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十八地堡
朱丽叶走到老沃克工坊门口，停了一下，敲敲门，然后开门走进去。她听人家说，暴动期间，老沃克竟然走出工坊，在外面到处走动，但她根本无法置信，无法想象。对她来说，这根本就是神话传说，而同样的，对地堡里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她去过其他的地堡，然后又回来，这件事也难以置信，只不过是个传言，一个神话。她只不过是个机电区的女工人，竟然敢说她看过别的地堡?大家当然不相信这种神话，除非这种神话能够发展成宗教信仰。
「祖儿!」埋首桌前的老沃克猛然抬起头，脸上还戴着放大眼镜，隔着镜片，有一只眼睛看起来像像西红柿一样大。他摘下眼镜，眼睛立刻就恢复正常了。「太好了，太好了，真高兴看到妳。」他挥挥手叫她过去。房间里有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似乎这个老人太凑近电烙铁，不小心烧到了灰白的头发。
「我是想来跟孤儿通无线电，告诉他一些事。」她说。「同时也想让你知道一下，我会离开一阵子。」
「哦?」老沃克皱起眉头。他把一些小工具一一放进胸前的皮围兜，把电烙铁塞进湿海绵里，发出滋滋声。那声音让她想起从前那只很凶的猫。牠平常都躲在抽水马达房，从黑暗中对她发出滋滋的吼声。「是那个卢卡斯来把妳拖走的吧?」老沃克问
朱丽叶立刻又想到，老沃克虽然是个标准的穴居动物，不过消息却比谁都灵通，因为他有很多运送员朋友，而那些运送员也喜欢跟老沃克的点数代币交朋友。
「那是其中一个原因。」她老实承认。接着，她拉了一条板凳坐下来，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她手上全是擦伤，沾满油污。「另一个原因是，挖坑道这件事恐怕会搞很久，而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没耐性，没办法坐在那边等。所以，我打算去进行另一个计划。这计划我已经盘算很久了，而且，那恐怕会比挖坑道更惹人厌。」
老沃克打量了她一眼，翻起眼珠子瞄瞄天花板，接着忽然瞪大眼睛。他似乎明白她打算干什么了。「妳很像柯妮做的辣椒酱。」他嘀咕着。「总是搞得上面辣，下面也辣。」
朱丽叶忍不住笑出来，可是心里又暗暗有点失望，因为她竟然这么容易被人看穿，完全在别人预料之中。
「我还没告诉卢卡斯。」她提醒他。「也还没告诉彼得。」
老沃克听到后面那个名字，皱起眉头，一脸困惑。
「彼得贝尔宁。」她说。「是新任的保安官。」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拿起电烙铁，在湿海绵上轻轻触了一下。「我忘了妳已经不是保安官。」
我从来没有真的当过保安官吧。她暗暗嘀咕。
「我只是想告诉孤儿，我们快要开始挖了，所以，我必须先确定他那边积水的状况是不是已经控制住了。」说着她伸手指向无线电。那具无线电除了在地堡本身上下联络之外，还能和别的地堡通话，就像信息区服务器地下密室的无线电一样。
「是应该要确定一下。可惜妳马上就要走，不然，如果妳能够晚个一两天走，我这里有一台手提式无线电已经快要做好了。」他指着一个塑料盒给她看。那盒子比从前她和副保安官用的无线电要来得大一点，他们平常都挂一具在屁股上。那盒子的电线还露在外面，外面还接着一个很大的电池。「等我做好了，妳就可以用这个转盘转换频道，里面装了中继器，左右转动就可以依顺序接到各个地堡。」
她小心翼翼拿起那盒子，猜不透他到底在说什么。老沃克指着一个转盘，转盘周围有三十二个数字的刻度。这下子她懂了。
「剩下的工作，就是去把那个旧的充电电池拿来装上去，然后调整电压。」
「你真厉害。」朱丽叶嘀咕了一句。
老沃克露出笑容。「厉害的是发明这东西的人。人家几百年前做出来的东西，现在我再怎么样也没办法做得比他们好。以前的人可没妳想象的那么笨。」
朱丽叶很想告诉他，她看过一些书，而书中那些从前的人，看起来不像是从前的人，反而比较像是未来的人。
老沃克在一块旧抹布上擦擦手。「我提醒过巴比他们，现在，我觉得也应该提醒妳一下。坑道挖得越深，无线电的通讯越不好，要等到你们挖通到另外一边，才会恢复正常。」
朱丽叶点点头。「这我听说过。柯妮说，他们会派传令员负责联络，就像在矿坑里一样。挖掘的工作，我交给她负责了。她心思很细腻，该注意的地方几乎都想到了。」
老沃克皱起眉头。「我听说她打算在我们这一头也装上炸药，万一另一头不小心挖到毒气，就可以马上把我们这一头封住。」
「那是雪莉的主意。她只是想尽办法找借口阻止我挖坑道。不过，你应该很了解柯妮，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她一定会办到。」
老沃克搔搔头。「只要她没忘记送饭来给我吃，那我一定不会有事。」
朱丽叶笑起来。「我相信她一定不会忘记。」
「呃，希望妳这次上去一切顺利。」
「谢啦。」说完她伸手指向工作台上那具大无线电。「你可以帮我接通吗?我想跟孤儿说话。」
「当然，当然。十七。不好意思，我忘了妳不是专程来跟我聊天的。来，我来呼叫妳的朋友。」说着他摇摇头。「不过，我不得不说，跟他说过话之后，觉得他真是个怪人。」
朱丽叶微微一笑，仔细打量老沃克的表情，结果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很认真的。朱丽叶忍不住大笑起来。
「怎么了?」老沃克打开无线电开关，把话筒拿给她。「我说错了什么吗?」
***
孤儿跟她报告的状况，有好的，有不好的。机电区的积水已经抽干了，这是好事，不过，速度比她当初预期的快太多。他们挖坑道，至少要好几个礼拜或甚至好几个月才能挖到那边，看看还能抢救什么东西，可是现在，积水已经抽干，所有的东西很快就会生锈。不过，这并不是那么迫切的问题，所以朱丽叶决定把这些问题先撇到一边，专心应付眼前能够立即处理的问题。
这次上去会用到的东西，全部都被她塞进一个小侧背袋里：一套干净的银色工作服，还有袜子，衬衣，水壶，一把棘轮扳手，还有一套起子组。那套工作服她很少穿，袜子衬衣才刚在水槽里洗过，还是湿的，水壶凹凸不平，上面沾满油污。另外，她口袋里塞了一把瑞士刀，还有二十枚点数代币。虽然自从她担任首长以来，一直没什么机会用这些代币，但她还是一直摆在口袋里。该有的东西差不多都有了，唯一缺的，就是一具好用的无线电。不过，老沃克已经拆掉了两具可用的无线电，打算重新组装成另一具新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完成。
身上背着简陋的行李，心里怀着一种莫名的愧疚，觉得自己背弃了朋友，而就这样，她启程出发了，离开机电区。经过走廊，走上楼梯间的时候，她还听得到打桩机的隆隆声。接着，她通过警卫岗哨，感觉自己彷佛跨过了一座无形的心理门坎。她回想起几个礼拜前走出气闸室的情景。有些东西就像制动活门一样，是单向的，有去无回。她忽然有点畏惧，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想到这个，她忽然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走上楼梯，在楼梯井中偶尔会碰上其他人。朱丽叶感觉得到他们都在看她，而他们那种咄咄逼人的眼神，会令她不由得回想起外面沙丘上的狂风。那种不信任的目光，有如挟带着毒酸的狂风一样向她袭来──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他们都很快就撇开视线。
没多久，她开始明白卢卡斯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初她被丢到外面清洗镜头，而她不但不肯清洗，而且竟然还活着回来，这件事轰动了全地堡，她被大家捧为英雄，而如今，大家对她的好感已经开始在瓦解了，有如被打桩机撞碎的水泥墙。她被丢到外面去却活着回来，这件事为大家带来了希望，然而，她打算挖一条坑道到地堡外面，这件事引发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经过商店门口，店家用一种畏怯的眼神偷看她。她和一对母子擦身而过，那个妈妈赶紧抱住孩子。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可是一看到她又立刻悄无声息。所到之处，她带给大家的是恐惧。
沿着楼梯井往上走，沿路有些人还是会朝她点点头，称呼她一声「首长」。她碰到一个她认识的年轻运送员，他停下脚步和她握手，似乎很兴奋看到她。然而，当她走到一百二十六楼的底层土耕区，到一百二十三楼借厕所的时候，她感觉得到自己并不受欢迎，那种感觉很像满身油污的工人跑到顶楼去。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还是她的同胞。无论受不受欢迎，她还是他们的首长。
看到他们的反应，她开始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找汉克。汉克是底段楼层的副保安官。暴动期间，汉克也介入了战斗，亲眼看到双方人马的死伤惨况。其实，交战的双方，并无所谓的好人坏人。来到一百二十楼，朱丽叶走进保安分驻所，心里还是有点犹豫。她应该继续赶路呢，还是去找汉克谈谈?停下来找他，会不会是错误的决定?然而，她不能再逃避了。从前年轻的时候，她不敢去见爸爸，埋首工作逃避这个世界，而现在，她这种逃避心理意味着她还是从前的她。她不能再逃避了。对地堡，对地堡里所有的人，她有重责大任。她应该去找汉克。她搔搔手背上的伤口，鼓起勇气走进保安分驻所。她告诉自己，现在妳是首长，不再是准备送出去清洗镜头的囚犯。
汉克原本埋首办公桌，一听到有人进来，立刻抬起头来，发现来的人是她，不由得目瞪口呆。她回来之后，到现在还没跟汉克见过面说过话。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那一剎那，朱丽叶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复杂的表情，混杂着紧张和兴奋。此刻她忽然明白，刚刚不敢来找他，一直想逃避他，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汉克怯生生的伸出手，彷佛很怕她不肯跟他握手，似乎只要她一拒绝，他随时要把手缩回去。不管当初她令他多么痛苦，到现在，他似乎还是很内疚，因为当时他必须奉命把她送出去清洗镜头。
朱丽叶握住他的手，然后把他拉过来紧紧抱住。
「对不起。」他轻声嘀咕着，声音里是毫无保留的愧疚。
「什么对不起。」朱丽叶放开汉克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他的肩膀。「该说对不起的人恐怕是我吧。你的手臂还好吗?」
他耸耸肩，扭扭肩膀。「还是有点痛。」他说。「不过，要是妳敢跟我说对不起，我立刻就逮捕你。」
「那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她说。
汉克露出笑容。「扯平了。」他说。「不过我还是想说──」
「你只是在尽你的职责，而我也只是想尽办法做我该做的。所以，这事就别再提了。」
他点点头，低头看着鞋子。
「你这边状况怎么样?卢卡斯说，我底下进行的工作，上面有人在抱怨。」
「只是有少数人在作怪，并不算太严重。暴动结束后，绝大多数人都很忙，忙着料理善后，没有太多闲工夫。不过，我确实听到一些流言。妳大概不知道，有很多人申请转调，想离开这里，调到中段楼层或甚至高楼层。这种申请案比平常多出了十倍。看样子，你目前正在进行的工作，大家都不想靠得太近。」
朱丽叶用力一咬嘴唇。
「一部份原因，是因为大家有点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汉克说。「本来不想再加重妳的负担，不过我还是得说，我自己和几个保安人员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平常保安官都会指派工作给我们，可是现在都没有动静，而妳的办公室……」
「也没有动静。」朱丽叶接他的话。
汉克搔搔后脑勺。「没错。不过，妳自己倒是很不平静。有时候，我们站在平台上都听得到底下的震动。」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要来找你。」她告诉他。「我要告诉你，你担心的问题，正好就是我担心的。现在我正要回上面的办公室待一两个礼拜，半路上，我会经过中段楼层的分驻所，到时候我也会去关照一下。未来，地堡的状况一定会有所改善，在很多方面。」
汉克皱起眉头。「妳应该知道，我完全信任妳，可是，当妳告诉大家以后状况会有改善的时候，他们会把『改善』这两个字解释为『改变』。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有干净的空气可以呼吸更重要，活命全靠这个。对他们来说，『改变』这两个字代表某种涵义，唯一的一种涵义。」
朱丽叶想了一下自己的全盘计划，包括底层的计划，还有上面的计划。「只要有你这样的好人肯信任我，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事。」她说。「另外，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妳需要睡觉的地方，对吧?」汉克朝羁押室挥挥手。「我帮妳保留了妳最爱的房间，我可以帮妳把卧铺床板放下来──」
朱丽叶大笑起来。她很高兴，两个人已经可以这样开玩笑了。就在几个月前，那间羁押室还代表某种惨痛的经验。「不用了。」她说。「不过还是谢了。天黑前我必须赶到中段楼层的农耕区。那里有一片新的耕地，我必须在场种下第一株作物。」她两手一摊。「你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汉克笑着点点头。
「我想拜托你的是，你要帮我多留意楼梯井的动静。卢卡斯告诉我，上面有很多人不高兴，现在我正要上去安抚他们。不过，我希望你能够提高警觉，以防状况失控的时候有人想冲下去。底下人手不够，大家都绷得太紧，情绪很容易失控。」
「妳是担心会有麻烦吗?」汉克问。
听到这个问题，朱丽叶想了一下。「是的。」她说。「如果你这边需要补充人手，我会拨预算给你。」
他皱起眉头。「平常，上面要拨预算下来，当然是多多益善。」他说。「可是，这次我怎么觉得有点毛毛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拨预算给你。」朱丽叶说。「我们都心知肚明，你的工作就是要处理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