已经结束,要从虚幻中找出丁点的真实,仍然很难。再说了,泰拉不愿意因为她选择和一个在比赛中对斯嘉丽如此残忍的男孩一起找乐子,而让姐姐继续受伤害。
所幸还好,当泰拉走到森林的边缘时,整个世界和莱金德那栋角塔大宅仍在沉睡。
即使是现在,卡拉瓦尔秀正式结束了,屋里所有的蜡烛和灯笼都尚未点亮,那栋大宅里仍然留有几缕如余烬般闪亮的迷人光线,提醒泰拉游戏还没玩完。
到昨天为止,大宅里一直容纳着卡拉瓦尔秀的一切。游客穿过巨大的木门,就能来到优雅的阳台,阳台上挂着豪华的红色窗帘,阳台环绕的城市里运河纵横交错,街道拥有自己的思想,神秘商店里充满了魔法,妙不可言。但比赛才刚结束,塔楼大宅便缩小了,隐藏在墙壁之间的短暂仙境消失了,只留下了豪宅的正常部分。
泰拉一路小跑着上了最近的楼梯。她的房间在二楼。有一扇知更鸟蛋般蓝色的圆门,很容易找。而且,也不可能看不到斯嘉丽和朱利安站在门边,紧紧地抱在一起,仿佛忘记了怎样说“再见”这两个字。
泰拉很高兴姐姐终于允许自己沉浸在幸福中。斯嘉丽应该得到帝国里的一切快乐,泰拉希望姐姐能幸福到永远。她听说朱利安不是那种风流成性的人,他从没有在卡拉瓦尔秀结束后还继续恋爱关系,而且,在把斯嘉丽带到莱金德的岛上后,他甚至不应该继续和斯嘉丽在一起。但他以撒谎为生,所以泰拉很难相信他。然而,当那对璧人站在那里,拥着彼此,头靠在一起,看起来像极了一颗心的两瓣。
泰拉绕过他们向她的房间悄悄走去,他们一直注视着彼此。
“你是答应了吗?”朱利安低声道。
“我得先和我妹妹商量商量。”斯嘉丽说。
泰拉在门前停了下来。她发誓口袋里那封信的分量突然加重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她再读一遍。但如果朱利安是向斯嘉丽打听泰拉的意思,那她就必须加入对话。
“你想和我商量什么?”泰拉插嘴道。
斯嘉丽从朱利安怀里出来,但他的手仍搂着她的腰,手指穿过她裙子上发红的缎带,显然还没有准备让她离开他的怀抱。“我问你姐姐,你们两个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瓦伦达,参加爱兰丁女王的七十五岁生辰庆典。那里也将举办卡拉瓦尔秀,我有两张票。”朱利安眨了眨眼。
泰拉冲姐姐咧嘴一笑。这正合她意。不过她仍然不能相信她在过去一周听到的谣言居然是真的。卡拉瓦尔秀明明每年只办一次,她从没听说过有两场卡拉瓦尔秀如此接近。但泰拉认为,甚至是莱金德也会为女王来一次例外。
泰拉继续满怀希望地望着姐姐:“真不可思议,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爱兰丁节呢,就因为这一天,你的生日总是过不好。”
泰拉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掂量该如何回答。她想去的真正原因与爱兰丁节没关系,不过姐姐说得对。只要爱兰丁是莫里迪安帝国的女王,她的生日就是节庆日,是爱兰丁节,会有整整一周的派对、舞会,而且,在那期间,什么规矩啦,律法啦,都成了摆设。在两个姑娘的家乡特里斯达岛,这个节日只会在种植季的第三十六天庆祝一日,却仍然使泰拉的生日相形失色,因为泰拉的生日就在爱兰丁节的第二天,实在是不幸得很。
“这次去瓦伦达,一定不虚此行。”泰拉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朱利安答道。
斯嘉丽噘起嘴:“泰拉,我们得先谈谈。”
“我还以为你一直盼着去首都,看看城堡啦,在空中飘浮的缆车啦,而且,这次的卡拉瓦尔秀一定会是本世纪的盛会呢!有什么好谈的?”
“伯爵。”
朱利安的古铜色皮肤登时变得煞白。
泰拉的脸色十有八九也是如此。
“伯爵住在瓦伦达,我们不能让他见到你。”斯嘉丽说。
斯嘉丽是一个过于谨慎的姐姐,但泰拉不能因为她有所保留就责怪她。
尼古拉斯·达西伯爵是斯嘉丽的前未婚夫,这门亲事是斯嘉丽的父亲一手安排的。在卡拉瓦尔秀以前,斯嘉丽只给他写过信,但她相信自己爱上了他。她还以为伯爵会保护她和泰拉周全,但斯嘉丽在卡拉瓦尔秀上见到了他,才知道他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斯嘉丽担心伯爵是对的。她们的父亲以为泰拉已经死了,如果斯嘉丽的前未婚夫发现泰拉还活着,就一定会通知她们的父亲,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但如果泰拉不随着莱金德和他的演员一起前往帝国首都瓦伦达,事情照样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可能没有机会重读她朋友的信,但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如果她不与莱金德和他的演员在一起,她永远也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在卡拉瓦尔秀期间,泰拉并不完全确定哪些人是莱金德的手下。但他的所有演员都将乘船前往瓦伦达,甚至连莱金德本人也可能上船,这样她就有机会得到她的朋友需要的东西了。
“伯爵太自恋,即使我走到他面前,给他一巴掌,他八成也认不出我来。”泰拉说,“我们只见了一小会儿,我当时的状态不是太好。”
“泰拉……”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让我认真点。”泰拉插嘴说,“我不是想嘲笑你。我完全清楚有什么危险,但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担惊受怕。哪怕是发生了海难,我们也将小命不保,但如果我们因为恐惧就止步不前,那我们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岛了。”
斯嘉丽做了个鬼脸,转向朱利安:“你介意让我和妹妹单独待一会儿吗?”
朱利安在斯嘉丽耳边说了什么,声音很低,泰拉听不见。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弄得斯嘉丽脸红了。他离开后,斯嘉丽和泰拉走进泰拉的房间,斯嘉丽的嘴抿成了一条线。
屋里随处可见内衣裤。长筒袜从梳妆台抽屉里耷拉下来,梳妆台上摆着软帽,各种披风、长袍和衬裙在她的床前连成一串,床上乱糟糟地堆着一堆皮衣,那是她打牌赢来的。
泰拉知道斯嘉丽认为她很懒。但泰拉自有道理:整洁的房间即便被人搜查了,也无法发现,因为只要把东西放在原来的位置即可。但另一方面,混乱却很难重现。泰拉只扫了一眼,就确定没人敢碰她这些灾难般的私人物件。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没被动过,不过现在又多了一张床,泰拉猜想这张床一定是有人用魔法变出来的,或者更可能是被送到楼上给她姐姐用的。
泰拉不知道她们可以在岛上待多久。她很欣慰她们没有马上被赶出去,不过,如果她们遭到驱逐,也许斯嘉丽会更乐意去瓦伦达。但是,泰拉其实并不希望姐姐被迫做任何事;她希望斯嘉丽能自己做选择。泰拉完全能理解姐姐的顾虑。毕竟泰拉在上一场比赛中死了。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有充分的理由,而且,她不打算再死一次。死亡对泰拉而言,与对斯嘉丽来说一样可怕。泰拉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而且必须做。
“斯嘉,我知道你认为我玩世不恭,但我认为我们今后必须做个快乐的人,不要整天绷着个脸。我不是说我们必须参加卡拉瓦尔秀,但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和朱利安以及其他人一起去瓦伦达。如果我们不享受这美妙的自由,那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继续过着像是被父亲的铁拳掌控的生活,那最后的赢家就只能是父亲。”
“你说得对。”
泰拉一定听错了:“你说我是对的?”
斯嘉丽点了点头:“我受够了一直在惶惶不安中过日子。”她听起来仍然很紧张,但她的下巴现在仰了起来,好像她下定了决心。“我不想再参加比赛,但我想和朱利安一起去瓦伦达。我不愿意把自己困在这里,就像我们的父亲把我们困在特里斯达岛一样。”
泰拉的心里涌起一阵骄傲。在特里斯达,斯嘉丽紧紧抓住她的恐惧不放,仿佛它会保护她,但泰拉看得出姐姐正在努力摆脱恐惧。经过了卡拉瓦尔秀,她确实变了。
“昨晚你鼓励我再给朱利安一次机会,你是对的。我很高兴去了派对,我知道如果我们不和他一起去,我会后悔。但是……”斯嘉丽又说,“如果我们去瓦伦达,你得保证你会小心的。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别担心。我发誓。”泰拉严肃地握住姐姐的手,捏了捏,“自由的滋味太美好了,我怎么舍得把它弄丢呢。而且,等我们到了首都,我就穿花花绿绿的裙子,永远都丢不了。”
斯嘉丽牵牵嘴角,笑了笑。泰拉看得出姐姐正在强压笑意,但随后她还是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幸福的斯嘉丽变得更漂亮了。
泰拉和她一起咯咯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容一模一样,仿佛烦恼是别人的事。然而泰拉无法忘记她口袋里的信,那封信在提醒她,她不仅有笔债要还,还要去拯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