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十七地堡
朱丽叶感觉自己彷佛又被淹没，水淹进她的喉咙，刺痛她的眼睛，她的胸口彷佛有火在烧。她沿着螺旋梯一步步往上爬，彷佛感觉得到昔日的积水环绕着她，感觉窒息。而这次，淹没她的是回荡在楼梯井那些声音。楼梯井里处处看得到破坏和偷窃的痕迹。墙上的电线和水管都不见了，地上到处散落着菜叶和泥土，显然是有人偷了土耕区的作物，走得很匆忙。
她好渴望在末日来临之前摆脱这一切罪恶，摆脱这一切无法无天的行径。她心里明白，末日快来临了。然而，她和雷夫越爬越高，越爬越高，她还是免不了看到有人打开门把里面的东西劫掠一空，宣称那里是他的地盘。有人站在平台上朝底下大喊，说他发现了什么东西，底下的人也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刚刚在底层的机电区，她本来还感叹侥幸存活的人太少，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又嫌太多了。
停下来制止这些人，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朱丽叶很担心孤儿和那几个孩子，担心土耕区被破坏殆尽。然而，背包里那沈甸甸的炸药给了她目标，而眼前的灾难反而令她决心更坚定。她要出去，想办法让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
「我觉得自己好像运送员。」雷夫边说边喘气。
「要是你跟不上，我会先到三十四楼等你。那里和中段楼层的土耕区应该会有食物。你可以到水耕区的抽水机去弄点水。」
「没问题，我跟得上。」雷夫很坚持。「我只是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当运送员。」
朱丽叶笑起来。这个矿工实在蛮骄傲的。她本来很想告诉他，这楼梯她不知道已经爬过多少次了，而孤儿老是落在后面，叫她先走，说他很快就会追上来。她脑海中又涌现出一幕幕昔日的回忆，剎那间，她忽然觉得她的地堡彷佛依然繁荣茁壮，洋溢着文明的生命力，远远走在前面，把她丢在后面──她的地堡依然存在。
然而，已经不在了。
不过，其他地堡还在。还有几十个地堡，还有许多人在那里生活。此刻，就在某个角落里，有爸妈在训孩子，有年轻人在约会拥吻，有人正吃着热腾腾的晚饭。无数的纸张被熔化成纸浆，重新再做成纸。有人从地底抽出石油，做成燃料发电，而废气被排放到外面那禁忌的世界。这些地堡里的人依然继续过他们的日子，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地堡的存在。而在某个角落里，还是有人怀着梦想，结果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有人死了，被埋进土里，长出新的生命。
朱丽叶又想到第十七地堡那几个孩子，他们生来就有暴力倾向，什么都不懂。这种事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而且，此刻已经又发生了。本来，她对计划委员会和温德尔神父非常不满，但此刻，那种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她手下的工人不是也有暴力倾向吗?她自己不是也有暴力倾向吗?所谓的群体也不过就是一大堆人，而人不就是一种最容易感到恐惧的动物吗?就像老鼠畏惧脚步声?
「──我等一下会追上妳。」她忽然听到雷夫在叫她，声音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这时候，朱丽叶才意识到自己又超前了。于是，她慢下脚步等他追上来。此刻，她忽然很不想孤单一个人爬楼梯。不久前，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地堡里，她之所以会爱上卢卡斯，正是因为他的声音永远陪伴着她，他的精神永远与她同在。此刻，她想他想到心痛。希望已经被剥夺了。愚蠢的希望。尽管她非常确定，她恨快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和卢卡斯再度相遇，但此刻，没有他在身边，看不到他，她依然感觉到强烈的痛苦。
他们在中段楼层的土耕区找到一些食物，不过，他们是走到很里面才找到的。印象中，朱丽叶觉得从前好像不需要走到那么里面。雷夫用手电筒照到某些痕迹，显示最近有人来过这里。泥土里还有未干的鞋印。水管被折断，水一直滴出来。地上有一颗被踩烂的蕃茄，却还没有蚂蚁爬过来。朱丽叶和雷夫尽量收集现场还看得到的东西──青椒，小黄瓜，黑苺，一颗罕见的橘子，还有一些还没熟的蕃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够他们吃好几餐。朱丽叶吃了很多黑苺，拚命吃，因为黑苺很难带在身上。从前她最痛恨这种东西，不屑一顾，因为那老是把她的手搞得脏兮兮。可是现在，她最痛恨的东西突然变成上天的恩典。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仅剩的食物会很快就被劫掠一空，好几百个人拼命抢，明明吃不了那么多还是拚命拿。
从土耕区到三十四楼，路程不远。对朱丽叶来说，感觉有点像是回家。那里电力充足，工具应有尽有，还有她的床跟无线电。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还有个地方可以工作，可以思考，懊悔，做她生命中最后一套防护衣。此刻，她终于感觉到两腿和背后那强烈的酸痛，这才明白自己又像从前一样，为了想出去，爬楼梯爬得太快。不过，她想出去，并不光是为了想报仇。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想逃避，逃避她那些朋友的目光。她害了他们。这种感觉，就像她想找个洞躲起来。从前，孤儿躲在服务器底下的洞里，不过，她和孤儿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想在别人头上敲开一个洞。
「祖儿?」
她走到三十四楼平台上，忽然停下脚步。前面就是信息区的门。雷夫走到最上面那级楼梯的时候，忽然停下来，蹲下去摸摸楼梯板，然后抬起手，让朱丽叶看看他手指上的东西。某种红红的东西。他伸出舌头舔舔手指。
「是蕃茄。」他说。
已经有人在里面了。她忽然又想到卢卡斯。那天，她躺在钻土机里，整个人蜷曲成一团，哭泣着听卢卡斯最后一次跟她说话。当时，卢卡斯就是在这个地方。
「不用怕。」她对他说。她又回想起当时追逐孤儿的情景。当时她冲下楼梯，发现这里的门被横杆挡住，于是她拚命撞门，撞断了卡住门的扫帚柄，从门缝里挤进去。而现在，门很轻易就推开了。里面灯火通明，可是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走，我们进去。」她说。她蹑手蹑脚，走得很快。不能被陌生人看到，她可不想被跟踪。她忽然想到，不知道先前孤儿离开的时候，有没有记得关上服务器房的门，盖上服务器背板。很不幸，他显然没关。她看到走廊尽头服务器房的门开着，听到有人在说话，看到里面雾气弥漫，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烟味。难道是她产生了幻觉，看到卢卡斯被毒气笼罩?难道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难道，她不是来找无线电，不是来为她的朋友找一个家，不是来做一套防护衣，而只是因为来到这个地方，她就会想起另外一座地堡里有一个同样的地方，而她说不定会在底下找到卢卡斯，而他还活在这个死亡世界里，正在等她──?
她推开门走进服务器房，发现里面真的在冒烟，烟雾盘踞在天花板下方。朱丽叶在服务器间快步穿梭。这种烟味闻起来不太一样，不像抽水机过热的臭油味，不像电线走火的焦味，不像涡轮叶片空转的橡皮焦味，也不像发电机的废气臭味。那是一种纯粹烧东西的味道。她抬起手臂，用臂弯掩住口鼻，忽然想起卢卡斯曾经抱怨里面有臭味。她匆匆冲进烟雾里。
烟雾是从放电话的服务器后面冒出来的，一条烟柱。孤儿的密室失火了。可能是他的床垫烧起来了。朱丽叶立刻就想到底下的无线电和库存食物。她解开工作服的钮扣，拉起汗水湿透的衬衣掩住脸，听到雷夫在背后喊她，叫她不要过去。可是她立刻爬下铁梯，甚至是直接滑下去，两脚重重地踩在底下的地上。
她压低身体，烟雾弥漫中勉强看得到前面。她听得到火焰的劈啪声，一种很奇怪的清脆的声音。这里有食物，有无线电，有计算机，还有墙上那珍贵的地图，不过，她并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另一种珍贵的东西。她快步向前，忽然看到烧起来的东西是藏放在这里的的书。
一大堆书，一大堆空铁盒。有一个穿白袍的年轻人把书丢进火堆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料的味道。他背对着她，头顶上有一圈秃头，上面全是汗，然而，他似乎被火焰迷住了，对其他的一切浑然无觉。他一直把书丢进火堆里，丢完了又回书架去拿。
朱丽叶从他后面绕到孤儿床边，拿起一条毯子，这时候，一只老鼠忽然从褶缝里窜出来。她拿着毯子飞快跑向火堆，眼睛刺痛得直流眼泪，喉咙像火在烧。接着，她把那条毯子盖到燃烧的书堆上，剎那间，火焰被掩盖了，但很快又从毯子旁边冒出来。接着，毯子开始冒烟了。朱丽叶用衬衣掩住口鼻，一边咳嗽一边跑回孤儿床边。她一定要扑灭火焰。这时候，她忽然想到隔壁房间那个空的蓄水池，可惜里面没水。
她拉起床垫的时候，那个穿白袍的人看到她了。他立刻飞身扑过来，两个人撞在一起，倒在床垫上。那个人抬起脚踢向她的脸，她立刻往后仰，躲开那一脚。那年轻人大吼大叫，朱丽叶大喊，叫他让开。火焰越窜越高。他还躺在床垫上，朱丽叶用力一拉，他立刻从床垫上滚下来，滚到旁边。现在分秒必争，一定要马上扑灭火焰，要不然里面的东西会全部烧光。分秒必争。接着她又拿起孤儿的另一条毯子拚命拍打火焰。她没办法同时灭火又要和那个人纠缠。没时间了。她一直咳嗽，一直大喊叫雷夫过来。这时候，那个人又扑过来了，目露凶光，两手疯狂挥舞。朱丽叶立刻弯腰撞上他的肚子，把他整个人背起来甩到后面去。他掉到地上，立刻抱住她的腿，把她也拉倒在地上。
朱丽叶挣扎着想甩开他，可是他抓着她的脚踝，沿着她的身体往上爬，然后抓住她的手腕。他背后的火焰越窜越高，毯子也烧起来了。那个人完全疯了，高声嘶吼。朱丽叶用力推开他的肩膀，扭着屁股拚命想挣脱他。她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眼睛也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时候，压在她身上那个人忽然惨叫起来，原来，他身上的袍子着火了。火焰迅速窜烧到他背后，烧向朱丽叶。那一剎那，朱丽叶感觉自己彷佛又回到了气闸室，身上盖着一条胶带布，被火焰吞噬。
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有一只脚飞过她眼前，踢到那年轻人身上。那一剎那，那年轻人的手慢慢松开了。接着，她感觉有人在后面拖她，立刻猛踢双脚，把前面那年轻人踢开。烟雾弥漫，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摸不清东西南北，满脑子想的都是无线电在哪里。她知道，无线电已经完了。接着，她感觉有人拖着她穿过那条窄窄的通道，在一片烟雾中，雷夫那张苍白的脸看起来有如鬼魅。他催她赶快先爬上铁梯。
服务器房烟雾弥漫。等底下的东西都烧光了，剩下焦黑的铁皮墙面和焦黑的电线之后，火焰就会熄灭。朱丽叶帮忙把雷夫从铁梯通道里拉出来，然后拿起盖子，封住洞口，可是发现这样根本没用，烟还是一直冒上来，因为那是网格铁板。
这时候，雷夫跑到服务器后面。「快点!」他大喊。朱丽叶立刻跪到地上，看到雷夫正在那台放电话的服务器后面，一脚踩在背板上，用尽全力猛踩。
朱丽叶立刻过去帮他，两个人一起踩在服务器后面，用尽全身力气拚命踩，想把那台服务器推倒。一开始，服务器一动也不动，这时候，朱丽叶想到服务器底座是用螺丝锁在地面上的。不过，服务器本身的重量产生效果了，螺丝钉开始松动了，底座发出嘎吱嘎吱响。接着，两个人用力一踹，螺丝钉松了，服务器巨大的黑色机身立刻歪向一边，倒在地上，盖住了洞口。
朱丽叶和雷夫瘫软在地上，拚命咳嗽，拚命喘气。里面烟雾弥漫，可是已经没有烟再冒上来了。后来，底下的惨叫声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