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十七地堡
朱丽叶睁开眼睛，忽然看到爸爸。有一道强光照着她一只眼睛，然后又照向另一只眼睛。爸爸背后还站了好几个人，一张张的脸俯视着她。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工作服，有淡蓝色，白色，黄色。她本来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场可怕的噩梦，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想起来了：她的地堡被摧毁了。气闸门被打开，大家都死了。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抓着无线电，听到有人在说话，然后，她告诉大家，所有的人都死了。她害死了大家。
她挥挥手，想把眼前的手电筒挥开，挣扎着想翻身，可是却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冷冰冰的潮湿铁皮上，头底下枕着一件工作服。她的胃起了一阵抽搐，可是却吐不出东西，感觉整个胃空空的，彷佛纠结成一团。她一直干呕，口水吐到地上。爸爸叫她深呼吸，而雷夫也在旁边一直问她还好吗。朱丽叶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朝他们大喊，想大声叫他们不要管她。她很想缩起腿抱住膝盖大哭一场，因为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可是雷夫还是一直问她有没有怎么样。
朱丽叶抬起袖子擦擦嘴，挣扎着想坐起来。这里一片幽暗，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是在钻土机里面了。这时候，附近忽然闪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像一团火，接着她闻到一股柴油味，这才意识到那是火把。在那幽暗的光晕中，她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拿着手电筒，看到矿工帽上的灯光，看到她地堡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这里一群那里一群。四下一片寂静，但隐约听到有人在啜泣。
「我在哪里?」她问。
雷夫回答说：「有个男孩子发现妳躺在机器后面，说妳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开始他还以为妳死了──」
这时她爸爸忽然打断他。「我要用听诊器听一下妳的心跳。来，深呼吸几下。」
朱丽叶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彷佛又变回小孩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做错了事惹得爸爸不高兴。雷夫的手电筒照在她爸爸脸上，爸爸斑白的胡子闪闪发亮。他把听诊器塞进耳朵里，而她也知道该怎么做。她拉开工作服胸前的拉链，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让他听声音。她注意到头顶上的天花板有很多水管、电线、废气管，于是，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们就在发电厂隔壁的抽水机房。地面上湿湿的，因为还有残余的积水。上面的楼层一定还有某些地方有积水，而且还在继续渗水。朱丽叶忽然回想起上次潜入水里的事。当时她还特别制作了一套防护衣，潜水来到这里。那彷佛是上辈子的事。
「那些孩子呢?」她问。
「他们和孤儿在一起。」她爸爸说。「他说他要带他们回家。」
朱丽叶点点头。「还有多少人逃过来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不知道还有谁活着。她想起不久前带着一大群人穿越坑道，半路上看到柯妮和沃克，看到艾瑞克和道森，还有费兹。她还记得看到好几家人，有人还特别去教室带走孩子。她还看到那个在市集照顾摊位的男孩，他穿着棕色工作服。可是雪莉……朱丽叶小心翼翼抬起手摸摸肿胀的下巴。她彷佛又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雪莉走了。卢卡斯也走了。还有尼尔森和彼得。她的心承受不了这么多。她好渴望不要再想到这些。
「很难估算有多少人逃出来。」雷夫说。「大家……这里真是一团乱。」他摸摸朱丽叶的肩膀。「出事之前，已经有一群人先过来了。是一个神父和他的信徒。后来还有一大群人也进来了。然后就是妳。」
她爸爸全神贯注听她的心跳，然后开始听她背部，听诊器在她背后到处游移。朱丽叶继续深呼吸。这时她爸爸忽然说：「妳有一些朋友已经在想办法，看要怎么把那部机器翻转过来，往回头挖。」
「有些人已经开始挖了。」雷夫告诉她。「用手挖。还有铲子。」
朱丽叶挣扎着想坐起来。失去了心爱的人，她内心已经够痛苦了，而现在，想到那些幸存的人可能也会死，那种感觉彷佛沈痛的心又受到重重一击。「不能让他们挖!」她大叫。「爸，另外一边很危险。赶快阻止他们!」她抓住爸爸的衣服。
「不要激动。」他说。「我已经叫人去拿水来给妳喝──」
「爸!要是他们再继续挖，我们都会死!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忽然有脚步声远远传来，黑暗中只见手电筒的光线晃来晃去，慢慢靠近，然后，巴比出现了，手上拿着一个水壶，水声哗啦啦。
「万一他们挖出去，我们都会死。」朱丽叶又说了一次。而有些话她强忍着没有说出口。她本来还想说：其实大家等于已经死了。在这座空荡荡的地堡里，他们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早晚会发疯，最后消失腐朽。然而，她心里明白，他们听她这样说，一定会觉得她疯了，因为她警告大家不要挖，因为那边的空气有毒。那就像当初她也觉得大家都疯了一样，警告她不准挖，因为这里的空气有毒。现在，他们迫不及待想挖回去，自找死路，就像当初她想挖地道过来这边也是自找死路一样。
她举起水壶喝了几口水，水沿着嘴边流到下巴，滴到胸口。她一边喝水，一边想着这种种的疯狂。接着，她忽然想到，先前神父带了一群信徒来到这座被诅咒的地堡，想寻找魔鬼，或是想亲眼看看魔鬼的杰作。她放下水壶，转身看着爸爸。在雷夫火把的照耀下，她爸爸的身影显得如此高大。
「温德尔神父和他的信徒。」朱丽叶说。「他们是不是……?他们是不是最先来的?」
「有人看到他们离开机电区，爬楼梯上去了。」巴比说。「我听说他们想找个地方祷告。另外还有一大群人到上面的土耕区去了，听说那里还有东西可以吃。大家都很担心，在我们脱困之前，我们要吃什么?」
「我们要吃什么?」朱丽叶自言自语。她很想告诉巴比，他们永远离不开这里了。永远。一切都完了。他们所熟悉的家园，所熟悉的一切，全部都完了。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唯一的原因是，不久前，她曾经爬过堆积如山的尸体，走进这座地堡。她亲眼看过被摧毁的地堡是什么景象，听孤儿说过他小时候那段恐怖的岁月。而不久前，她就在无线电里听到同样的惨剧再度重演。她听到过有人威胁她，而现在，他们真的动手了，就为了她不顾一切挖坑道。
雷夫叫她再多喝几口。在手电筒的光晕中，朱丽叶看到四周那一张张的脸孔，而这些幸存者都认为自己只是碰到一点麻烦，认为这只是暂时的。而残酷的真相是，全地堡的人都死了，剩下他们少数几个还活着。这几百个人很幸运的穿越了坑道。其中有的是住在底层的幸运儿，有的是一群中段楼层的暴民，是对这个地方充满疑虑的狂热信徒。而现在，他们以为自己只需要在这里待几天，或者一个礼拜，于是他们开始分头去找东西吃，想办法过日子。现在，他们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有足够的东西可以吃，熬到有人来救他们。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们已经是得救的一群，其他人都死了。
她把水壶递还给雷夫，开始挣扎着想站起来。她爸爸叫她不要动，可是朱丽叶挥挥手要他别管。「我们一定要阻止他们继续挖。」她慢慢站起来。她工作服屁股后面湿了一大片。地面很湿，显然有地方在漏水，很可能是上面的楼层哪里有积水，从天花板慢慢渗下来。她忽然想到，要赶快处理这问题。但接着，她又想到这根本不是当务之急。现在不急着做这个。现在，他们要担心的，是怎么多活一分钟，多活一个钟头。
「他们在哪里挖?」她问。
雷夫有点犹豫的举起手电筒指出方向。朱丽叶拉住他一起走，走没几步忽然看到乔姆森，立刻停下脚步。乔姆森是抽水机工人，他正靠在墙边，那里有好几具生锈的抽水机。他坐在墙边偷偷啜泣，两手摆在大腿上捧成杯状，眼睛盯着手，肩膀一耸一耸的。
朱丽叶伸手指着他，叫爸爸去看看他，然后自己也走到他旁边。「乔姆森，你受伤了吗?」
「我抢救到这个。」乔姆森啜泣着说。「我抢救到这个。我抢救到这个。」
雷夫举起手电筒对准乔姆森腿上，看到他两手捧着一堆闪闪发亮的点数币。那是好几个月的薪水。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手中那些硬币立刻发出一阵叮当响。
「我在大餐厅捡到的。」他啜泣着说。「当时大家都在跑，我却跑去打开收钱箱。那个时候，旁边的储藏室里有好多罐头，好多罐头，可是我却跑去拿这个。我抢救了这个。」
「嘘。」朱丽叶伸手搭在他颤抖的肩上，然后转头看看爸爸。爸爸摇摇头。他帮不了他。
雷夫又举起手电筒照向别的地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妈妈怀里抱着小婴儿摇个不停，边摇边哀号。那小婴儿似乎好好的，没有哭，就只是伸长手臂要去抓妈妈，手掌一直抓一直抓。大家都失去了太多。每个人都只带走了手边拿得到的东西。乔姆森哭泣，是因为他来到这种地方，唯一带在身上的竟然是一大堆硬币。这里，天花板在漏水，彷佛整座地堡都在哭泣。整个世界都在哭泣，只有那小婴儿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