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八地堡
朱丽叶到中段楼层土耕区的时候，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她主持了一场种植仪式，吃了中饭，然后又继续赶路上楼。爬到三十几层楼的时候，地堡已经快熄灯了。她发觉自己忽然好渴望能够睡在自己熟悉的床。
卢卡斯站在平台上等她。他微笑着跟她打招呼，而且坚持要帮她拿背袋，虽然那背袋根本不重。
「你实在用不着等我。」她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很甜蜜。
「我才刚到。」他说。「有个运送员告诉我妳已经快到了。」
朱丽叶这才想到，刚刚在四十几楼的时候，有个穿淡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运送员追上她，先跑上楼。很容易就会忘记，卢卡斯到处都有耳目。他推开门，让门开着，于是，朱丽叶走进了一个混杂着矛盾记忆和感情的地方。诺克斯就是死在这里，詹丝首长就是在这里被下毒。就是在这里，有人判了她死刑，把她送出去清洗镜头，而也就是在这里，医生把浑身烧伤的她救活了。
她瞄瞄会议室，回想起当时他们就是在那里说要选她当首长。而也就是在那里，她对卢卡斯和贝尔宁说，应该要把真相告诉大家：这世界并不是只有他们一个地堡。尽管他们反对，到现在她还是认为那样才对。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其告诉他们真相，还不如让他们自己「看见」真相。她有一个想法：从前，地堡的居民会千里迢迢爬楼梯到顶楼去看大屏幕，那么，为什么不鼓励他们到底下去看看?让成千上百的居民到她底层的世界，亲眼看看那些维持他们生存的机器是什么样子。他们从来没去过，从来没看过。他们到机电区之后，就可以走进那个坑道，走到另一座地堡。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定会很惊叹，因为主发电机是如此巨大，那低沈的隆隆声是多么沈稳。他们会很惊叹，工人挖的那个坑道是多么壮观。然后，当他们住进那座空荡荡的地堡，他们会很惊叹，原来这世上竟然有一个和他们的家如此相像的地方，住起来这么舒服。
卢卡斯拿他的识别证在传感器上扫了一下，十字旋转门立刻发出哔哔声，那一剎那，朱丽叶立刻回过神来。旋转门后面的警卫朝她挥挥手，朱丽叶也挥挥手。而警卫后面，信息区大厅显得空荡荡，一片沈寂。绝大多数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因为看不到半个人，朱丽叶忽然联想到第十七地堡，彷佛看得到孤儿在角落里走来走去，手上拿着半条面包，胡子上沾满面包屑，一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这间大厅，看起来就像另一间大厅，差别只在于，第十七地堡的大厅电灯都坏了，灯泡吊在电线底下晃来晃去。
当她跟在卢卡斯后面走向他的密室，一路上她一直沈缅在两种不同的回忆中。两个世界，有着一模一样的格局，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生活在这里，另一种生活在那里。和孤儿一起生活的那几个礼拜，感觉就像一辈子么漫长，而在那种压力下，两个人反而紧紧联系在一起。想象中，小艾莉丝随时可能会从办公室里冲出来，抱住朱丽叶的大腿。那几个孩子就是住在办公室里。那对双胞胎兄弟在转角捡到东西，两人立刻抢起来，吵成一团。瑞克森和汉纳会躲在暗处偷偷亲吻对方，窃窃私语讨论那个小婴儿。
「──不过，如果妳同意。」
朱丽叶赶紧转头问卢卡斯。「什么?噢，对了，那很好。」
「妳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对不对?」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他又拿出识别证扫描。「感觉上，有时候妳好像神游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朱丽叶听得出那是担忧的口气，不是生气。她拿起他手中的背袋，站到一边。卢卡斯打开灯，把识别证丢到床边的柜子上。「妳还好吗?」他问。
「只是因为爬楼梯有点累。」朱丽叶坐到床缘，解开鞋带，脱掉靴子，摆在老地方。对她来说，卢卡斯的房间就像第二个家，熟悉而舒适。她在六楼有一间自己的宿舍，可是对她来说，那里有如异国。她去过两次，可是却从来没有在那边过夜。在那边过夜，就代表她完全接受了首长的身分。
「我正在考虑要请人送晚餐过来。」卢卡斯在衣橱里东翻西找，拿出一件轻暖的布袍，挂在浴室门板的钩子上。朱丽叶每次洗完澡后最喜欢穿那件布袍。「妳要我帮妳放热水洗澡吗?」
朱丽叶倒抽了一口气。「我是不是很臭?」她抬起手闻闻手背，看看有没有油臭味，结果却闻到喷灯的酸气味，打桩机的废气臭味──那些味道，就像矿工身上的刺青一样，烙在她身上永远挥之不去。虽然她出发前已经先在机电区洗过澡，但还是洗不掉那味道。
「不是啦──」卢卡斯似乎有点受伤。「我只是觉得，妳应该会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我想，明天早上再洗吧。另外，我也不想吃晚餐。这一整天，一路上我一直在吃东西。」她伸手把旁边的床单压平。卢卡斯露出笑容，坐到她旁边的床上。每次他们亲热过后，她都会看到他脸上出现那种充满期待的微笑，眼睛炯炯发亮。然而，接下来当她开口说「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他脸上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他脸色一沈，垂头丧气。「妳该不会是不想去正式登记吧?」
朱丽叶打量着他的手。「噢，不是啦，我不是要谈那个。我们当然要去登记啊，当然要去。」她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恋情。当年，由于「公约」不容许，她隐藏了那段恋情，内心深受折磨。现在，她不容许自己再犯那种错误。「我要谈的是挖坑道的事。」她说。
卢卡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住气，接着忽然笑出来。「原来是这样。」他微笑着说。「没想到在妳心目中，挖坑道的事还比不上结婚登记那么可怕。」
「我还想做另外一件事，一件你可能不会喜欢的事。」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如果妳是想告诉大家其他地堡的事，告诉大家外面是什么样子，那妳应该知道，我和彼得的立场是什么。我认为那些事说出去是有危险的，没人会相信妳。至于那些会相信的人，都是想惹麻烦的人。」
朱丽叶想到温德尔神父，想到有那么多人竟然会相信他说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而那些故事竟然会变成一种信仰。然而，说不定那是因为他们「想」相信那些东西。也许卢卡斯说得没错，并不是每个人都「想」相信真相。
「我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们什么。」她告诉卢卡斯。「我是想让他们自己亲眼『看见』。有件事，我必须在高段楼层这边进行，不过这需要你和你们信息区的人帮忙。我需要你派几个人来帮我。」
卢卡斯皱起眉头。「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事。」他揉揉她的手臂。「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今天晚上，我只希望能够好好陪陪妳。就一个晚上，我们把工作撇到一边。我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服务器技师，而妳呢，妳可以……假装自己不是首长。」
朱丽叶紧紧握住他的手。「你说得对。我们是应该这样。而且，说不定我应该赶快去洗个热水澡──」
「不，不要洗。」他吻吻她的脖子。「我就喜欢妳身上的味道。明天早上再洗吧。」
她没有抗拒。卢卡斯又吻吻她的脖子，然后开始拉开她工作服的拉链，这时候，她要他把灯关掉。这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说她都不肯让他好好看看她。这次，他没有把浴室的灯关掉，而是把浴室门关上，只留一条缝，露出一点点光。虽然她喜欢和他肌肤相亲，但她并不喜欢他看她的身体。上次烧伤治疗之后，她身上留下一块块的疤痕，乍看之下有点像凿穿花岗岩的矿坑，身体上布满一块块的白斑。
这些疤痕，除了不太好看之外，对碰触也很敏感。每一块疤痕，都像是从她体内深处延伸出来的神经末梢。卢卡斯轻抚她身上的伤疤，彷佛电工循着电路图摸索电线，每碰触到一个伤疤，他的手指就彷佛接通了电池的两极。他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他的手探索着她的身体，她感觉彷佛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朱丽叶感觉得到自己身体开始发热，她知道，今天晚上两个人不会很快就入睡。在他轻柔的抚触下，她满脑子的危险计划渐渐模糊消散。今夜，她会彷佛回到年轻的岁月一样，回到一种简单的生活，用心去感觉，不需要思考──
「咦，奇怪。」卢卡斯忽然停手。
朱丽叶并没有开口问他什么奇怪，只希望他什么都别理会。但她又太害羞，实在说不出口叫他继续轻抚她。
「我最喜欢的小伤疤不见了。」他轻揉着她手臂上的某个点。
朱丽叶忽然感觉全身一阵火热，彷佛突然又回到气闸室，被火焰吞噬。悄悄抚触她的伤疤她不介意，但开口说出她身上有伤疤，她就受不了了。她立刻抽回她的手臂，翻身躺到旁边，心中暗忖，今天晚上还是乖乖睡觉吧。
「别这样，在这里，让我看看。」他求她。
「你太残忍了!」朱丽叶骂了他一声。
卢卡斯揉揉她背后。「我发誓，这一点也不残忍。拜托妳，让我看一下妳的手臂好不好?」
朱丽叶在床上坐直起来，拉起被子盖住膝盖，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我不喜欢听你提到我身上的伤疤。」她说。「你甚至还敢说你最喜欢某个伤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说着她朝浴室点点头。浴室的门缝有灯光流泻出来。「你去把门关上好不好?要不然就把灯关掉。」
「祖儿，我对天发誓，不管妳身上怎么样，我还是一样爱妳。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妳就是这样。」
听到这句话，她认为他的意思是，他只是没见过她还没受伤之前赤裸身体，并不是说他觉得不管怎样她还是永远美丽。朱丽叶跳下床，走过去要关掉浴室的灯。她把被子裹在身上拖着走，结果剩下卢卡斯一个人赤裸裸躺在床上。
「那伤疤在妳的臂弯里。」卢卡斯说。「总共有三条，互相交叉，看起来像一颗小星星。其实，我偷偷吻过那里一百多次了。」
朱丽叶关掉灯，独自站在黑暗中。她感觉得到卢卡斯一直盯着她看。平常，就算穿着衣服，她还是感觉大家都盯着她身上的伤疤。接着她又想到，从前乔治也是这样看着她──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喉咙哽住了。
一片黑暗中，卢卡斯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伸手搂住她，轻吻她的肩头。「我们回床上好不好?」他说。「对不起，我们把灯关掉好了。」
朱丽叶犹豫了一下。「我不喜欢你太熟悉我身上的伤疤。」她说。「我不希望我的身体变成你的星图。」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实在忍不住。那已经是妳身体的一部份，也是我所熟悉的妳。这样吧，哪天我们去找妳爸爸，让他看看──」
她挣脱他的拥抱，冲过去打开灯，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臂弯，先看看右手，再看看左手，心里想，他一定是搞错了。
「你确定我手上真的有伤疤?」她努力想从密布的伤疤之间找出一片光滑的皮肤，彷佛想从满天的乌云间寻找一小片蓝天。
卢卡斯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和手肘，慢慢往上抬到嘴边吻了一下。
「就在这里。」他说。「我已经吻过上百次了。」
朱丽叶擦掉脸颊上的泪水，笑了起来，心中忽然涌现一阵激动，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她抬起手，让卢卡斯看着一处特别严重的伤疤，长长的一条环绕着她的小臂。她还是很介意，但她已经原谅他了。
「你可以吻这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