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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杜瓦

  出生     一八二二年

  第一次穿越  一八三八年

  第二次穿越  一八六四年

  死亡日期不明

  一八六四年圣诞节前的某一天,天气冷冽,中午左右有人来敲我的门。当时我跟一个拾荒人合住在巴蒂纽尔区的小房间里。那是巴黎城墙外的灰暗郊区,居民多半是工人。那天我独自一人,上了年纪之后,我的一天多半都这么度过,要不是斜卧在床,就是躺在角落的破烂长沙发上,之前染上的痘疮让我衰弱不堪。几个月前,我左半边身体瘫痪,连起身开门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嫌吃力。

  门一打开,我看见两个苗条女性的剪影站在幽暗的门下。他们拖着宽大裙襬走进门,像两把上下颠倒的花束让房间一亮,第一束是紫色鸢尾,第二束是白色百合。我请他们去坐长沙发,两人有点犹豫,但还是走过去坐下来。房间只有一扇窗,珠灰色光束从肮脏的窗户洒下来,我这才发现她俩身上的衣服有多么精致。她们披着狐皮和貂皮保暖,进了门也没拿掉,因为即使有火炉,房里还是不比外面温暖。淡紫色打扮的女人蒙了面纱,并未掀起。另一个女人有张年轻且美若天仙的脸庞,肌肤雪白,蓝绿色大眼分得很开。她脱下小帽子,一头栗色浓密长发在颈后盘成两个发髻,两侧的鬈发遮住耳朵。紫衣女子的头发跟脸一样藏在面纱底下。我请她摘下面纱,她客气有礼地说,若我不介意的话,她宁可戴着。

  两名访客自我介绍。不愿摘下面纱的紫衣女子是艾蒙小姐,另一个美貌女子介绍自己是阿蒂雷德小姐。两人轮流说话,怯生生地,几乎像在耳语,彷佛碰到重大场合而怯场。她们没说自己姓什么,但从她们的举止、衣着、仪态和说话方式看来,两人显然都是出身名门,我住的这种地方对她们来说,简直是大开眼界。两位小姐说,终于找到我让她们松了口气,因为有些人认为我死了,也有人说我离开巴黎,回到热带地区的老家。

  「妳们看到了,我还活得好好的呢,」我说。「我恐怕只有椴树花茶能招待妳们。」看到我从床上起身的吃力模样,阿蒂雷德小姐自动说要帮我烧水泡茶。她忙着泡茶时,我问艾蒙小姐她们的来意。她说她们是夏尔.波特莱尔的读者,希望能见见给他灵感、促使他写下伟大诗篇的缪思女神。她们对夏尔崇拜无比,甚至成立了研究其作品的学会,会名自然就叫波特莱尔学会。她们写过信给他在布鲁塞尔的出版商,表达她们对其诗作的赞赏,却没得到回音。于是她们开始到处询问他的友人,包括库尔贝、马奈、尚普夫勒里、莎巴蒂耶夫人等等,而为了找我,她们甚至还雇了一名私家侦探。

  艾蒙小姐说完时,阿蒂雷德小姐正好端着泡好的茶和三个杯子走过来。我觉得困窘,我没有两个一组的茶杯,也没有放茶杯的碟子。但从两位小姐脸上的笑容看来,她们对我的茶杯毫无兴趣。二人静静等着我开口,看我的眼神彷佛我是博物馆的展览品。我啜了几口热茶。「所以,」最后我说,「夏尔有读者了?」

  「是的,」艾蒙小姐从面纱后面说。「但我们不只是读者,我们是他的书迷、信徒、追随者,虽然人数不多,对他的崇拜却无止无尽。我们决心要让他的作品永世流传,因为波特莱尔先生是个大天才。」

  「胜过雨果?」

  「毫无疑问。」

  「所以让夏尔料中了。」我僵硬地倾身往前加糖。

  「我来帮妳,」艾蒙小姐说。她接过我的杯子,把糖放进去搅拌。

  「妳们找我做什么?」我问。

  两位小姐互看一眼,露出微笑。「只是想见见妳,了解妳的事,」艾蒙小姐说。「除了诗里写的东西,我们对妳一无所知。」

  「那就够多了。」

  「求求妳,」阿蒂雷德小姐说,用那双绿色大眼忧愁地看着我。「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妳。请告诉我们妳的事,告诉我们妳的故事。我们不会透露出去的,说不定甚至还能帮助妳,让妳往后的日子不再那么辛苦。」

  我思索片刻。「妳们知道库尔贝画的那幅《画室》吗?」艾蒙小姐说她少女时期曾在罗浮宫看过这幅画,画中很多人物都是她父母的朋友。「我来说件妳可能不知道的事。我,珍妮.杜瓦曾经在那幅画里。一个连读写都不太会,出身黑奴的女孩,竟然跟尚普夫勒里、普鲁东等等这些法国最杰出的人才,站在同一幅画里。夏尔也在里头,坐在画的右边读着一本书。库贝尔第一次画的时候,让我站在夏尔的身旁。我何德何能,能有如此的殊荣?我曾经是他的缪思,他最高大寡言的女郎,他的黑色维纳斯。」我叹了一声,因为长久以来极力压抑的回忆又重新浮现。「可是,夏尔跟我提起这幅画时,我大发雷霆,隔天他就去找库尔贝,要他把我从画中拿掉,抹去,用颜料盖过。库尔贝也照办了,但如果仔细看,还是看得到我的痕迹,像一缕幽魂在埋头看书的夏尔的右肩上方盘旋。」我直直看着两位小姐。「那就是我希望被记住的方式。有如幽魂。」

  「妳不希望得到自己应得的吗?」艾蒙小姐从面纱后面问。

  「那是什么?」

  「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是一种诅咒。」

  两名访客沉默片刻,接着阿蒂雷德小姐用我听过最甜美恳切的语气说:「求求妳,夫人,告诉我们妳的故事。」

  除了你,克瓦胡,我从没跟任何人透露过我的故事。但如今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我再也抵挡不住寻求解脱的诱惑。「好吧,」我说。「但我要先警告妳们,这一说下去得要花一整天的时间。这个故事很不可思议,很多地方妳们会不敢相信,甚至认为我疯了,但我必须说,妳们的想法对我并不重要。如果我说了妳们想反驳的事,请按捺住自己的不耐。此外,我要妳们二人郑重发誓,绝对不会把我说的事告诉他人,或把它写成文字。」两人答应了我的条件。她们打发马夫去买蛋糕和咖啡之后,我开始说起信天翁传奇。

  我开始说起你跟我,阿露拉和克瓦胡的故事,还有我们在岛上的生活。我说了我们跟船员朱伯尔和船医罗布莱交换灵魂,然后又分开失散的故事。之后我跟画家富叶交换灵魂,开始在迪赛农场生活。最后,我告诉她们我跟黑奴女孩珍妮交换灵魂的过程。两个女人并肩坐在一起,抓着彼此的手听我说。

  说完以上这些事之后,我要求休息片刻。我不习惯这么劳累,头晕了起来。下午过了一半,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天黑。两位小姐恭敬而安静地等着,客客气气地嚼蛋糕、喝咖啡,担心我会收回刚刚赋予她们的珍贵特权。但一旦开始,什么都阻止不了我。故事从我口中一个接一个源源涌出,有如项链上的珍珠。

  我说起跟富叶交换灵魂之后发生的事。我向她们解释,灵魂一旦进入新的身体,一定都有一段适应期,藉此慢慢熟悉新身体的过去和习性。灵魂适应新身体的方式每次都不尽相同。此外,新身体的记忆也不会一下全部涌现。通常头几个小时会因为受了外在视觉、听觉和嗅觉的无数刺激而记忆大量涌现。之后几天,记忆之流渐渐慢下来,到第三天只剩下涓涓细流。有些记忆埋得很深,穿越之后要过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才会浮现。

  我的灵魂在纽泽西的旅馆房间里进入那女孩的身体之后,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我的上一个身体。只见富叶坐在我面前,惨不忍睹,嘴上有干掉的血痕,是穿越之前拔掉金牙留下来的。他的蓝灰色眼睛中,有个困惑的新灵魂怯怯地眨着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偷窃行为引发的罪恶感刺激我立刻行动。我收好所有家当,包括能帮助我们展开下一段人生的钱和金子,然后走出门。母亲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待,看到我她哭了出来,上前抱住我。一看到她、碰触到她,回忆又像一阵冰雹向我扑来,强烈鲜明到我差点昏过去。我强自镇定,要她别哭,反而要开心,因为我们自由了。

  前往马赛途中,我渐渐习惯了新的心灵和身体,很庆幸能摆脱过去富叶唯利是图和晕船的毛病。而且,我发现了年轻迷人的女性体内埋藏的神奇力量。由于船上男性的数目远超过女性,很多人都乐此不疲地把注意力转向我。我不只一次想过跟其中一个人交换灵魂,因为比起黑人女性,当白人女性势必对我更有利。况且,好不容易又恢复女儿身,我实在不想再变回男人。富叶之后,成为珍妮对我彷佛是得到了救赎。虽然偶尔会陷入忧郁,珍妮仍然是一个坚毅而沉稳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目睹生命的残酷,让她看待世界有种淡然,这也成为她的保护壳。因此身为珍妮的我,也对旁人的猛献殷勤无动于衷。在船上为我着迷的男人还只是刚开始,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男人为我单相思。我自己只有一次爱上人的经验,那个人就是你,克瓦胡。大多时候我都待在船舱里照顾妈妈,她整趟航程都严重晕船,深深想念农场生活。我心想找个护花使者或许比较妥当,这样在甲板上才能避免被防不胜防的热情仰慕者骚扰。因此我选择了刘易斯.梅耶比尔担任这个角色。他在里昂做生意,中年,育有七子,人很饶舌、精明、彬彬有礼。每次吃饭他都坐在我旁边,提供我各种有用建议,教我如何妥当地运用刚得到的自由。他建议我去巴黎,说那是全世界最神奇的城市。他说我在那里可以培养自己的才能,善用我的美貌,因为比起其他地方,一个有才华又迷人的女性在巴黎会有更好的发展。刘易斯的话对我来说极具说服力。我体内的年轻女性渴望扩展生活和见识,再加上我早就放弃寻找你,克瓦胡,也抛下设法回阿伊提的希望,因此我决定听从他的建议。

  抵达马赛之后,我发现这个港口跟二十多年前我还是朱伯尔时看到的一样脏乱。因此不到两天,我就跟充当我的男伴的刘易斯一起坐汽船前往上游的里昂。我们在那里跟刘易斯道别,继续前往巴黎,全程约一个多礼拜。虽然买了车厢内的座位,但很多乘客拒绝跟我们靠那么近坐在一起,我跟母亲因此被迫换到车顶上的位置,跟车夫坐在一起。到哪里我都会成为大家好奇打量的对象。光是我的肤色和可以自由来去,就足以吸引到一群人,因为当时法兰西王国尚未废奴。

  到了巴黎还是一样。我只要走进房间,大家就会安静下来。我们看到的巴黎,还不是拥有宽阔大道、火车站和煤气灯的现代城市,而是一个黑暗、潮湿又阴森森的地方。那是古老的巴黎,末代法兰西国王掌权的巴黎,人与人的距离较近,穷人就住在富人的楼上,每个街角都有一堆光脚丫的小孩,道路上不时有老鼠出没,污水形成的小河流过蜿蜒的小巷。夜晚由蜡烛和天上的星月照亮。悲惨不幸到处可见,堂皇富丽藏在私人豪宅的高墙后面。一下雨,街上就会淹水,巴黎人就会躲进拱廊逛橱窗。星期日上完教堂,整个城市的人都会围着吉他唱歌跳舞。这时候我最高兴了,因为我记得以前在迪赛农场时,星期天下午我们会围绕着演奏班鸠琴的人唱自己的歌,跟着旋律摇摆。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我觉得自己跟那些人是一体的。

  我才十六岁,年轻貌美,身边很快就有男人围绕。其中最有才能的是野心勃勃的梦想家和谋略家,专业或业余的构思者,汲汲追求文字和灵感的人。他们从小听拿破仑的冒险故事长大,成年之后却进入一个打压创新的社会。对帝国荣光的怀念,延伸成一股喜爱黑肤美人的潮流。他们不想娶我,却把我当作可以互相分享的理想情妇。仰慕者帮助我们母女在一栋体面的公寓找到住处,为我付订做衣服、帽子和靴子的钱,还有上仪态课、歌唱课和演戏课的钱。每一样我都日渐进步,除了一样:我永远学不会认字和写字。这种才能无法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那些在纸上飘来飘去的黑色符号就是不肯乖乖停下来,让我好好把它们读懂。

  来到巴黎之后四年,我认识了夏尔。当时我们都处在人生的颠峰。我成了加斯帕.图尔纳雄的情妇,过着闲适自在的生活。他就是后来大家所知的纳达尔,知名的摄影家及热气球的爱好者。他是我认识情感最澎湃、最富有魅力的人,完全无法只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除了风流成性之外,他总是讨人喜欢又温文有礼。短短几个月他就开始对我厌倦,我也准备好寻找下一个投靠的人。

  当时我在圣安东门附近的剧团演出,艺名是贝丝,纪念我可怜的母亲;离开美国之后她就一蹶不振,最后抑郁而终。我在这出滑稽剧中饰演黑奴女孩,剧本只是为了取悦观众,落幕之后随即被人遗忘。演出结束后加斯帕来后台看我,夏尔像朵乌云跟在他后面。我们三人一起去了灯街的小酒馆。我话很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交谈,发现夏尔想办法要引起我的注意。他额头高,下巴短,眼睛像两滴咖啡。就算曾经俊俏,也因为历经磨难而所剩无几,从他的眼睛和嘴巴看得尤其明显。他的脸掠过各种痛苦的表情,步伐一颠一颠,身上的打扮极尽奢华之能事:光滑的靴子、黑色长裤、时兴的工人衬衫、亮色未上浆的亚麻布料、红色领带、玫瑰色手套、深红色雪尼尔围巾,也就是女工喜欢戴的那种样式。他拒绝戴男性理所当然会戴的帽子,反而披着一头深色长发,唇上留着淡淡的短髭,下巴一小撮胡子。俊美又吓人是他的目的,也是每个花花公子的目的,而夏尔是个中高手,巴黎最吓人的花花公子。

  我发现他用着迷的眼神看着我,几乎显得无礼。跟加斯帕谈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问我从哪里来。

  「问了也是白问,」加斯帕说。「她不会告诉你的。她从不跟人透露自己的事。」

  「狡猾的女人,」夏尔说,扬嘴一笑,视线聚焦在我身上。我内心发怵。「但妳不是这里的人吧?听口音就知道。」

  「不是,」我坦承。「我不是这里的人。」

  「所以妳是哪里人?」他问。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是谁或从哪里来。最好让他们自由发挥想象力。「说嘛,」他怂恿我,「何必神秘兮兮?还是妳想让我先猜猜看?我猜这种事很厉害,从来不会猜错。」

  「是吗?」我问,假装很感兴趣。「那就请你猜猜看。」

  「可别后悔,」加斯帕说。「夏尔去过不少地方。」

  「是这样吗?」我说。

  「没错,」他接着说,然后转向夏尔。「你应该告诉她你最精采的故事。」

  夏尔不理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我来猜猜看。」

  「当然好,」我说。

  「但如果我猜对,妳就得老实承认。」我微笑点头。他瞇起眼睛打量我半晌。「有很多可能,阿拉比、苏门答腊、海地、朋迪治里,也有可能是墨西哥,虽然墨西哥人的头发没妳那么卷。」

  「我倒是认识鬈发的墨西哥人。」加斯帕插嘴。

  「是有没错,」夏尔说。「但我觉得以上都不对。我想我知道妳从哪里来了。」

  「请说,」我说。

  「毛里求斯。」

  「那是哪里?」

  「非洲东岸的一个小岛,最近才改名,之前叫法兰西岛。」想到过去我惨然一笑。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改名了。「妳泄漏了妳的秘密!」他开心大喊。「很佩服我吧?」

  「佩服极了。你是怎么猜到的?」

  「最近我去过那里,」他说。「一看到妳,我就想起那座殖民小岛。妳在那里住了多久?」

  「我很小就离开了,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把你在皮莫丹大宅跟大麻烟俱乐部说的故事讲给她听。」加斯帕说。他转向我眨了眨眼,好像我即将听到的故事是一种难得的特权。

  「有点长。」夏尔说。

  「请说,」我回答,并且因为焦点终于从我身上转开而松了口气。「如果故事跟加斯帕说的一样精采,我很乐意听听看。」

  「那好吧。」他清清喉咙,彷佛准备展开一场滚瓜烂熟的长篇大论。「我继父是军人,希望我投入法律事业或跟他一样从事外交工作,」他从头说起。「但我从小就是个不快乐的孩子,非常孤僻,也嫉妒我母亲对他的爱。我读大量的书,找到每本书都不放过,尤其是文学作品,小说、短篇故事、诗、散文之类的,什么都读。十二岁左右,我读到一本雨果写的书,是学校的一个朋友借我的。我记得是《一个死囚的末日》,后来我接二连三读了我能找到的雨果作品,《东方诗集》《巴黎圣母院》《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所有找得到的雨果作品,我都读过了。突然间我决定,这辈子除了写作,我什么都不想做,虽然我还不确定自己想写什么。

  「我相信我亲爱的父亲若还在世,也会以我的决定为荣,但我的继父却非常反对。他预言我会沦落得又穷又苦并陷入疯狂。为了矫正我的愚蠢念头,他决定送我去印度。这么做对他有双重的好处,一来可以摆脱我,独占我挚爱的母亲,二来可以锻炼我,让我变成男子汉,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替我买了去朋迪治里的船票,船长是他的朋友,还安排我到殖民当局担任职员,我抵达之后就能立刻上任,即使我根本没受过那方面的训练,也缺乏做那种工作的才能。那时我年纪还小,为了讨继父欢心,只好照着他的安排去做。

  「沿途我都在晕船。有一次,我们在绕过好望角时碰上暴风雨,我难受凄惨到想跨过船舷,跳进汹涌翻腾的大海。但那一刻我想起继父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很乐。于是我抓紧船舷,撑过了那场暴风雨。

  「抵达路易港的时候刚好是雨季。我们的船在暴风雨中受损,需要修理,船员说我们可能得在毛里求斯待上两、三周。一开始我住在港边附近的一间破旧旅社里,印度人、广东人和克里奥人常在港口来来去去。但那里实在太热、太潮湿,旅社又脏,很快我就决定上山找地方透透气。我把行李留在旅社,带了面包、酒和拉马丁的《东方之旅》就出发,沿着看似通往内陆山坡的方向走,那个季节山上随时都笼罩在迷雾中。

  「因为下雨,没过多久我就全身湿透,连书也是。我想在大自然探险的决心开始动摇,毕竟我并不特别热爱大自然。不一会儿,有辆驴车超过我,车子停下来时我感激不已。坐在防水布下抽着烟斗,没被淋成落汤鸡的车夫问我,怎么会雨天独自走在这条路上。听到对方说着尽管过时却很完美的法语我大吃一惊。老先生的抑扬顿挫很老派,若在现在的法国一定会被人嘲笑,他甚至带有一丝普罗旺斯方言的口音,即使他的肤色跟克里奥人一样黝黑。我告诉他我被困在这座岛上,正要往山上去,逃离闷热的市区。他说他正要上山,并邀我上车与他同行。

  「我上了车,坐在老先生旁边。他面容憔悴,衰老无比,有如传说中能活上七千年的乌龟,光凸的头顶只剩几撮白色长发,下巴的灰白胡须长及肚脐。连路易港的土著都穿得比他象样。他的长裤破烂不堪,膝盖处破掉,上衣没有袖子,露出的一边肩膀上有个蓝绿色刺青,画的是一只大胆直视的眼睛,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褪色。尽管外表粗野,老先生却洋溢着和蔼可亲的气息。我永远忘不了他眼中的光芒。他告诉我他名叫罗布莱,说他在马赛出生。我问他年纪,他说他不知道今年是公元几年,但记得自己出生于一七六二年。我告诉他今年是一八四一年,所以他今年七十九岁。他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所以已经过了半世纪。」他说,彷佛在自言自语。

  幸好夏尔正心无旁骛说着故事,没空注意我,不然我就算极力掩藏自己的情绪,势必也会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不发一语,听他说完接下来的故事,第一次如此专心听一个人说话。

  「一开始我们继续赶路,几乎没说话,老人抽着烟斗里味道香甜的烟草,还告诉我里头混了大麻叶。后来他问我怎么会困在这座小岛上,于是我跟他说了我的故事:我今年十九岁,被迫前往法属印度。接着我问罗布莱他又是怎么会来到这座热带小岛定居。

  「『朋友,』他说,『我的故事很不可思议,如果你愿意听我说,你想必会认为我脑袋失常。』我说不会,向他保证我是个极富同情心的听众。老人顿了顿,用眼角睨我一眼,像在掟掟我的斤两。最后,当驴子拉着车走上颠簸的小路,往山上前进时,他开始娓娓道来。『年轻人,』他说,『你看起来读过很多书,很有教养又热爱知识,或许你听过轮回这个概念?』我说我以为轮回是一种东方的概念,指的是灵魂在死后重生。他停下来看着远方,但不是真的在看什么,彷佛陷入了深思。『对,』最后他说,『那是东方的观点。但看来还有另一种非东方哲人所描述的轮回。那是生者的轮回。我只碰过一次,而根据你刚刚对我说的话,现在我知道那是整整五十年前的事。我是个医生,年轻时在商船上工作。我要告诉你的故事,是我们航行到地图制图师称为太平洋的大海上发生的,虽然那片大海一点都不太平。我们的船盘石号发现了一座过去未知的小岛。岛上的原住民称它为阿伊提岛。当地人拥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他们称之为『灵魂穿越』,那就像生者之间的轮回,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方法很简单,只要两个人直视对方的眼睛几分钟就能达成。在岛上时,我为了亲自探索这种罕见的现象而盯着一个男孩的眼睛看,对方就跟你差不多大。事后我的记忆一片空白,除了在梦中──不是一般的梦!应该说是恶梦才对。我太常在半夜惊醒,因此不管去哪艘船,都被当成了瘟神。但我变了太多,也无法再回法国,于是我决定在这里落脚,为改善原住民和克里奥人的生活贡献心力。』

  「『如果你的记忆一片空白,』我问,『你怎能确定事情发生过?』

  「『另一个名叫朱伯尔的船员跟我有同样的经验。他曾经向我解释发生的事,但当时我以为他在胡说八道。这就是朱伯尔刺的。』罗布莱指着肩膀上的眼睛刺青。『他一边刺青,一边把发生的事告诉我。当然了,我是启蒙时代的人,崇尚科学和理性,只相信可测量和可验证的东西。我以为那个可怜人疯了,还躲着他。不久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就在这座岛上。我很庆幸再也不用看到或在意他这个人。直到后来,经过多年夜半惊醒的折磨,当初我以为是朱伯尔精神失常所说的话,渐渐浮现不可思议的真实轮廓。因此,多年以来,每次我到路易港补充物资,都会去打听朱伯尔的消息,因为我相信他也在找我。一个礼拜我会去检查船舶登记名册两次,有时候三次。但我老了,他想必也是,不太可能还在远洋船上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常跑船运公司和翻看名册,耐心地等待。』

  「『等什么呢?』我问。

  「『等他来找我。』

  「听着老人的故事,我激动得全身震颤,跟读到一本精采小说的感觉一样──不需要相信也能感受。我问罗布莱,有没有再试过他所谓的灵魂穿越。『试过了,』他说。『但我没办法说服人一直注视我的眼睛,他们看一下就会别开目光。』我跟他说,他的故事激起我的好奇心,如果他还没放弃的话,我愿意试试看。我当然并不全然相信他的话,但那感觉就像追着一只漂亮的云雀跑。罗布莱对我的提议似乎很高兴,他拍拍我的肩膀,彷佛我们突然成了最好的朋友。他说他的小屋再走一、两个小时就会到,如果我愿意继续跟他同行,或许到了之后我们可以试试看。『虽然不是巴黎绅士习惯住的豪华住宅,但干干净净,还有遮风挡雨的屋顶。』

  「过不久,太阳下山之前,我们来到一间简陋的茅屋前,就在俯瞰小岛的火山山脚下。拖车的驴子在这里停住。雨还没停,包围我们的苍翠森林笼罩在灰色浓雾中,蒙住所有声音,除了劈劈啪啪的雨声。老船医爬下车,把他在路易港购买的一箱箱物资搬进小屋,并要我跟上他。他点蜡烛生火时,我在泥土地上找地方坐。我盘腿坐下,罗布莱也盘着腿跟我相对而坐。他倒了两杯兰姆酒,我们一起为轮回干杯。『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我点点头,既紧张又期待。他告诉我,我只要直视他的眼睛别移开视线就好了,他也会这么做。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起初有点别扭,就像直视另一个人的眼睛会有的感觉,尤其对方是陌生人或跟你不熟的时候。不过那没有延续太久,很快我就渐渐对周围环境失去意识,眼前所见只剩下距离我一臂之遥的那双眼睛。紧接着是一种无比畅快的感受,彷佛我的体内突然不再是血肉,而是一杯刚倒入杯子的香槟,好多泡泡直往上冒,冲出我的头顶,飞上天空。那种感受愈来愈轻盈,愈来愈舒畅,胜过我知道的任何一种麻醉剂,酒、大麻、鸦片酊,甚至鸦片都比不上。」

  夏尔停下来低头看手。他十指交握,放在我们中间的桌上。

  「我张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地上一段时间。罗布莱也躺在地上,离我不远,但一开始我想不起他是谁,也记不得我人在哪里又怎么会在这里。我靠过去查看旁边的陌生人是不是睡着了,结果发现他眼睛张开,呼吸急促,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满脸惊恐。『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但罗布莱没回答,只是张开嘴又闭上,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屋里的唯一一扇窗户看出去。外头笼罩在破晓前的蓝色光晕中,薄雾在地面上方袅袅飘送。平静已经离我而去,我就像喝醉了一样,拿起水壶大口灌水。老人眨着眼,气喘吁吁。我蹲下来把他抱到旁边的床上,接着用杯子慢慢喂他喝水。眼看火就要烧尽,我从炉边的木柴堆里拿了些木头丢入余烬中,拨拨火再把火吹旺,火很快就又烧了起来。我坐在火炉前的摇椅上闭上眼,过一会儿又醒过来,满身大汗,只留下做了恶梦的模糊印象。罗布莱还在刚刚我把他放下的地方,只见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睁大眼睛,不断眨眼和猛喘,无声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又喂他喝了些水,并把水壶放在他的床边。觉得自己能帮的都帮了,于是我走出门。已经早上了。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我开始迈步,踏上昨天把我带来这里的同一条路。

  「我沿着路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穿过蓊郁的山坡走回路易港,一路上思索着昨天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我不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但也不觉得自己是一天前从路易港出发的同一个人。

  「愈往森林深处走,被参天大树围绕,我就有一种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一切的感觉。例如,穿越森林时,昨天的翠绿林地在我眼中千篇一律,现在却变成许许多多的符号,一路上守护着我,感觉如此熟悉,有如一座活生生的神殿,里头的柱子不时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着难以理解的话。气味、颜色和声音像遥远的回音相互应和,合为一个幽深的整体,浩瀚如黑夜。几小时后回到路易港,我才明白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的改变。我决定不再继续前往印度,我要回巴黎,把生命奉献给诗。」

  夏尔的故事说完了。我莫名地浑身颤抖,心想我可能终于找到你了,同时又极力隐藏自己的兴奋。「那么,」我问,「你怎么看待那个老人的故事?」

  「我认为那个老人疯了,甚至想骗我相信他的疯言疯语。」

  「之后你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改变?」

  「我发现的唯一改变,就是罗布莱抱怨过的状况:做恶梦。我常常半夜惊醒,放声大叫。但谁知道呢,或许是海上航行造成的,或某种神秘的热带疾病,或是那个老人诅咒我会跟他一样。」

  不久我们就离开了酒馆。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后夏尔跟我们道别,回他在圣路易岛上的公寓。

  隔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是一首赞美我的美貌的诗。我请加斯帕念给我听。「只有可能是夏尔,」他说。我扬起微笑。「妳看来没有不高兴,」他说。我再度微笑。「妳爱上他了吗?」

  「我无法爱上任何人。」

  「幸好。被诗人爱上是一回事,而且是好事,但爱上诗人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妳爱上了他,我会禁止妳再去见他。但如果是他爱上妳,那就去吧,亲爱的,带着我的祝福去吧。」

  于是,经过五十几年,我们又找到彼此,我们的故事从此展开新的一章:长达十七年的相依为命。那时候夏尔还有钱,成年之后他继承了死去父亲一半的财产。他挥霍无度,偏偏他继承的财产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多到让年轻人以为一辈子用不完,少到让年长者觉得很快就会败光。他花钱很冲动,多半花在艺术品、古董,尤其是我身上。我是他的珍奇鸟类,他的展示品,他最贵重的珠宝。追求我的时候,他在圣路易岛为我租了一间公寓。离他住的皮莫丹大宅走路一下就到了,那原本是十七世纪位于安茹堤岸的一栋不算太奢华的私人豪宅,后来改建成公寓。可以俯瞰塞纳-马恩省河和右岸。里头住了很多花花公子和有钱的怪人。夏尔在顶楼租了一间三房公寓,并开始在里头堆满希罕的物品、可疑的古董,还有大到只能勉强塞得下的绘画。最后,他继父不得不插手,阻止他再继续挥霍遗产。剩下的钱由信托保管,夏尔每个月只能拿到有限的零用钱。对任何人来说那些钱相当足够,但夏尔的字典里没有「节制」两个字。他从没想过要用一般方式赚钱(他大多朋友都一个接着一个开始认分这么做),因为写作、翻译和阅读就是他的工作。

  为了省钱,我搬去跟夏尔一起住。没有什么事比把一对恋人绑在一起更容易扼杀爱情。因为能花的钱变少,他开始卖掉过去大肆挥霍收集来的东西,却只发现很多都不值一文。过不久,他显然再也负担不起皮莫丹的租金,我们只好搬去找别的公寓。

  靠着他的零用金、他几乎每日一信跟母亲讨来的钱、仰慕者给我的赏金,还有他不断累积但从未打算偿还的赊账,我们过了几年从一个简陋房间搬到另一个简陋房间的生活。夏尔一直在构思能发财的新事业,但实际上他在赚钱方面跟存钱一样缺乏才能。他把钱花在衣服、酒、大麻、鸦片酊,尤其是书上面──他最大的罪恶。

  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当年在那艘船上,把灵魂穿越的事告诉罗布莱引发的后果,至今我记忆犹新。我决定这次不能急,不能强迫夏尔接受我的话,这样只会把他逼走。我要慢慢引导他接受我想告诉他的事。因此半夜他被恶梦惊醒时我就开始说故事给他听。他喜欢我的故事。他为我取了很多绰号,他的黑色维纳斯、黑天鹅、女巨人、最高大寡言的女郎,有时他也会叫我雪赫拉莎德。他说我是他认识的人里头最会说故事的一个,而我要是男人或是出身富裕的女人,一定是个杰出的作家。我对书没兴趣也看不懂,平常尽量低调谨慎。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病,作家都可鄙又不可信任,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把自己的故事藏在心里。

  我只在晚上说故事,而且目的除了安抚慰藉,还有教育。当夏尔满身大汗尖叫醒来时,我会问他梦到什么并扮演解梦人的角色。这些年来,我藉由这种方式告诉他克瓦胡和罗布莱,还有阿露拉和朱伯尔的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忍住说出我就是阿露拉和朱伯尔,而他就是克瓦胡和罗布莱的冲动,希望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自动萌芽。他感激地听着我的故事,那对他就像某种镇定剂,能舒缓他焦虑的神经。但他从未把我的故事当真,只把它们当作精采的即兴创作或离奇的想象故事。至于他跟罗布莱的奇遇,他渐渐不再跟人说,反而因为受到我的启发,也开始即兴创作自己的故事。在这些捏造的故事里,当年的他没有一找到机会就离开毛里求斯,返回法国,而是继续在东方世界流浪。他捏造了航海生活、热带地区、旅行、放逐和冒险的故事,都是为了打动巴黎那些多愁善感的沙龙,里头的客人很多都从未真正离开过首都。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在印度、锡兰、苏门答腊、中国、大溪地和三明治群岛的旅行,声称自己已经浪迹天涯多年,各种冒险和艰辛都尝过。总是有听众津津有味地听他即兴创作,热切接纳他所有反常离奇的言论。这些故事在他的诗作中留下痕迹,例如信天翁、罗望子树、汹涌大海。但我怎能怪他?他在我眼中是个悲剧人物,一个遗忘过去并因此迷失在过去中的人。我因此原谅了他的所有缺陷,他的谎言、虚荣、多变、狡猾、易怒,还有自我耽溺。

  十七年就这样过去。十七年来我们勉强餬口,到处搬家,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一次又一次,每次都不一样但也都一样。生活就这样跌跌撞撞,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愈来愈居无定所,愈来愈绝望不安。夏尔的文学梦一个接一个幻灭,每次幻灭他就变得越加愤恨尖锐。他到处树敌;诗集销售惨淡,唯一出过的一本书被回收销毁;投稿的报酬微薄,戏剧和小说的构想都只停留在笔记阶段。这段期间,我们不断搬家,从一般公寓搬到寄宿公寓,住的环境愈来愈脏乱,每当房东开始追着我们讨拖欠的房租时,就又得开始物色下一个落脚处。每隔几个礼拜或几个月,我们就又换一处新地方,冒用另一个名字或是用旧名字的新组合,不停躲避债主和警察的追赶,陷入愈来愈深的负债和贫困深渊。

  我们正为生活奋战时,巴黎也正在经历改变。南部来的黝黑工人挥舞着十字镐,把我们年少时的老巴黎一砖一瓦拆除。这城市换上闪亮新装,感觉陌生又冰冷。连夜晚都消失了,因为大街小巷都装上了煤气灯,这座崭新的光之城在夜幕降临后跟白天一样耀眼动人。

  我们的爱就是一连串曲折离奇的故事,但夏尔终究厌倦了我的故事。那些故事不再能安慰他,反而开始激怒他。后来他半夜惊醒,而我试着安抚他的时候,他动不动就失控暴怒。某些话题甚至字眼成了禁忌,例如小岛、船、灵魂、穿越。一开始因为怕失去他,我都顺着他,但后来当我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他,我就完全豁了出去。我变得咄咄逼人,一再告诉他:你是克瓦胡,我是阿露拉,让我证明给你看。我提议跟他交换灵魂,他不理我,就像父母不理小孩的信口胡说。对于我的挑衅,他充满敌意的轻蔑愈来愈深;痘疮(我们两人都有)和他为了止痛而服用的大量鸦片酊让他更加暴躁。

  之后我们愈来愈常分开。一开始他会消失几天,后来变成几个礼拜、几个月,而且愈来愈常不告而别。我只好跟朋友打听他的下落,去他最喜欢的咖啡馆和酒馆或到街上找他。尽管他弃我不顾,我还是无法抛下他,总觉得自己就像他的守护者,对他有责任。

  所以,我的故事最终把我们拆散也就不足为奇了。事情发生在其中一个捉襟见肘的夜晚,他还没喝酒或服用鸦片酊,情绪异常暴躁。他从恶梦中惊醒,我问他梦到什么,他不想告诉我。我再次追问,他要我闭嘴。「你梦到一座小岛吗?」我问。

  他转向我,瞇着眼睛充满憎恶地说:「妳敢再说一次,我会让妳后悔。」

  「你梦到一艘帆船吗?」他甩了我一耳光,从我认识他以来这是第一次。那一巴掌打得我头晕目眩,但我不肯罢休。

  「你梦到一座小岛吗?」又一耳光。

  「还是梦到注视另一个人的眼睛?」啪。

  「你梦到一艘帆船吗?」

  盛怒之下,夏尔抽出裤子上的皮带开始打我,我蹲在地上抱住头,在他面前缩成一团,但还是不肯死心。他从背后把我的衣服扯破继续打我,边打边骂我黑奴。终于停下来时,温热的鲜血从我背上的鞭痕淌下来,夏尔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我又问了一次他做的梦,但他已经精疲力尽。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我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然后倒在床上昏了过去。隔天早上我醒来时,他人就不见了,这次我不再到处找他。

  我变得孤苦伶仃。一个黑女人,独自在巴黎闯荡,青春不再,甚至连青春的尾巴都远去。我开始在圣礼拜堂附近的一家旅馆工作,那里的房间都按钟点出租。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海地男人,他一口咬定我是她妹妹,我跟他说不可能,但他坚持就是,而且像兄长一样关爱我,想要照顾我。他以拾荒为生,还邀我搬去巴蒂纽尔区跟他一起住。我搬到那里不久,夏尔就为了躲避债主、仇人和审查去了布鲁塞尔。他写过一封信给我,说他打算在那里出版他被禁的诗再偷运回法国,但后来当然就没了下文。

  现在我的身体日渐衰弱,我告诉艾蒙和阿蒂雷德小姐,我左半边身体已经部分瘫痪,左眼视力愈来愈模糊。我已经没有客人,生活完全仰赖我哥哥。其他时候就躺在这张床上回忆过去,接受从此不再能穿越、不再能回到小岛的命运,听凭命运对我的安排。

  我的故事终于说完。此刻天色已经很暗,我们中间的矮桌上亮着一盏油灯,是屋里唯一的光线。两位小姐一整个下午都沉浸在幻想中,此刻渐渐醒转。她们谢谢我说出自己的故事并起身准备告辞。阿蒂雷德小姐拨了拨余火并加进几块木炭。艾蒙小姐打开皮包,在油灯旁边放了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不顾我的温和抗议。我谢谢她们,为无法送她们出门表达歉意。两人转身离去,但阿蒂雷德小姐迟疑了片刻。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靠我很近。她倾身向前,我感觉到她在打量我的脸,甚至为之着迷。她举起手,手指轻轻描着我的鼻子、脸颊和嘴唇的线条。艾蒙小姐站在她后面,半转过身,一动也不动。阿蒂雷德小姐慢慢靠过来,嘴唇碰到我的嘴唇时慵懒而轻柔地吻了我。「妳还是很美,」她轻声说,「非常非常美。」说完她起身回到同伴身边。两人打开门,丝绸裙一阵沙沙细响,然后就走了。

  几天后,又有人来敲门。这次是艾蒙小姐的车夫。他送来一封信,但我说我不识字,他便拆了信念给我听。是一封邀请函,明天下午四点恭请我到洛雷特舍下作客,届时会有车夫接送我往返,署名人是艾蒙.德布雷西小姐。

  隔天,我来到一幢私人豪宅前。车夫扶我下车并坐上一张轮椅,再由男管家推我进门,走进一个打从我少女时代之后就没再看过的豪华门厅。我边等边观察四周。每个角落都装潢得美轮美奂,每面墙上都挂着艺术作品,样样物品都闪闪发亮。不多久,艾蒙小姐和阿蒂雷德小姐并肩走出来,丝绸裙襬窸窣细响,像在窃窃私语。艾蒙小姐跟上次一样蒙住脸。一番寒暄过后,她们说要带我参观这栋豪宅。

  阿蒂雷德小姐推着我,我们从一楼开始一间接着一间房间参观,每间的装潢风格都不相同,但豪华程度不相上下。边参观时,艾蒙小姐一边替我介绍,包括楼上的房间、里头的摆设,以及她的其他收藏和简短的介绍。参观完后,我们已经绕了一圈,看到的房间无一重复,因为这栋豪宅是环绕着中间的庭院建成的。艾蒙小姐说她在巴黎和乡间还有好几笔类似的房产。她母亲在分娩时过世,她父亲继承了银行的事业,另外还有铁路的股份。父亲去年才过世,家里除了她,没有其他继承人。她继承的财产多到得请三个人用毕生的心力帮忙管理,艾蒙小姐也因此得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珍妮夫人,」她说,「想必妳很好奇,我们为什么邀请妳来这里参观,而我又为什么要详细跟妳交代我的事。上次见面,我跟阿蒂雷德小姐被妳的故事深深感动。事实上,说我们后来除了这件事,甚少谈到其他话题也不夸张。我们对妳有个提议,但说出提议之前,有件事应该先让妳知道。」

  她举手掀起面纱。当面纱后面的容貌终于露出来的那一刻,我大惊失色。她的脸整个扭曲变形。我一看到,她马上放下面纱。「妳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遮住脸了,」她接着说。「小时候房间蜡烛引起的意外造成的。有好多次我恨不得自己被那场大火吞噬,但那样我就永远无法体会认识阿蒂雷德的喜悦。」两个女人面向彼此并握住对方的手。「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上礼拜我们不断在讨论这件事,如今已经达成共识,所以今天我们是以一致的立场在跟妳说话。想象自己在另一个身体里,尤其是换上另一张脸会是什么感觉,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个梦想,不,应该说是执迷。因为如此,我才如此热爱绘画和文学。莎士比亚说,性格即命运。但我们的身体,尤其是脸,跟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密切相关,或许可以说女人尤其如此,而外表对命运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我们的长相影响别人对我们的观感,而那些观感也会反过来影响我们的性格。财富同样会牵动我们的生活,社会地位也是。但性格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可能变好或变坏,身体却是既定的事实,无法说变就变,人们只能接受它的限制,跟着它变老,不能跟别人交换。至少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

  「珍妮夫人,妳的美貌已经透过诗和绘画获得永恒。妳曾经是伟大艺术作品的缪思女神,认识妳的人至今还会梦到妳。妳的身体尽管已经不若以往,却仍然富有魅力,就像珠宝纵使失去光泽,反而更显珍贵。妳的脸庞依旧美丽,而妳经历过的生命独特不凡。我的提议很简单,或许妳已经猜到。我愿意用我的身体和一半的财产,交换妳的身体。如果有选择,我当然会选更年轻更健康的身体,问题是我别无选择。经由灵魂穿越跟妳交换身体是我唯一的机会。而我愿意抓住机会冒险一试,即使那表示我的生命会变短。我并不热爱生命本身,也不渴望长寿。我宁可放纵自己,尽情享受人生。我很愿意放弃现在的身体和属于它的一半财产,只求阿蒂雷德小姐像上礼拜吻妳那样吻我,即使只有短短几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想跟我进行灵魂穿越?」

  「对,只有一个条件。我不希望是盲目穿越,我必须要能记住前一个身体,把所有的记忆一起带过去。穿越之后,我要能记住自己是谁、我们是谁。这点妳能答应我吗?」

  我要她放心,确实可能有这样的穿越,即使是第一次穿越也办得到。

  几个小时后,马车离去时带着行李,还有车上的两个女人:珍妮夫人和阿蒂雷德小姐。

一名不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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