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一地堡
那天晚上，夏绿蒂被噩梦惊醒。她梦见自己在飞，她从床上坐起来，床垫的弹簧嘎吱嘎吱响。她彷佛还感觉到自己正从云端跌落，强风猛刮她的脸。
她总是梦见自己在飞，梦见自己坠落。天空没有半丝风，她控制不了飞机，拉不起机头。她看到一颗炸弹朝一个男人和他的家人直直掉落，而在最后一剎那，那男人转头遮住眼睛，避开中午刺眼的阳光，而就在爆炸前那一瞬间，她彷佛看到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和她自己，然后讯号中断──
后来，床垫的弹簧不再出声了。夏绿蒂的手本来紧紧扯住被子，现在慢慢松开了。在噩梦中，她全身肌肉紧绷，满身大汗，床单都湿掉了。整个营房感觉昏暗凝滞，她感觉得到四周那空荡荡的床铺，彷佛从前那些飞行员伙伴都在夜间出任务去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走廊走向浴室，然后打开电灯开关。开关是分段式的，她只开了一格，让灯泡维持昏黯的亮度。她明白，为什么哥哥有时候宁愿住在军火库里头的会议室，因为空荡荡的走廊整个被黑暗盘踞，彷佛鬼影幢幢。她感觉自己彷佛走过一条满是鬼魂的走廊，而鬼魂都在沈睡。
她上完厕所，冲马桶，洗了手，可是她觉得不必再回床上睡觉了，因为做了那种噩梦之后，她不可能睡得着。夏绿蒂拿起一套红色的工作服穿上。先前唐诺带了三套工作服来给她，总共有三种颜色，算是给她的囚禁生活增添一点变化。她已经想不起来，蓝色和金色工作服是做什么用的，不过她记得很清楚，她对红色最有感觉。红色工作服上有很多口袋，她工作的时候都是穿那套，所以它老是三套当中最脏的。如果口袋装满东西，那套工作服会将近有十公斤重，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她拉上胸前的拉链，沿着走廊走向军火库。
奇怪，现在一定是大半夜，可是军火库的灯是亮着的。她从来不会忘记关灯，而且也没有别人会到这一层楼来。她忽然感到口干舌燥，蹑手蹑脚走向那些盖着防水布的无人机，走向一片阴影。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从无人机旁边经过，慢慢靠近几座很高的柜子。柜子上放的是备用零件和工具，还有应急用的口粮。这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跪在柜子旁边的地上，地上还有另外一具很像人体的东西。那个人一听到她身上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
「唐诺?」
「什么事?」
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看清楚了，地上那具手脚摊开的人体并不是人体，而是一套蓬松的防护衣，袖子裤管摊开着，空洞，了无生气。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揉揉眼睛问。
「大半夜。」他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不过也可以说是大清早，就看你从什么角度看。妳是被我吵醒的吗?」
夏绿蒂注意到他忽然挪了挪身子，想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防护衣。他折起一条裤管，开始把防护衣折成一堆。他膝盖边的地上放了一把大剪子，一卷银色胶带，一顶头盔，一副手套，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氧气瓶的瓶子。另外，还有一双靴子。他折防护衣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刚刚以为自己听到有人在说话，其实是那个声音。
「嗯?哦，没有，我不是被你吵醒的，我只是起来上厕所，可是听到好像有什么声音。」
她在说谎。其实她是想要在半夜修理这些无人机，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样会感觉心里比较踏实点。唐诺点点头，接着忽然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条手帕，掩住嘴巴咳了一下，然后又把手帕塞回去。
「你在干嘛?」她问。
「我只是在检查一些装备。」唐诺把防护衣的零件迭成一堆。「上面可能会需要这些东西，先帮他们准备好拿上去，免得有人跑到下面来找，那太危险了。」他瞄了妹妹一眼。「要我帮妳弄一些热的东西来吃吗?」
夏绿蒂两手抱胸，摇摇头。他这句话，等于是在提醒她，她被困在这里，甚至需要人家送东西来给她吃。她很不愿意想到这件事。「箱子里那些口粮，我已经渐渐吃习惯了。」她对他说。「美军的口粮包味道还真不错。」说着她忽然笑起来。「还记得当年新兵训练的时候，我真的恨死这些东西。」
「要是妳真想吃点别的，尽管说，我去帮妳弄。」唐诺显然是想找个借口赶快离开这里，转移话题。「另外，无线电还缺最后一些零件，我也得赶快去弄。我已经申请了一个麦克风，因为到处都找遍了，实在找不到。通讯室有一支麦克风有点故障，要是到最后实在找不到麦克风，我就去偷那支。」
夏绿蒂点点头。她看着哥哥把那套防护衣塞进一个大塑料袋。哥哥显然还隐瞒了什么。做哥哥的好像都是这样。
夏绿蒂走到距离最近的一架无人机旁边，掀开塑料布，拿出一组扳手摆在机翼上。她本来笨手笨脚，不太会用工具，不过这几个礼拜来，她一直在组装无人机，到后来竟然也越来越顺手了。也许她没什么耐性，但她很有毅力。「那么，他们要这防护衣干什么?」她尽量装出不经意的口气。
「可能跟反应炉有关。」他揉揉脖子后面，搓搓额头。夏绿蒂没吭声。这样哥哥应该就会明白她没那么好骗。说谎也不打草稿。
夏绿蒂掀开机翼外壳，这时候，她忽然回想起当年，她和一大群男人一起接受新兵训练，后来，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练出浑身肌肉，还有一股不服输的拚劲，一直到后来她下部队服役，才渐渐松懈下来。刚回到家的时候，她才十几岁，浑身肌肉，而念研究所的哥哥正好也放假回到家。他嘲笑她满身肌肉像个男人婆，她立刻抓住他手臂反扭到背后，把他压倒在沙发上。一开始，他还是笑个不停，一直嘲笑她。
他的脸被压着埋在座垫里，根本没办法呼吸，没多久，他笑不出来了，开始惨叫。本来只是兄妹打打闹闹，到最后，事情变得有点可怕。被压在座垫里没办法呼吸，感觉很像是被活埋，而那种感觉触发了她哥哥内心深处潜藏的巨大恐惧。他的反应吓坏了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刺激他，因为她永远不想再看到他那可怕的模样。
此刻，他把那袋防护衣放进箱子里，锁上箱盖，放回柜子底下。夏绿蒂看着这一幕，立刻就明白防护衣根本不是别人要用的。唐诺又开始咳起来，赶紧伸手去掏手帕。她假装专心组装无人机，假装没看到他发作。唐诺不想谈防护衣的事，也不想谈他肺的问题，而她能够体会他为什么会这样。她哥哥快死了。夏绿蒂心里有数，知道哥哥快死了。此刻，看着他，感觉上就彷佛看着梦中的他。在梦里，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他也转头遮住眼睛，遮住有如日正当中的刺眼强光。梦中她看到的他，就像梦中她看到的所有人一样，同样面临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唐诺那俊秀的脸孔，看到他仰头望向天空，看着那无可逃避的厄运从天空坠落。
他快死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拚命帮她囤积食物，而且预做安排，确保她能够离开这个地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弄一台无线电给她，这样她才有办法跟别人联络说话。她哥哥快死了，而且，他不想被活埋，不想死在底下。对他来说，底下就像地底的洞穴一样，会令他窒息。
夏绿蒂很清楚那套防护衣是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