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雷夫看起来很犹豫。他手上抓着一根树枝，好像在计算树枝有多重。火焰摇曳，黄澄澄的火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他妈丢下去就对了。」巴比吼了一声。
大家都笑起来，可是雷夫皱起眉头，一脸惊骇。「这是木头啊!」他说。他还在计算树枝的重量。
「转头看看旁边。」巴比朝头顶上那片黑压压的树枝挥挥手。「这里的木头，八辈子也用不完。」
「丢下去啦，小子。」艾瑞克踢了一下火堆里的木头，火堆里立刻窜起漫天火花。最后，雷夫终于把树枝丢进去，火堆立刻发出一阵劈啪响，又窜出火花。
朱丽叶躺在铺盖卷上看着他们。森林中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动物在呼号，那种声音是朱丽叶从来没听过的，很像小孩子在哭，很嘹亮，却又有一点哀伤。
「那是什么?」有人问。
黑暗中，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东猜西猜，说那可能是童书里的某种动物，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一种。接下来，他们开始听孤儿细数从前。孤儿说，他从「资源」库那些书里读到过，在那个很古老的时代，有很多种动物，然后，他开始说出好几种动物的名称。接着大家又围在艾莉丝四周，拿手电筒看她那本纪念册上的图片。每一种动物都很神秘，很令人惊叹。
朱丽叶翻身躺回去，听着火焰的劈啪声，还有大块木头爆裂的声音。她的身体感觉得到火的温暖，火堆上飘着烤肉的香味，还有遍地的青草香和泥土香。头顶上，透过枝叶的隙缝可以看得到星光闪烁。白天那朵朵白云已经被风吹散，此刻的天空万里无云，只见数以百计一闪一闪的星光。也许上千吧。她看着天空越久，就会看到越多星星。她又想到卢卡斯，想到他对她的爱，于是，那成千上万的星光就在她泪眼模糊中明灭闪烁。此刻，她忽然感觉胸中一阵激荡，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为她的生命中又出现了新的愿景，渴望去寻找艾莉丝地图上那无边无际的水，在大地上散播植物的种子，在土地上建立一个家，在那里好好过日子。
「祖儿?妳睡了吗?」
艾莉丝站在她旁边，遮住了星光。小狗湿冷的鼻子贴在朱丽叶脸颊上。
「来，躺在我旁边。」朱丽叶往旁边挪了一下，拍拍她旁边的铺盖卷，艾莉丝立刻坐下来依偎在她身上。
「妳在做什么?」艾莉丝问。
朱丽叶指着头上那些枝叶。「我在看星星。」她说。「每一颗星星就像我们的太阳，可是它们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知道那些星星。」艾莉丝说。「有些星星还有名字呢。」
「真的?」
「是啊。」艾莉丝头靠在朱丽叶肩上，跟她一起看星星。这时候，森林里那只动物又开始呼号了。「妳看到那几颗星星了吗?」艾莉丝问。「妳觉不觉得那看起来有点像小狗?」
朱丽叶瞇起眼睛扫视天空。「也许吧。」她说。「嗯，说不定真的很像小狗。」
「我们可以帮那些星星取个名字叫小狗。」
「这名字很好听。」朱丽叶笑了起来，揉揉眼睛。
「还有那几颗，看起来很像男人。」艾莉丝指着一大堆星星，手指头在半空中比出一个人形。「这是他的手，这是他的腿，这是他的头。」
「我看见他了。」朱丽叶说。
「妳可以帮他取个名字。」艾莉丝说。这时候，林间深处那不知名的动物又开始呼号，而小狗也跟着呼号起来。朱丽叶不禁泪流满面。
「他不需要名字。」她悄声说。「因为他已经有名字了。」
夜深了，火堆也渐渐熄灭。云再度盘据了天空，掩盖了星光，而孩子们也都在帐篷里安睡了。朱丽叶看到有个帐篷里有人影在晃动，有些大人大概太紧张，睡不着觉。某个地方似乎有人还在烤肉。那是白天孤儿用他那把步枪打到的一只鹿。最近这几天，孤儿彷佛变了一个人，令朱丽叶十分惊讶。那个从小孤孤单单长大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那群男人的领袖。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懂得在这个世界求生存。朱丽叶打算最近就叫大家重新投票。她的好朋友孤儿会是一个一流的首长。
远处，有一个孤独的人影站在火堆旁边，朝火堆里丢树枝，让奄奄一息的火堆重新烧起来。熊熊的火焰，烟雾弥漫。这两种东西是他们地堡的人唯一害怕的。在地堡里，火焰是死亡的象征，而烟雾则是会吞噬任何一个敢走出大门的人。然而，当火焰越烧越高，烟雾越来越浓，她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烟雾彷佛变成了一种屋顶，而火则是带给人温暖。在这里，这些都没什么好怕的。这时候，枝叶的隙缝间又露出一颗明亮的星星，朱丽叶立刻又想到卢卡斯。
有一次，卢卡斯把他的星图摊开在床上，然后告诉她，那些星星很可能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朱丽叶还记得，当时她根本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那种念头实在太荒唐，太大胆。虽然当时她已经看过其他地堡，站在山丘上看到那几十个洼地，她还是无法想象外面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然而，当她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却又活着回到地堡，她拚命想告诉大家外面还有其它的地堡，而对地堡里的人来说，这岂不也是一种荒唐大胆的念头──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听到树叶被踩得窸窸窣窣。她还以为艾莉丝又来找她撒娇，说她睡不着。不过，也有可能是夏绿蒂。傍晚的时候，她曾经和朱丽叶一起坐在火堆旁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又默默无语。后来，朱丽叶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柯妮。她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冒烟。
「我可以陪妳坐一下吗?」柯妮问。
朱丽叶挪了一下身体，要她的老朋友坐在她旁边的铺盖卷上。她把一个杯子递给朱丽叶，里面那热腾腾的东西闻起来有点像茶叶……不过味道比较刺鼻。
「睡不着吗?」柯妮问。
朱丽叶摇摇头。「我只是想到卢卡斯。」
柯妮伸手搂住朱丽叶。「我很遗憾。」她说。
「没关系。每次看到星星，有些事情我就会看得更清楚。」
「哦?那妳教教我。」
朱丽叶想了一下，看看该怎么解释，可是忽然明白，她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她只是有一种感觉，那浩瀚无垠的星空，那数不清的世界，似乎给了她一些希望，而不是绝望。要用语言表达那种感觉，实在很不容易。
「这几天，我们看到的这些土地。」她思索着该怎么表达她的感觉。「这么浩瀚辽阔的地方，不论经过多少年，都不可能会有那么多人把这么大的世界全部占满。」
「那很好啊，不是吗?」柯妮说。
「我也是这么觉得。而且，我开始觉得，那些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的人，都是好人。我认为，还有很多人也跟那些人一样，都是好人，不过他们比较沉默，不敢采取行动，不想去搞清楚外面的世界究竟出了什么事，不想阻止那种让计算机主宰我们生死的该死的制度。然而，问题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就算身为首长，他们能做什么?他们没有主宰的权利。真正的主宰一直想尽办法要扼杀我们的野心，只不过，他们扼杀不了卢卡斯。他没有阻挠我，他一直支持我。就算他知道我在做危险的事，他还是一样支持我。所以，今天我们才会在这里。」
柯妮揉揉朱丽叶的肩膀，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而朱丽叶也喝了一口。当温热的茶水碰触到嘴唇的那一刻，一股香气立刻在嘴里爆开，那种芬芳的气味就像市集上那些摊贩的花，又有点像土耕区肥沃的土壤。那种滋味，又有点像初吻的甜美，像柠檬和玫瑰。她脑海中一阵晕眩，眼前彷佛冒出万点火花。朱丽叶心头一震。
「这是什么?」她差点喘不过气来。「这是我们那天拿的东西吗?」
柯妮大笑起来，靠在朱丽叶身上。「很好喝对不对?」
「太棒了。太……太神奇了!」
「也许我们应该回去再多拿一点。」柯妮说。
「要是真回去拿，我大概没办法拿别的东西了。」
两个女人悄悄笑起来。她们坐在一起，看着满天的云在夜空中飘荡，偶尔星光闪烁。她们旁边的火堆劈啪作响，偶尔窜起火花。她们的私语回荡在深深的林间，混杂着虫鸣声，还有那不知名动物的呼号。
「妳认为我们办得到吗?」柯妮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问。
朱丽叶又喝了一口那神奇的饮料，脑海中想象着未来他们会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资源，不需要遵守任何法则，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扼杀他们的梦想。
「我相信我们一定办得到。」她终于说。「我相信，只要我们喜欢，没有任何事情我们办不到。」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