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十七地堡
随着工作的进行，食物的存量也日渐萎缩，那是很残酷的倒数计时。储藏室里的罐头一天天消失，土耕区的作物也即将消耗殆尽。这次的行动，地堡里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参与。有很多人根本没有来参加大会，有很多人整天晃来晃去，急着到土耕区抢地盘占菜圃，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动作够快就有机会抢到。有好几个机电区工人自愿到底下去劝更多人上来，看看能不能劝得动老沃克，拉他一起上来。朱丽叶看到还有机会召集更多人一起走，欣喜若狂，但另一方面，当大家埋头工作的时候，她却也感觉到压力与日俱增。
服务器房变成了巨大的工坊，乍看之下有点像物资区的厂房，现场摆了大概有一百五十套的防护衣，等着要修改尺寸做调整。朱丽叶发现防护衣的数量远超过参与的人数，心里有点难过，但也松了一口气。如果情况颠倒过来，那问题就大了。
她教会几个机电区的工人组装输气阀门。上次她和尼尔森在实验室做检验的时候，就是用这种阀门呼吸。然而，信息区现有的阀门数量不足，于是，朱丽叶就拿一些样本给运送员，要他们到底下的物资区去拿。朱丽叶很确定，那里还有很多备用零件。那些零件本来毫无用处，可是现在却成为他们求生存的必需品。他们需要更多的垫圈、耐高温胶带，还有密封垫。另外，朱丽叶还叫他们到物资区和机电区，把焊接设备带上来。她教他们辨认哪一种是乙炔瓶，哪一种是氧气瓶，然后叫他们把氧气瓶带上来就好，乙炔瓶用不着。
艾瑞克根据挂在墙上的地图计算距离，算出一个氧气瓶可以供应十二个人使用。朱丽叶说十个人用就好，以策安全。现场有五十多个人正在赶制防护衣，那些翻倒的服务器正好充当临时工作台，有人跪着，有人坐在地上，全都趴在服务器上工作。她从那些人当中挑出几个人，准备跟她到上面的大餐厅做另一件事。那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这个小组成员就是她爸爸，雷夫，道森，还有另外两个老运送员。朱丽叶知道那两个运送员处理过尸体。在上楼的途中，他们经过土耕区楼下的抽水机房，到里面的验尸官办公室拿了五十几个运尸袋。接下来，他们继续往上爬，一路上都没有人再说话。
第十七地堡已经没有气闸室。那里还是跟几十年前毁灭的时候一样，外闸门开了一半。朱丽叶还记得，她曾经两次进出那个闸门，第一次头盔被卡住。他们要到外面去，最大的障碍就是内闸门，还有保安官办公室门口。那薄薄的两扇门阻隔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面的死亡世界，一个是里面垂死的世界。
朱丽叶和大家一起搬开办公室门口那堆积如山的桌椅。那堆桌椅间有一个小小的通道，是她两个多月前硬挤出来的，而现在，他们需要更宽阔的空间。朱丽叶警告过他们，里面有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过，刚刚在验尸官办公室拿运尸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心里有数。好几个人同时拿着手电筒照着门口，然后朱丽叶准备开门。她爸爸坚持要大家都戴面罩，戴橡胶手套。朱丽叶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应该穿防护衣上来。
里面的尸体就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样，一大堆纠缠凌乱的灰色躯体。门一开，一股异样的气味立刻渗进她面罩里。那是一种腐臭味，混杂着血腥味。朱丽叶还记得当时她把腐烂的汤淋在身上，洗掉外面空气的毒素。这里面除了死亡的气息之外，还有另一种气味。
他们把尸体一具一具拖出来，放进运尸袋里。这是一种很可怕的工作。肢体上的腐肉会被扯离骨头。「抓住关节。」朱丽叶提醒他们。「搬的时候抓胳肢窝和膝盖。」
那些尸体并没有碎烂，勉强还能搬。肌腱和骨头让尸体勉强保存了完整。每装好一具尸体，都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大家都在咳嗽，也有人一直干呕。
保安官办公室里的尸体多半堆积在门口，彷佛当时他们争先恐爬到别人身上，拚命想挤进来，回大餐厅。另外有一些尸体散布在办公室地面上，比较没有挣扎的痕迹。有一间羁押室门开着，里面有一具尸体倒卧在破烂的床铺上，一半垂到地上。那张床只剩下床架，床垫早就不见了。有一个女人躺在墙角，两条手臂抱在胸前，彷佛在睡觉。最后几具尸体，是朱丽叶和爸爸一起处理的，她注意到爸爸那种惊讶的表情，而且，他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倒退着把尸体拖出办公室的时候，眼睛盯着爸爸后面的闸门。门上的黄色油漆几乎已经剥落殆尽。
「很不对劲。」她爸爸说。他戴着面罩，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们把尸体放进一个运尸袋里，拉上拉链。
「我们会帮他们举行简单隆重的葬礼。」她安慰他。她觉得他刚刚说不太对劲，意思是尸体不应该这样草草率率丢进运尸袋了事。
他脱掉手套和面罩，蹲在地上，抬起手用手背擦擦眉头。「不，我的意思是，这些尸体很不对劲。我记得妳好像说过，妳刚到这地方的时候，里面几乎没有半个人。」
「是啊。只有孤儿和那几个孩子。这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怎么可能。」她爸爸说。「他们的尸体还很完整。」他眼睛瞄瞄那些运尸袋，皱着眉头，看不出是担心还是困惑。「我认为，这些人才死了三个礼拜，顶多四、五个礼拜。」
「爸，我到这里的时候，这些尸体就已经在这里了。我从他们上面爬过去。而且，我还问孤儿有没有看过这些尸体，他说他好几年前就看过了。」
「根本不可能──」
「说不定是因为这些尸体都没有埋葬。要不然就是因为外面有毒气，所以没有苍蝇之类的昆虫。总之，尸体有没有腐烂应该没那么重要吧，不是吗?」
「这些尸体的状况，牵涉到很多问题，事关重大。还有，我告诉妳，这整座地堡都很不对劲。」说着他站起来，朝楼梯井走过去。雷夫正用杓子把水舀进杯子和空罐头里。刚刚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几个杯子和空罐头。她爸爸拿了两杯，一杯递给朱丽叶。朱丽叶看得出来，她爸爸正在想事情。「妳知不知道艾莉丝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她爸爸问。
朱丽叶点点头。「汉纳告诉过我。艾莉丝的妹妹一出生就夭折了，她妈妈也死了。她们很少提这件事，特别是艾莉森在场的时候。」
「还有那两个双胞胎。马克思和迈尔斯。又是双胞胎。瑞克森说他好像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不过他爸爸不准他提这件事，而他妈妈也死了，根本找不到人问。」她爸爸喝了一口水，然后低头盯着杯子。这时候，道森正在帮忙抬运尸袋。朱丽叶注意到他一直咳嗽，而且看起来好像快吐出来了。朱丽叶喝了一口水，想盖掉嘴里那种血腥味。
「是死了很多人。」朱丽叶说。她有点担心爸爸会想到另一件事。她想到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哥哥。她打量着爸爸的表情，想看看他是不是又想到自己的太太和死去的儿子。其实，他脑海中正在拼凑线索，想解开另一个谜团。
「不对。是出生的人太多。妳没有注意到吗?六个小孩，三对双胞胎?而且，没有大人照顾，那几个孩子竟然都健康得像是铁打的。还有妳的朋友吉米，他竟然没有半颗蛀牙，从来没生过病。他们都没生过病。这妳要怎么解释?那一大堆尸体好像才死了几个礼拜，这妳又要怎么解释?」
朱丽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臂。她一口喝掉杯里的水，把杯子递给爸爸，然后开始卷袖子。「爸，上次我问你疤痕会不会消失，你还记不记得?」
他点点头。
「我手上有几个伤疤真的不见了。」她让爸爸看看她的臂弯。「当初卢卡斯告诉我，我手上的伤疤不见了，我根本不相信他。不过，我这里本来有一个伤疤，这里也有一个，可是现在都不见了。当初我全身烧伤，最后却活下来了，你说那是奇迹，这你还记不记得?」
「那是因为当时妳很快就接受治疗──」
「还有，我告诉过费兹，我潜到水里去修抽水机，可是他根本不相信。他说，有一次矿坑淹水，他看过那种体型大我两倍的男人潜进十公尺深的水里，结果都得了潜水员病，而我潜进三、四十公尺深的水里，竟然没事，他打死都不相信。他说，我要是真的潜水那么深，早就死了。」
「我对挖矿的事一窍不通。」
「费兹就很懂。而且他认为我早就应该死了。还有，你认为这些尸体应该早就腐烂了──」
「应该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朱丽叶转头看着墙上的大屏幕，忽然有点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一个梦境里。垂死的人好像都会这样，拚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自己掉进那黑暗深渊。说不定，她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并不是几个月前的事，而是现在。此刻她才刚出来清洗镜头，正倒在那山丘上奄奄一息，而后来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此刻她垂死前的幻觉。她根本没有和卢卡斯相爱，甚至根本不认识他。此刻，她正处于一个虚无飘渺的鬼魅世界，而种种经历都只是孤绝的梦境，神智恍惚中的幻觉。她早就已经死了，直到此刻才醒悟──
「说不定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她爸爸说。
朱丽叶转头看着空荡荡的屏幕，然后伸手握住爸爸的手臂，靠向他。他紧紧搂住她，而她也搂住他。他脸上的胡渣刺痛了她的脸颊。她强忍着不敢哭出来。
「没事了。」她爸爸说。「没事了。」
她没有死。然而，事情真的不太对劲。
「不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她说。虽然她在这座地堡里喝了不少水，但她认为不是水的问题。她放开爸爸，看着第一个运尸袋被抬向楼梯井。有人带来一大捆电线皮做成的绳子，用来绑运尸袋，然后从栏杆上慢慢把袋子放下去。她深切感觉到，运送员真不是人干的。就连运送员自己都说：运送员真不是人干的。
「说不定是空气里有东西。」她说。「说不定那些气体被灌进地堡之后，就造成了这种结果。天晓得。不过，我认为你说对了，这座地堡真的非常不对劲。而且，我认为现在正是时候，真的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爸爸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们什么时候走?」他问。「妳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朱丽叶点点头。「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留在这里自相残杀。」这时候，她忽然想到，她说话的口气很像那些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的人，那些爱做梦的人，那些疯狂的傻瓜。从前，她总是嘲笑那些人，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们。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正要冒险启动一部机器，而这部机器她甚至从来没有拆开检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